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世纪香港文学批评管窥
2017-07-08徐诗颖
徐诗颖
香港报刊商业化倾向严重,且不少报刊无法做到长期经营,很难形成强大的平台来支持文学的发展。这使文学评论发表的园地越来越少,大多数评论文章只能借助一些纯文学刊物或者文化刊物发表,可大部分也由于资金受限而被迫停刊,比如:“《素叶文学》等杂志是由编辑群集资出版的,因为资金的无法顺利到位而最终停刊;《香江文坛》、《字花》等杂志都受到香港艺术发展局的资助,前者因资助取消而被迫停刊。”a相较而言,《香港文学》是上述所说能为香港文学评论提供重要发表平台的刊物b。它是迄今为止在香港存在时间最长(从创刊至今达31年)且影响广泛的纯文学刊物。在31年的发展历程中,《香港文学》经历过一次主编的更换:由香港作家刘以鬯于1985年1月创办刊物并任主编,直到2000年9月由香港作家陶然接任主编至今。本文拟以陶然主编《香港文学》c批评栏目的主要特色为考察对象,探讨新世纪香港文学批评的问题和现象。
一、 批评现状:借“大陆”之石来攻玉
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来,学界对香港文学研究归纳为如下特点:“香港文学在香港,香港文学研究在大陆。”d这说明了香港本地评论处于弱势地位,而且需要依仗大陆的评论力量才能提高它的影响和价值。那么新世纪以来香港文学批评是否已改变这种情况?
实际上,这依旧没有得到改变。以陶然主编的《香港文学》为例,把涉及香港文学批评栏目的作者归属地做了一个统计。按作者所属国家或地区将作者“出处”先划分为香港籍和非香港籍,再将非香港籍细分为中国大陆、台湾、东南亚、北美、欧洲等区域。同时,依据写作题材划分为涉及香港话题还是非香港话题。经统计e,这些批评栏目里共有198位作者发表文章,其中香港籍作者有110人(约占总人数的56%),非香港籍作者有88人(约占总人数的44%)。而在非香港籍作者中f,大陆占了58人(约占非香港籍作者总人数的66%)。由此可以看出:评论者不限于香港,而是遍布世界各地。接着再把涉及香港文学批评栏目的评论文章分为“香港话题”和“非香港话题”。经统计,《香港文学》在这15年的香港文学批评栏目共发表文章391篇,其中直接涉及谈论香港文学的有386篇,含香港籍作者发表“谈论香港话题”的文章共有161篇(约占总篇数的42%),发表“非香港话题”的文章共有54篇(约占总篇数的14%)。本文主要涉及的是香港文学的批评,所以在统计“非香港籍作者”发表评论文章时,考察的是他们“谈论香港话题”的情形。据此,非香港籍作者“谈论香港话题”的文章有171篇(约占总篇数的44%)。在这171篇文章里,大陆作者的文章占了131篇(约占非香港籍“香港话题”文章的77%),台湾作者有14篇(约占8%),剩下15%的作者来自澳门、美国、法国、日本、韩国、新加坡、印尼和马来西亚。对此,可以看出同样还是香港籍作者发表的文章数量最多(共有215篇,约占总数的56%)。再把目光聚焦到“谈论香港话题”上,就会发现非香港籍作者发表的篇数比香港籍作者要多。有11人发表过6篇以上的评论,其中香港作者有4人,大陆作者有7人。如果将这11人所发表的篇数从多到少排序,就有了下面的结果:
可知大陆学者的人数要多于香港学者,且前列的大陆学者较为集中。也就是说,大陆评论家是香港文学评论的重要力量。陶然在主编《香港文学》时也发现,虽然香港本地的评论力量在新世纪以来逐步发展,但成效甚微。他在《卷首漫笔》里三次表达了他的无奈和担忧:“本刊收到的文学评论稿件不可谓少,但出自本港作者之手的,比起其他类别,相对薄弱”g;“不是没有人写评论,但可能这与评论要花很多功夫有关吧,香港的论者比较欠缺,虽然我们期望有更多的本土评论家评论香港文学作品,但成效并不太理想,我们只得较多地借助外地的力量来推动香港文学,也许这未必是最好的办法,但不得已而求其次,也是无奈的事情”h;“虽说他山之石,可以攻错,我们可以借力审视自身,但也要看到,批评乏力,实际上也削弱创作生机;在客观上形成好的作品无人提及,成熟的作品也没人批评。”i
