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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州有个“补白大王”
——追忆郑逸梅先生

2017-07-03曹正文

苏州杂志 2017年3期
关键词:民国苏州读书

曹正文

苏州有个“补白大王”
——追忆郑逸梅先生

曹正文

苏州人杰地灵,不仅有精致的园林与美食,还盛产状元。在清代,苏州状元占全国四分之一,明清两代会书画、擅长文章的人就不计其数了。到了民国时代,苏州又出了不少作家与报人。如包天笑、周瘦鹃、顾明道、范烟桥、郑逸梅等人。

1986 年,《新民晚报》扩版,我开始单独执编“读书乐”专刊,便仿效邹韬奋先生办报风格,设“名家谈读书”栏目,请名家谈读书经验,我决定先从年龄大的名家开始,我选的第一个约稿对象,便是当时已 91 岁的苏州人郑逸梅先生。

郑逸梅当时住在上海普陀区长寿路一条旧式里弄内,我叩开门后,见老人站在书斋前表示欢迎。郑逸梅的书斋名“纸帐铜瓶室”,朝北的亭子间,约有 12 个平方米,四壁都是书橱,橱中还放了不少线装书。郑老请我坐下后,他的家人送上茶。我仔细端详郑老,他脸形稍长,头发灰白,白多于灰,人中很长,目光慈祥。他生就一对大耳,下巴也很长,属于古人说的“长寿之相”。

郑逸梅

我先不讲约稿事,首先告诉郑老,《新民晚报》老报人谈编报时常讲到民国报人的办报经验,我的恩师冯英子先生曾说郑老在当时有两个雅号“旧闻记者”与“补白大王”,郑逸梅老人听了,微微一笑,说:“我和贵报冯英子先生是同乡,都是苏州人。”

我们的话题,便从郑逸梅年轻时喜爱读书与如何走上报坛之路谈起。

郑逸梅生于 1895 年,据郑老说,他原姓鞠,后来随苏州外祖父姓,改姓郑,原名郑际云。他 5 岁入私塾,10 岁进了敦仁学堂,14 岁在苏州公立第四学校读书,17 岁考入江苏省立第二中学。他说到这里,顿了一下,说,“我少年时受苏州风物影响,17岁后即开始为报刊写文史小品,因自幼受苏州人好读书影响的缘故。”

郑逸梅这个名字是他自取的,原因是他从小特别喜欢梅花,他说:“我当时购买的第一本书是《吴梅村词》,我也不知道吴梅村是个人名,因为书名中有梅,就断定是好书,买下了。我记得当时在苏州读中学。当时我家经济不宽裕,实在买不起书,那时读书考试,获得好成绩,学校就发购书券,我因为屡次考试名列前茅,就用购书券买书,除了《吴梅村词》,我还买过王蕴章主编的《小说月刊》。”

郑逸梅改名以后,出了第一本书,他的处女作叫《梅瓣集》。后来郑逸梅取书斋名,他说:“用梅花取斋名,未免太俗太露,我就取了个‘纸帐铜瓶室’,瓶内可放梅花,喻为暗藏春色。”

我向郑逸梅先生请教他被喻为“旧闻记者”与“补白大王”的出处,郑逸梅 32 岁进入上海影戏公司,先担任编写字幕的撰写工作,后来郑逸梅先后写了《国色天香》《新婚的前夜》《糖美人》等剧本,还与姚苏凤合编了《杨贵妃特刊》。并在当年参加了南社,南社的发起人是柳亚子、高旭与陈去病。1913 年郑逸梅先生开始步入编辑工作,他先在《华光半月刊》《金刚钻报》编报刊,后来又当了中孚书局的编辑。

据郑逸梅说,他因为在上海影戏公司工作过,他在 1934 年还担任过《明星日报》第四版“锦绣谷”的主编,这个副刊刊登的都是散文小品札记,郑逸梅请范烟桥写《文徵明佚事》,陶冷月写《与江小鹣论画》,请金东雷写《与赛金花说话》……他自己则开了一个“清言霏玉”的小专栏,每天写一篇作补白。

关于“旧闻记者”与“补白大王”两个雅号的来历,郑逸梅先生是这样解释的:“我虽然在几家报社工作过,但我不跑新闻,编的是副刊,副刊登的都是过去的文史逸事之类,让读者勾起一点回忆,有一点似曾相识的感觉,跑新闻的称为‘新闻记者’,我就是‘旧闻记者’了。因为编副刊,拼好版面,有时会多一点版面,于是我就自己操刀写短文,因为补白刊在副刊的下面,故称“报屁股”,这类文字属于补白,写多了,报界朋友便称我‘补白大王’了。”

