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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大铖戏曲创作述略

2017-07-04

黄梅戏艺术 2017年1期
关键词:宇文皇甫燕子

王 夔

王 夔先生

阮大铖(1587—1646),字集之,号圆海,一号石巢,又号百子山樵,安庆府怀宁(今安徽省安庆市)人1,在明末政坛和文坛上颇具影响。其曾祖阮鄂,字应荐,号峰居士,嘉靖二十三年(1544)进士,曾多次参与剿灭海盗徐海的战役,因“糜费储饷”被劾丢官。后鄂子阮自崙、阮自华伏阙上书,为父讼冤,最终得以复爵位、赐祭葬。阮大铖祖父阮自崙,为嘉靖四十年(1561)举人,有以鼎、以巽、以孚三子。阮大铖为以巽子,后因阮以鼎乏嗣,被出继给以鼎,一身兼祧两门。阮大铖自幼即受到良好的教育,成名甚早,刊刻于万历四十三年(1615)的《和箫集》中收录了阮大铖的早期诗作70余首,其诗众体兼备,自成一格,“自歌行五七言近体,无不清雅奔放,名章俊语,拟诸古则长吉之怪、元稹之洁、李玉之豪,出入同异,各臻妙境”2。青年阮大铖以诗会友,结社唱和,俨然成为皖西南及鄂东北一带的文坛领袖。如果阮大铖能淡泊功名,专注于诗文创作,他在中国文学史上将会有更高的地位。但阮大铖偏偏权欲熏心,信奉“有官万事足”的人生信条,为追逐权位甚至不惜背信弃义首鼠两端,以致声名狼藉,为人所不齿。

阮大铖在万历三十一年(1603)中举,万历四十四年(1616)中进士,授行人专司捧节奉使,开始其仕宦生涯。天启四年(1624),吏科都给事中缺,东林党领袖、阮大铖的同乡左光斗有意推荐阮大铖,但东林党其他领袖如赵南星、高攀龙、杨涟等以阮大铖浅躁不可当此重任为由加以否决,遂拟用魏大中。阮大铖得知后,随即投靠阉党,夺得吏科都给事中之职。但又害怕东林党人群起攻己,任职未满一月便请归。魏大中接掌吏科都给事中,阮大铖迁怒于左、杨等人,曾扬言:“我犹善归,未知左氏何如耳。”天启六年(1626),阮大铖被召起太常寺少卿,不久,他预感到魏阉气数已尽,为避免殃及自身,于是又请“还山”。崇祯改元,魏忠贤伏诛。阮大铖准备了两套奏疏,一劾魏阉,一劾东林,欲视时局变化首鼠两端,继续进行政治投机。崇祯元年(1628),阮大铖任光禄寺卿,不久即以党邪被罢官。崇祯二年(1629),钦定逆案诏布,以七等定罪,牵连二百八十人,阮大铖列入“交结近侍又次等”目下,论坐徒三年,赎为民。此后十七年中,阮大铖虽然过着匿居生活,却时刻希冀东山再起。他先是在家乡安庆生活了8年,又于崇祯八年(1635)避居南京,组织“群社”,延揽游侠,谈兵说剑,希以“边才”起复。此举遭到对魏阉余孽有刻骨仇恨的复社文人的强烈不满和激烈反弹。崇祯十一年(1638)秋,由吴应箕、陈贞慧、顾杲等人起草,侯方域、黄宗羲、冒襄等140余人具名的《留都防乱公揭》在南京刊播,公讨阮大铖欲东山再起的行径,一时之间,舆情哗然。阮大铖被迫移居南京城南的牛首山,以吟诗、写剧自娱,“每夕与狎客饮,以三鼓为节。客倦罢去,阮挑灯作传奇,达旦不寐以为常。”3虽然在政治上处于最艰难的困顿期,但在文学创作方面却是难得的丰收期。此间,阮大铖创作了近1900首的诗作,及《燕子笺》、《双金榜》、《狮子赚》等传奇,从而奠定其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

崇祯十七年(1644)三月,李自成攻陷北京,崇祯帝在煤山自缢。五月,凤阳总督马士英等人在南京拥立福王朱由崧即位,史称南明弘光帝。马士英与阮大铖是同年进士,交情匪浅,阮大铖对马还有举荐之功,所以在马士英得势后不久,阮大铖即被重新起用,并委以重任。弘光元年(1645)二月,阮大铖被任命为兵部尚书,赐蟒玉,兼御史防江。马阮当政之后,不顾国家危难,大兴党狱,以泄私愤。他们作《蝗蝻录》、《蝇蚋录》,以东林为“蝗”,复社为“蝻”,诸和从者为“蝇”和“蚋”,大肆捕杀东林党人及复社成员。弘光小朝廷也因此君臣离心,内外不和,政治腐败,无药可救。五月,清军破南京,福王被俘,阮大铖逃至金华督师顾大典处,被当地乡绅驱逐出境,只得到江东方国安军营避难。隆武二年(1646),清军渡钱塘,阮大铖至江头迎降,得授内院职衔。阮大铖感激涕零,自请带清军破金华,又随清军攻福建,在仙霞岭僵仆石上而死。4

