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幕档案:看20世纪50年代婚恋风情(三)
2017-07-15北京陈墨
北京 陈墨
银幕档案:看20世纪50年代婚恋风情(三)
北京 陈墨
老电影总是会激起人们的怀旧情绪,如普希金诗言:“过去了的一切,都会变成亲切的怀念。”本文拟从20世纪50年代爱情题材电影中,了解新中国头十年间的婚恋风情。通过这些影片,同样可以观察20世纪50年代的婚恋观念,及艺术想象中的心理真实。
老电影 20世纪50年代 爱情题材 婚恋观念
《罗汉钱》(1957)
江南电影制片厂摄制,上海市人民沪剧团演出,黑白,11本。根据赵树理小说《登记》改编。编剧:宗华、文牧、辛之。导演:顾而已。摄影:朱静。演员:丁是娥、筱爱琴、解洪元、邵滨孙、石筱英、刘正道、邢月莉、顾智春等。
赵树理的小说《登记》,1950年6月发表,是为宣传第一部《婚姻法》而专门创作,采用大众喜闻乐见的评书体,与《小二黑结婚》前后辉映。小说被改编成沪剧《罗汉钱》,并将沪剧拍摄成电影公映,已是1957年。此前已有多部宣传《婚姻法》的电影公映,沪剧电影《罗汉钱》有不可忽视的特色,仍值得一观。
影片改名《罗汉钱》,是因为罗汉钱成了故事的核心线索。张艾艾和李小晚相爱,把祖传的方戒送给了他,他则送给她一枚罗汉钱。这枚普通的康熙通宝,成了定情信物,价值不可估量。巧合的是,艾艾的母亲小飞娥,当年也曾得到过一枚一模一样的罗汉钱。于是这个故事,就成了两枚罗汉钱的故事:女儿是否会重复母亲的不幸命运,就成了故事的重大悬念。按照常情,母亲有过“有情人难成眷属”的经历,当帮助女儿改变其命运,但母亲的第一选择,仍是听信媒妁之言,要将女儿另许婚配。听到婆家嫌弃小飞娥名声不好,怕艾艾也不正经,媒婆说要让艾艾断绝娘家路,小飞娥震惊且受辱,才断了许婚王家的念想。
如果说,母女的情感命运成了纵向对照,村里另一对自由恋爱的青年——马燕燕和王小进,则是横向对照。马燕燕不忍让娘伤心,准备屈从父母包办,与未曾谋面的十四岁少年登记结婚。马燕燕并非懦弱无能,而是心地善良,并且品质高尚。自己不得不向命运屈服,却坚决支持艾艾和小晚婚姻自主,主动请缨当媒人,先是说服了小飞娥,又始终陪伴艾艾和小晚,为争取结婚登记而斗争。
结婚登记还要斗争,是村长看不惯男女青年随意交往,更不支持自由恋爱,非但不给艾艾和小晚出具结婚介绍信,反而斥责他们作风不正经。村长的决定,得到了张老爹等村民的支持,而区上的助理员也不让他们登记结婚。艾艾和小晚为结婚登记,进行了不屈不挠的斗争,村里不同意就去区里,区里不同意就给县里写信,直到《婚姻法》公布,区长和“婚姻法宣传队”进村,艾艾和小晚才得偿所愿,结局皆大欢喜。让人不断回味的,是此前曲折坎坷的登记过程。
与同类作品不同,该片完整地展示了旧俗流行的乡村社会人文生态实景。村长和村民如此理直气壮,是因为在他们眼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维护乡村公共秩序和社会风气的传统纲常;而恋爱自由、婚姻自主,如同桑间野合、濮上私奔,是不正经,会败坏社会风气,所以令人不齿。在这里,我们看到了公众舆论如何伤人:艾艾的父亲张木匠,与类似影片中老顽固父亲不同,他曾殴打老婆,半是因为妻子与其情人藕断丝连,而醋火中烧;另一半则是因为无法承受社会舆论压力,而野蛮发泄。妻子“不正经”,他被村民讥讽,说起来,他也是包办婚姻的受害者。这样的婚姻,只是基于生物性别的社会关系,而没有两个独立精神主体的情感默契。对女儿的婚事,他其实是无可无不可,只要不让外人议论就行——他这一生,早已被社会舆论重伤致残,以至于闻风丧胆。
