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哲学:节制人欲及必要的虚无感
2017-07-15北京李建军
北京 李建军
经典重读
人生哲学:节制人欲及必要的虚无感
北京 李建军
“汤显祖镜像”专栏之九
从人生哲学来看,汤显祖是半儒家半释家:前者使他入世和精进,后者使他出世,心生退志。他肯定节制人欲的必要,并且表现着一种对于人生的虚无感。他的人生哲学具有低调和内敛的性质。对于一个过于傲慢和贪婪的时代来讲,这样的人生哲学,大有破蒙去蔽之裨益。
人生哲学 人欲 虚无感 精神解脱
戏剧以直观而生动的方式展示人生世相。每一个戏剧家都有自己的人生哲学,每一部有深度的戏剧作品,也必然表现着作者对生活的理解。莎士比亚在《仲夏夜之梦》中说:“最好的戏剧也不过是人生的一个缩影。”约翰逊博士强调说:“书里没有人生的认识,这种书是没用的,因为书所能教训吾人者除了生活的艺术还有什么呢?”马修·阿诺德则告诉人们:“文学的功用不只在娱乐众人,它最后的目标是人类生活的平衡。文学给予我们生命的安慰与同情,指导我们如何能与人生融洽。”丹纳也说:“一切对待人生的重要观点都有价值。几千年来,多多少少的民族都努力表现这些观点。凡是历史所暴露的,都由艺术加以概括。”一部有价值的戏剧和文学著作,应该对人们的生活态度和生活理念产生积极的影响,否则,就很难说它是一部具有完整价值的作品。
人生哲学,观其大略,不外乎两种:一种是理性的、低调的,一种是非理性的、高调的。前者是积极的和健全的,后者是消极的和病态的;前者是合乎人性和道德律则的自然主义的生活哲学,后者是悖乎人性和道德律则的反自然的生活哲学。
健全的人生哲学意味着以批判的态度对待权力和金钱,对待一切有可能扭曲人性的异化力量。与此相反,病态的生活哲学则追求那些虚妄的价值,例如权力和金钱,崇拜那些不值得崇拜的人和事物。
就某些最为根本的问题来看,汤显祖和莎士比亚都有着共同的人文精神和人生哲学。
在人文精神上,他们大体属于同一谱系。他们都尊重人本身的价值。他们反对战争,反对在人与人之间制造冲突和仇恨。他们关心人追求幸福的权利和自由,反对压抑人的天性。他们教人理解爱的真谛,要有追求爱的热情和勇气。
就人生哲学看,他们既尊重人的情感,也强调理性的重要,所以,他们不是恣睢的浪漫主义者,更不是任性的纵欲主义者。他们的作品昭示着这样的生活原则:人必须有成熟的理性意识,必须以理性来制约人的欲望,不能放任自己的非理性的贪婪和攫取的冲动,更不能以毁灭一切的方式,追求不切实际的目标。真实而可靠的生活,不应该是云端里缥缈的幻景,而是在大地上的现实事务,是与那些朴素的事物关联在一起的。他们都试图说服人们认同和接受低调的自然主义的生活态度。
一个人的人生哲学,根本上讲,首先是一种生命意识,就是对待生命的态度。健全的生命意识,从一方面看,是要珍爱生命,尊重自己和别人的生存权,既不轻易放弃自己的生命,也不以任何貌似正当的理由剥夺别人的生命。从另一方面看,也需要认识到生命的短暂性和虚无感,并由此抑制那种自大、傲慢和虚妄的生命意识——它完全认识不到生命的有限性,习惯于拿别人的生命做豪赌的投资,做体现自己“壮志”和展现自己“宏图”的牺牲品。
汤显祖有着健全的生命意识。他的内心充满了热情和活力,但也敏锐而深切地感受到了生命的迅忽和脆弱、悲凉和虚无。1577年7月4日,也就是汤显祖二十七岁那年,他高高兴兴地跟亲戚一同到城外游玩,结果,看见了两具枯骨,并将其妥为掩埋。
但是,他的心情却久久不能平静。
他想了很多。
他将自己的充满悲感的心情和感悟,都记录在了一首诗里。
这首诗的名字很长:《七月四日天晴,步出城西门望红泉宝盖,折北而东,偕内戚一濬子橅回翔沙际,见两具枯骨,凄然瘗之,道歌一首》:
方凉秋可游,曳履城西斜。
曲折自娱悦,顾见成咨嗟。
枯骨遗者谁?撑拄委河沙。
未归魑魅室,空成蝼蚁斜。
生前好肌理,去后饱鸱鸦。
有形尚消靡,安知魂魄涯?