阮大铖所作传奇见诸著录的有《春灯谜》、《牟尼合》、《双金榜》、《燕子笺》、《狮子赚》、《老门生》、《赐恩环》、《井中盟》、《忠孝环》、《桃花笑》、《翠鹏图》等十一种,前四种传世,合称《石巢传奇四种》,其余七种均已散佚。据孙书磊先生研究,《石巢传奇四种》约作于崇祯六年(1633)至崇祯十五年(1624),创作地点在安徽怀宁、南京牛首山之祖堂寺及南京附近的姑熟(今安徽省当涂县)。5

《春灯谜》创作于崇祯六年(1633),敷演宇文彦与韦影娘曲折离奇的爱情故事。写巫山宇文行简谒选湘乡学博,长子宇文羲留家读书,次子宇文彦随父母赴任。同时西川节度使韦初平升任枢密院使,也携家眷从水路赴京。韦初平有二女,长女名影娘,次女名惜惜。两家官船同时停泊于黄陵驿。是夜元宵灯会,宇文彦乘父母睡下,上岸观灯,影娘也携婢女春樱改扮男装上岸游玩。二人同往黄陵庙观灯,均猜中灯谜,在庙祝的撮合下,宇文彦与韦影娘各题诗一首,互执对方诗笺而去。此时,因刮风大作,韦家将船移近宇文行简的船停靠。匆忙之中,二人误入对方舟中。次日,韦影娘被宇文彦之母认为义女。宇文彦则被逮,韦初平误以为其与女儿有染,于是诈称宇文彦为海贼,将其投入江中,后被乡兵救起,被当作海贼送入官衙,判以死刑。春樱胆小,畏罪投水身死,韦初平令人将宇文彦的衣服裹在其尸首上,对外宣称一秀才落水而亡。宇文行简派人回黄陵庙寻找宇文彦,见春樱尸首上着宇文彦的衣巾,于是误以为宇文彦已死,将春樱尸首收敛入棺,寄放于女郎祠。宇文羲考中进士,传胪时误呼为李文义,遂改名为李文义。韦初平见其风度端凝,将其招为女婿。后李文义授巡方御史,接受宇文彦自讼,判其无罪释放。宇文彦改名卢更生入京应考,考中状元,又经韦初平劝说,入赘李府为婿。花烛之期,父子父女相认,两家骨肉团聚。

《牟尼合》系作者崇祯九年(1636)夏日在姑熟避暑时的作品,敷演金陵人萧思远被恶人构陷迫害,一家悲欢离合事。写梁武帝后裔萧思远新得一子,取名佛珠。好友王僴前来道贺,王有一女,生日时辰与佛珠相同,故两家为子女订下婚约。四月初八濯龙会上,萧思远为救芮小二夫妇,得罪建康招讨使封其蔀。恰开河总管麻叔谋有查访奸宄的文书下达,封即诬告思远图谋不轨,欲将其收捕。萧思远得王僴报信,化名梁德祖出逃。临别时,夫妻各携祖传牟尼珠一颗,以为日后相认凭证。思远后偶遇芮小二夫妇,随其往海州避难。麻叔谋欲蒸食民间小儿,封其蔀又乘机献上佛珠,思远妻荀氏将牟尼珠一颗暗藏于孩子衣领,并题诗一首。王僴偷出佛珠,被追无奈,只好将婴儿放在扬州白衣庵中,只身逃走。前来求子的令狐頔夫妇拾得佛珠,取名佛赐,将其带回家中抚养。芮小二夫妇携思远书信前去迎接荀氏,不料思远为海盗捕杀。尸体漂到聚窟洲头,被达摩祖师救活。芮小二迎荀氏至海州,后避乱于扬州,遇故人王僴。荀氏入王宅,教其女读书、刺绣。萧思远也被令狐頔聘为塾师。芮小二将萧思远一家被迫害的经历编成猴戏在京城演出,内史牛承恩、邢朝看后,奏明皇帝,麻、封二人伏法。佛赐长大成人,考中状元后回家省亲,萧思远赠以自己收藏的牟尼珠。令狐頔原与王僴说亲,以两颗牟尼珠为催妆之礼。新人出拜父母,于是父子相认、夫妻团聚、故交重逢,阖门欢庆。