这个婚恋故事以沪剧形式演出,不仅能深入表达人物的微妙心思,更能细腻地传达幽微曲折的情感,为故事片所不及。最典型的例子是,影片中小飞娥发现女儿的罗汉钱,既惊讶,又担忧,更惶恐,还勾起沉埋心底二十年的幽怨心事。从而有一段长达9分40秒的独唱,将自己“为了这个罗汉钱,甜酸苦辣都尝遍。二十年来心酸事”娓娓道来,感人至深。而她唱到“可怜我受尽委屈难分说,眼泪倒流肚中咽。二十年日月不易过,这痛苦永生永世难忘记。罗汉钱呀罗汉钱,我为你受尽了痛苦口难言。往日之事已过去,艾艾的事情在眼前。姑娘啊你走上了为娘的这条路,往后的日子苦黄连”,如泣如诉,既咏且叹,让人泪涌心伤。本片最为复杂动人的角色,并非艾艾或小晚,而是艾艾的母亲小飞娥。演员丁是娥的表演、唱功做派俱堪称杰出,眼底有无尽哀伤,能直达观众心灵。
《芦笙恋歌》(1957)
长春电影制片厂摄制,黑白,10本。编剧:彭荆风、陈希平。导演:于彦夫。摄影:王启明。演员:汪杰、宋雪娟、李景波等。
本片系根据彭荆风小说《当芦笙吹响的时候》改编。影片定名《芦笙恋歌》,可见作品的重点是要讲述拉祜族青年扎妥和少女娜娃的恋爱故事。只不过,这对青年相互爱恋,要经历巨大的乱世磨难:国民党军队毁灭村寨,扎妥被逼入深山老林,成为野人,不知家乡已解放。这就让人产生联想,以为该片像《白毛女》,是通过青年男女爱情线索,表现时代变迁的政治主题:旧社会把人变成鬼(野人),新社会把鬼变成人。如今看来,阿七爹讲述国民党军队的造孽往事,不过是交代特定历史背景;片头地质勘探队和护送他们的解放军在老林中遭遇“野人”袭击,更不过是一条引线。影片的真正重点,是男女主人公生死不渝的忠贞爱情。影片中还有新中国银幕第一吻——虽然只是剪影——让观众大开眼界。
两年前国民党军队进村逼债,殴打老人,扎妥路见不平,奋起反抗,赶走了逼债官兵。扎妥的英雄壮举,让少女娜娃情动心倾,舞场上发出明确信号,鼓励他抢自己的头巾(拉祜族男女青年定情的一种方式)。扎妥抢得头巾后,又去山里猎来豹子,再托阿七爹说亲,娜娃母亲欣然允诺。只可惜好景不长,国民党军队大举来袭,扎妥率男青年狙击,掩护村民弃村逃亡。明知战事凶险,娜娃不愿离开扎妥,心思单纯而坚定,只想和扎妥在一起。扎妥等人苦劝再三,她仍一步三回头,将自己的头巾给扎妥扎上,祈愿自己的头巾,能帮助扎妥抵挡子弹。
这个爱情故事的动人情节,是在他们离别后。逃难路上,娜娃仍要去找扎妥:“就是死,也要跟扎妥在一起。”母亲力劝才罢。避难稍息,她立即独自离开,进入深山老林,寻找扎妥的踪迹,经历九死一生。找到扎妥遗留的头巾,又听双宝半句遗言,看来扎妥凶多吉少,她仍不死心。即便是两年后的月光节,仍在老林中独自徘徊。娜娃并不知道,在她寻找扎妥的同时,扎妥也在找她。扎妥曾寻访故园,只见村寨已毁,石马孤零,眼前显现娜娃幻象,以为娜娃已死,遂决心以死殉情。幸小熊崽咬他的裤脚,他于心不忍,这才回心转意,要活下去,为娜娃和乡亲们报仇。