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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首美丽的情色诗
——《蛇》诗疗解读(下)

2017-07-15江苏王珂

名作欣赏 2017年19期
关键词:冯至情色首诗

江苏 王珂

《名作》视野

一首美丽的情色诗

——《蛇》诗疗解读(下)

江苏 王珂

诗歌是丰富多彩的,诗歌功能是多元的。人有七情六欲是健康的基本保证,本能是处于精神和身体的交界处的心理代表,审美需要也是人的本能需要。冯至的《蛇》能够满足人的本能需要,偏重低级情感,可以在诗疗讲座现场唤醒受众的“身体意识”,还能让人的低级情感(生物性情感)和高级情感(心理性情感),甚至审美情感和哲理情感有机融合。它是一位年轻男子为了缓和性压抑的“书写表达”,是年轻诗人“性幻想”及少年怀春的产物。它是一首“纯洁又淫荡”的诗,堪称百年新诗史上众多情色诗中的“极品”。

《蛇》 诗疗 情色 低级情感

目前已有多位学者读出了《蛇》的“色情”意味。陆耀东的结论虽然强调“情”,却有“色”的因素:“冯至的诗到1925年趋于成熟,1926年写的这首《蛇》,便是诗人收获季节里的一颗硕果。这是一首爱情诗,新颖别致之至。一般人对蛇总是怀着厌恶、惧怕的心理,然而冯至笔下这‘蛇’的形象,却使人感到亲切可爱。抒情主人公在当心爱的姑娘不在身边的时候,感到无比的寂寞;他将这寂寞比作一条长蛇,借蛇的游走、乡思、归来,抒发了‘我’对姑娘的深沉的爱恋。这比喻,给人以奇美之感。第一节取蛇的修长和无言,形容寂寞,说它‘冰冷地没有言语’。读者也仿佛有触到蛇身似的感觉。嘱咐姑娘如梦到它时,不要害怕,这一方面显现了‘我’对姑娘的细心关怀,另一方面,也委婉地希望姑娘在梦中能与‘我’的心接近。第二节取蛇栖息草丛的生活习惯,用它暗示‘我的寂寞’——忠诚的爱的化身产生的原因。从姑娘头上的浓郁的乌丝,想到‘茂密的草原’,这联想简直使人叫绝。第三节取蛇行走和它只能用口衔物的特点,表达了‘我’的愿望,探悉姑娘的内心世界。至于‘像一只绯红的花朵’,既可以理解为姑娘的梦境,也可以理解为使‘我’高兴的消息,或者正是‘我’的美丽的希望。这些想象,真像天马行空,引人遐想。诗中所用的一系列比喻,喻体与被喻的事物,相近相似,却又不过实过死。寂寞与长蛇,草原与乌丝,梦境与花朵,都是如此。在诗中,比喻欠真,就失去比喻的作用;比喻过实,又显得呆滞。齐白石谈及绘画时说:‘妙在似与不似之间’,诗亦如此。有了这个‘之间’,才便于读者在欣赏过程中驰骋想象。《蛇》的感情表达方式,是曲折的或者说是间接的,不是直接的宣泄式的。全诗没有一个爱字,主要是写‘我’的寂寞——长蛇的活动,较为明显的地方,也只是说,它想着草原——姑娘的乌丝,但‘我’对姑娘的深深思恋之情,可以说,已表达得恰到好处。诗人仿佛是一个导游,他将旅游者引到可以隐约窥见胜地之处,即让旅客自己去欣赏,去发现,去神会。《蛇》有点近似海涅早期作品和后来苏联伊萨柯夫斯基的诗,有情节线索贯穿全诗,每一节诗,都有一个情节。第一节告诉她,如果梦见这‘蛇’,不要害怕;第二节写‘蛇’的乡思,说它想念的草原,就是她的乌丝;第三节写‘蛇’悄悄地把她的梦境衔来。其中有小小的情节波澜,这小小的情节波澜,隐藏着浓郁的诗趣。《蛇》在艺术上兼具中外诗歌之长,它有中国古代诗歌的那种优美意境,而在表现方法上又创造性地融化了象征派诗的某些东西,例如重暗示,采用蛇、梦境、花朵这些近似象征性的形象等。由于这种择取是融化在作品之中,而不是模仿和生搬硬套,因而很难说某一部分是从哪里受到启迪和熏陶。”