《燕子笺》创作于崇祯十四年(1641)末至崇祯十五年(1642)年初,是阮大铖匿居南京牛首山祖堂寺时的作品,该剧敷演唐代扶风书生霍都梁与曲江妓女华行云、宦门千金郦飞云的曲折婚恋故事。写霍都梁与友鲜于佶赴长安应试,寄寓旧交名妓华行云家。霍都梁为行云作《听莺扑蝶图》,送与裱匠装裱。其时礼部尚书郦安道之女飞云,也将吴道子《观音图》送裱。两家各误取其画以去。飞云见画中女子与自己相似,又爱慕画中书生俊俏,于是用红笺题【醉桃源】一阕以言志。题毕,红笺被飞燕衔去,坠于曲江畔,又为霍都梁所得,从此,两人各思念成疾。试期将至,鲜于佶买通关节,窃霍都梁之试卷为己卷,得中状元。鲜于佶又以燕子衔画之事相恫吓,霍都梁被迫改名卞无忌而逃。未及发榜,安禄山作乱,郦飞云、华行云俱与亲人走散。郦飞云被天雄节度使贾南仲所救,并被其收为义女。卞无忌为贾南仲幕僚,因军功升任参谋,贾南仲做主,将郦飞云嫁给了卞无忌,一对有情人终成眷属。华行云在乱中与飞云母相遇。因容貌相似,也被飞云母认为养女。乱平之后,郦安道欲将招赘新科状元鲜于佶为婿,行云素知鲜于佶不学无术,告知郦尚书。郦尚书召试鲜于佶,鲜于佶钻狗洞而逃。霍都梁追补为状元,又与行云结为夫妇。

《双金榜》也在姑孰曹履吉处完成,其创作时间可能在作者移居南京牛首山之后不久。该剧敷演洛阳书生皇甫敦两次被诬陷,以致妻离子散,后因二子登科,夫妻父子才得团圆事。写皇甫敦穷愁潦倒,妻子亡故后将独子孝标托付邻翁詹员外收养,自己则寄食僧舍,攻读诗书。时值元宵佳节,弘农郡太守汲嗣源请皇甫敦过府饮宴,广东海盗莫佽飞乘机偷取皇甫敦的衣帽,改扮成文士模样,盗走宝珠、金锭后,弃衣而逃。临行时,将金锭放置于皇甫敦书案,以示谢意。皇甫醉卧,全不知情。次日,安抚使蓝廷璋据衣帽、金锭,将皇甫认作真凶,流配至岭南。汲太守闻讯前来辩冤,与蓝安抚发生争执,愤而辞官回乡。皇甫敦在流放地,巧遇莫佽飞,莫救下皇甫,并将其安置在多宝番寺中。后皇甫敦赘于通家旧好卢家,生一子,取名孝绪。莫佽飞招皇甫敦海上相会,被诬告为通番,卢氏携孝绪逃亡增城避难。皇甫敦则留在海外,教化番民。十八年后,皇甫敦二子孝标、孝绪,双双金榜题名,分别入赘汲嗣源及蓝廷璋家为婿。詹员外得此喜讯,请蔡医生写信告知孝标身世。但蔡医生将皇甫敦误写成“黄辅登”,故未能与孝绪相认。孝标请孝绪求蓝廷璋奏明皇帝,准其复姓归宗。蓝廷璋知情后,将孝标降级调用。孝标怪罪孝绪,二人反目成仇。后孝绪托人觅得皇甫敦,因其有通番之罪,只得将其字“元礼”充名,请得封诰。此事被孝标获知,于早朝上当众揭发,孝绪又揭发孝标冒籍登第,兄弟二人攻讦不休。最后皇甫敦说明真相,蓝廷璋低头认错,孝标、孝绪言归于好,一家人得以团聚。

阮大铖的《石巢传奇四种》主要包涵了以下四个方面的思想内容:

首先是对功名富贵的追逐。据说阮大铖避居南京时,曾将俗语“无官一身轻,有子万事足”改成“无子一身轻,有官万事足”,并写成条幅,挂在书房中自勉。6他还宣称“君子不得志于今,必有垂于后。吾辈舍功名富贵外,别无所以安顿,此身乌用须眉男子为也。吾终不能混混汩汩,与草木同朽腐矣。”7可以说阮大铖一生汲汲于功名,惜惜于富贵,至老不衰,至死不改。这种崇尚功名的思想,一方面表现为获取功名成为剧中人改变命运的关键。《春灯谜》中的宇文彦和《燕子笺》中的霍都梁,均遭人诬陷,有口难辩,一旦考中状元,不仅骨肉团圆,还成就了美好姻缘。《牟尼合》中的萧思远和《双金榜》中的皇甫敦,虽然自己未获功名,最终也凭借儿子的高中而否极泰来、皆大欢喜。另一方面,取得功名又成为主人公获取美满姻缘的保证。在阮大铖的作品中,爱情和功名互为表里,对爱情的向往成为追逐功名的精神动力,而功成名就又为美满婚姻的实现提供保障。宇文彦、萧佛赐、皇甫孝标、皇甫孝绪的经历概莫能外,就连不学无术的鲜于佶在窃得状元之位后,都知道喜滋滋地做起“相府疾催,想订红鸾喜”的美梦,至于霍都梁一夫二妻、独占双美的结局,就更能说明功名之于婚姻的重要性了。

其次是对儿女真情的颂扬。同临川派其他作家相比,阮大铖作品中对情的表现相对薄弱。但在《燕子笺》传奇中,作者通过塑造两位敢爱敢恨的女性形象,也对儿女真情进行了倾心颂扬。出身名门的千金小姐郦飞云,虽然被禁锢在深闺之中,但一见到被错送的《听莺扑蝶图》,马上意乱情迷起来:“莫不是赚阳台,行雨云?莫不是慌天台,刘阮情?莫不是暂离了倩女魂?莫不是颦效了东家逞?怎生生的打合上卓女琴!教我暗煎煎,难将这哑谜儿忖。”8既写出了“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的惆怅和惶惑,又活脱刻画出深闺少女情窦初开的娇羞与渴望。之后,她题笺抒情,将一腔情思寄托于文字之中:“乌丝一幅金粉笺,春心委的淹煎。并不是织锦回文,那些个题红宫怨。写心情,一纸尖憨,荡眼睛,片时美满,闷恹恹,又听梁间春燕,不住的语呢喃。”9当燕子衔笺去后,她一会儿喜悦:“天、天,莫不是玄鸟高媒,辐辏姻缘!”一会儿担忧:“天、天,未必行方便,便落在泥水边。那些御沟红叶荡春烟,只落得飞絮浮萍一样牵。”一会儿憧憬:“那禁闲事恁般牵挽。画中人几时相见?待见,才能说与般般!”丰富而细腻的少女情怀,被阐释得淋漓尽致,故怀远堂批点本评此出:“此出尽情,乃尽出无情中之情”。尽管这种爱情还有些虚幻,但郦飞云爱得炽烈,爱得顽强,这是出自本性的爱的呼唤,也是充满浪漫的情的高扬。

另一方面,霍都梁也始终忠于青楼女子华行云。当贾南仲欲将义女将给霍都梁时,他坚决回绝:“小生曾与曲江女子,旧有姻盟,怎好顿改初心,辜彼夙约?”10实在无法推脱,只好在贾允诺日后对行云与飞云“不论大小,一样相称”后,才勉强同意。即使在与飞云成婚后,他对行云的情意也没有丝毫改变。华行云对于爱情也同样专注而执着。当霍都梁被逼出走后,她努力保存霍生的书稿等物。面对鲜于佶的无耻纠缠,她严辞相拒,又勇敢地揭发他冒取功名的丑恶面目,爱憎分明,大义凛然。最终为自己与霍都梁的重逢创造了条件。在作品的最后,她不因出身卑微而怯懦软弱,她大胆地与郦飞云争夺封诰,显现出她对爱情的珍惜和对自身幸福的追求。所以胡金望先生评价这两个艺术形象时说:“这两个人物在爱情上的表现,应该视为明中叶后要求爱情自由、个性解放,重视人的价值和尊严的进步社会思潮在文学作品中的反映,具有鲜明的时代特征。”11

