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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谈“竹林七贤与荣启期”画像砖成因
——以刘宋初期陵寝制度与立国形势为中心

2017-06-28李若晴

艺术探索 2017年1期
关键词:宋书士族玄学

李若晴

(广州美术学院人文学院,广东广州510260)

再谈“竹林七贤与荣启期”画像砖成因
——以刘宋初期陵寝制度与立国形势为中心

李若晴

(广州美术学院人文学院,广东广州510260)

自20世纪六七十年代至今,在南京、丹阳两地发掘的八座南朝帝陵中,相继发现以“竹林七贤与荣启期”为题材的画像砖。笔者推测“七贤”砖画应为当时的一种葬制,其始年当在刘宋初年。通过分析刘宋初年的立国形势,帝王与玄学、士族的关系,笔者认为这项葬制之所以将“竹林七贤”作为墓室装饰题材,并不足以说明墓主本人热衷玄学,而应是创立此项葬制的皇帝出于笼络士族的考虑。因为玄学仍为当日士族所喜爱之学,所以帝王在画像题材的选择上,采用了当日士族所仰慕的玄学代表人物“七贤”,保持相互间文化认同的一致,以换取士族的认可。

砖画;葬制;玄学;士族

20世纪六七十年代,在南京、丹阳两地发掘的四座南朝墓葬中,相继发现以“竹林七贤与荣启期”(以下简称“七贤”)为题材的画像砖。①南京博物院《南京西善桥墓及其砖刻壁画》,《文物》1960年第8、9期合刊,第37-42页;南京博物院《江苏丹阳县胡桥、建山两座南朝墓葬》,《文物》1980年第2期,第1-12页;南京博物院《江苏丹阳胡桥南朝大墓及大型砖刻壁画》,《文物》1974年第2期,第44-54页。(图1)关于墓主人的归属,已有不少学者做过考证,其中较无异议的有三处:丹阳胡桥鹤仙坳墓的墓主为齐景帝萧道生,丹阳建山金家村墓的墓主为齐废帝东昏侯萧宝卷,丹阳胡桥吴家村墓的墓主为齐和帝萧宝融。②目前学术界对帝陵墓主人身份的考订,多是采用实地考察与地方志等文献资料结合的方法。部分学者对这种以文献资料为中心的方法得出的结论有不同的看法。详见町田章《南齐帝陵考》(劳继译),《东南文化》1986年第2期,第58页;邵玉健《丹阳两座南朝失名陵墓墓主考》,《东南文化》1989年第2期,第171页。南京西善桥墓墓主身份的考证则较为困难也颇周折,目前一般认为当为刘宋中晚期帝王陵[1]75-87,当年报告的执笔者罗宗真先生则定为刘宋的第四个皇帝孝武帝刘骏[2]69。四处“七贤”画像砖均发现于帝陵之中,而包括士大夫阶层在内的其他墓葬中无一见到此类画像砖。基于这一考古事实,笔者曾经推测“七贤”砖画应为当时的一种葬制,而其始年当在刘宋初年,尤以宋文帝时期可能性较大,终结时间当在梁或陈期间。[3]102-107近年来,南京又相继发现了四座以“竹林七贤与荣启期”为题材的南朝画像砖墓,分别为南京雨花台石子岗南朝砖印壁画墓[4]20-38、南京市雨花台区铁心桥小村南朝墓[5]50-60、南京狮子冲两座南朝墓[6]33-48(图2)。其中,南京狮子冲两座墓的墓主被认为是梁昭明太子萧统及其生母丁贵妃。[7]49-58雨花台两座墓葬,考古专家也认为当属帝王一级的陵墓。[5]60新近的这些考古成果佐证了笔者十余年前的这一推论。那么,笔者当年关于砖画成因的推论,应该也可以成立并加以引申,即这项葬制之所以采用魏晋玄学的代表人物“竹林七贤”作为墓室装饰题材,其原因极有可能是创立此项葬制的皇帝出于笼络士族的考虑。因为玄学仍为当日士族所喜爱之学,所以帝王在画像题材的选择上,采用了当日士族所仰慕的玄学代表人物“七贤”,保持相互间文化认同的一致,以换取士族的认可。[3]106

图1 “竹林七贤与荣启期”画像砖拓片,南京西善桥刘宋墓出土

图2 “竹林七贤”画像砖拓片,南京狮子冲两座南朝墓出土

一、帝陵出现“七贤”砖画并不意味着帝王本人服膺玄学

关于“七贤”砖画何以出现及其功能的问题,学术界有过探讨,一般认为这与墓主人崇尚玄学清谈有关。如罗宗真先生认为,两晋南北朝时期,政治经济处于一个动荡的状态,传统儒家的入世思想不为统治阶级的一部分人重视,一般没落的士大夫强调老庄学说中的一些由没落而产生的虚无思想,崇尚玄学。这些思想也就充分表现在文学、艺术上,成为“竹林七贤”一类壁画的主要内容,从画面上似乎可以看到墓主人崇尚玄学清谈的心理状态。[2]138

也有学者根据《南史·齐本纪》所记,齐东昏侯于玉寿殿中,“又作《七贤》,皆以美女侍侧”,认为陵墓中的“七贤”壁画正是宫廷“七贤”壁画的再现,从而推论出这和当时统治阶级崇尚的清谈玄学有着直接的联系。[8]72