骆寒超明确表示这首诗与“色”甚至“性”有关:“这一阶段的现代主义追求者因而对性变态的心理做了隐喻表现,从而使新诗中的超现实抒情达到了相当高的层次,郭沫若在长诗《瓶》中的《春莺曲》就很动人地隐示着主体的性变态,不过在奇想联翩中那一道隐示的帷幕透明度还是大的。冯至的《蛇》可就透明度极有限了。‘蛇’的冰凉、阴沉、无声的潜行,给予人的只能是恐惧而神秘的感觉联想,在冯至这首诗中,却竟然说‘蛇’是‘我’忠诚的侣伴!还‘潜潜地’向‘你’走去,把沉睡中‘你’的‘梦境衔了来’,这些表现潜在地反映着《蛇》里没有正常人怀春的艳美,而是心灵严重受损者病态的阴郁的抒情。但问题还不是这么简单的。想把人郁积的心力发泄于适当的行动就是欲望;人心成为欲望同社会影响的激斗场,而当后者取得了胜利,就会造成欲望的压抑。为了摆脱这种压抑,欲望只得逃入隐意识里躲起来,但它又随时要想乔装一番,通过检查作用而闯到意识中去,以求得满足。可是又毕竟出不去,这时它只有通过求梦或白日梦——幻想来获得满足。于是,这些以具体的意象为标志的梦或白日梦,作为一种欲望的满足,以显象代表隐义,就出现了象征。现在对《蛇》要进一步考察的,就是白日梦中一个蛇的显象意象究竟象征什么意义或者情绪。不妨注意一下诗人写‘蛇’对‘你’的示爱:‘它在想那茂密的草原/你头上的,浓郁的乌丝。’还有:‘它月光一般轻轻地/从你那儿潜潜走过。’如果承认该诗梦中的图像都是睡眠中器官状态的象征,梦中的‘戏剧化’都是以具体的形象来表现抽象的欲望的话,那么《蛇》中这些图像和‘戏剧化’表现就可以解释为某种白日梦中性行为的象征,而隐义则是追求超文化的动物本能之意这一主体怪异情结的泄露。”“心态幻表象的心灵综合则来自于主体接受直觉刺激而对内在世界产生幻觉,其幻表象也就有更多心理性的恍惚。如冯至的《蛇》,是诗人看了毕亚兹莱画的《蛇》,直觉到与自己内心中敏感的触点:生活寂寞感、存在阴冷感正好相融,因而写成的。因为蛇是细长、冰冷和给人阴郁之感的。所以一开头诗就这样写:‘我的寂寞是一条长蛇,/冰冷地没有言语——/姑娘,你万一梦到它时,/千万啊,不要悚惧。’把自己的寂寞视为一条冰冷而无言的长蛇,是对物理性感觉表象在心灵综合中的幻觉化,又说少女若梦到这样一条蛇时,也不要怕,是主体在神秘的想象恍恍惚惚展开中把内心那一缕寂寞的温柔寄寓在‘蛇’身上了。”骆寒超的这段解读与弗洛姆谈象征语言的那段话有异曲同工之处,尤其是他的“物理性感觉”与弗洛姆的“感官体验”十分相似。“蛇”这个意象正是诗人的物理性感觉与感官体验。