人世露栖草,人生风落花。
欢养有同尽,圣贤讵能赊?
子今离缀宅,余亦昧专车。
相逢即相生,谁问骷髅家?
其中,尤以“人世露栖草,人生风落花。欢养有同尽,圣贤讵能赊”数语,最为沉痛和深刻。因为,它传达出的是一种低调和切实的生命理念:人的生命譬若朝露,亦同落花,实在是很脆弱的;在生命面前,所有人都是平等的,谁也不应该享受世俗意义上的特权。在《哭友人亭州周二郎弘祁八首》(其七)中,他表达了相同的意绪和感悟:“老天无黑白,吾意觉仓皇。造物终难度,人生太不长。”在《寄前观察许公》一诗的“序”中,他也说过同样的话:“绝伦好之智,外阴阳之苦。生则浮云,死则委土。造物为此拘拘,众庶方然窃窃。”
汤显祖的生命意识中,蕴含着这样一些深刻的启迪,那就是,面对无限而茫漠的宇宙,每一个人,都要活得低调一些,要有谦卑态度,甚至要有一点无力感和虚无感。不要那么贪婪和恣睢,崇尚贪多务得的功利主义;不要存“人定胜天”的妄念,动辄将“一定”和“必须”挂在嘴上;不要凡事都居之不疑,志得意满,不可一世,蔑视一切。人们要充分认识到自己在知识和能力上的有限性,认识到人的生命的短暂性和需求的有限性,从而最终形成这样的生活态度:对意义世界充满热情,追求自然、美好而高尚的生活,同时,以超越的态度来对待权钱名利等外在的东西,不将它们当作首要或唯一的价值目标来追求。
然而,千百年来,中国人的人生梦想和生活理想,却很少脱离世俗和功利的范围,约言之,不过“权钱名寿”四字而已。一般人心中所悬之鹄的,无非是发财致富、光宗耀祖,是“寿比南山,福如东海”;而读书人汲汲以求的目标,则是“学得百般艺,货与帝王家”“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最大可能地获得体制内的权力、利益和荣誉。汤显祖在致李宗诚的信中说:“人生精神不欺,为生息之本,功名即真,犹是梦影,况伪者乎。”又在《南柯记》的题词中,这样说道:“世人妄以眷属富贵影像,执为吾想,不知虚空中一大穴也,倏来而去,有何家之可到哉!”而他写作此剧的目的,就是破此迷障,援引无数眩惑者,出此梦幻,达到觉悟之境界,即所谓“梦了为觉,情了为佛”。
如果说,汤显祖的《牡丹亭》和《紫钗记》更多地表达了他对“情”的理解,肯定了真情的重要性,那么,《南柯记》和《邯郸记》,则更多地表达了对人的欲望的警惕和批判,并以寓言的方式宣达了作者的生活哲学,以反讽性的叙事和修辞,揭示了这样的主题:对权力、功名和长生不死的贪念和追求,不仅具有虚妄的性质,而且几乎总是带来灾难性的后果。
在《邯郸记》中,卢生对吕洞宾谈起自己的梦想,即所谓“得意”,无非就是“大丈夫当建功树名,出将入相,列鼎而食,选声而听,使宗族茂盛而家用肥饶”这一套东西。他的人生哲学,用他自己的一句话说就是:“无过是酒色财气,人之本等哩。”吕洞宾就此跟他有一段充满冲突性的对话:
〔吕〕你说是人之本等,则见使酒的烂了胁肚。〔客〕气呢?〔吕〕使气的腆破胸脯。〔客〕财呢?〔吕〕急财的守着家兄。〔客〕色呢?〔吕〕急色的守着院主。
【上小楼】〔吕〕这四般儿非亲者故,四般儿为人造畜。〔客〕难道。人有了君臣,才是富贵;有儿女家小,才快活。都是酒色财气上来的,怎生住的手?〔吕〕你道是对面君臣,一胞儿女,帖肉妻夫,则那一口气不遂了心,来从何(原文脱漏“从何”二字——引者注)处来?去从何处去?俺替你愁,俺替你想,敢四般儿那时才住。
到第四出,陷入虚浮的人生幻想的卢生,一出场就表现得魂不守舍:“沉障久深,心神难定。因他学成文武之艺,未得售于帝王之家。以此落落其人,闷闷而已,此非口舌所能动也。〔想介〕则除是如此,如此,才有个醒发之处。”也就是说,唯有让他经历过一番梦幻中生活,方可最终让他“有个醒发之处”。