面对香港文学批评需要“借‘大陆之石来攻玉”的现状,陶然的无奈也代表着不少香港文学研究者的心声。最主要的原因是大陆学界研究香港文学以后,香港学者和大陆学者形成了各自的“香港立场”和“大陆立场”,在达成共识上产生了分歧。正如古远清在《香港文学研究二十年》里所说:“由于意识形态的差异和学术背景、文学观念的不同,内地与香港学者交流中产生了一些碰撞。”j在香港学者看来,大陆学者研究香港文学的态度、方法和立场还未能切合香港文学的生态,比如:方法论的陈旧、对史料的不加甄别以及用大陆的意识形态和“大一统”的标准套用对香港文学的研究等。《香港文学》发表过昆南的《香港·文学·反思·断想》明确表达了不满:“香港文学,是一个大题目。总有一个奇怪的感觉:往往是从别的地方才看到香港文学的研究。是的,过去的日子,撰写香港文学历史的,大部分都是外地人。修修补补的,拼拼凑凑的,甚至我抄你你抄我的资料,历史的面目竟然如此样板化。”k叶辉的《十年来的香港文学评论》l同样针对大陆人用“收编心态”而不去实地深入了解香港文学就来撰写香港文学史的情况提出质疑m,且两篇文章都认为目前还未到书写香港文学史的时候,希望有更多的人落实去做史料收集和研究的工作。这也从一个侧面反映出当前能够深入历史现场进行香港文学研究的本地学者还远未达到理想状态。更为重要的是,香港学者想借此重新强调学术研究的特殊性、本土性和主体性。
香港学者如此强调自身的特性与自身固有的“边缘”和“夹缝”心态有关。由于有殖民化的背景,香港始终处于中西文化交流碰撞的聚合点。这种“边缘”和“夹缝”心态曾随着“九七回归”的来临而达到高潮。在此期间,不少文学和评论作品都关注香港文学的文化身份定位问题,期待能形成一個既包容又超越于中国和英国话语力量支配的“第三空间”(Third Space),以便有效抵抗这两种文化所形成的本质主义和中心主义,使香港永远保持一种不受某一话语力量支配的开放多元状态。这种不想被中国文学“收编”的心态并没有随着回归而消失。《香港文学》这15年来就有10篇文章论述香港文学的本土性、主体性以及文化身份。
二、 发展措施:整合两地评论资源
为了达到整合两地优势评论资源的效果,陶然每期都会设置“批评空间”栏目发表文章,内容从宏观评论香港文学到微观分析作家作品。同时,从2001年开始,为推动香港文学批评朝着常态化和专业化发展,他每年都会专门组织一期“文学批评展”,集中推出一批评论文章,作者的来源地和职业身份也呈现多样化。此外他还会不定期推出一些评论专辑,邀请不同地区的学者和作家发表对香港文学现状和未来走向的看法。这些专辑的特色依栏目特性可做如下分类:
陶然把重心放在了“关注和诊断香港文学”以及“作家作品研究”两块。他曾在《批评不能缺席》一文里说:“创作与评论是文学的双翼。如果没有评论的推动,不仅创作寂寞,文学的生存状态也会失衡,所以,在鼓励创作的同时,我们也十分注重评论……我们觉得,香港的文学作者有些寂寞,作品发表之后,往往犹如石沉大海;类似这样的呼应,对营造创作与评论互动的文化环境,无疑会有好处。”n这种组织专栏的努力在推动本地创作中起到了一定效果。大陆学者张勇曾说:“一个期刊的传统就是它的品牌和资源,一旦具备了这一点,它又可以进一步参与到社会文化的建设中去,这是一个不断投资、不断增值的良性循环,这一切无不有赖于栏目的设置和编排。”o由于《香港文学》对“香港文学”中的“香港”不局限于地理意义上的理解,而是放眼“在香港的世界华文文学”p,所以不少专辑评论者不仅有香港高校的学者和研究生,还有世界各地人员,尤其是从事台港暨海外华文文学研究的中国大陆高校学者q和研究生,从而以在地和他者的视角来获得对香港文学的多种理解。