再次是对自身“蒙冤”的辩解。与阮大铖有过一定交往的张岱曾说:“阮圆海大有才华,恨居心勿静,其所编诸剧,骂世十七,解嘲十三,多诋毁东林,辩宥魏党。”12可以说,自崇祯二年名收逆案之后,阮大铖无时无刻不在为自己“蒙冤”进行辩解。但在现实中,他的辩解无人倾听,他的努力为人所阻。于是他只能将自身的人生体验熔铸到创作中,将人生理想寄予到作品里,借剧中人之口为自己剖白,借剧中人的遭遇为自己翻案,这是十分自然的。《双金榜》中皇甫敦身陷“盗珠”、“通番”两桩冤案,其后二子又党争不断,这些都与作者在崇祯朝的经历相仿佛。《牟尼合》中萧思远被诬为盗,不从强盗,又遭不测,这些遭际也有作者的影子投射其间。《春灯谜》中宇文彦错上人船,并非大罪,却被诬为盗贼,被判死刑,丝毫没有申辩的机会。作者以此来暗示自己错上魏党之船。剧末【清江引】云:“满盘错事如天样,近来兼古往。功名傀儡场,影弄婴儿像。饶他算清来,到底是个糊涂账。”13指出古来今来,错事甚多,既然人人都会犯错,又何苦要紧紧揪住我不放?《燕子笺》中才华横溢的霍都梁遭人陷害,喻自己为人构陷,剧末霍都梁终得状元之位,也寓自身所蒙之冤必有洗清之日。

最后是对社会问题的揭露。大明王朝自万历殆政以来,奸弊丛生,国事日非。阮大铖的《石巢传奇四种》客观上对当时的一些社会问题也有不同程度的反映。《燕子笺》中目不识丁、胸无点墨的鲜于佶,凭借金钱贿通关节,调换试卷,成为新科状元,这无疑是对当时科场作弊之风盛行的大胆嘲讽。《春灯谜》中獭皮军横行、《牟尼合》中赛麻郎作乱,真实描绘了当时阶级矛盾激化,市民暴动和农民起义频仍的社会现实。至于《双金榜》中同父异母的兄弟,出于一己之私,互相攻讦,争论不休,则是对当时各守门户的党争的批评。明朝后期,东林—复社文人集团与魏阉集团之间的党争,水火不容,愈演愈烈,大有鱼死网破之势。这种政治恶斗的结果,就是加速了明朝的灭亡。联系阮大铖因陷党争而遭废弃的事实,就不难理解作者为何要借剧中人之口表达对党争误国的无奈和不满了:“是非人我俱堪笑,忒地寻苦恼。何必更披毛,是虮虱裤中闹,有一般做梦的还说这样好。”14

与思想内容上的孱弱相比,《石巢传奇四种》在艺术上取得的成就更令人瞩目。张岱曾评论阮大铖的传奇“镞镞能新,不落窠臼”,所以“本本出色,脚脚出色,出出出色,句句出色,字字出色”。15应该说,以精于赏鉴著称的张岱所言并非溢美之词。《石巢传奇四种》的艺术成就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是构思精巧,关目新奇。《石巢传奇四种》中,除《燕子笺》有小本平话为蓝本外,其余三种都出自作者虚构。在《春灯谜自序》中阮大铖认为:“其事臆也,于稗官野说无取焉。盖稗野亦臆也,则吾宁吾臆之愈。”16在作者看来,尽管稗官野说也是虚构的,但还不如作者一空依傍的完全虚构更为自由。在这一创作思想的指导下,阮大铖“不谱旧闻,特舒臆见,划雷晴里,布架空中”,17其作品大多构思精巧,曲折离奇。《春灯谜》又名《十错认》,即“男入女舟,女入男舟,一也。兄娶次女,弟娶长女,二也。以媳为女,三也。以父为岳,四也。以韦女为尹生,五也。以春樱为宇文生,六也。羲改李文义,七也。彦改卢更生,八也。兄豁弟之罪案,九也。师以仇为门生,而为媒己女,十也。”18剧中重重误会、处处巧合,“文笋斗缝,巧轴转关,石破天来,峰穷境出”19,作者还设置了女扮男装、更名换姓、认假作真等关目,令剧情发展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其余几部作品中,燕子传笺为媒、状元狗洞逃跑、麻叔谋嗜食小儿、令狐頔求子得嗣、卢弱玉梦中得花、亲兄弟互相凌逼等新奇关目,也都出人意料之外,又合乎情理之中。人物命运大都随剧情发展而起伏,戏剧冲突环环相扣,层层推进,直至最后解扣,方使观者恍然大悟。可以说,阮大铖的戏剧之所以盛行于当时,与其作品戏剧性强是分不开的。