丹妤的结论涉及“性”:“确实,冯至在《蛇》里表白的,正是‘一己暗恋之情思’——‘心里害着热烈的乡思’,年轻的生命萌动出正常的渴求,因此对心中美好的异性怀着亲近的愿望,然而‘种族记忆’里的民族性格决定了诗人不可能将热烈的相思化作热烈的表白,这里面更有诗人怯懦的性格、节制的古典追求。于是,他只能‘静静地没有言语’。”但是在文章的结尾,作者写了一段意味深长的话:“——如果敢于用心,我当然可以发现冯至一章‘草原’‘乌丝’的性意味——不就是女性性征吗?然而,我不敢推断。”辛临川的解读更大胆:“该诗中‘蛇’和‘花朵’这些意象本身就是生殖器的象征;诗人创作该诗时,正处于性的苦闷时期,对性充满着渴望,但由于他内向而又懦弱的性格,他不敢勇敢地去追求异性,而只能通过文学曲折地表现他的性渴望;另外,比亚兹莱的插画、瓦雷里的诗歌《一条蛇的草图》《年轻的命运女神》中的‘蛇’也都是性的隐喻,这些对冯至创作也有影响。因此冯至的诗作《蛇》其实是诗人的性幻想的场景诗意呈示。”涂丹妮的解读更是惊世骇俗:“冯至的《蛇》中的‘蛇’隐喻着男性生殖器,‘花朵’隐喻着女性生殖器,‘蛇’衔来‘一只绯红的花朵’,也就隐喻着两性的结合。而诗人在潜意识里选择这两种意象作为文本中的主意象,暗含着诗人在虚构文本中所进行的性幻想。”从诗疗的角度来看这些解读,我觉得相当合理,根本没有“石破天惊”的感觉,它的写作行为是一位年轻男子为了缓和性压抑的“书写表达”,如果从心理分析角度来看这首诗,它正是年轻诗人“性幻想”,甚至是“意淫”的结果,可以把它称为奥登所说的“淫荡的诗”,在诗疗中,完全可以满足人的低级情感的需要。

但是它又是奥登所说的“纯洁”的诗,不仅有诗人的思想的纯洁,还有诗作的语言的纯洁,是一首具有强烈的美感的诗,也是一首技巧性很强的诗,堪称百年新诗史上众多情色诗中的“极品”。所以这首诗一直被人“误读”,很多学者都强调这首诗的“纯洁性”。如孙玉石在1994年结论说:“从二十年代到四十年代,冯至所写的诗,是这位非常值得我们尊敬的诗人纯洁而高尚的心灵的‘自白’。冯至是中国现代诗国里的哲人。从哲理性的窗口进入冯至的诗歌创作,是探索这位诗人心灵世界和美学追求的最佳视角。体味和把握冯至诗作哲理性的构成与走向,我们就可以得到一份珍贵的发现,也可以享有一种难得的幸福;并且可以用冯至先生一样亲切沉静的声音,激动而又自豪地告诉我们这些历尽风雨辛酸的一辈和后来的人们:‘看啊,怎样一个人!’”“冯至的爱情诗有时引进一种带有恐怖性的意象,显然与他受到的西方现代冷峻的‘以丑为美’的美学影响有关。这是他的一首著名的爱情诗《蛇》……诗人把热恋中的‘我’的‘寂寞’比作是‘一条长蛇’,冰冷无言,令人惊惧。这个大胆的意象本身,就有现代诗人的超前性。后面关于蛇衔来梦境像衔一只绯红的花朵的奇想,更冲去了浓重的感情色彩,具有明显的理智性的特征。这种美学追求的智性特点有着波特莱尔的影子。”

正是把“色”写得很“美”,这首诗才可以被“指驴为马”。1987年6月4日,冯至在联邦德国国际交流中心“文学艺术奖”颁发仪式上更是强调这首诗是“哲理诗”:“1926年,我见到一幅黑白线条的画(我不记得是比亚兹莱本人的作品呢,还是在他影响下另一个画家画的),画上是一条蛇,尾部盘在地上,身躯直立,头部上仰,口中衔着—朵花。蛇,无论在中国,或是在西方,都不是可爱的生物,在西方它诱惑夏娃吃了智果,在中国,除了白娘娘,不给人以任何美感。可是这条直挺挺、身上有黑白花纹的蛇,我看不出什么阴毒险狠,却觉得秀丽无邪。它那沉默的神情,像是青年人感到的寂寞,而那一朵花呢,有如一个少女的梦境。于是我写了一首题为《蛇》的短诗,写出后没有发表,后来收在1927年出版的第一部诗集《昨日之歌》里,自己也渐渐把它忘记了。时隔三十多年,1959年何其芳在《诗歌欣赏》里首次提到这首诗。近些年来,有不少诗的选本,都把《蛇》选入,有的还做了说明或分析。这里我认为有必要对这首诗的形成做一个交待。”需要提醒读者的是,冯至写《蛇》时是一位无名的青年,冯至说以上这段话时是名满天下的教授。当然,不可否认冯至在这段话中说出了他创作此诗的“真相”——是看了一幅画写的哲理诗。但是,谁能够否认这首诗的写作不是一种情色诗人常有的“潜意识写作”呢?正是这种“潜意识写作”让这首诗具有奇特的“潜意识阅读”效果,能够满足读者的各种级次的需要。