同时,从这些专辑里可以看到,香港学者和大陆学者在香港文学评论的立场上已不再显得泾渭分明,呈现出更为开放包容的姿态使香港文学的研究方法多元化。一方面大陆学者努力摆脱意识形态的束缚,并不再以“俯视”的眼光和“收编心态”来整合香港文学,更多是以“理解之同情”体味新世纪以来香港文学的香港意识和香港情怀。从“关注和诊断香港文学”这类专辑里,大陆学者已经较少发表宏观印象的文章,而是实实在在对香港文学的文化身份、作家作品、史料建设、《香港文学》选集系列等方面展开具体研究。不少学者形成了独特的香港文学研究点,比如赵稀方对香港文学的文化身份研究,计红芳对香港南来作家的研究,凌逾对香港跨媒介叙事研究等。比如凌逾是从研究香港作家西西小说起步的,后将视野扩大到研究香港文学的跨媒介叙事。《香港文学》共发表了她14篇评论文章,发表篇数是15年来所有学者之最。凌逾开拓了香港文学跨媒介叙事研究的新方向,获得了不少香港作家和学者的认可。另一方面,香港实际上并不缺乏评论人才。陶然曾说:“决不是香港没有这方面的人才,只要细细一数,就可以数出一大串响当当的名字。”r翻看这十五年的《香港文学》,香港籍作者发表学术论文的数量并不逊色于大陆作者,较为集中在高等院校,包括有名望的香港学者黄维樑、梁秉钧、陈国球、叶辉、梅子、何福仁、许子东等,还有中青年学者李嘉慧、黄淑娴、黄劲辉、蔡益怀、吴美筠、伍宝珠、邝可怡等。此外,作家、出版社编辑、公务员以及中学教师等也在刊物上发表评论文章。这给香港文学评论汇聚了来自本土的多元化声音。
三、 瓶颈所在:价值体系有待重建
文学批评的“一个指向是与思潮相关,这个思潮就是包括现象、包括创作现象等等一系列问题,再一个就是我们文学批评如何面对最好的作品,也就是经典的问题,思潮它是从创作现象开始梳理出来的,经典是从作品对象里面挑选出来的,所以我们现在说到文学批评的时候,我们不要缩略自己的工作,一方面要剜烂苹果,一方面要选好苹果,选好苹果的任务更重,这是我们文学批评的基本任务”s。而针对如何在众多作品中筛選经典的问题,施战军提到:“我们有两个落点,一个落点是具体的创作,就是正在发生的创作,批评家必须保持对于现场的敏感,这种现场敏感凭借着自己的文学知识储备,凭借自己的审美训练,审美经验和悟性,我们在发展文学的潮涌里面发现可以留住,可以指出的那些生命,就那些好作品,具体的创作或者具体的现象,这是一个落点。还有一个落点事实上就是我们不能回避的文学史的落点”t。实际上,文学批评不仅仅要完成评论作品的任务,还需要在这一过程中重建文学作品的秩序,并让好的作品得以经典化,在这个过程中文学史也会逐步成型。笔者认为当下香港学者提出“目前还未到书写香港文学史的时候”这一观点是恰当的。一方面,对史料的收集筛选工作仍在继续进行;另一方面,目前香港学者正通过出版各类文体的选集使好的作品“正典化”,从而参与香港文学史的建构。香港学者邝可怡认为,面对“大陆学者想把‘香港文学添补在中国现代文学为主体的大纲上”这一外力,选集可能便是突破“缺口”的方法,透过“正典化”的过程,正是制造“集体记忆”的另一种方法;某程度上,以这种方式展现“文学的发展”,即非叙事体形式表现的“文学史”,可能更有效存于社会群众的意识中,因为能被选编的作品普遍认为是具代表性的u。然而,对于未能修史的原因若仅仅满足于这两点的话,那是显然不够的,因为这还忽略了对香港文学所蕴含的“混杂性”文化身份做价值判断。假如不能对此形成有效的价值判断,那么香港文学史的写作将会面临极大的困境。
我们知道,不同文化的汇聚形成了香港文学多元共生的场景。“混杂性”成为了不少学者理解“香港文学”的前提。它并不是新世纪以后才成为香港文学的文化身份特征,而是回归过渡期v就形成了,并得到了华文文学界和学术界的首肯。比如:大陆学者刘俊提出将“香港文学”中的“香港”理解成“是一个动态的、开放的、更具包容性和抽象性的名词(虽然还是用‘香港这两个字),那么‘香港文学就可以因着‘香港的‘虚化而摆脱缠绕在身上的种种过于‘实在的限制和束缚,以一种更为灵动的、宽泛的姿态呈现在读者和学界的面前”w。