其次是针线绵密,结构谨严。阮大铖的剧作不仅构思精巧,又能针线绵密,既保持戏剧结构的完整性,又保持戏剧结构的合理性,从而使作品结构谨严、照应妥帖。如《双金榜》中写皇甫敦身陷“盗珠”冤案,作者就用大量细节来埋伏和照映:汲嗣源请皇甫敦饮宴,皇甫敦因此换衣赴约。莫佽飞盗来皇甫换下的旧衣,扮作儒生潜入库房,恰逢库吏酒醉倒地因而轻易得珠,为掩人耳目将儒衣脱下掷地,为感谢皇甫敦而留金锭于书桌。案发之后,蓝廷璋检查现场,发现衣巾及汲嗣源给皇甫敦的邀请信;搜查白马寺,又在皇甫敦的住处发现被盗金锭,于是皇甫敦百口莫辩,蓝廷璋认假作真。这样滴水不漏的情节设置,实在是针线绵密,无懈可击。故韦佩居士评阮大铖的剧作:“构局引丝,有伏有应,有详有约,有案有断。即游戏三昧,实御以《左》、《国》、龙门家法;而慧心盘肠,蜿纡屈曲,全在筋转脉摇处,别有马迹蛛丝、草蛇灰线之妙。介处、白处、有字处、无字处,皆有情有文,有声有态,以至眉轮眼角、衣痕袖折、茗碗香炉,无非神情,无非关锁,此亦未易与不细心人道也。”20

此外,阮大铖还善于运用道具来贯穿人物和情节。《燕子笺》中以两幅画像为引,又以燕子所衔之笺为重要道具推动剧情展开,终以燕子双双绕梁呼应,步步引人入胜。与此前戏曲中只有一个重要道具不同,阮大铖的作品中创造性地采用了两个关键道具,以它们的分和来绾系人物的悲欢。如《双金榜》中的一对碧玉蝴蝶,原为崖门花田卢家之物,后赠与皇甫敦之祖。皇甫敦蒙冤起解时,曾分一只玉蝴蝶留给孝标,后又因另一只玉蝴蝶与卢小姐巧结良缘。后来孝标、孝绪兄弟党争,也是借玉蝴蝶来解决矛盾,蝴蝶成双之时,也是父子兄弟团圆之日。

再次是文词雅丽,场上闹热。阮大铖曾不无自诩地将自己与汤显祖的戏剧创作进行比较:“余词不敢较玉茗,而差胜之二:玉茗不能度曲,予薄能之。虽按拍不甚匀合,然凡棘喉殢齿之音,早于填时推敲小当,故易歌演也。昭武地僻,秦青、何戡辈所不往。余乡为吴首,相去弥近,有裕所陈君者,称优孟耆宿,无论清浊疾徐,宛转高下,能尽曲致。即歌板外一种颦笑欢愁,载于衣褶眉稜者,亦如虎头道子,丝丝描出,胜右丞自舞郁轮远矣,又一快也。”21吴梅也曾举阮氏作品中的曲文为证:

《旅泊》中【一支风】一支,颇有玉茗风度也。词云:“可怜宵,小泊在黄陵庙。淡月江声小,闪风灯苦竹丛芦,似有江妃笑。云旗卷夜潮,骚魂何处招?向归鸿支下伤秋料。”至于《燕子笺》,则美不胜收矣。如第一折之【满庭芳引子】,末二句云:“芸窗下,寒香晴雪,笺释送穷文。”《写像》折中云:“画眉郎怎自把眉儿画,较玉貌羞惭杀。打草稿顾影池中,脱粉本央小镜菱花。画中人又好做人中画。”《骇像》折中云:“要包弹一样儿没半星,逞风流倒有十分的可憎。是不曾在马上墙头也,露了红粉些儿一线轻。且向小阁晴窗勘笑颦。”《题笺》折中云:“逗花丛若个儿郎,一般样粉扑儿衣香人面,哑丹青问不出真和赝。”《拾笺》折中云:“破工夫描写出当炉艳,不做美的把花容信手传。敢则他精神出落的忒端然,因此上化为云雨飞去到阳台畔。差迭了东风图画美人颜,倒变做南海水月观音面。又这霞笺,香闺妙填,明说出丹青收管。抽黄数白,便班姬怎让先。闲思遣,那打热的相思情怕闪,这扯淡的相思症转添。”《初婚》折中云:“这像画的人儿入手也,那画像的人儿知他在何处歇。少不得巫峡行云又把我梦儿惹。”诸如此类,皆芬芳秀逸,字字本色,的是三折肱于此道也。22

事实上,作为早慧复早贵的“江南第一才子”,阮大铖不仅文学素养深厚,而且精通音律,故其作品既文词雅丽、极富才情,又工稳合律、字正腔圆,既“深得玉茗之神”23,又合乎吴江之律。如仅就文词雅丽幽艳而论,阮大铖的作品确乎深得临川派三昧。

