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凤英反串了一回小丑
2017-07-04李桂兰口述邓新生整理
○ 李桂兰口述 邓新生整理
我叫李桂兰,今年84岁,在戏曲舞台上摸爬滚打了60多年。
邓新生采访李桂兰
严凤英生活照
1946年8月12日,箱主方智勤在桐城相铺街演出,当时,张云风、严云高、徐紫义、章守宽都在这个戏班子里,我应邀唱花旦。那天下午,我演完《游春》之后,在相铺街的一个晒场上坐着休息,快要到吃晚饭的时候了,方智勤领着一个小姑娘到我跟前,高兴地说:“李先生,这就是小鸿六,从今天开始在我们班子里唱戏。”在这之前,我早就听过小鸿六的名字了,只不过这是第一次见面。我见她天真直率、大方得体,当时就开了一句玩笑:“你就是小鸿六呀,牡丹虽好,要绿叶扶持,你又红又绿,红花绿叶你一个人全占去了。”这个小姑娘就是严凤英。从此,我俩经常同台演出,如《戏牡丹》严凤英演吕洞宾,我演牡丹;《蓝桥会》严凤英演魏魁元,我演蓝玉莲。事情就是那么怪,我是男的,偏演女角,她是女的,偏演男角,这叫反串。严凤英是演旦角的,她却演了小旦、老旦、青衣、花脸、小生、老生。本来她没演过丑角,有一次,为了救戏,严凤英主动提出演丑角。
严凤英演什么丑角呢?《瞧相》里不是有个丑角吗?嘿!她就演了这个丑角。剧情很简单:一个花花公子想调戏一个瞧相的凤阳女子,结果,花花公子反而被瞧相的女子嘲笑了一顿。
本来这个戏是我和琚诗云演的。说到这里,还有—个小故事,有一年,我在老梅街演出,镇里的商会理事魏惠民是超级戏迷,那时我才17岁,演《瞧相》里的花旦。演完之后,魏惠民传话,叫我再演一遍。结果,这天晚上连演了三场《瞧相》。我与严凤英在相铺同台演出后,即被魏惠民邀到老梅街演出。那天晚上演正戏《送香茶》,严凤英饰妹妹,章守宽演小生;演完后,加戏《戏牡丹》,严凤英反串吕洞宾,张云风演白云龙,我演牡丹。那时,魏惠民还是第一次看严凤英的戏,严凤英一上台就把所有观众的目光吸引住了。一句道白,一段唱腔,立即引起台下长时间的掌声。魏惠民说:“小鸿六的眼睛太神了,她的眼睛太活;可以随着手式转动,可以随着道白传情,把观众的心都勾去了。”因此,戏散场了,观众还迟迟不愿离去,非要加戏不可。没想到,大名鼎鼎的商会理事魏惠民散戏后也没有走,叫人传话要严凤英再唱一出折子戏。可是,除了我的妆没下外,所有的演员都下了妆,加戏是不可能了。魏惠民没办法,可又没有过足戏瘾,就叫我演《瞧相》,我说,还不行啊,《瞧相》有两个角色,一个花旦,一个小丑,我演花旦可以,演小丑的琚诗云不在戏班子里,怎么演?正在这时,下完妆的严凤英走到我的面前说:“李先生,我演小丑吧。”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演小丑?你小鸿六演小丑?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严凤英抓过一支白粉笔,沾满白粉往鼻梁上一扫,然后抓过口面就挂上了。在舞台上我才看清她的装扮,差点把我逗笑了。小花脸一般的都在鼻梁上画个小白方块,而她只在鼻梁和两只眼睛下面用白粉横扫了一道长白条子;别的丑角口面挂在鼻孔下面,而她偏偏将口面挂在鼻孔上面。不说别的,单看她这副尊容,一个不学无术、吊儿郎当、街头小混混的形象活生生地站在你的面前。因此,刚上台,就来了个“碰头儿好!”这个戏是旦角先上场的,我唱完:“家住在凤阳,瞧相度日光,丈夫在家望哪,望奴家转回还。挂心喏。”还没唱重句,台下观众突然轰堂大笑,随后,雷鸣般的掌声从台下传到台上,把我吓了一跳。我定神一看,原来是一个“小油条”上台了,她的装扮把我逗乐了,一般的情况下,在台上演戏时,不管出现什么情况都不会把我逗笑的,这是长期舞台演出磨练出来的结果,也不知是什么原因,乍一看严凤英这个样子,我的脑子里就蹦出这几个字来:“这个戏精!”好在我唱完这四句词之后马上下台,没有造成笑场事件。