如果以上述思路来定义“香港文学”,那么刘俊认为:“‘香港文学就由一种‘地区(香港)文学,转化为一种‘特征(香港)文学。”x而作为“特征”文学的“香港文学”将是“一个开放的、边界不清的、变动不居的、与其他国度(地区)的华文(汉语)文学互有交叉的,同时又与‘香港这个‘名词、‘概念相关的文学,也就是在最具包容性和最大共约数层面所说的‘香港文学”y。然而,“混杂性”的存在也导致了一个问题,那就是对“香港文学”这一概念不能做出清晰而有效的阐释。因此,到目前为止,学界依然对“香港文学”这一概念莫衷一是。这也导致不同地区学者在研究香港文学时产生了分歧,尤其存在于香港学者和大陆学者之间,这种分歧会继续延续下去。
回顾新世纪以来《香港文学》的办刊理念,我们可以看到它是符合香港文学“混杂性”的文化身份特征。如同刘以鬯在《〈香港文学〉创刊词》中所说:“它(笔者按:香港)是货物转运站,也是沟通东西文化的桥梁。”z刊物没有刻意建构“狭义”的香港文学,而是顺应环境,将“世界华文文学”放置在“香港文学”这个大环境下进行考察,并在无意中建立对“香港文学”的理解,即:香港文学是世界华文文学的香港形态,所有出现在香港(当然包括发表在《香港文学》上的作品)的华文文学都是香港文学@7。面对纷繁复杂的香港文学作品和思潮,评论者会在哪个价值层面对其进行整合、评判和反思?事实上,新世纪以来(也可以说“香港回归”以后),整个社会都处在一个新的转型期,香港文学研究也站在一个新的转折点上。面对当下产生的新问题,研究者有没有思考过如何参与价值重建?“混杂性”是否还能成为概括所有香港文学作品特征的前提?同时,香港学者希望能写出一部属于自己的香港文学史,那么他们到底应该在什么文学史观上展开研究?我们知道,在《香港文学》上发表评论香港文学作品的作者来自不同地区,并依据各自的价值观、世界观和意识形态发表自己的看法。不可否认,香港文学研究本身存在多层次的价值观、世界观和意识形态的交锋,尤其体现在大陆学者和香港学者之间。此时,学者们希望用“混杂性”一词来调和这一交锋所带来的冲突,但恰恰暴露了香港文学研究已出现价值危机的问题。因此,我们目前需要做的就是如何在多元开放的文学环境内重建研究香港文学的价值立场。尤其需要关注的是目前的文学批评在当下价值重建过程中能够起到多大作用。换句话说,就是文学批评的“有效性”如何才能在转型期内得以体现。
到目前为止,《香港文学》还没有出现详尽探讨以上问题的文章。發表在《香港文学》上的评论大多集中在具体的思潮和创作。即使是在一些诊断香港文学的专辑里,他们也是围绕着作家作品所反映出来的人性、文学性以及文学生态等方面来谈。总体而言,新世纪以来的香港文学批评已经没有如回归过渡期般突出香港文学的文化身份研究,而是转向探索香港文学所呈现出来的复杂性。虽然还会有文章专门提及@8,但更多的还是在作家作品研究中渗透对此研究的想法。这与新世纪以来香港学者和大陆学者重新把研究点由文化研究聚焦回到文学内部研究有关。对个案进行研究是必要的,因为它是写作香港文学史的基础。然而,这种为香港文学作品“正典化”的做法对于写作新的香港文学史来说还远远不够。为什么“九七回归”前后会集中出现一批文学史,而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除了香港学者所认为的对史料挖掘整理还不够以及未能对香港文学作品完成“正典化”等原因外,更重要的还与传统的香港文学批评资源已无法介入当下的现实有关。比如说,对于要依靠新媒体作为载体写作的网络文学,香港学者对此关注不多。香港学者李嘉慧曾在《香港文学》上发表过如下看法:“就因对‘文学的定义标准不同,在内地创作量庞大的网络小说,这种新兴的‘通俗文学作品,早已引起了批评界热议之时,香港的文学批评者,仍对此类创作兴趣不大。”@9新媒体语境下的文学创作作为文学生产力的新标志,在国际化大都市的香港竟然未能引起学者们探讨的兴趣,难免让人费解。即便如此,有一个现象的确出现了,那就是传统意义上的文学史已然终结#0。