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说”学术辈分与正说太炎先生
——先父宇苍公事略之一
2017-07-03朱子南
朱子南
生命的留痕
“戏说”学术辈分与正说太炎先生
——先父宇苍公事略之一
朱子南
国人讲究辈分,我大哥生于 1912 年,他的大女儿比我还大一岁,却理应叫我南伯。2005 年我妻子去世,她让她在美国的女儿来我家探视,就得叫我南外公,而她带来的一子一女,就要叫我太外公了。我外孙女儿还在读小学一年级,她的两个已读初中(七、八年级)的子女,得叫我的外孙女为阿姨,惹得这两个半大孩子十分奇怪。但是,辈分摆着,容不得差错的。古人有云,“八十岁的侄子,坐摇篮的太公”,这也是按辈分来的。
而在学术界,同样也有辈分一说,也是不容忽视的。
《苏州杂志》上高志罡先生《智者朱季海先生二三事》一文,想起了有关朱季海先生的一件轶事。那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苏州举办语言学学术会议,朱季海出席了活动。大概是会议结束后去参观一下苏州名胜吧,大巴驶来时,有人在边上说了:“老朱上车吧!”这或许是尊重长者、礼让朱季海先生先上车,朱季海闻言脸色一变,上车后,用手杖在车厢地板上重重戳了几下。边上有人猜测,朱季海发怒的原因可能是:何方后生,竟用“老朱”来称呼我?
须知,在学术界,是很重视学术辈分的,作为太炎先生的关门弟子,即使黄侃,早已名满天下,但他作为太炎先生的入室大弟子与朱季海还是同辈,朱季海是以师兄视之的。朱季海的学术辈分既高,对后辈学者无知,以“老朱”相称当然极度不满。
下面,要说的是家父宇苍公了。
多年前的一天,在校园内,路遇师从钱仲联先生获得博士学位的马君,说起钱仲联,他说:“你应该比钱仲联先生低一辈吧?”我开了一个玩笑:“或者,我与钱先生同辈,或许还高一辈。”他不以为然,我答曰:太炎先生曾聘请先父教读其子夷吾、大可,是太炎先生的西宾。钱先生肯定比太炎先生低一辈,如是比太炎先生的弟子黄侃低一辈,则是比太炎先生低两辈了,而先父则与太炎先生平辈论交,那不是比先父要低一辈或两辈?而太炎先生在日本所教的弟子周树人(鲁迅)、钱玄同等人,则钱仲联先生不可能与他们同辈,则比太炎先生低两辈无疑,如此,则我比钱仲联先生就可能高一辈了。
何况,先父与王国维(静安)先生平辈论交,钱仲联比静安先生肯定是低一辈或两辈的。还有,钱仲联的堂叔钱夏(玄同)曾与家父同在海宁州学堂任教,曾是同事,则家父比钱仲联高一辈无疑。
学术辈分是不论年龄的。以年龄来说,静安先生出生于 1877 年,家父生于1888 年,钱先生生于 1908 年,也比钱先生多了 31 岁和 20 岁。就以著名语言学家《辞通》的编著者朱起凤来说,生于 1874年,生于 1901 年的其子复旦大学教授吴文祺还是先父的学生,始终以师礼敬奉先父。我对吴文祺是以文祺哥称之。以年龄来说,他比钱仲联还年长 7 岁,他在 1923年就由郑振铎介绍参加了文学研究会,于1924 年由宣中华、华林介绍加入中国共产党。1926 年,吴文祺去武汉任中央军事政治学校政治教官,后在燕京大学任讲师、上海暨南大学任教授。而钱仲联是在 1926年冬毕业于无锡国专的。如此说来,吴文祺可能高钱仲联一辈了。此仅为就学术辈分而言,毫无贬低钱仲联先生之意,就学术成就来说,钱仲联在清诗研究中是有突出成就的。
家父宇苍公与太炎先生的交往,始于太炎先生住上海期间。那时,太炎先生住同孚路(今名石门一路)同福里,家父住卡德路(今名石门二路)福临里,相距不远,由与家父同为海宁人的孙世扬(字鹰若)介绍,教读太炎先生的夷吾、大可二子。
据《海宁州志稿》记载,家父宇苍公于清宣统元年(1909)以第一名毕业于海宁州中学堂(原就读于杭州中学堂,转学来此),由清政府学部“奖给优贡”,“优贡”者即优拔贡生,科举时代,以此身份即可参加会试。即先后任教于海宁州小学堂、海宁州中学堂。据《海宁州志稿》记载:同在海宁州中学堂任教的有钱夏(玄同)、王国华(王国维之弟)、陈典常(作家陈学昭之父)、朱宗莱等人。朱宗莱生于 1881 年,1900 年 20 岁时与海宁州知事林孝恂之子林长民同赴日本留学,回国后即在海宁州小学堂任教。之后又去日本留学。其时,与周树人、周作人、钱玄同、朱希祖等人,师从太炎先生学习《说文》。1915 年,朱宗莱执教于北京大学,1919 年因病去世。他的遗著《文学述谊·正名篇》由先父付梓于 1940年用线装本出版,距宗莱先生去世已 21年。先父不忘故交,于此可见。孙世扬介绍家父宇苍公去任太炎先生的西宾,为太炎先生首肯。
孙世扬生于 1892 年,少先父 4 岁。自北京大学肄业南归后,即师从太炎先生。后又随太炎先生到苏州,直至太炎先生去世。后因抗战军兴,孙世扬西行到重庆。其时,有由李根源题签的《西行口号》诗集一册寄先父。山河光复,任安徽大学教授。因病于 1947 年 7 月去世,享年五十有六。一代英才,未享永年,为之叹息。