如果这些南朝大墓的墓主属于名士这一阶层的话,那么以上的推测当无异议。但这种论述看似顺理成章,实际上不无偏颇,主要问题是没有紧密结合甚至偏离了此类画像砖的实物对象,即没有注意到墓主人的社会定位,从而未能将它们置于一个具体的历史情境当中进行讨论。韦正先生也提出与笔者相类似的观点:“作为南朝第一朝的刘宋,率先使用七贤壁画,尤为关键。七贤壁画也只有放在这个背景下加以认识,才有希望接近历史的真实。”[9]96不过,他在推测“七贤”壁画成因时,虽然已注意到墓主身份与具体的历史情境,但结论仍是从墓主(即帝王)本人的喜恶出发:“刘宋皇室将竹林七贤画进墓室,与七贤同列,既可以满足对一流名士的倾慕,又可以掩盖自卑心理。”[9]96应该说,他的这一结论是很接近历史事实的,但笔者仍然希望从刘宋陵寝制度和立国形势的角度来进行讨论,以期得出一个相对完整的结论。

当前学术界对于汉画像石成因的反思很值得借鉴。以往多从厚葬角度出发,认为画像石的流行,乃是厚葬所致,但考古发现的真实情况却与此种结论大相径庭。考古所见时代较早的汉画像墓均是内容简单和规模形制较小的墓。基于这一事实,认为画像石产生于厚葬或仿效厚葬的观点,就有嫌空泛或脱离目标了。而且,厚葬之风何代不有,何以偏偏在汉代就促成了画像石而不是其他艺术形式呢?[10]91-95同样道理,东晋南朝均是玄学的兴盛时期,而且东晋玄学较之南朝更为兴盛,何以迟至宋齐两代的帝陵中方出现了此类砖画呢?

宋齐帝陵中出现了“七贤”砖画,是否就一定意味着墓主人已经服膺玄学呢?笔者以为这倒并不见得。

首先,玄学发展史上,东晋玄学当较南朝更为盛行,而且“七贤”故事及其相关题材的绘画十分流行[11]36-53,那么,何以在迄今所发现的东晋墓葬中,没有出土过此类砖画?如果说东晋帝陵中没有“七贤”砖画出现,其原因是东晋诸帝中没有一人对玄学有好感,那么我们在各种文献记载中将看不到任何有关东晋诸帝赞赏玄学的记录,但事实恰恰相反。《世说新语·方正》①《世说新语》,北京:中华书局,1999年。记:

后来年少多有道深公者,深公谓曰:“黄吻年少,勿为评论宿士。吾尝与元明二帝,王庾二公周旋。”

同条引《高逸沙门传》注曰:

晋元、明二帝,游心玄虚,托情道味,以宾友礼待法师;王公、庾公倾心侧席,好同臭味也。是则东晋第一、二任皇帝与玄学之士关系甚为良好。东晋诸帝中最为赞赏玄学者莫过于简文帝,《世说新语》对此记载颇多。《赏誉篇》记:

简文云:“渊源语不超诣简至,然经纶思寻处,故有局陈。”

《赏誉篇》又记:

许掾(询)尝诣简文,尔夜风恬月朗,乃共作曲室中语。襟情之咏,偏是许之所长,辞寄清婉,有逾平日。简文虽契素,此遇尤相咨嗟,不觉造膝,共叉手语,达于将旦。既而曰:“玄度才情,故未易多有许。”

又《品藻篇》记:

简文云:“何平叔(晏)巧累于理,嵇叔夜(康)隽伤其道。

《品藻篇》又记:

简文云:“谢安南(奉)清令不如其弟,居然自胜。”

简文帝本人即为一著名玄学之士。如《言语篇》记:

简文入华林园,顾谓左右曰:“会心处不必在远,翳然林水,便自有濠、濮间想也,觉鸟兽禽鱼自来亲人。”

又《文学篇》记:

宣武(桓温)集诸名胜讲易,日说一卦。简文欲听,闻此便还,曰:“义自当有难易,其以一卦为限邪!”

又《品藻篇》记:

桓大司马(温)下都,问真长(刘剡)曰:“闻会稽王(即简文帝)语奇进,尔邪?”刘曰:“极进,然故是第二流中人耳。”桓曰:“第一流复是谁?”刘曰:“正是我辈耳。

又《排调篇》记:

简文在殿上行,右军(王羲之)与孙兴公(绰)在后。右军指简文语孙曰:“此噉名客。”简文顾曰:“天下自有利齿儿。”

玄学并不止于抽象思维的层面,它还体现在治国方针之中,尤其是东晋时期,王权旁落,士族势力膨胀,玄学与政治体制的运行融为一体。玄学的核心思想是“贵无”“无为”,这一思想既演化为士人的日常观念,也导致了“无为而治”的统治思想,并成为东晋一代的执政方针。[12]3从王导到谢安的“宽简”政治,无不承载着玄学的这种价值取向,简文帝也保持了这种“无为而治”的施政方针。《政事篇》记:

简文为相,事动经年,然后得过。桓公(温)甚患其迟,常加劝勉,太宗(即简文帝)曰:“一是万机,那得速!”