琚诗云是黄梅戏著名丑角,他在桐城、怀宁一带很有名气,魏惠民夸他的丑角表演“把肚子都笑痛着”。他的表演比较夸张,面部很活,说笑就笑,说哭就哭,刚才还在下场门,一声大叫后,一下子就蹦到了上场门,是一个“满台活”的丑角演员。《瞧相》上场他唱的四句[瞧相调]:“昨天二十八,今天二十九,明天三十晚哪,回家吃年酒,过年喏。”他喜形于色,一脸馋相,把一个浪荡子的形象活脱脱地展现在观众面前。而严凤英却有别于丑角演员的常规表演,她踩着[六槌]的锣鼓点子上场,脸上毫无表情,显得非常疲惫,表现角色也许是昨天晚上又在赌场上赌了一夜,或在花楼里嫖了一宿。唱:“昨天二十八,”后面的“嗳嗳嗳”音在鼻子里哼出,显得无聊和毫无心绪,明天就要过年了,非回家不可,回家后又要被父母亲管束,又要天天坐在书房里读书,心里非常憋屈。在唱到“回家吃年酒,过年喏。”无奈地两手一垂,眼皮耷拉下来,头无力地垂了下来,踩着“匡赤呆赤”的锣鼓点子下场。这种情绪告诉人们,外面真好,花花世界,背过父母的眼睛吃喝嫖赌,神仙的日子。过年有什么好?和父母亲同桌,端起酒杯毕恭毕敬地恭祝父母长命百岁,违心的酒苦辣异常,毫无情趣。哪有在花楼里吃花酒快活?哪有在赌场里狂赌痛快?这样的表演为后面的“吃了过年酒,就把圣堂走,提足圣堂进,关门念春秋,念书哦!”作了很好的注脚。过年后,父母把他关在圣堂里读书,如同鸟关竹笼,虎困栅栏,急不可耐。所有这一切,严凤英都是采用丑扮正演。就是说,这个公子虽然浪荡,却也是读书人,用温文尔雅小生的手法表演,显得更加滑稽可笑。这是严凤英的“发明”,也是她的高明之处。接下来,严凤英跨过小生行当,走近小丑的表演程序,同是[瞧相调]却唱得发抖、打顿,显得激动、亢奋,动作幅度也很大,也来了个“满台活”起来。“一程又一程,来在一凉亭,提足凉亭进,咦,打坐个活观音,好看喏!”公子无心读书,溜到大街上玩耍,看见一个看相的女子,一路追来,来到凉亭,刚进凉亭,一眼看见看相女子,“好漂亮的女子哟,就像观音娘娘一样好看。”一个长而发颤的“咦” 字,把一个好色之徒的本性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接着严凤英突然站住,两眼发直,愣愣地看着看相女子,从喉咙管里“滚”出:“打坐个活观音,好看喏!”垂涎三尺,无词以表。
看见漂亮女子,花花公子把父母的管束,把读书人的烦恼统统丢到脑后,把过去追女人的手段又使了出来。小丑的程式动作,小丑的滑稽可笑,小丑的活泼夸张,被严凤英发挥到极致,令人捧腹!说实话,当时在台上我就很吃惊她的大胆,她的机智,更为她超人的演技暗暗叫好。在唱“听说是凤阳人,说话都好听,与我瞧一相,你要几多银,你说哟!”把[瞧相调]唱得一顿一顿的,显得在漂亮女人面前激动得浑身发抖,不能自持。为了把这一点表现得更加鲜明,她猴子似地不知什么时候“蹿”到我的左后方,用手在我身上拍了一下。这一拍,既可解释为调戏,又可以解释为试探。夸张的表演,引起观众轰堂大笑。
戏曲中,丑角一般是为“插科打诨”而设置的,也就是说,是为了逗观众发笑、活跃舞台气氛的。直到现在,丑角还起着这样的作用。为什么丑角鼻梁上画个小方块?为什么丑角一般的都是衣冠不整?那是从滑稽方面考虑的,是为了让观众发笑,让观众开心。小品演员赵本山、范伟、潘长江不论在哪个小品中,他们的打扮都是滑稽的,这就是艺术,把观众逗笑了,那就是艺术效果。严凤英深知丑角的意义,因此,她把生活扩大化,表演夸张化。在《瞧相》中,我说:“我来教你,上前三步。”严凤英说:“好,我就上前三步,一二三……”她有意将步子跨得很大,一二步就已经走到台口了,第三步时,她还是将脚抬了起来,如果脚放下去的话,整个人肯定要掉到台下。然而,她悬在空中的脚似乎就要放下来,前面的观众生怕她的脚踩在他们的头上,本能地躲闪着。就在脚眼看要落在观众头上时,她马上收回了跨出去的那只脚,稳稳地站在台口。观众一阵虚惊,引起轰堂大笑。就是这样,严凤英还是觉得戏没做足,当我叫她转大圈时,严凤英却沿着台口边沿绕了一大圈,憨态可掬,笑得人直不起腰来。逗逗观众是情理之中的事,没想到她还逗起她的搭档——我来了。当我叫她咳一声时,她似乎没有听见,慢慢地迈着步子,围着我绕了一圈。我心想,坏了,她从来没演过这出戏,下面的戏她肯定接不上来了。我背过身,小声的提醒她:“咳呀,下面是……”
这时,她已经绕到我的左侧,突然对着我的耳朵大声咳了一声,这一声如同惊雷,吓了我一跳,我本能地捂住耳朵。由于表演太真实了,观众笑得前仰后合,并鼓起掌来。下戏后,她向我赔不是:“李先生,真对不起,这出戏我不太熟,心里一慌,声音咳大了一点。”看看,打我一下,又抹我一下,调皮不调皮?这就是当年的小鸿六!