一个不愿独死,一个不愿独生,两地愁肠,一种思绪,情之所钟,生死以之。他们的行为,几如两千年前古歌所唱:“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芦笙恋歌》广受欢迎,电影音乐功不可没。芦笙恋歌的音乐主题,温柔婉转,缠绵悱恻,不断变奏,沁人心脾。扎妥和娜娃首次唱起《婚誓》,“阿哥阿妹情意长”“阿哥阿妹情意深”的对唱,伴随着这对相爱的人,从瀑布旁到芭蕉林,从秋千上到果树下,完成了串婚、定情、相爱的美丽过程。此时的《婚誓》热烈欢快,充满浓情蜜意。当情人离分,娜娃生死茫茫,扎妥独自在林间,唱起《婚誓》慢板,曲调忧愁,声音凄苦,让人潸然泪下。而影片最后,当芦笙吹响的时候,有情人终成眷属,《婚誓》合唱,热情丰沛,激动人心。三种不同的诠释,呈现了音乐的丰富美妙,也扩展了《婚誓》的情感内容,使得这首美丽的歌曲,从此成为不朽的情歌经典。片中还有一首歌,即娜娃思念扎妥时所唱的《怀念》,歌词简单如话,曲调也很优美,与剧情默契,让观众共鸣。只不过,这不是民歌曲调,而是艺术歌曲,技法过于繁复,好听而不好唱,难以普遍流传。
《芦笙恋歌》当年曾被批评,说它“臆断和猎奇”。影片虽不以人类学层面的真实见长,但在关键处,影片并不离谱。扎妥猎豹求亲,这是拉祜人的传统;他在林中与小熊崽相依为命,更是影片中最动人的情节:救小熊崽,表现猎人的慈悲,育小熊崽,彰显情人的爱心。常年与熊崽为伴,是和大自然融为一体,凸显他与世隔绝的孤寂。影片单纯地歌唱爱情,甚至有爱情至上的倾向,这是作者的纵情想象,或许超出了拉祜人的生活常规,但并不违背艺术的逻辑。在情感荒凉的时代,这样的影片格外受到观众欢迎,应在意料之中。在1981年复映时,该片还发行了一千二百八十个拷贝,市场如此选择,比批评家的臆断更能说明问题。
《护士日记》(1957)
江南电影制片厂出品,黑白,11本。编剧:艾明之。导演:陶金。摄影:陈震祥。演员:王丹凤、汤化达、李纬、蒋天流、傅伯棠、黄婉苏等。
《护士日记》所记,不全是婚恋情感故事,而是一个女青年在大时代里的工作和成长经历。只是这段人生经历,始终被婚恋情感线索细细缠绕。
简素华从护士学校提前毕业,决心服从分配,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其男友、见习医生沈浩如,一心留在上海,并准备了婚房;进而,他还以简素华爱人的身份,打电话给护士学校校长,希望留下简素华。然而简素华决心已定,要到艰苦的地方去,如此,这对恋人的情感,将要经历离别的考验。离沪列车即将出发,沈浩如很晚才赶来,手忙脚乱,两个人的手没握上,他还跌了一跤。这是一个隐喻,敏感的观众应该能猜出,这段情感很可能难以为继,前途渺茫。
建筑工地的现实生活,与主人公的理想颇有距离。条件艰苦,倒不是问题,问题是,102工地医务室主任莫家彬,同护士顾惠英关系暧昧,同时又觊觎简素华,时不时就来性骚扰。顾惠英如临大敌,对简素华百般防范刁难,甚至公开讥讽打击,让简素华伤心哭泣。直到她向顾惠英出示沈浩如的照片,和写给沈浩如的信,两个人才化“敌”为友,从而共同改变了工作方法,提高了工作质量。102工地主任高昌平,对简素华也产生了感情,让简素华不知所措,更加思念沈浩如。而沈浩如,信越来越少,他与简素华的同学马菲霞一起滑冰、喝酒、逛公园,他们有更多的共同语言。上级请他一起去新疆办医学院,他说要结婚,这才来找简素华。此次见面,适逢台风来袭,在大风大雨中,相互发现,两个人确实道不同,从而彻底分手。简素华回到救灾现场,昏倒在地,大病一场。在她住院期间,高昌平经常来探访,送花,但不见面。影片结尾,工地完工,高昌平等人要转战另一个建设工地,问简素华会不会来?简素华给他字条:“我一定来。”