又《政事篇》记:

山遐去东阳,王长史(濛)就简文索东阳,云“承藉猛政,故可以和静致治。”

又《资治通鉴·晋纪·简文帝咸安元年》②《资治通鉴》,北京:中华书局,1995年。记:

帝(指简文帝)美风仪,善容止,留心典籍,凝尘满席,湛如也。虽神识恬畅,然无济世大略,谢安以为惠帝之流,但清谈差胜耳。

东晋皇室与玄学之关系已如上述,那么是否可以说,宋齐两代帝王较之东晋帝王更为热衷玄学,从而导致他们在帝陵中使用“七贤”砖画作为装饰呢?

从表面证据看来,宋初诸帝在公开场合对玄学表示了赞赏与支持态度。《宋书·郑鲜之传》③《宋书》,北京:中华书局,1996年。:

高祖少事戎旅,不经涉学,及为宰相,颇慕风流,时或言论,人皆依违之,不敢难也。

又《南史·宋本纪》④《南史》,北京:中华书局,1997年。:

上(宋文帝)好儒雅,又命丹阳尹何尚之立玄素学,著作佐郎何承天立史学,司徒参军谢元立文学,各聚门徒,多就业者。江左风俗,于斯为美,后言政化,称元嘉焉。

又《宋书·羊玄保传》:

(羊玄保)子戎,有才气,而轻薄少行检……戎二弟,太祖并赐名,曰咸,曰粲。谓玄保曰:“欲令卿二子有林下正始余风。”

但羊玄保本人似并不以玄学见长,同卷记其:

太祖以玄保廉素寡欲,故频授名郡。为政虽无干绩,而去后常见思。不营财利,处家俭薄。……自少至老,谨于祭奠,四时珍新,未得祠荐者,口不妄尝。

对于一个恪守礼法、行为近于腐儒的人,却为其子以玄学名士之名名之,其中原因,实在令人费解。须知帝王心术,自来狡狯,仅从正史中记载的奏章、诏书这些公开话语很难见出他本人的思想倾向。

南北朝时士族最重宦与婚二事,帝王亦当不能例外,从他所倚重之人的思想倾向,大致可推测出他本人的思想倾向。因为“诸尚公主者,并用世胄,不必皆有才能”(《宋书·王僧绰传》),所以“婚”一端暂不作考察。以下试从“宦”及其施政策略这两个方面探讨刘宋初年诸帝与玄学之关系。

笔者曾经讨论过以“七贤”画像砖装饰墓室,可能始于宋文帝或宋孝武帝。因为史料表明宋武帝出身寒微,深知物力维艰,即使称帝后仍甚节俭。他既留下寒微之时的遗物以教育子孙不可骄奢,那么,在陵墓营建一事上也自当以身作则,节俭行事为是。而且刘裕虽然篡晋,但草创伊始,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在位仅三年)对旧制一一更改。在即位不久后颁布的一道诏书中,刘裕公开声称:“开国之制,率遵旧章”(《宋书·徐羡之传》)。因此,刘宋初年在相当大的程度上继承了东晋包括薄葬制度在内的礼仪制度。大抵此时期的葬制是汉晋兼采,较之东晋并无太大改变,故宋武帝应可排除,他与玄学的关系可暂不讨论。

请先论宋文帝。宋文帝在位共三十年,所倚重的大臣先后有十二人:“帝之始亲政事也,委任王华、王昙首、殷景仁、谢弘微、刘湛,次则范晔、沈演之、庾炳之,最后则江湛、徐湛之、何瑀之(按:《资治通鉴》胡注作何尚之,考诸史乘,应以胡注为宜)及僧绰,凡十二人”(《资治通鉴·宋纪·文帝元嘉二十八年》)。以下分为早期、中期与后期三期来考察。

早期又可分为两个阶段,第一阶段是王昙首、王华、殷景仁、谢弘微、刘湛,号称“五臣”,第二阶段是殷景仁、刘湛以及宗室刘义康。

先论第一阶段。

王昙首,《宋书·王昙首传》称其“有识局智度,喜愠不见于色,闺门之内,雍雍如也。手不执金玉,妇女不得为饰玩,自非禄赐所及,一毫不受于人”,又称“高祖甚知之,谓太祖曰:‘王昙首,沈毅有器度,宰相才也。汝每事咨之”。

王华,《宋书·王华传》称其“少有志行,以父存亡不测(按:其父于晋末兵败,不知所在),布衣蔬食不交游,如此十余年,为时人所称美”,又称“宋世惟华与南阳刘湛不为饰让,得官即拜,以此为常。华以情事异人,未尝预集宴,终身不饮酒,有燕不之诣。若宜有论事者,乘车造门,主人出车就之”。

谢弘微,依《宋书》本传看来,实是一礼玄双修之士。

这三位权臣皆早逝,纯属武帝与文帝两朝之间的过渡人物。而文帝之重用他们,主要意图可能在于借重王谢两大家族的声望,在他践阼初期,争取王谢两大高门的支持,无疑有利于政局的稳定。但文帝对王谢高门始终怀有猜忌,所以又用殷景仁、刘湛以及宗室刘义康来制衡王、谢三人。《宋书·王华传》:

华尝谓己力用不尽,每叹息曰:“宰相顿有数人,天下何由得治!”