《蛇》在不同时期的版本变化也说明了这首诗具有“情色”意味。如顾迎新发表在《复旦大学学报》2006年第4期的《冯至诗集新老版本的重大歧异》的摘要所言:“冯至在1949年以后编选自己的作品选时,对1949年之前的作品进行了修改。本文通过校对和比较,揭示了冯至诗集新、老版本之间所存在的重大差异。这些差异不仅反映了作者思想的变化,同时也反映了1949年前后中国社会思想文化的变化,并且提示我们,必须重视现代文学中的文献学研究。”“为了说明问题,现以《昨日之歌北游及其他十四行集》(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1949年版)为底本,以《冯至选集》(四川文艺出版社1985年版)、《冯至全集》(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为校本,将原作和经过修改后的诗歌进行比较,归纳其差别为四类:一、经修改后,作品的题旨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二、经修改后,作品原有的时代特色和个人特点受到不同程度的削弱,不但不能充分体现当时的时代风貌,有时甚至加以严重扭曲……三、经修改后,原作与20世纪50年代以降通行的政治观念不一致的内容消失了。四、经修改后,诗歌中一些可能被极‘左’观念指责为道德上不符合规范的描写被删去了。这种情况实在颇为可笑,因为冯至诗里本就没有什么色情的东西,但却不料还有需要避忌之处。”顾迎新所说的第四点是前后矛盾的,正是因为冯至的诗,尤其是《蛇》有色情的东西,“在道德上不符合规范”,这首诗才会有较大的修改。

改作与原作差异较大,“我的寂寞是一条长蛇,”改成了“我的寂寞是一条蛇”,“冰冷地没有言语——”改成“冰冷地没有言语。”“姑娘,你万一梦到它时,”改成了“你万一梦到它时,”“从你那儿潜潜走过;”改成“从你那儿轻轻走过;”“像一只绯红的花朵!”改成“像一朵绯红的花朵。”我仔细研究了两个版本后得出的结论是改作比原作纯洁得多。“改作不仅去掉了‘姑娘’这一可以明确的写作对象,告诉读者它是爱情诗的‘情感符号’,还用句号取代了感叹号,弱化了抒情性。这样的改动可以使中学老师把它解读为含有爱情的思乡诗,甚至是与爱情没有关系的乡情诗或者哲理诗。破折号改为句号不仅改变了它在视觉上的‘蛇’的直觉形象和身体器官的象征形象,也减少甚至结束了作者或读者的‘胡思乱想’,当时的破折号具有今天的省略号的意义。‘一只绯红的花朵’改成‘一朵绯红的花朵’,在量词的使用上更准确,更合乎现代汉语的语法规则,却失去了‘诗家语’的形象感和‘朦胧性’,‘只’比‘朵’更容易让读者联想到真实的花朵以外的东西。原作比改作更有‘色情’性,更‘直抒胸臆’,更‘激情澎湃’。原作更多是天真的‘青春期激情式写作’,改作更多是世故的‘中年沉思写作’。即《蛇》的修改及版本流传过程也是被纯洁化甚至伦理化的过程,解读者采用不同的版本,得出的写作主旨结论,特别是情感性及色情味的多少明显不同。”

两年前,我曾仔细研究过《蛇》的传播接受历史,得出了这样的结论:“冯至的《蛇》的文本和解读甚至解读者都有‘面具’特征,解读生态奇特,被文本修改与作者言论伦理化和纯洁化,可以解读为色情诗、情色诗、爱情诗、思乡诗甚至哲理诗。在是否是‘色情诗’上,专家学者与普通读者、官方与民间、纸质媒体与网络媒体差异较大。需要还原这首诗的真实面目,肯定原作比改作优秀,特别要肯定它的‘色情’价值和它在‘诗的心理精神治疗’中的作用。考察《蛇》的细读史,不难发现新诗细读是一个文学生产场,是文学传播中塑造经典的重要方式,受到知识、权力、伦理等政治文化因素影响,解读‘场域’决定着解读者的言说方式、言说内容甚至言说效果。”