家父宇苍公在太炎先生任西宾时,甚有可记者。以太炎先生的学识,何以要延请西宾以教读其子夷吾、大可?这或许是为“易子而教”的古训。自己教子女,不如请他人来教的效果好,也可能是由于先生忙于著述,无暇顾及。不过,太炎先生对家父的学识是充分肯定的,在延聘之前,曾向孙世杨了解过家父宇苍公的经历和著述。作为国学大师,自不会找一个“马二先生”来充当塾师的。
我对家父与太炎先生的交往,原本是一无所知的。缘起于 1962 年我在江苏师院(今苏州大学)中文系工作时,翻到朱起凤所编的《辞通》,见太炎先生所写序中有“余未识朱公,友人朱宇苍持书以来,属为题辞”之语。这才在一次周末回上海家中时,问及此事。据家父说,当年《辞通》的出版颇费周折。先是,由文祺哥刻钢板油印了几部,分交友人联系各大书店,家父也携书稿交他的友人医药书局的老板诸福保(除医药书籍外,也印学术书籍),但多家书局都因生僻字太多,需另刻铜模浇注铅字而未允。最后,是在夏丏尊等人的大力促成下,开明书店的老板章锡琛才接受了这一书稿,并由宋云彬负责编辑,以周振甫作云彬先生的助手。为扩大影响,由宋云彬、吴文祺分别邀请胡适、林语堂、夏丏尊、刘大白等为之作序。而请太炎先生作序,则由家父持书稿油印本于 1932 年送交太炎先生。太炎先生这不足一千字之序,绝不是应酬之作。他在序文之末有云,对书稿“逾一岁始得其究竟,乃题其耑如右”。序成之日,太炎先生署日期为“民国二十二年(1933)十一月”。以国学大师的学识,还是研读了书稿一年有余,才“得其究竟”而作序,看现今,有的连书稿也未翻过,就执笔作序之辈,能无愧乎?
家父取得这一序文后即交起凤先生,起凤先生是以一盒装长袍呢料托家父交太炎先生以作酬谢。太炎先生笑纳后,又托家父转达谢意。在礼教上,太炎先生是很讲究的。
太炎先生也有拒收润笔之事。1929 年8月,乡先贤朱稼云先生去世。家父与孙世扬等人为筹措丧事,向稼云先生当年的学生求助。由家父请太炎先生为稼云先生讣告题签并写像赞,稼云先生生于 1854 年(太炎先生生于 1869 年),长太炎先生 15岁。家父向太炎先生介绍了稼云先生的生平事迹。朱稼云在前清时,曾中式举人,但无意仕进,以教育为救国之本,即回乡主持安澜书院(后名安澜小学堂),一时青衿之士竟趋就学,风气为之一变。光绪三十年,又创立海宁州中学堂;又办蒙正女学堂,是为邑中有女学之始。毕生从事教育,培养才德之士,名闻遐迩。至浙江咨议局成立,即被举为议员。晚年病困,生活全靠当年学生接济。他家人的棺木无力营葬而停柩暂厝的有八九具之多。太炎先生听了这一介绍,为之动容,即应家父所请,写了“朱君稼云讣告”,落款“章炳麟题”;又写了“朱稼云先生像赞”,为“学以为己,教以成人,训子以义,处乡以仁”。落款也是“章炳麟题”,并用了“章炳麟”“太炎”两枚印章。按例,应付润笔之资,但太炎先生婉拒了。
太炎先生在家父课余,也时常抽暇谈论学术问题或世事与政治思想。家父曾谈及一事,颇得太炎先生赞许。在“五四”之前,家父即积极参加了家乡追求民主与科学的活动。“五四”运动爆发,迅速影响全国,学生痛斥陆宗舆、曹汝霖、章宗祥三人的卖国行径之事传到海宁,乡人以陆宗舆为海宁籍人为耻,由王国华(王国维之弟,抗战前曾任青岛大学教授,1946 年赴台湾大学任教授、英语系主任)、家父朱宇苍主持的海宁教育会联合海宁县商会、农会举行了全县公民大会,议决开除陆宗舆的乡籍,并决定在县城的邑庙前、北城门外、海塘镇海塔前等 3 处各立一碑,碑文曰“卖国贼陆宗舆”(按,其中一块碑石历经沧桑,现仍在,保存于海宁市博物馆内)。当家父向太炎先生谈及此事时,太炎先生认为对此等卖国贼理应如此对待,使之警戒后人。太炎先生还说,中国历来有“去思碑”“记功碑”“德政碑”等等,此为常见,而为时人立“遗臭碑”,则可见其人之为世人所痛恶程度之烈了。
要说太炎先生待客的礼数,那是传统儒家文人的做法。家父去为夷吾、大可讲课,太炎先生必命二子在书房门口迎接。待家父落座后,再行就坐。由仆妇泡茶后,必请他夫人汤国梨亲手奉送。
1930 年,我大哥子武与钟娴曼结婚,太炎先生送来了贺礼,为用红底洒金的对联以篆字写成,上联用的是“朱”姓的典故,下联用“钟”姓的典故,落款为“余杭章炳麟”。这副对联曾悬挂在我家客堂内,后为大哥取去存放于他家中。“文化大革命”中被抄走,其他物品在“落实政策”时发还了,独独这副对联至今不见踪影,成为憾事。
家父与太炎先生的直接交往,到 1934年太炎先生偕夫人汤国梨迁居苏州才告中止。家父的友人孙世扬追随太炎先生到苏州,在太炎先生指导下负实际编辑《制言》的责任,对太炎先生在苏州的情况,仍不时有书信告知家父。间或,太炎先生也托孙世扬代为致意,对当年家父教读其子极为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