此外,阮大铖还十分注重戏剧演出的舞台效果,为增加戏剧的娱乐性,他将一些仪式片段或民俗表演融入作品,令观众观赏戏中之戏,既脱窠臼,令剧情别开生面;又剂冷热,使场上赏心悦目。如《双金榜》第十八出《煎珠》中,宝峰和尚主持熬练宝珠仪式,有龙女献珠,有鲛人献绡,有龙王来朝宝,有海鬼献珊瑚,还有虾兵鼋将游走其间,个个载歌载舞,满场热闹非常。同剧第二十二出《踏歌》则表现了岭南地区特有的婚姻习俗:男女在成婚之时,定要在花田墟中对坐草丛对歌。女方以竹枝腔词儿发问,男方应答,只有应答如流,才能携手归墟,洞房花烛。其词云:

【蛮歌】石竹花开叶子青,打扮村俏嫁情人,哎哟哎哟哎哟哟。嫁情人还要把情人问,哎哟哎哟哎哟哟。可有花手巾,可有花布裙。盒儿里槟榔重几斤,哎哟哎哟哎哟哟。有了时奴与你亲手也么亲,学鸳鸯鸟儿一对在池中搵,哎哟哎哟哎哟哟。

【前腔】踯躅花开叶子红,打扮村老娶村侬,哎哟哎哟哎哟哟。娶村侬,还要你村侬送,哎哟哎哟哎哟哟。送我些马尾鬃,送我些花草葱,蛇皮鞋面揎了个蛇头空,哎哟哎哟哎哟哟。送了吧,我的侬,侬也么侬,学蛤蚧虫儿叫了一声,在沙边弄,哎哟哎哟哎哟哟。24

用陌生化的手法来表现男女成婚礼仪,文词也质朴率真,充满野趣,这样的处理显然增强了作品的观赏性,并营造出浓郁的喜剧效果,令观者喜闻乐见。故吴梅评此剧云:“明人传奇,多喁喁儿女语,独圆海诸作皆合歌舞为一,如《春灯谜》之龙灯、《牟尼合》之走解、《燕子笺》之象戏、波斯进宝,及此记之煎珠、踏歌,皆耳目一新,使观场者迷离惝恍,此又同时诸家所无有者矣。”25

正因为阮大铖的剧作大多具有较高的艺术价值,《石巢传奇四种》才能在明末清初的戏剧舞台上风靡一时,常演不衰。

除填词度曲外,阮大铖还蓄有家班,充当班主及导演的角色。他亲自设计唱腔、为演员分析角色,帮助他们提高对剧本意旨及人物性格的理解,不仅对家班演技精益求精,还在舞台布景上求新求异,因此阮大铖家班的演出质量在当时各家班中最为杰出。张岱曾不无羡慕地赞叹道:

阮圆海家优,讲关目,讲情理,讲筋节,与他班孟浪不同。然其所打院本,又皆主人自制,笔笔勾勒,苦心尽出,与他班卤莽者又不同。故所搬演,本本出色,脚脚出色,出出出色,句句出色,字字出色。余在其家看《十错认》、《摩尼珠》、《燕子笺》三剧,其串架斗笋、插科打诨、意色眼目,主人细细与之讲明,知其意味,知其指归,故咬嚼吞吐,寻味不尽。至于《十错认》之龙灯、之紫姑,《摩尼珠》之走解、之猴戏,《燕子笺》之飞燕、之舞象、之波斯进宝,无不尽情刻画,故其出色也愈甚。26

阮大铖的家班中究竟孕育出多少名伶,现在已不得而知了。据文献记载,阮大铖有位善演《燕子笺》的女伶朱音仙,直到康熙年间还在演出。龚鼎孽曾作诗相赠,曹寅也曾观赏过她的表演。27除自娱外,阮大铖蓄家班更是为了广延士林、洗刷恶名,以图东山再起。可惜复社文人并不领情,崇祯十五年,围绕阮大铖及其家班发生了著名的观剧骂坐事件:“大铖谱《燕子笺》,家伶一部,能演是剧。会诸名士以试事集金陵,四公子置酒鸡鸣埭,征阮伶以侑。大铖心窃喜,立遣伶往,而令他奴诇之。方度曲,四座叹赏。奴走告,大铖心益喜。已而抗声论天下事,语稍及大铖,遂戟手骂詈不绝,大铖乃大怒,衔之次骨。”28这次事件直接导致了后来的“甲申党狱”,众多文人因参与骂坐而惨遭迫害,其富于戏剧性的情节也被孔尚任写入《桃花扇》中。弘光小朝廷建立后,阮大铖即将自己所撰传奇数种进献皇帝,同时广搜歌姬,“奏新声于玉树春风,歌《燕子》之笺;叶雅调于牙琴夜月,谱《春灯》之曲”29。这样做,既讨好了纵情声色的福王,又扩大了自己剧作的影响,也加速了弘光小朝廷的覆灭。弘光元年(1645)五月,清军攻破南京,阮大铖仓皇出逃,其苦心经营的家班也随之星散。