为了打破卢生庸俗的执念,吕洞宾将他置放到一切愿望皆可实现的考验情境中,从而最终让他通过亲身体验,幡然悔悟,认识到自己的人生哲学的虚妄和可笑。具体地说,就是让卢生酣然“入梦”,并将人性的脆弱,权力的恣睢,荣华富贵的虚妄,俱皆来了一番生动的展示和消解。最后,卢生的好梦一一破灭,不得不怅怅然回到了现实中,并且认识到,他所拥有的一切,都不过是“妄想游魂,参成世界”。于是,到第二十九出《生寤》,他便大彻大悟:“老翁,老翁,卢生如今惺悟了。人生眷属,亦犹是耳。岂有真实相乎?其间宠辱之数,得丧之理,生死之情,尽知之矣。”也许是怕卢生心中的心魔未能尽灭,在第三十出《合仙》,汤显祖继续用喜剧化的讽刺,将他梦中所经营和追求到的成功和荣耀,全都稀哩哗啦地消解掉了:
【浪淘沙】〔汉〕甚么大姻亲?太岁花神,粉骷髅门户一时新。那崔氏的人儿何处也?你个痴人。〔生叩头答介〕我是个痴人。
【前腔】〔曹〕甚么大关津?使着钱神,插宮花御酒笑生春。夺取的狀元何处也?你个痴人。〔生叩头答介合前〕
【前腔】〔李〕甚么大功臣?掘断河津,为开疆展土害了人民。勒石的功名何处也?你个痴人。〔生叩头答介合前〕
【前腔】〔蓝〕甚么大冤亲?窜贬在烟尘,云阳市斩首泼鲜新。受过的凄惶何处也?你个痴人。〔生叩头答介合前〕
【前腔】〔韩〕甚么大阶勋?宾客填门,猛金钗十二醉楼春。受用过家园何处也?你个痴人。〔生叩头答介合前〕
【前腔】〔何〕甚么大恩亲?缠到八旬,还乞恩忍死护儿孙。闹喳喳孝堂何处也?你个痴人。〔生叩头答介合前〕
〔张〕且住,卢生被众仙真数落,这一会他敢醒也。〔生〕弟子老实醒也。
中国神话传说中著名的“八仙”对卢生的教训,充满令人发笑的戏谑感。他们连珠炮似的诘责,一个接着一个,有一种当头棒喝的力量,终于使陷入人生歧路的卢生大彻大悟,迷途知返。
从这段可称为“八仙棒喝”的台词里,我们还听见了与曹雪芹的《好了歌》同调的声音。汤显祖对高调而功利的人生哲学的批判和消解,无疑极大地影响了曹雪芹的小说写作。无论是曹雪芹对“梦境”意象的建构,还是《红楼梦》的语言修辞和主题意蕴,分明在在可见地显示着汤显祖的戏剧作品对这位伟大小说家的影响,而曹雪芹的小说叙事,则分明呼应着汤显祖对极端功利主义的人格和人生哲学的讽刺和批判。
《南柯记》的叙事策略,以及所表现的生活哲学,大略与《邯郸记》相同。作者也设置了一个“考验情境”,让淳于棼像卢生一样,在梦境中实现了自己的梦想——不仅获得了天子的恩宠,而且,还做了皇帝的乘龙快婿,做了南柯太守。他得意之后的感觉,简直可以用“飘飘欲仙”来形容:“平步忽登天子堂,尙兀自意迷心恍。”他经不住欲望的“粲诱”,终于陷入完全迷乱的生活。
然而,好梦不长,在右相段功的挑唆下,皇帝对他也冷淡了起来,“少不的唤醒他痴迷还故里”。皇帝甚至很瞧不起自己的这个女婿:“上天如圆盖,下地似棋局。淳于梦中人,安知荣与辱。”经过第四十二出的“寻寤”,第四十三出的“转情”,直到第四十四出的“情尽”,淳于棼才终于从梦中清醒过来:
北【望江南】呀,你则道拔地生天是你的妻,猛抬头在那里?你说识破他是蝼蚁,那讨情来?怎生又是这般缠恋?〔叹介〕你挣着眼大槐宫里睡多时,纸捻儿还不曾打喷嚏。你痴也么痴,你则看犀合内金钗怎的提?
〔生醒起看介〕呀,金钗是槐枝,小盒是槐荚子。啐,要他何用?〔掷弃钗盒介〕我淳于棼这才是醒了。人间君臣眷属,蝼蚁何殊?一切苦乐兴衰,南柯无二;等为梦境,何处生天?小生一向痴迷也。
南【园林好】咱为人被虫蚁儿面欺,一点情千场影戏,做的来无明无记。都则是起处起,教何处立因依?