也就是说,传统批评的价值尺度和文学史观已不能有效阐释在新媒体语境下诞生的思潮和作品。针对此,评论者应该要努力建构新的批评理论和批评路径。然而,回顾新世纪以后的《香港文学》,我们可以看到不少评论文章的研究路径和方法还是较为传统。对于书写香港文学史这一问题,《香港文学》曾发表过蔡益怀《回到文学本身——重写香港文学史之我见》(2003年3月号)一文。该文对香港文学史提出过如下期盼:“虽然历史的书写根本不存在什么客观的历史叙述,任何历史的书写都不过是一种意识形态话语的构成,但我相信,只要我们的书写牢牢遵循文学的审美原则,香港文学史终究会有一个权威的版本。我渴望读到的是一部香港文学的艺术发展史。”“回到文学本身,从文本出发,去展开审美的研究,进行文学的价值判断,这是笔者对文学史家们发出的郑重呼吁。”#1由此可知,蔡益怀是希望香港文学史能从审美价值评判标准出发,以一种无功利的审美眼光来观照和评论作品。其实,注重“审美”原则批评与新世纪以来香港文学多着眼于作家作品研究的路径与方法是一致的。针对此,香港学者李嘉慧也谈道:“香港本身在地缘和政治上的关系,批评界一直深受台湾文学界的思潮所影响,故可资借用的文学批评方法,又大多是对文本内部进行细读的‘新批评理论。”#2
然而,问题也恰恰出现于此,如果仅仅用“审美”作为价值评判尺度,那么在文学史上出现过多重价值冲突的历史形态就会被遮蔽与简化。面对产生于新媒体语境下的文学,用什么评判标准将其中好的作品经典化?是否仅仅用蔡益怀所说的“审美”原则就能作为评判的标准?针对有学者倾向于用“审美”或“文学性”标准去设定治史的价值体系,大陆学者温儒敏曾说:“文学史写作肯定要重视审美评价,但又不能只取这一端,而且审美评价也应当是有历史感的。如果过分依赖审美判断去超越功利性价值冲突,那多半是对历史复杂性的无奈规避。”#3这种“对历史复杂性的无奈规避”之举可从《香港文学》所发表的评论文章中得以印证。比如说,评论文章大多以文学的内部研究为主,而外部研究较少触及。当然《香港文学》也发表对香港文学进行宏观性分析的文章,但数量相对偏少,多集中在专辑讨论当中。对于外部研究较少触及的问题,比如:文学出版、文学评奖、文学接受、文学批评、文学传播、文学组织、文学会议等,只有零星的文章对此做简单性介绍#4。这与上述所说的香港文学研究注重“审美”标准是一致的。然而,这将会使文本结构与历史割裂开来,无法还原文本与当时社会的各种互动关系,也很容易使发表出来的观点落入“以偏概全”的泥潭中。
由此可见,如果不对现有的研究重建价值评判体系,那么这会极大影响到经典的确立以及文学史书写中的“史观”建构。价值评价尺度或者体系,归根结蒂是治史的立场,是文学史观与方法论问题#5。在转型期里,评论者所建构的文学理论必须能对当下出现的新问题做出有效阐释,就正如笔者在上面所提及的新媒体语境就是其中一例。如果不能做到有效阐释,那么文学批评的有效性就会受到很大质疑。回顾新世纪以来的《香港文学》评论,对于理论系统的建设还有待改进。正如大陆学者袁勇麟所说的:“总的来说,《香港文学》中的评论多属于作家作品批评,现代批评理论的运用尚限于话语系统内部,未能形成完整的理念观照,因此,多侧重于个别对象的分析研究,全局整体系统的观照尚嫌不足,分析也多游走于印象式批评,理论力量还需加强,然而这些都是文学建设发展的长远之计,有待于一步步提高。”#6如果要从整体上提升香港文学评论的理论水平,其中一项工作就是要加大对新出现的文学现象做学理性的分析。《香港文学》虽然较为重视随感和印象式批评,但还是发表了一系列符合学术规范的评论文章,集中写作的人群遍及香港和大陆高校的学者和研究生。然而,这类评论文章还是相对较少,大约占总篇数的25%,也就是不超过100篇。之前提过,香港文学评论整体呈弱势,而且能发表文学评论的报刊锐减,所以《香港文学》所付出的努力事实上是有助于提升香港文学评论水平,可这对于推动香港文学评论发展还是远远不够的。不过我们也不能过于苛求《香港文学》,毕竟它还不是一本专门刊发批评文章的刊物。