文帝早期第二阶段的权臣为刘义康、刘湛、殷景仁三人。

刘义康为文帝弟,其人“性好吏职,纠剔文案,莫不精尽”(《宋书·武二王传》),自非玄虚之士。

刘湛,《宋书·刘湛传》称其“少有局力,不尚浮华。博涉史传,谙前世旧典,弱年便有宰世情,常自比管夷吾、诸葛亮,不为文章,不喜谈议”,又称“湛负其志气,常慕汲黯、崔琰为人,故名长子曰黯字长孺,第二子曰琰字季珪”,又称“善于治道,并谙前世故事,叙致诠理,听者忘疲”,但因“义康擅势专朝,威倾内外,湛愈推崇之,无复人臣之礼,上稍不能平”,故于宋文帝元嘉十七年(440年)受诛。

殷景仁,《宋书·殷景仁传》称其“学不为文,敏有思致,口不谈义,深达理体,至于国典朝仪,旧章记注,莫不撰录,识者知其有当世之志也”。又殷景仁逝后,文帝与衡阳王义季书:

殷仆射疾患少日,奄忽不救。其识具经远,奉国竭诚,周游缱绻,情兼常痛。民望国器,遇之为难,惋叹之深,不能已已。汝亦同不?往矣如何!”(《宋书·殷景仁传》)

于其玄学不加一字,而独赏其“识具经远,奉国竭诚”,可知其必非玄虚之士。

中期重臣有沈演之、庾炳之、范晔三人。

沈演之,早岁以义理业尚知名当世,但绝非浮华之士,观《宋书·沈演之传》所记事迹可知。

庾炳之,“素无术学,不为众望所推”,但因在刘湛、殷景仁二人之争中,“游二人之间,密尽忠于朝廷”,故为文帝重用。(《宋书·庾炳之传》)

范晔,依其所修《后汉书》而言,思想中或有推崇玄学倾向,但因谋反而受诛,《宋书·范晔传》曾详记收范晔诏:

晔素无行检,少负瑕衅,但以才艺可施,故收其所长,频加荣爵,遂参清显。

可知文帝所重范晔者不在其玄学。

后期重臣有徐湛之、江湛、王僧绰、何尚之四人。

徐湛之,为文帝外甥,其母为永兴公主,最为文帝敬重。“及长,颇涉大义,善自位待。事祖母及母,并以孝谨闻。”又“善于尺牍,音辞流畅”,又“善于为政,威惠并行”。(《宋书·徐湛之传》)

江湛,“爱好文艺,喜弹棋鼓琴,兼明算术”。又“在选职,颇有刻之讥,而公平无私,不受请谒,论者以此称焉”。又“上大举北伐,举朝为不可,唯湛赞成之”。(《宋书·江湛传》)

王僧绰,为王昙首之子,尚文帝长女东阳献公主。“幼有大成之度,弱年众以国器许之。好学有理思,练悉朝典。”“元嘉末,太祖以后事为念,以其年少,方欲大相付托,朝政小大,皆与参焉。”(《宋书·王僧绰传》)

何尚之,“雅好文义,从容赏会,甚为太祖所知。”“乃以尚之为尹,立宅南郭外,置玄学,聚生徒。东海徐秀……并慕道来游,谓之南学。”“爱尚文义,老而不休,与太常颜延之论议往反,传于世。”(《宋书·何尚之传》)

纵观文帝所用之十二权臣,可以明显看出思想中有玄学倾向者,仅谢弘微、沈演之、何尚之三人,余者很难判别,对照《晋书》所记东晋名相之风流事迹,自是判然有别。可见沈约当日为此十二人作传时,更为注重其实务与政绩。又《宋书》百卷之成,只用了一年时间,因为沈约大部分沿用了刘宋时期何承天、徐爰等人的旧史,只有永光元年(465年)以后到宋亡的十多年“缺而不续”,才由他补足。[13]528所以此十二人的列传很可能为刘宋时人的实录,可知当时人所重者乃诸人之政务而非其玄虚之处。要言之,此十二人中固然不乏擅长玄学者,但倘若仅凭“发言玄远”而欲进入刘宋政权中心是不可能的。文帝对他们的倚重,在于他们的政治经验而非擅长玄学。

再看文帝对待当日社会影响很大的擅长玄学而不务吏治的士族成员的态度。如《宋书·王敬弘传》:

元嘉三年,为尚书仆射。关署文案,初不省读。尝豫听讼,上问以疑狱,敬弘不对。上变色,问左右:“何故不以讯牒副仆射?”敬弘曰:“臣乃得讯牒读之,政自不解。”上甚不悦。

可知此类名士并不受文帝重用。文帝对于桀骜不驯的玄学之士更实行严厉的镇压,如对谢灵运,一方面在表面上礼遇甚隆,另一方面又不给予实权,并利用士族间的矛盾借故将其诛杀。

纵观宋文帝任用的士族成员,可注意者约有以下二端:

(一)有意识让王谢高门于其政权中担任重要职务,如上述十二权臣皆出身士族。

(二)凡为刘宋政权所重用者,虽颇有擅长玄学者,但要非清谈玄虚之徒,大都能留意吏治,恪守礼法。反之,倘徒以清谈玄虚知名,虽于宋世仍能得高官厚爵,但不过是虚衔而已,此观《宋书》所记王敬弘、江夷、谢方明、王惠、王球等人于宋世的际遇即可明了。至于桀傲不驯的玄学之士则遭到帝王的严厉镇压,这可以谢灵运为例。

再看文帝的治国方针,迥然不同于东晋执政者无为而治的策略,每以恢复中原为念,三次北伐中原,皆失败。失利原因倒不在“元嘉草草”,除南朝军事实力本不如北朝外,也与文帝本人好越俎代庖,常常越权指挥前线指挥官有一定关系。《资治通鉴·宋纪·文帝元嘉二十八年》记:

上每命将出师,常授以成律,交战日时,亦待中诏,是以将师趑趄,莫敢自决。

总之,作为一个个体,文帝因其自小所受之熏陶,大有喜好玄学的可能;但作为一个帝王,他又不得不抑制这种偏好,从他下令收斩范晔的一道诏书中,我们或可见出文帝当日对名士(玄学即为其表征)的一种爱恨交织的悲惋之情:

湛之表如此,良可骇惋。晔素无行检,少负瑕衅,但以才艺可施,故收其所长,频加荣爵,遂参清显。而险利之性,有过溪壑,不识恩遇,犹怀怨愤。每有存养,冀能悛革,不谓同恶相济,狂悖至此。便可收掩,依法穷诘。(《宋书·范晔传》)可见文帝之喜好玄学,仅停留在口头上,于其军政方针丝毫不起影响作用。因此说其热衷玄学,实在值得商榷。

宋孝武帝在位十年,可分为两期论之。前期重臣有颜竣、何尚之(已见前)、何偃、颜师伯四人。

何尚之、何偃父子以擅长玄学著称,如何偃:“素好谈玄,注《庄子·逍遥篇》传于世”(《宋书·何偃传》)。但何氏父子皆早逝,在孝武朝所起作用不大,可不论。

孝武帝对待臣下极为残暴,时常肆意凌辱和屠戮大臣。《宋书·蔡廓传》:

时上(孝武帝)方盛淫宴,虐侮群臣,自江夏王义恭以下,咸加秽辱。

所以,另外两名重臣颜竣与颜师伯,一则因“藉蕃朝之旧,极陈得失;上自即吉之后,多所兴造,竣谏争恳切,无所回避,上意甚不说,多不见从”(《宋书·颜竣传》),终受王僧达事牵连而被诛。一则专以奉承人主之意而求富贵。《资治通鉴·宋纪·孝武帝大明四年》记:

师伯以诏佞被亲任,群臣莫及,多纳货贿,家累千金。上尝与之蒲,上掷得雉,自谓必胜;师伯次掷,得卢(注:蒲采名,有黑犊,有雉,有卢,得卢者胜),上失色。师伯遽敛子曰:“几作卢!”(注:子,五木也,此亦师伯为佞之一端)是日,师伯一输百。

二颜际遇之不同,正好看出孝武帝对于士族的极不信任。“世祖亲览朝政,不任大臣,而腹心耳目,不得无所委寄”(《资治通鉴·宋纪·孝武帝大明四年》),由是寒人逐渐进入权力中心。孝武一朝的幸臣主要有戴法兴、戴明宝、徐爰三人。

戴法兴,原为南方寒族,家贫,本以贩贮为业。戴明宝亦出身寒族,二人都因为粗通古今,长于吏职,故为孝武帝重任。至于徐爰,虽属北来士族,但亦是靠佞事人主而得宠,“前废帝凶暴无道,殿省旧人,多见罪黜,唯爰巧于将迎,始终无迕”。所以李延寿《南史》将他与戴明兴、戴明宝二人一起写入《恩幸传》中,传中并无三人擅长或热衷玄学的记载。

宋室于政权日益巩固后,出于对士族的不信任,先后用宗室、姻亲与之抗衡,如宋文帝早年之用义康,晚年之用徐湛之。其后由于骨肉相残,即宗室、姻亲亦在猜忌之列,故自孝武帝开始又引用寒人。前人多谓士族日渐腐化,故为寒人取而代之,实则刘宋时期的士族自有其家教门风,未必尽如《颜氏家训》所言那般无用。要言之,孝武帝极为专权与独裁,其施政策略与玄学所提倡的“无为而治”大相径庭,因此,他的思想里玄学的成分应当不会太大。

宋初诸帝与玄学关系之推测已如上述,大抵宋初诸帝有推崇玄学的成分,皇帝本人对玄学亦有一定了解,但玄学在其思想倾向中仅占很少的部分,且出发点并非衷心热爱,仅是出于政治考虑,而对士族特有文化所作出的一种认同。宋初政治尚算清明的皇帝,对待玄学之喜爱不过尔尔,齐初诸帝对待玄学的心态与此相似,皆纯属“叶公好龙”而已。至于宋齐两代的晚期皇帝,皆荒诞不经,行事大多无复伦常,实难与玄学沾上关系。