简素华和沈浩如从相恋到分手,并非电影的主要故事情节,却是影片的核心主题,即“小我”和“大我”的矛盾冲突,不可调和。沈浩如是“小我”典型,用钱理群教授的话说,是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在他的世界中,只有自己,外加自己的恋人。沈浩如探访简素华,应邀来建筑工地给工人看病,说自己是客人,工人批评他:“客人?我真怀疑,你是不是中国人!?”而简素华则是时代青年,奉行集体主义的“大我”理想,克己奉公,为祖国建设贡献自己的青春力量,如影片的主题歌所唱:“时代的列车隆隆地响,青春的热情充满车厢,啊,姑娘,你的心为什么这样跳荡?”面对沸腾的时代潮流、壮阔的社会景观,简素华感到个人“太渺小,太懦弱,太自私了”。若是“当了逃兵,这是可耻的,我们会后悔,后悔一辈子”。
六十年后重看这部影片,观感自然会有所不同。处处为自己打算的沈浩如,或许不再被视为可鄙的负面形象;一心为社会主义建设奉献青春的简素华,或许观众不再习惯,即使真有其人其事,未免太傻、太简单、太像童话。如何面对这样的风水轮转,是我们要思索的问题。沈浩如留上海做研究,为自己打算较多,其实是人性之常,无可厚非,能够理解也值得尊重;而简素华追随时代潮流,到艰苦的地方去,为祖国建设奉献青春,是社会理想,是一代人的共同选择,也是父辈和祖辈的真实历史,更值得尊重和崇敬。护士被称为白衣天使,当时光吹去历史的浮尘,影片中的简素华,堪称这一职业的最佳形象代言人。关于“小我”和“大我”的区别、裂隙和冲突,作家金岱教授有一个精彩的说法,他称前者为“无世界的我”,称后者为“无我的世界”,两者都是人格发育不良的症候,前者社会化程度不足,后者社会化中压抑了自我。真正健全的人格,应是“我世界”——有我有世界,是我对世界的适应、选择和创造,亦即我和世界间的张力互动。
《上海姑娘》(1957)
北京电影制片厂出品,彩色,10本。根据张弦小说《甲方代表》改编,编剧:张弦。导演:成荫。摄影:朱今明。演员:赵联、陶白莉等。
这部影片通常被归入工业题材电影,或归属知识分子题材,很少有人将它归类为爱情故事片。影片中有爱情故事,只不过,建筑工程技术员陆野和甲方代表、工程监理、上海姑娘白玫之间,工作关系和情感关系相互混杂,又相互矛盾,始终难解难分。唯其如此,才是真而且纯的爱情状貌,值得格外珍惜。
说影片中的爱情真而且纯,一是说它不含道德规训,更无政治概念演绎,专注于生活和情感表达;二是它不含婚姻功利目标,专注表现情感的细微进程和变化;三是情感交流和表达含蓄委婉,写出了情感的不确定性;四是在情感关系变化中表现人物精神成长历程。片名《上海姑娘》,真正的主人公却是陆野,上海姑娘始终在他的视野中,是他观察、思念和讲述的对象——陆野的话外音,为观众提供视角,了解男女主人公间情感发生、发展、起伏和曲折变化的过程。