由于声名狼藉,阮大铖在中国戏剧史上的地位一向不高。倘不因人废言,对其剧作进行实事求是的评价,可以发现阮大铖的戏剧创作,构思精巧,关目新奇,文词雅丽,场面闹热,既承继汤显祖戏剧创作言情的传统,又善用误会及巧合之法,增强了戏剧的故事性和观赏性,由此开启明代谐趣喜剧发展的新道路,为李渔娱乐性戏剧的出现提供有益的借鉴。可以说,作为中国戏剧史上“以剧作家身份致力于剧场艺术的第一人”30,将阮大铖称作“三百年一作手”31,并非过誉之词。阮大铖的戏曲创作和演出实践,较好地推动了戏曲文化在安庆的普及和传播,为其后安庆戏曲的繁荣和新飞跃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注释:

1一说阮大铖为安庆府桐城县人,约在万历二十六年(1598)随嗣父迁入怀宁,成为“怀宁籍桐城人”。详见郑雷《阮大铖丛考(上)》一文,该文载《华侨大学学报》2004年第1期。另据中国人民大学张全海先生研究,阮大铖为桐城龙眠山(今属枞阳县)人,后入籍怀宁。

2《和箫集》卷末王之朝《题辞》,该诗集现藏浙江天一阁文物保管所。

3王士禛《池北偶谈》卷十一“阮怀宁”,第268页,中华书局,1982年。

4参见《明史·阮大铖传》、钱澄之《阮大铖本末小纪》、徐鼒《小腆纪传》、光绪《通州直隶州志》、光绪《金陵通纪》、民国《安徽通志列传稿》等文献记载。

5详见孙书磊《明末清初戏剧研究》第九章《〈石巢传奇四种〉创作考辨》,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7年。

6 邓邦述群碧楼钞本《〈咏怀堂诗集〉序》。

7叶灿《〈咏怀堂诗集〉序》引阮大铖语,胡金望、汪长林校点《咏怀堂诗集》,第524页,黄山书社,2006年。

8《燕子笺》第九出《骇像》。

9《燕子笺》第十一出《题笺》。

10《燕子笺》第三十出《平胡》。

11徐凌云、胡金望《〈阮大铖戏曲四种〉前言》,第3页,黄山书社,1993年。

12张岱《陶庵梦忆》卷八《阮圆海戏》,屠友详校注,第221页,上海远东出版社,1996年。

13《春灯谜》第三十九出《表错》。

14《双金榜》第四十六出《蝶圆》。

15张岱《陶庵梦忆》卷八《阮圆海戏》,屠友详校注,第221页,上海远东出版社, 1996年。

16徐凌云、胡金望《〈阮大铖戏曲四种〉前言》,第5页,黄山书社,1993年。

17王思任《春灯谜序》,徐凌云、胡金望点校《阮大铖戏曲四种》,第169页,黄山书社,1993年。

18佚名《曲海总目提要》卷十一,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

19王思任《春灯谜序》,徐凌云、胡金望点校《阮大铖戏曲四种》,第169页,黄山书社,1993年。

20韦佩居士《燕子笺序》,徐凌云、胡金望点校《阮大铖戏曲四种》,第628—629页,黄山书社,1993年。

21阮大铖《春灯谜自序》,徐凌云、胡金望点校《阮大铖戏曲四种》,第6页,黄山书社, 1993年。

22吴梅《顾曲麈谈》,第114页,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

23吴梅《中国戏曲概论》,第171页,上海古籍出版社, 2000年。

24《双金榜》第二十二出《踏歌》。

25吴梅《〈双金榜〉跋》,徐凌云、胡金望点校《阮大铖戏曲四种》,第480页,黄山书社,1993年。

26张岱《陶庵梦忆》卷八《阮圆海戏》,屠友详校注,第221页,上海远东出版社, 1996年。

27陆萼庭《昆剧演出史稿》,第125页,上海文艺出版社,1980年。

28杨恩寿《词馀丛话》,收入《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第九册,第280页,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年。

29金嗣芬《板桥杂记补》卷下“记言”,民国二十三年(1934)謇言修馆铅印本。

30邱建新《阮大铖批判论》,载《江淮论坛》1989年第4期。

31吴梅《中国戏曲概论》,第172页,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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