〔净〕你待怎的?〔生〕我待怎的?求众生身不可得,求天身不可得,便是求佛身也不可得。一切皆空了。〔净喝住介〕空个甚么?〔生拍手笑介合掌立定不语介〕
北【沽美酒带太平令】〔净〕众生佛无自体,一切相不真实。〔指生介〕马蚁儿倒是你善知识。你梦醒迟,断送人生三不归。可为甚斩眼儿还则痴?有甚的金钗槐叶儿?谁教你孔儿中做下得家资?横枝儿上立些形势?早则白鹦哥泄漏天机,从今把梦蝴蝶搯了羽翅。我呵,也是三生遇奇。还了他当元时塔锥,有这些生天蚁儿。呀,要你众生们看见了普世间因缘如是。
〔众香旛乐器上同净大叫介〕淳于生立地成佛也。〔行介〕
北【清江引】笑空花眼角无根系,梦境将人殢。长梦不多时,短梦无碑记。普天下梦南柯人似蚁。
〔众拜介〕万事无常。一佛圆满。
春梦无心只似云,一灵今用戒香熏。
不须看尽鱼龙戏,浮世纷纷蚁子群。
如同《邯郸记》一样,《南柯记》的末了,也充满了喜剧性的戏谑,契玄禅师对淳于棼的诘责和教训,也如连珠炮一样,使他很难招架。从功利主义的角度看,契玄禅师将一切都看空的态度,似乎很有点虚无主义的性质,似乎显得太过消极,但是,换一个角度,从理性的“节人欲”的角度看,汤显祖的反讽,却是极为深刻的,未尝不是针对欲望化生存哲学的解毒剂——对那些鬼迷心窍的“拜权主义”信徒和贪得无厌的“拜金主义”信徒来讲,汤显祖的批评和讽刺,无疑有着可以使人警醒的针砭作用。
理性的自我意识和人生哲学,意味着首先要认识到自己的生命、智慧和能力的有限性,尤其要认识到自己的渺小,进而认识到人与人之间、人与其他形式的生命之间的平等。就生命的“佛性”来看,人与一只蚂蚁是平等的,与其他的生命是平等的,此即佛家所说的“众生平等”。汤显祖意欲通过自己的戏剧叙事,打破人们执迷不悟的“梦境”,提醒人们认识到这样一点:人本质上并不比蚂蚁更高贵。他在《南柯梦记题词》中,明确地表达了自己对这一问题的思考:
天下忽然而有唐,有淮南郡。槐之中忽然而有国,有南柯。此何异天下之中有魏,魏之中有王也。李肇赞云:“贵极禄位,权倾国都。达人视此,蚁聚何殊!”嗟夫,人之视蚁,细碎营营,去不知所为,行不知所往,意之皆为居食事耳,见其怒而酣斗,岂不吷然而笑曰:“何为者耶!”天上有人焉,其视下而笑也,亦若是而已矣。白舍人之诗曰:“蚁王乞食为臣妾,螺母偷虫作子孙。彼此假名非本物,其间何怨复何恩?”世人妄以眷属富贵影像执为吾想,不知虚空中一大穴也。倏来而去,有何家之可到哉。
吾所微恨者,田子华处士能文,周弁能武,一旦无病而死,其骨肉必下为蝼蚁食无疑矣。又从而役属其魂气以为臣,蝼蚁之威,乃甚于虎狼。此犹死者耳。淳于固俨然人也,靡然而就其征,假以肺腑之亲,藉其枝干之任。昔人云:“梦未有乘车入鼠穴者。”此岂不然耶。一往之情,则为所摄。人处六道中,颦笑不可失也。
客曰:“人则情耳,玄象何得为彼示儆?”此殆不然。凡所书祲象不应人国者,世儒即疑之,不知其亦为诸虫等国也。盖知因天立地,非偶然者。客曰:“所云情摄,微见本传语中。不得有生天成佛之事。”予曰:“谓蚁不当上天耶,经云,天中有两足多足等虫。世传活万蚁可得及第,何得度多蚁生天而不作佛。梦了为觉,情了为佛。境有广狭,力有强劣而已。”
显然,在汤显祖看来,人类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样,是一切生命形式中最高贵的。事实上,人与蚁之间,本质上并无太大的差别。人类的烦恼和痛苦,很大程度上,就来自于不能认识自己的有限性,或者说,来自于对自我存在和能力的无限放大。傲慢和自大的倾向,不仅表现为无节制的贪婪和攫取,还表现为对其他生命形式的蔑视和无知——“人之视蚁,细碎营营,去不知所为,行不知所往,意之皆为居食事耳,见其怒而酣斗,岂不吷然而笑曰:‘何为者耶!’”事实上,在另外一个空间,蝼蚁却是这个世界的主宰,所谓“蝼蚁之威,乃甚于虎狼”,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从众生平等和众生有情的观点看,一切生命都有自己的灵性和价值,都是可以成佛的,蝼蚁也不例外。人们之所以鄙视像蝼蚁这样的微小的动物,是因为人以自己为绝对尺度,看不到它存在的合理性与价值,即所谓“因天立地,非偶然者”。总之,“梦了为觉,情了为佛。境有广狭,力有强劣而已”;人们只要看到并理解了“境有广狭,力有强劣”,那么,也就会理解“梦了为觉,情了为佛”,就会从虚妄的“梦境”中走出来,就会看见一切生命中的佛性,从而最终看见自己内心的佛性,并按照一种符合佛性的原则来生活。