陆野对上海姑娘有偏见,见到白玫搬来时箱子中散落的化妆包、洋娃娃等物,更无好感,两个人的第一次见面,双方擦肩而过,互无好感。陆野第一次主动找白玫说话,说是要帮助她,去之前踌躇再三,患得患失;去之后说话颠三倒四,词不达意。再如,联欢会上,白玫和别人跳舞,陆野情绪低落,不知不觉间醋泡愁肠。烦躁混杂忧愁的心绪,唯对方的关切眼神,才是解药。为加快工程进度,陆野决定用玛碲脂代替原材料铺设屋面工程,白玫先是好奇,继而提醒,最终坚决反对。陆野自信过头,固执己见,白玫不得不给陆野的领导写信,甲方代表状告乙方施工技术员,两个人的关系面临极其严峻的考验。白玫公私分明,下班是软奶糖,上班是小辣椒;陆野难以消化,内心如沸,外表冰封。事实证明白玫正确,陆野不得不将功补过,工程结束时,陆野病倒,白玫调走,从此天各一方。
爱情的最大特点,是不确定性。陆野的心情是不确定的,要么是“我真的爱上她了吗?可是她是那么难以理解,那么难以捉摸,她会爱我吗?”要么是“干吗什么事都得听她的?她就那么正确吗?……我真是个傻瓜呀,爱情上也是傻瓜!”而白玫更不确定,若即若离,有情更似无情。陆野鼓起勇气写情书,还未拿出来,就被白玫堵住,说是“只想把工作搞好,先不想考虑别的问题”。影片中让人记忆深刻的,是他们不断擦肩而过:白玫调岗,搬离宿舍,陆野在屋里,白玫在走廊上,等到陆野去白玫房间,已是人去房空。白玫调离工地,陆野在住院,白玫去看陆野,陆野去找白玫,两个人乘坐的公共汽车相向而行。影片结束时,仍然是阴错阳差:陆野赶到火车站时,白玫的列车已经离站。白玫给陆野留了一封信,信中写了些什么?陆野只说:她终于谅解我了!——这也不像情书。
影片结局让人惆怅,也让人遐思。上海姑娘的故事,其实是男主人公陆野的成长故事,影片开头,他还只是一个昂头小公鸡;影片结束时,已是一个学会俯首的男子汉。在观影过程中,我们分明感到,陆野和白玫不仅有情,而且情感真挚且纯粹,是真情人,即使天各一方,只要心共明月,天涯并不遥远。
这是导演成荫、摄影朱今明从苏联留学归来的首作,志存高远,要改变中国电影的故事老套,以散文化形式表现生活的质感,以男主人公旁白增加心理的维度,以彩色影像语言丰富电影叙事形式,晨曦暮霭,喧嚣浮尘,日光云影,无不与人物内心情感相互映衬,演化出无数生动意象,溢于言表,感人至深。
然而影片命运多舛,1957年拍摄完成,送审时遭遇挑剔,要求修改,至1958年才发行,1959年春才正式公映。更少见的是,影片的公映广告上还专门说明:“该片有严重缺点错误,希望广大观众批判。”所谓缺点错误,一是指没有突出党的领导——在修改时,被迫特意增加了党支部书记角色,还增加了党委开会批评林经理的场面;二是美化与夸大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作用,影片中上海姑娘白玫,出身于知识分子家庭,父亲是工程师,本人又是大学毕业生,作为知识分子,影片中竟然没有表现她的任何缺点错误,让电影把关人大大的不放心。
《生活的浪花》(1958)
北京电影制片厂出品,黑白,11本,102分钟。编剧:孙伟。导演:陈怀皑。摄影:钱江、于叔昭。演员:于洋、杨静、印质明、叶小珠、魏鹤龄等。