对于香港的评论者来说,除了没时间和发表阵地稀缺以外,他们也有自己的顾虑:怕得罪同行。陶然曾在一次访谈中说:“因为香港毕竟很小,怕搞坏关系,这种情况也是很无奈的。虽然站在文学评论的角度来说,好的应该赞扬,坏的应该批评,但是很难这样做。因为内地比较大,你在北京,他在广州,离得远;而在香港,大家经常碰头,会很尴尬。”#7此外,我觉得目前香港文学批评最大的困境是“共性研究多,个性研究少”。比如在“关注和诊断香港文学”专栏里,不少在分析香港文学目前的优势和瓶颈后所得出的结论都大同小异,在学理性层面的探讨上还有很大的提升空间,需要更多人来关注和开拓。
因此,我认为香港文学批评要想真的能在这个转型期里发出强有力的声音,就必须重新建立能对当下新出现的文学作品进行“经典化”的价值评判体系,而且要建构能对当下新出现的文学生态进行有效阐释的理论。只有这样,新的香港文学史才能够在新的价值层面上把当下的文学资源有效统合在一起,也能够尽可能不遮蔽或简化复杂的历史形态。
四、 结语
虽然香港一直未能树立良好的文学批评风气,但有志于香港文学研究的学者并没有放弃对这片领域的耕耘。陶然主编的《香港文学》就为香港文学批评的发表提供了重要的平台。他聚焦香港文学批评的目标是很明确的,那就是:“香港的文学评论不能缺席,事实上也并没有缺席;我们期望的是,是否还可以做得更加有声有色。”#8为了实现这一目标,他并没有强烈的“自我封闭”意识,而是以一种开放包容的姿态来容纳世界各地的华文文学及其批评。面对香港文学批评需要依仗大陆评论力量的情形,陶然并没有如一些香港学者那样产生强烈的抵触情绪,而是善于整合两地评论优势来提升香港文学批评的地位和价值。同时,香港正处于新的转型期。面对新出现的文学生态,香港文学批评如何重建新的价值评判体系以及如何建构新的文学理论来对其进行有效阐释,是接下来学者们需要思考的问题。可以这么说,理论意义上的文学史,首先应该是由文学批评来书写和完成的。如果不能消除香港文学批评新出现的价值危机,那么它必定会影响到“文学史观”的建立,从而无法写出让人满意的文学史。因此,要想香港文学批评能够发出强有力的声音,那么就要考虑如何让它在新语境下发声。
【注释】
a黄丽兰:《文学性与跨界性——〈香港文学〉的特色研究》,2015届华南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第12页。
b针对香港文学杂志刊登文学评论情形,陶然曾说:“香港的文学杂志不同于内地的文学杂志,内地通常是评论与创作分家,极少把两者混处。香港因应本身的特殊情况,适宜创作与评论互相推动;他们是文学的两翼,缺少了任何一方都不那么好。”(余非:《陶然访问记》,转引自袁勇麟:《陶然研究资料》,福建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109页)
c为方便统计,本文拟截取分析的时段为2000年9月—2015年12月。
d古远清:《香港当代文学批评史》,湖北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12页。e本论文所做的统计,大部分参考自《香港文学》纸质版材料,同时也参考自“香港文学资料库”网站。由于纸质版和网站部分资料的缺失以及受影印电子版文件的局限,或有疏漏之处。上述说明同样适合于接下来所呈现的统计信息。
f非香港籍作者除了来自中国大陆以外,还有中国台湾、中国澳门、日本、韩国、新加坡、印尼、马来西亚、法国和美國。
gi《灵魂的探险》,《香港文学》2014年5月号“卷首漫笔”栏目。
h《在审视的目光下》,《香港文学》2009年5月号“卷首漫笔”栏目。
j古远清:《香港文学研究二十年》,《香港文学》2001年10月号。
k昆南:《香港·文学·反思·断想》,《香港文学》2003年1月号。
l叶辉:《十年来的香港文学评论》,《香港文学》2007年7月号。