严凤英有丰富的舞台经验,她肚子里装着许多台词,也是个戏篓子,她在舞台上演戏如同生活中对话。为了使戏更加好看,处处出“彩”,她随时随地加一二句俏皮话,逗观众发笑。我说:“大爷,你耳朵半把斤,听话听不清,”严凤英思维敏捷,她马上接过我的话,加了一句原本没有的台词:“算着吧,你又在骂人,你说我耳朵半把斤,半把斤的耳朵,那是猪耳朵啊。”边说边比划一个大耳朵,做个鬼脸。使寂静不久的剧场又一次沸腾起来。
说实话,平时我跟她演的都是小生、花旦的戏,逗人的成份不多,唱词、道白基本上是师傅口传的。我演花旦,严凤英演丑角还是第一次。况且,在演出之前也没有对对词、走走场子,完全凭着严凤英的强记和舞台经验来表演的。开始我还有点紧张,生怕她由于没演过这出戏而对不上“口”。没想到她对这出戏熟悉到随时随地加台词,加过台词后又很自然地接上下面的台词。既然这样,我就来试试她的“见风挂牌”的功夫怎么样。什么叫“见风挂牌”呢?就是见什么人,见什么场景唱什么词。我在唱:“大爷鼻子高,有点好赶骚,莫怪我骂你,”我把“也是命里招。”改成“公鸡到处跑。”就是骂花花公于是个骚公鸡见不得女人,见到漂亮的女人,就像公鸡一样跟在母鸡后面到处跑。原来这段唱词后面丑角没有唱词。严凤英听我改了唱词,嘴里嘀咕一句:“你在骂我。”接着用[瞧相调]加 唱了一段唱词:“大爷我鼻子高,从来不赶骚,大姐相貌好,所以跟着跑,莫怪哟。”咳!这段词加得好,就是说,我从来作风正派,为什么跟着你跑呢?因为你长得太好了,莫怪哟。这个鬼精灵,既为自己辩白,又夸了一句对方,一举两得,合情合理。演到这儿,我的激情也上来了,我再现编一段唱词,试试她的口才。于是,我编了一段唱词,问她贵庚多少,也就是多大年龄。我的意思是:你才出道几天啊?你才多大年龄啊?上了妆就满台词。我的唱词刚完,严凤英马上唱道:“活到九十九,生姜掺辣酒。八两对半斤,你有我也有,不错吧。”咳!她说啊,生姜还是老的辣,不过,你既然考我,李先生,我告诉你吧,在舞台上我是不会输给你的,我俩半斤对八两,你能当场编词,我也会当场编词,不错吧!
戏演完了,观众的手掌都拍肿了,我知道,她今天抢了我的“戏”,她是主角,我成了配角。魏惠民为了安慰我,第二天请我和严凤英吃饭,他对我说:“李先生,昨天的《瞧相》,你和小鸿六演得一样好看。”没想到,严凤英得理不让人,调皮地对我说:“李先生,下次观众点《瞧相》,我还演丑角。”
以后我再也没有看到严凤英演丑角了,我讲不出她演丑角有什么特点,只不过如实地把它讲出来,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1946年8月的某天晚上,在老梅街,李桂兰和严风英同台演出《瞧相》,严凤英演了一回丑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