金章、薄康、小齐三位医生,是老同学、新室友,三人很要好,用小齐的话说,像桃园三结义。薄康、小齐同时爱上了医学院应届毕业生叶素萍,小齐给她送话剧票,薄康给她送电影票。而叶素萍偏偏爱金章,主动来医院找他辅导,还把自己的画像送给了他。毕业分配来医院,她没有通知表哥薄康,而是让金章去接。
金章医术高明,工作积极,当了模范;在篮球场上,他也生龙活虎,是社会宠儿,更是女球迷的偶像。唯一缺点,是有些骄傲自满,有时盛气凌人。一次小齐出了诊治差错,他竟当着患者的面严厉批评。院长批评他:当了模范之后,就有些骄傲自满,被工作成绩给麻醉了。他却说:走在前面的人,往往容易被人嫉妒。叶素萍也说:你最近真是太傲慢了,难怪同志们对你有意见。薄康没有批评金章,而是对小齐说,金章如此不留情面,是别有用心。小齐对金章有了芥蒂,甚至说他夺人之爱。薄康还对金章说,叶素萍对他有意见,金章说:如果一个女人说我这个也不好,那个也不好,她就是天仙,我也不会追求。
金章也出了医疗事故,把患者溃疡胃穿孔误诊为阑尾炎,同事提出不同意见,他坚持己见,不容分说。在事故检讨会上,金章成了众矢之的,有人说事故是由于金大夫骄傲自满、粗心大意,有人说是由于金大夫的个人主义思想,薄康落井下石,说:金大夫是否也像资本主义国家的大夫那样,把病人当作实验品?小齐却为金章辩护。会后,叶素萍到宿舍探访,心高气傲的金章问她:你是不是可怜我,才来看我?叶素萍生气离开后,他又怅然若失。
医院派金章率领一个医疗小组去勘探大队服务,小齐报名跟随。勘探队工地交通不便,条件太差,而勘探大队队长,正是金章误诊的对象,金章打起了退堂鼓,小齐阻止了他。在勘探队中,看到人们带伤或带病工作,金章有所转变。唐队长又得急症,金章判断是肠梗阻,为之做了手术。唐队长将华北战役纪念章送给他,以表示感谢。最后,叶素萍也不顾薄康的阻挠,来到勘探队医疗组,与金章重归于好。金章感叹:爱情就和人的成长一样,要经得起考验。
电影史家孟犁野指出:“‘四角恋爱’的剧情设计,且不说落套,也没有深入展开,缺乏动情的力量。”此说值得深入讨论。唯真情能感人。真情有个体性与私密性,与道德及政治的公共性虽有复杂关联,但不能混为一谈。小齐性如烈火、正直耿介,薄康心思幽暗、绵里藏针,金章骄傲自满但心地单纯,叶素萍温柔聪慧而意志坚贞。金章、薄康、小齐对叶素萍的情感,及叶素萍的选择,若不做简单的道德分类,而按照各自个性演化为复杂情感冲突,无论结局是欢喜圆满,还是惆怅失落,都能让观众产生强烈的情感共鸣。说该片缺乏动情的力量,的确是实,其主要原因,恰是对四角恋爱故事没有深入展开;没有深入展开的原因,又恰是害怕落套;害怕落套的原因,又恰是害怕讲单纯的爱情故事——害怕政治不正确。医生误诊总是难免,误诊的原因众多,自满或自负是可能的原因之一。按照20世纪50年代的思想行为逻辑,金章是犯了严重个人主义思想,必须到勘探队去锻炼改造,才能变成品德高尚的优秀医生。这一设计思路,导致影片故事情节的转向,即将爱情故事和生活浪花,变成政治和道德的双重规训。这一设计思路,是因为金章等人都是大学毕业生,大学毕业生即标准的知识分子,按照当年的意识形态,知识分子只有与工农群众打成一片,完成个人思想改造,才能成为合格的社会及艺术作品的主人公。如此一来,金章的爱情故事就不得不被搁置,而他本人也变成了一个象征符号。他对小齐说:当我们变成他们中的一个,成为他们的好朋友的时候,这就是幸福。这台词如政治报告,如何能感人?