我喜欢用“情诗”“爱情诗”“色情诗”“情色诗”“性诗”来指称这类抒写人的本能情感的诗作,五个称谓各有侧重,可以呈现这类诗作的五种层次,后者比前者更重视“性”,从前到后依次,写作及阅读的“快感”会递增,“美感”却可能会递减。“情诗”强调心理性情感,“性诗”强调生物性情感。“爱情诗”比“情诗”更偏重生物性情感,“爱”包括“情爱”与“性爱”。“色情诗”与“情色诗”更重视“性”。这类诗在中国古诗中通常被称为“艳情诗”,如美国汉学家Tony Barnstone近年与中国诗人周平合作编、选、译了《中国艳情诗》。中国古典文学博士、旅美女作家江岚说:“这本小书的‘艳情’主题的定位就是很好的例子。它的目的,是要用古典文学中的‘性爱’的富丽与香艳,深挚与缠绵,针对西方读者对中国文学的偏见,向他们展现出属于古老中国的感性的柔肠百转、浓情万千。”古代汉诗中艳情诗的一大特点是写得很美,写得很含蓄,常常采用“诗出侧面”的手法,获得“无理而妙”的效果,如《西厢记》中的一些艳情诗,艳而不淫,糜而不烂。正是“意象”或“隐喻”可以保证诗,特别是“爱情诗”,尤其是“色情诗”,写得“美”。现代汉诗中的艳情诗的一大风格便是“裸露”,完全不遵守古代汉诗的作诗原则:“诗缘情而绮靡。”

在今天春暖花开的时节谈论冯至的名作《蛇》,甚至把它视为“诗疗诗”中“情色诗”的代表作,并不是想否定这首诗在新诗史上的“经典”地位,更不是想贬低冯至先生的“大诗人”地位,当年他就被鲁迅称为“中国最为杰出的抒情诗人”,那时的鲁迅还被“神化”,可以说是“道德楷模”,我想他赞扬的冯至一定是脱离了低级趣味的诗人。在20世纪80年代的新诗坛,还流行当时中国诗坛有“四大诗人”的说法,他们分别是艾青、臧克家、卞之琳和冯至,后两位是“文人诗人”的代表。我只是想以“一家言”的方式来尽可能还原《蛇》这首诗的“创作真相”,尽可能通过细读(close reading)和恰如其分的阅读(adequate reading)来还原这首诗的“文本真相”。这样的被学界称为“颠覆式”或“解构式”的解读反而增加了我对这首诗的喜爱和对诗人的感激。我曾经感叹说如果没有食指的《相信未来》,我几乎没办法完成诗疗讲座;如果没有冯至的《蛇》,我既不能在诗疗讲座中讨论低级情感对人的身心健康的重要性,更不能借分析这首诗的意象写法,来证明我在诗疗研究中总结出的观点:诗比小说、散文能够产生更好的心理治疗效果的最重要原因是因为诗的语言是“象征语言”,如中国古代汉诗强调的“诗出侧面,无理而妙”,象征语言可以解放人的想象力,让理性思维让位于感性思维,让人获得真正意义上的“灵与肉”的解放。我更不能借此来倡导我的“情色诗有必要存在但要写得很美”的新诗创作观,我一向主张诗缘情而“绮靡”,诗缘性更要“绮靡”,甚至认为写情可以不美,写性必须要写得美。在一个谈性甚至谈情色变、情欲受到极度压抑的国度,生理物象及身体部位的称谓,很难直接入诗。诗人不得不采用比喻、暗示、象征、夸张、变形等方法间接入诗,结果是很多这类诗都写得晦涩难懂,如穆旦的《诗八首》中的意象都太复杂了。有的又走向了另一个极端——“裸露”的极端,如近年新诗坛的“下半身写作”和“垃圾派”的许多诗歌。