一次,汤显祖在给邹梅宇的信中,谈到了《南柯记》和《邯郸记》:“二《梦》记殊觉恍惚。惟此恍惚,令人怅然。无此一路,则秦皇汉武为驻足之地矣。”这是两句颇堪玩味的话。“恍惚”一语,使数百年后的读者亦觉恍惚,亦复使数百年后的读者为之怅然。不过,深思细味,所谓“恍惚”,似乎表达着独醒者的寂寞和孤独,所以,才有所谓“怅然”一说。而“无此一路”两句,则显示着他对“秦皇汉武”的种种妄念的鄙弃,含着为世人破障指迷的深意。
就现实生活中的行为方式和情感态度来看,中年之后的汤显祖,表现出更加成熟的理性意识,基本按照儒家的自我克制的“中庸哲学”和道家的“清静自守”的理念来生活。不过,在艺术表现和修辞方式上,他却是一个个性鲜明、棱角分明的诗人和作家,就像一位汤显祖研究专家所说的那样:“汤显祖在道德修养上向往中庸境界,但他在艺术上的追求,离不开真、深、奇。此三者,都有赖于把人情推拓到极偏极倚处才能获得,而能把人情推拓到极偏极倚处者,又非狂狷而莫属,加以汤显祖的天生禀赋,决定他在戏曲创作上,走的是狂狷的路数。”
其实,汤显祖的艺术风格,不仅“真、深、奇”,而且还有“强”的特点。《邯郸记》和《南柯记》中的反讽,属于“强性反讽”的模式,而他的基本风格,则属于“强性风格”:“根据作者修辞介入和批判性介入的强度,根据作者显示自己态度的热情度,根据文体表达的力量感,可将小说叙事区分为四种模式:热情的强性风格、游移的亚型风格、克制的中性风格和冷淡的弱性风格……所谓强性风格,大体上就是指那种以坚定、明确甚至强烈的态度和方式展开的叙事。”汤显祖的态度是明确而坚定的,而他的修辞方式和风格也是明确而坚定的,毫无故意的含混性和刻意的复杂化。
但是,他的“强”仍然是克制的,所以,用“狂狷”来界定汤显祖的写作风格和模式,并不十分准确。他的讽刺,固然很尖锐,但他的态度,却并不尖刻,始终是理性而温厚的,基本合乎“中庸”的伦理原则与“中和”的美学原则。
①莎士比亚:《莎士比亚全集》第2卷,朱生豪等译,第2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版,第361页。
②梁实秋:《梁实秋文集》第8卷,鹭江出版社2002年版,第42页。
③柳无忌:《西洋文学研究》,中国友谊出版公司1985年版,第212页。
④丹纳:《艺术哲学》,傅雷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年版,第343页。
⑤⑥⑦汤显祖:《汤显祖集全编》(一),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167—168页,第185页,第265页。
⑧⑰汤显祖:《汤显祖集全编》(四),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1780页,第1938页。
⑨⑯汤显祖:《汤显祖集全编》(三),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1556页(引文句读,略异于原文),第1556—1557页
⑩⑪⑫⑬⑭⑮汤显祖:《汤显祖集全编》(六),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2988页,第2982页(引文、句读、标点,与原文颇异),第2986页,第3088页,第3093页,第2970—2971页。
⑱华玮:《走近汤显祖》,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7页。
⑲李建军:《小说修辞研究》,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226—230页。
⑳李建军:《中性风格的魅力与局限——平心试论汪曾祺》,《文学评论》2016年第4期。
作 者:
李建军,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教授、博士生导师。编 辑:
张玲玲 sdzll080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