《花好月圆》(1958)
长春电影制片厂出品,彩色,11本。根据赵树理小说《三里湾》改编。编剧/导演:郭维。摄影:葛伟卿。演员:王秋颖、田华、秦汉、陈琳、金迪、杨启天、霍克、陈立中、阎杰、郭振清等。
赵树理的小说《三里湾》,说的是华北农村三里湾农业生产合作化的故事,改编成电影《花好月圆》,突出了三对农村青年的婚恋情节。其中有范灵芝、马有翼、王玉梅之间的三角恋情,有王玉生、袁小俊离婚,有王玉生和范灵芝再婚,有父母试图包办马有翼、袁小俊的婚姻,导致“马有翼革命”,从家里逃出,坚决自主婚姻,终于和王玉梅喜结连理,也促成了袁小俊和王满喜的意外姻缘。
影片主角是范灵芝,她是村长范登高(绰号翻得高)的女儿、马有翼的初中同学。作为青年团员,她与马有翼订了密约,各自动员父母加入农业社。马有翼软弱得让她失望,在换工到农业社期间,接触了有为青年王玉生,在帮他搞发明的过程中,情愫暗生。王玉生离过婚,又是农业社的积极分子,成了范登高的眼中钉,女儿竟爱上了这个“狗屎小子”,范登高、范灵芝父女间,必有尖锐的家庭斗争。只可惜,电影中,矛盾没有充分展开。对马有翼和王玉梅的爱情,袁小俊和王满喜的婚姻,也都未做精细讲述,都是点到为止。其原因是,所谓花好月圆,半是指男女婚配,半是指扩社成功。影片的重点,仍是以三里湾农业社开渠、换田、扩社为主线,而并非专注婚恋主题。作者有意将社会变迁和男女情事并举,想要兼得鱼和熊掌,如今看来,两条线都没有写细写真,更没有说深说透。
真正值得欣赏的,是糊涂涂和常有理、能不够和袁天成等老派人物。赵树理目光精细,妙笔生花,这些生动的绰号,是这些人物的形象结晶。人们的刻板印象是,在传统社会中,总是夫权至上,很少有人想到,在中国农村,还存在另一种婚姻类型,其基本特点,是妻子强蛮、妻权高涨。此种婚姻类型的形成,固然由个人性格决定,但还有更隐秘的因素,是基于性关系的夫妻,妻子掌握性生活主权,并以此驭夫,成为家庭日常生活的主导,稍不如意,便会一哭二闹三上吊。久之,妻子常有理,丈夫糊涂涂;妻子能不够,丈夫却没主意。
在影片中,这种婚姻模式正在被复制。能不够的女儿袁小俊,被培养成娇蛮无理的土公主,嫁给了王玉生,母亲教她从严驭夫,稍不如意,就威胁要离婚。王玉生是新青年,一心为农业社搞发明,不愿再容忍,于是离婚。拾掇女儿离婚,是能不够有新主意,先劝姐姐将接近水源的刀把地分给次子马有翼,再设计包办女儿小俊和表弟马有翼的婚姻。马有翼初中毕业,从小性格软弱,因为母亲是常有理、父亲是糊涂涂、哥哥是铁算盘、嫂子是惹不起。马有翼不同意包办婚姻,父母和姨妈要逼他就范,设法给他“驱邪”,还将他关在家里。
物极必反,马有翼终于奋起反抗,用王满喜的话说,马有翼闹起了“革命”。毕竟,他也是新青年,不甘做母权家庭、妻权婚姻的牺牲品。有意思的是,此事还有连锁反应,一生老实巴交的袁天成,见妻子能过了分,也闹起了“革命”,他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向妻子发出警告,若是再不收敛,就要与她离婚!马有翼、袁天成先后“革命”,不仅改变了婚姻模式,也让农业社扩张成功。
1958年大跃进,电影人也追求多快好省,因为“放卫星”,影片技艺质量普遍下降,粗制滥造现象丛生。相比之下,《花好月圆》算是质量尚可。饶是如此,该片音响效果的问题明显:开头声音过于嘈杂,几不知所云;人物对话声音失真,大声高调,如演话剧。又因小说中人物众多,头绪纷繁,精彩细节无数,编导有意缝合,力图突出新人,显然有些力不从心。
该片命运乖蹇。一是,编导郭维被打成了“右派”。二是,1958年4月21日,在电影制片厂厂长座谈会上,《花好月圆》又被中央领导人康生点名批评:“在影片里编导喜欢那个农村知识分子,那个中学生,改变的重点是往知识分子方面改变……如果不好好改造思想,什么人什么事一到这些人手里就会改样子。”康生的逻辑怪异不通,当年却能大行其道:初中毕业就是知识分子,知识分子就应该改造思想,不宜做正面形象描写和歌颂。由于康生点名批评,《花好月圆》成了“白旗”“毒草”,被批判,被禁映。直到1961年7月,才再次与观众见面。
作 者:
陈墨,中国电影艺术研究中心研究员,硕士生导师,中国电影评论学会理事,中国台港电影研究会副会长,中国武侠文学学会副会长。编 辑:
杜碧媛 dubiyu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