近期细读稚夫主编的《中国性爱诗选》,该书2014年由澳大利亚原乡出版社出版,收录了昌耀、黄翔、杨炼、伊蕾、韩东、杨黎、伊沙、沈浩波、朵渔、尹丽川、巫昂、柏桦、阿坚、古河、梁雪波、董辑、郭力家等大陆诗人的诗作,还有中国台湾诗人陈克华、颜艾琳等诗人的诗作,一共六十四个诗人,一百三十一首(组)诗作。韩石山2013年12月11日写的序《终会上升到思想的层面——〈中国性爱诗歌〉序》强调情色诗的“思想性”及“启蒙功能”。他说:“古往今来,凡是不能上升到思想层面的性事,都可以放任,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凡是可能上升到思想层面上的性事,则必须严加批判与查禁……有一样东西,是可以上升到思想的层面的,那就是文学作品。而文学作品中,最能致此效应的,莫过于诗歌。诗歌中,最最能致此效应的,又莫过于性爱诗。”我更强调“性爱诗”的治疗功能。我更赞同这本诗选的扉页上刊登的英国学者杰佛瑞·威克斯讨论性的那段话:“性是关于身体的,更是关于言语、想象、仪式和幻想的,对于性的思考决定我们怎样生活。写作性问题会是一件危险的事情,但同时又是一件有建设性意义的事情。我们这些写作性问题的作家通过语言意义这张网,以我们错综复杂的方式编织出来的不仅是信念和行为,而且性的确切定义也可以得到修正,并重新得到彻底的思考。性史并不是在真空中、在大自然中创造的。它是由我们创造的,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我们大家都在创造历史。”

尽管这本堪称中国当代诗人的第一本“性爱诗选”中有很多优秀诗作,如昌耀写自慰的《淘空》,黄翔写性爱的《裸女》,还有杨炼写性爱的《我们做爱的小屋》和《艳诗》,甚至还有女诗人伊蕾的《我的肉体》,还有“性学家”方刚写的诗,他还写了三篇序文:《性爱之歌,颠覆之美——为稚夫主编的〈中国性爱诗选〉作序》《以性人权取代性道德》《性学的不性》。但是这本诗集中很多诗的诗句,甚至诗的题目都有些“不堪入目”。我仍然喜欢冯至的《蛇》这样含蓄而优美的诗,这样可以有多种解读,甚至有截然不同的解读。尽管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一些色情诗受到了批判,但是仍然写得“很美”,如徐志摩的《别拧我,疼》,全诗如下:“‘别拧我,疼,’……你说,微锁着眉心。/那‘疼’,一个精圆的半吐,/在舌尖上溜——转。//一双眼也在说话,/睛光里漾起/心泉的秘密。//梦/洒开了/轻纱的网。//‘你在哪里?’/‘让我们死,’你说。”还有邵洵美的《蛇》,全诗如下:“在宫殿的阶下,在庙宇的瓦上,/你垂下你最柔嫩的一段——/好像是女人半松的裤带/在等待着男性的颤抖的勇敢。//我不懂你血红的叉分的舌尖/要刺痛我哪一边的嘴唇?/他们都准备着了,准备着/这同一个时辰里双倍的欢欣!//我忘不了你那捉不住的油滑/磨光了多少重叠的竹节:/我知道了舒服里有伤痛,/我更知道了冰冷里还有火炽。//啊,但愿你再把你剩下的一段/来箍紧我箍不紧的身体,/当钟声偷进云房的纱帐,/温暖爬满了冷宫稀薄的绣被!”其实这两首诗写得既含蓄又柔美。