m目前已在大陆出版的香港文学史著作有:潘亚暾:《台港文学导论》(1990);许翼心:《香港文学观察》 (1993);王剑丛:《香港文学史》 (1995);潘亚暾、汪义生:《香港文学史》 (1997);刘登翰:《香港文学史》 (1999);施建伟、应宇力、汪义生:《香港文学简史》 (1999)等。
n《批评不能缺席》,《香港文学》2001年12月号“卷首漫笔”栏目。
o张勇:《1921-1925中国文学档案——“五四”传媒语境中的前期创造社期刊研究》,山东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146页。
p此看法来自大陆学者刘俊的《〈香港文学〉与“香港文学”——以2002年〈香港文学〉为考察对象》 (参看《香港文学》2005年11月号的“文学批评展”栏目)。
q大陆学者主要有:应宇力、袁良骏、王剑丛、曹惠民、刘登翰、李安东、孙绍振、钟晓毅、黄万华、袁勇麟、赵稀方、计红芳、刘俊、陆士清、凌逾、朱双一、萧宝凤等。
r《批评话语的姿态》,《香港文学》2006年6月号“卷首漫笔”栏目。
st《反思批评现状 重建批评伦理 暨〈小说评论〉创刊三十周年座谈会(纪要)》,《小说评论》2015年1期。
u吴广泰:《从“‘鸳鸯茶座系列:收编文学”讲座看香港文学“正典化”问题》,《香港文学》2015年11月号。
v1984年12月19日,中英双方在北京签署了《关于香港问题的联合声明》,“并于1985年5月27日正式换文生效,香港便开始进入为期十二年的回归祖国的‘过渡期”(刘登翰:《香港文学史》,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401页)。
wxy刘俊:《香港文学:从“地区”文学到“特征”文学》,《香港文学》2006年1月号。
z刘以鬯:《〈香港文学〉创刊词》,《香港文学》1985年1期。
@7刘俊:《〈香港文学〉与“香港文学”——以2002年〈香港文学〉为考察对象》,2005年11月号。
@8目前找到的有两篇,分别是,方忆桐:《〈香港文学〉的文化身份——以2000.9-2002.10各期为考察场域》 (2003年2月号);袁勇麟:《解读香港的文化身份——〈小说香港〉的独特叙述视角》 (2002年12月号)。
@9#2李嘉慧:《从西西到Mr.Pizza的香港文学——立足本土、放眼世界》,《香港文学》2015年8月号。
#0关于大陆新媒体语境下的文学史写作问题,已经引起不少学者关注。笔者参考了大陆学者吴俊的分析:《新媒体语境与“文学史的终结”——兼谈文学批评的现实困难》,《文艺研究》2016年6期。
#1蔡益怀:《回到文学本身——重写香港文学史之我见》,《香港文学》2003年3月号。
#3#5温儒敏:《现代文学研究的“边界”及“价值尺度”问题——对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现状的梳理与思考》,《华中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1年1期。
#4目前笔者找到的文章有:叶辉《十年来的香港文学评论》 (2007年7月号);昆南《香港·文学·反思·断想》 (2003年1月号);金惠俊《1997年香港回归以来香港文学的变化及其意义》 (2007年7月号)。
#6袁勇麟:《香港文学脉动蠡测——以〈香港文学选集系列〉(第二辑)为例》,《香港文学》2006年1月号。
#7黄丽兰:《文学性与跨界性——〈香港文学〉的特色研究》,2015届华南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第114页。
#8《照亮文学的一方天地》,《香港文学》2000年11月号“卷首漫笔”栏目。#9吴俊:《新媒体语境与“文学史的终结”——兼谈文学批评的现实困难》,《文艺研究》2016年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