郑逸梅 手稿

郑逸梅写了许多有趣并且有史料价值的民国掌故:梁启超是中国学者中第一个提到马克思;康有为寓所前有一大树,绕屋皆花木;秋瑾之死出于绍兴绅士胡道南告密;民国奇人黄摩西常年不洗澡,他上课时,前三排课椅都空着,但因他讲课生动有趣,有的学生宁可买了香水来解秽;孙玉卢不仅是清末民初的名作家,他还在上海福州路开了一家图书公司,为多位作家出书。郑逸梅谈民国掌故,还谈到张恨水、包天笑、程小青、平襟亚、周瘦鹃、俞平伯及孙大雨、陈巨来、叶圣陶等人的写作逸事。这些民国掌故,仅几百字,或几十字,但言之有物,读来兴趣盎然。成为民国文学的一部分资料。

从 1938 年起,郑逸梅先生投身于教育界,他先在上海国华中学任副校长,后在大夏大学附中、大同大学附中任教,后又在徐汇中学、志心学院与江南联合中学、模范中学、诚明文学院执教。新中国成立后,郑逸梅先生在晋元中学任副校长。

郑逸 梅手稿

听了郑逸梅先生讲了这段经历,我颇有收获。郑逸梅先生虽在“文革”中遭受冲击,但他始终坚持读书写作。“十年动乱”结束后,又每天坚持写作,每年编撰 50 万字,这对一个八九十岁的老翁来说,实在很不容易。

我请郑逸梅先生写一点自己读书经验的小文章,他谦逊地说:“经验谈不上,写一点自己的感受而已。”

不久,郑逸梅先生写来了一篇《“里打出”与“外打进”》的读书小品,他认为古人读书,往往从《大学》《中庸》开始,从先秦两汉至唐宋元明清,循序渐进,从而打好扎实的基础,但郑逸梅自己的读书经验却是先从吸引自己的稗史小品入手,然后读明清小品,再上溯元曲、宋词、唐诗、汉文章,乃至《左传》《离骚》《诗经》《尚书》,这一经验之谈,虽是一家之言,也是相当实用,而且对今人学古文更易引人入胜。

正因为受郑逸梅等民国文人的影响,1991 年我与文友张国瀛完成了一本《旧上海报刊史话》的小书,我很想请郑逸梅老人提点意见,便亲自送上原稿,郑逸梅先生当时已 96 岁,他不仅看了一些章节,还亲自动笔写了一篇序言,他在序中写道:“作为一个老报人,我也曾编过多种报纸副刊及杂志。近年来又先后写了《书报话旧》《南社丛谈》《清末明初文坛轶事》等书,追忆当年报刊及文坛状况,弥补其资料空白。日前,欣闻曹正文与张国瀛两位同道合作撰写了一本《旧上海报刊史话》,承蒙先睹为快,顿觉有‘青出于蓝胜于蓝’之感,我想这本书的出版,无疑对今天的新闻工作者与广大读者了解旧中国的报刊概览是有益的。”

“青出于蓝胜于蓝”,笔者是不敢当的,郑逸梅还在序中鼓励我“一切学问皆从自学得来”“既专又杂,既横又纵” 的学习方法,对笔者后来体味编辑应该多学习,并自觉成为一个杂家,起到了鼓舞与激励作用,笔者一直铭记在心。

因为编报时涉及到民国文坛旧事,我曾多次去“纸帐铜瓶室”请教郑逸梅先生,他在说话间十分幽默,还说他喜欢旧小说《花月痕》,由于他写的掌故趣闻,字不多,而内容极为广博丰富,让人读之获益甚多,依我之见,老人的晚年生活也很有趣味。

郑逸梅老人一直活到 1992 年 7 月 11日在上海逝世,享年97 岁。他的孙女郑有慧女士也是一位作家,她与祖父有38年的生活经历,因此她说:“我祖父的记忆力非常好,他在八九十岁每天还坚持写作两三千字,许多报人都称他是‘用不坏的电脑’。”

这位掌故大师留给后人许多珍贵的资料,他为我写序的手稿与他送我的签名本一直在勾起我的回忆与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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