我在春天的南京做着“金陵春梦”,“大写”冯至的《蛇》不只是出于“诗疗”的原因,还有“诗教”的原因。严格地说,我的诗疗的一大特点是将传统的“诗教功能”与现代的“诗疗功能”有机结合,前者重视高级情感,后者偏向低级情感。《蛇》正是可以达到“诗疗”与“诗教”双重效果的诗作,是百年新诗史上少有的“奇作”。所以这首诗曾被解读为色情诗、情色诗、爱情诗、思乡诗甚至哲理诗。此时我强调“诗教”功能,是因为我想起了《学灯》的新诗编辑宗白华在1922年大力倡导“恋爱诗”的那段名言:“我觉得中国社会上‘憎力’太多,‘爱力’太少了。没有爱力的社会没有魂灵,没有血肉而只是机械的。现在中国男女间的爱差不多也都是机械的物质的了。所以我们若要从民族底魂灵与人格上振作中国,不得不提倡纯洁的,真挚的,超物质的爱。”现代爱情诗应该包括抒写人的生物性情感的情色诗和人的心理性情感的情爱诗,可以把爱情诗分为“柏拉图式爱情式的爱情诗”和“弗洛伊德式爱情式的爱情诗”,冯至的《蛇》两者兼备。

让我用冯至同样写于1926年的《什么能够使你欢喜》来结束这次“心灵与肉体的探险”——《蛇》的诗疗解读:

你怎么总不肯给我一点笑声,

到底是什么声音能够使你欢喜?

如果是雨啊,我的泪珠儿也流了许多;

如果是风呢,我也常秋风一般地叹气。

你可真像是那古代的骄傲的美女,

专爱听裂帛的声息——

啊,我的时光本也是有用的彩绸一匹,

我为着期待你,已把它扯成了千丝万缕!

你怎么总不肯给我一点笑声,

到底是什么东西能够使你欢喜?

如果是花啊,我的心也是花一般地开着;

如果是水呢,我的眼睛也不是一湾死水。

你可真像是那古代的骄傲的美女,

专爱看烽火的游戏——

啊,我心中的烽火早已高高地为你燃起,

燃得全身的血液奔腾,日夜都不得安息!

附录一:《蛇》诗疗推荐方案

方案一:单独使用。

方案二:与其他诗作组合配方使用,个体朗诵或默读。配方一:《什么能够使你欢喜》(冯至)+《蛇》(冯至)。配方二:《她走在美的光彩中》(拜伦)+《蛇》(冯至)。配方三:《蛇》(冯至)+《雨巷》(戴望舒)加《撒扬娜拉》(徐志摩)+《海韵》(徐志摩)。

①傅天虹:《汉语新诗90年名作选析》,香港银河出版社2008年版,第102—103页。

②骆寒超:《20世纪新诗综论》,学林出版社2001年版,第23—24页。

③骆寒超:《中国诗学(第一部形式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98页。

④⑤丹妤:《行走的花朵——冯至、邵洵美诗〈蛇〉的读解》,《诗探索》2004年冬季卷,第36页,第41页。

⑥辛临川:《性隐喻的文本——冯至诗作〈蛇〉新解》http://xinlinchuan.blogchina.com/119334.html。

⑦涂丹妮:《超现实主义的爱欲流放——试论冯至〈蛇〉中性心理的病态书写》,《科教文汇》 2008年第10期。

⑧⑨孙玉石:《中国现代诗国里的哲人——论二十年代冯至诗作哲理性的构成》,《北京大学学报》1994年第4期。

⑩冯至:《联邦德国国际交流中心“文学艺术奖”颁发仪式上的答词》,张恬:《冯至全集》第五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197—198页。

⑪⑫顾迎新:《冯至诗集新老版本的重大歧异》,《复旦大学学报》2006年第4期,第39页,第39页。

⑬⑭王珂:《冯至〈蛇〉细读历史的细读——新诗细读式批评反思》,《玉溪师范学院学报》2015年第7期,第50页,第41页。

⑮江岚:《烟攒锦帐凝还散:展读〈中国艳情诗〉》,《名作欣赏》2015年第1期,第36页。

⑯陆机:《文赋》,郭绍虞:《中国历代文论选》上册,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38页。

⑰韩石山:《终会上升到思想的层面——〈中国性爱诗歌〉序》,稚夫:《中国性爱诗选》,原乡出版社2014年版,第4页。

⑱稚夫:《中国性爱诗选》,原乡出版社2014年版,扉页。

⑲宗白华:《艺境》,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3页。

⑳冯至:《蛇》,刘福春:《冯至全集》第一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77页。

作 者:

王珂,东南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中文系主任,东南大学现代汉诗研究所研究中心主任,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和文艺学研究。

编 辑:

张玲玲 sdzll0803@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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