如宋前废帝,为姐山阴公主置面首三十人;又纵粪父陵;又称叔父湘东王为“猪王”,欲担付太官屠猪;又令左右逼淫建安王休仁母杨太妃。(《南史·宋本纪中》)

又如宋后废帝,因太后管教过严,竟欲煮药毒杀太后;又夜至新安寺偷狗烹食。(《南史·宋本纪下》)

齐则鬱林王,为其母置面首三十人;又纵容其妻何妃纵淫恣;又见钱,曰:“吾昔思汝一个不得,今日得用汝未?”(《南史·齐本纪下》)

又如东昏侯,尝夜捕鼠达旦,以为笑乐;又父丧不哭,佯云喉痛;又以诛戮群臣为务;又缚菰为父明帝形,斩首,悬之苑门;又“日夜于后堂戏马,鼓噪为乐”;又“于苑中立店肆,模大市,日游市中,杂所货物,与宫人阉竖共为裨贩。以潘妃为市令,自为市吏录事,将斗者就潘妃罚之”。(《南史·齐本纪下》)上文已提及有学者根据《南史·齐本纪》所记,东昏侯于玉寿殿中,“又作《七贤》,皆以美女侍侧”,从而认为陵墓中的“七贤”壁画正是宫廷“七贤”壁画的再现,和当时统治阶级崇尚的清谈玄学有着直接的联系。此说甚可商榷。《南史》中记载了东昏侯萧宝卷许多荒淫无道之事,凡此种种,无一不是荒诞之举。可见东昏侯于玉寿殿中,“又作《七贤》,皆以美女侍侧”的举动,与其“山石皆涂以采色,跨池水立紫阁诸楼,壁上画男女私亵之像”一样,只不过是一种调侃胡闹的举动,并无深义在焉。

钱穆先生论及南朝王室之恶化,曾言:“南朝的王室,在富贵家庭里长养起来(但是并非门第,无文化的承袭),他们只稍微薰陶到一些名士派放情肆志的风尚,而没有浸沉到名士们的家教与门风,又没有领略到名士们所研讨的玄言与远致。在他们前面的路子,只有放情胡闹。由名士为之则为雪夜访友,无知识,无修养,则变为达旦捕鼠。由名士为之则为排门看竹,无知识,无修养,则变为往寺庙偷狗吃。庄、老放言,破弃‘名教’,复归‘自然’,本来不教人在家庭团体、政治组织里行使。魏晋名士,一面谈自然,一面还遵名教,故曰名教与自然‘将毋同’。南朝的王室,既乏礼教之薰习(因其非世家),又不能投入自然之朴素(因其为帝王,处在富贵不自然之环境中)。蔑弃世务的(大抵幼年皇帝为多),则纵荡不返;注意实际的(大抵中年皇帝居多),则残酷无情,循环篡杀,势无底止。”[14]269-270

上述宋齐诸帝之种种荒诞行径,可谓已达“穷情极意”的境地,但与名士之风流通达实有天壤之别,只可谓之纵情胡闹。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目前考古所见的这几处“七贤”砖画不过是迎合时尚的装点殡葬之物而已,并不足以说明墓主本人热衷玄学。因此,勉强从当时的时代风尚出发,认为当时玄学流行,而“七贤”又是玄学的代表人物,从而认为于墓葬中装饰“七贤”题材画像砖,乃是墓主人服膺玄学的结果,有可能过于想当然了。

二、从刘宋立国形势及皇室与士族关系谈“七贤”砖画成因

魏晋玄学家推出玄学的意义乃是重新发挥老子无为而治的政治主张,指导最高统治者施政。这种政治主张随着门阀士族的发展,实质上是要削弱君权,放任世家大族享受其特权。在正值君权重新膨胀的刘宋时期,帝王何以要向士族示弱,并能够容忍以“七贤”为代表的玄学家于阴间陪伴自己呢?笔者认为解答这一问题,应从东晋、刘宋两个时期的不同政治局面着眼。

陈寅恪先生在谈到南朝政治史时曾指出:“南朝之政治史概括言之,乃是北人中善战之武装寒族为君主领袖,而北人中不善战之文化高门为公卿辅佐,互相利用,以成此江左数百年北人统治之世局也。”[15]107诚如寅老所言,南朝第一个王朝刘宋政权的建立,既是以刘裕为首的京口寒门士族取代东晋以来高门大族垄断国家政权的结果,亦是寒门士族与高门士族相互妥协、相互合作的结果。因此,就统治阶级内部关系而言,刘宋政权与东晋政权有着明显的不同。

东晋政权从过江伊始的“王与马共天下”直到桓氏两度逼宫,强臣慑主、王权旁落的局面始终未能扭转。如何避免重蹈东晋王朝的覆辙,使刘宋政权得以长治久安,是刘宋立国之初即面临的严峻问题。

刘裕虽然可用武力一时压倒高门大族,一举改变东晋时期“主威不树,臣道专行”(《南史·宋本纪》)的政治局面,却无法改变自己在政治经验和文化上的劣势地位。这种劣势若不改变,则不可避免地导致高门大族对皇权的蔑视,从而造成政局的不稳。《资治通鉴·晋纪·安帝义熙八年》记述刘氏京口武装集团内部火并(即刘裕与刘毅之争)一事时特地指出二刘之区别:

刘氏本为北方寒族,裕素不学,而毅颇涉文雅,故朝士有清望者多归之。……宁远将军胡藩言于裕曰:“公谓刘卫军(指刘毅)终能为公下乎?”裕默然,久之,曰:“卿谓何如?”藩曰:“连百万之众,攻必取,战必克,毅以此服公;至于涉猎传记,一谈一咏,自许以为雄豪;以是缙绅白面之士辐凑归之,恐终不为公下,不如因会取之。”

又《魏书·岛夷刘裕传》①《魏书》,北京:中华书局,1995年。:

岛夷刘裕,晋陵丹徒人也。其先不知所出,自云本彭城彭城人。或云本姓项,改为刘氏,然亦莫可寻也。故其与丛亭、安上诸刘了无宗次。裕家本寒微,住在京口,恒以卖履为业。意气楚剌,仅识文字。

魏收以敌国之故,于宋武帝不仅直斥为楚者(按:楚乃当日北朝之人诋毁凡中原流徙至江南者的轻蔑之词),而且以其家世卑贱,特地详述其籍贯来历不明,以极致不屑之意。魏收虽有刻意鄙薄刘裕之嫌,但刘裕出身寒微却是连北人也习知的。

刘裕不得不拉拢士族的另一原因是,刘氏京口集团可堪大用者皆不幸早逝,如刘穆之及刘裕之弟道规,余者皆不足用,如刘裕另一兄弟刘道怜,《宋书·宗室传》称:

道怜素无才能,言音甚楚,举止施为,多诸鄙拙。

这种无才无德之人占据高位,自然为士族所不屑。《宋书·赵伦之传》:

性野拙,人情世务多所不解,久居方伯,颇觉富盛,入为护军,资力不称,以为见贬。光禄大夫范泰好戏之曰:“司徒公缺,必用汝老奴,我不言汝资地所任,要是外戚高秩次第所至耳。”伦之大喜,每载酒肴诣泰。按:赵伦之乃刘裕之舅,其为士族范泰所调侃竟茫然不觉,反向范泰致谢,其不通人事处可见一斑,故为士族所不屑。

且刘裕诸子皆幼,难堪重任。因此刘宋政权所出现的这些权力真空,只能依靠有丰富政治经验的门阀士族成员来填补。大多数士族在刘宋政权与桓玄、刘毅等人的斗争中以及在晋宋鼎革中支持了刘宋政权,而且大批士人为刘宋政权的建立立下汗马功劳,并在刘宋政权中担任重要职务。《宋书·庾悦、王诞、谢景仁、袁湛、褚叔度传》:

高祖虽累叶江南,楚言未变,雅道风流,无闻焉尔。凡此诸子,并前代名家,莫不望风请职,负羁先路,将由庇民之道邪。

因此,在政权建立后,如何处置皇室与士族的关系,乃是一个关系刘宋政权生死存亡的重要课题。鉴于士族势力仍很强大,桓玄之失败与刘裕之成功,无不取决于士族的人心向背,所以刘宋政权在痛抑士族权门的同时,对士族亦采取了优容政策,以换取士族的支持,即一方面让士族成员在政权中担任要职,一方面则求得文化认同上的一致。

第一方面造成了高门士族在刘宋政权中逐渐占据核心地位。宋武帝创业时所最倚重者为刘穆之,后则引进谢晦,以其乃名家子,“美风姿,善言笑,博赡多通,裕深加赏爱”。(《资治通鉴·晋纪·安帝义熙七年》)

又如王敬弘虽为桓玄姻亲,但因早年追随宋武帝而官运亨通,历任要职。“元嘉三年,为尚书仆射。关署文案,初不省读。尝豫听讼,上问以疑狱,敬弘不对。上变色,问左右:‘何故不以讯牒副仆射?’敬弘曰:‘臣乃得讯牒读之,政自不解。’上甚不悦。”虽甚不悦,却于三年后,“迁尚书令,敬弘固让,表求还东,上不能夺。……及东归,车驾幸治亭饯送”。宋文帝元嘉十二年(435年),又征为太子少傅,敬弘诣京力辞,“表疏屡上,终以不拜。东归,上是不豫,自力见焉”。(《宋书·谢弘微传》)卒后又得追封,顺帝二年追谥为文贞公。此时执政者实为萧道成,此道诏令实出萧意,盖欲借助其高名,以取悦士族。

第二方面则表现为皇室对士族风流举止的推崇及刻意模仿。《宋书·郑鲜之传》:

高祖少事戎旅,不经涉学,及为宰相,颇慕风流,时或言论,人皆依违之,不敢难也。(郑)鲜之难必切至,未尝宽假,要须高祖辞穷理屈,然后置之。高祖或有时惭恧,变色动容,既而谓人曰:“我本无术学,言义尤浅。此时言论,诸贤多见宽容,唯郑不尔,独能尽人之意甚以此感之。”时人谓为“格佞”。

又使皇族成员接受士族的教育。如《宋书·谢弘微传》:

太祖镇江陵,宋初封宜都王,以琅邪王球为友,(谢)弘微为文学。

其结果是刘宋的第二代皇族中,出现了文帝及刘义庆这样文雅的皇室成员。

刘裕称帝仅三年即身亡,国家政权很快又完全落到高门士族手中,顾命大臣徐羡之、傅亮、谢晦三人轻而易举地废弑少帝而改立文帝。虽然文帝于元嘉三年(426年)采用突袭方式一举诛杀徐、傅、谢等人,但统治阶级内部力量对比并没有发生根本性变化,宋文帝之所以得以诛杀徐、傅、谢等人,正是利用了士族内部矛盾,其成功全得力于琅邪王氏的支持。王昙首、王华二人为文帝创业的重要策划者,“诛徐羡之等,平谢晦,昙首及华之力也”(《宋书·王昙首传》)。可以说,离开高门士族的支持,刘宋政权就不可能正常运作。但是为了避免元嘉初年政权旁落的局面再度出现,宋文帝运用了一系列的政治策略。有学者将其归纳为以下数点:

(一)以宗室成员居台衡之要,防止异姓权臣执国胁君。

(二)继续重用高门士族,令其掌握一定的权力,以形成对居台衡之要的宗室成员的制约。

(三)分化高门士族官僚,令其相互牵制。至孝武帝时,又以吏部权力过重,而一分为二。

(四)加强东宫的武装力量,对宗室和士族官僚形成震慑作用。

(五)沿用刘裕使诸子轮流居荆襄、拱卫中央的策略,以备不测。

(六)剪除异姓强臣及声誉甚隆而又桀骜不驯之士。[16]1-10

从上述文帝所定的策略中,可以看出他对士族既有拉拢的一面,如他在位期间所任用的十二名权臣,无一不是出自高门士族,即可说明这一点;又有不信任的一面,如他利用各种政治力量之间的相互矛盾、相互制约来控制高门权臣即是明证。

文帝与士族的关系如此,可能导致了他在帝陵中使用造价不菲的画像砖以及于墓前设立仪卫石刻,以此来显示天子威严,即所谓的“非壮丽无以重威”。另一方面,又不得不对士族作出部分妥协,在画像题材的选择上,采用士族所仰慕的“七贤”,保持相互间文化认同的一致,以换取士族的认可。

这里有必要对玄学在南朝的发展情况作部分论述。从现有的材料来看,尽管南朝再也没有产生一位可与何晏、夏侯玄、王弼等人相提并论的玄学家,但刘宋初年的学术风气,继承了东晋的遗风,玄学仍很流行①玄学于南朝的情况,究竟是兴盛还是衰落,学界有很大分歧。如陈寅恪先生认为自从东晋之后,清谈逐渐脱离实际生活,因此难以持续发展,从而开始逐渐衰落。加之东晋、刘宋之际,佛教大乘教义先后经过道安、慧远的整理,鸠摩罗什师弟的介绍,日臻完备。在变乱纷呈的时代,士大夫趋之若狂,“回顾旧日之清谈,实为无味之鸡肋,已陈之刍狗,遂捐弃之而不惜也”。详见陈寅恪《陶渊明之思想与清谈之关系》,《金明馆丛稿初编》,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第210页。有的学者认为玄学衰亡除与佛学在思想界的日益盛行大有关系外,外部的政治环境也不利于它的生存。东晋后期,随着皇权力量的重新抬头和士族势力的相应削弱,体制化儒家入世思想逐渐上升为时代主潮,玄学作为主导性思潮的生存环境随之消退。刘宋时期,玄学虽仍列为官学,其影响已经很小了。东晋之后漫长的历史过程中,玄学再也没有能以玄谈的形式风靡士林。详见徐斌《魏晋玄学新论》,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272-273页。亦有不少学者认为玄学于南朝仍甚兴盛,如贺昌群先生则认为:“范晔《后汉书》成于刘宋元嘉之世,正玄风鼎盛之时,而晔亦才行不羁,其论马融屈伸荣辱之际,以为‘原其大略,归于所安而已矣。物我异观,亦更相笑也。’(《马融传论》)可见六朝人之视马融,殊不如汉人如赵歧、吴祐之论,斤斤以士节绳之。”详见贺昌群《魏晋清谈思想初论》,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年,第22页。又汤用彤先生认为南朝佛法隆盛,与当日玄风尚盛颇有关系:“南朝佛法之隆盛,约有三时。一在元嘉之世,以谢康乐为其中巨子,谢固文士兼擅玄趣。一在南齐竟陵王当国之时,而萧子良亦奖励三玄之学。一在梁武帝之世,而梁武亦名士笃于事佛者。佛义与玄学之同流,继承魏晋之风,为南统之特征。”汤先生甚至认为在南朝,佛学即玄学。详见汤用彤《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第292页。。试以当时两大高门王谢士族而言,所出玄学之士即为数不少。

先看琅邪王氏。《宋书·王敬弘传》称王敬弘“少有清尚”,“性恬静,乐山水”,“时府主簿宗协亦有高趣,道规并以事外相期”。

又《宋书·王惠传》称王惠:

幼而夷简……恬静不交游,未尝有杂事。陈郡谢瞻才辨有风气,尝与兄北群从造惠,谈论锋起,文史间发,惠时相酬应,言清理远,瞻等惭而退。……常临曲水,风雨暴至,座者皆驰散,惠徐起,姿制不异常日。”

又有王球,《宋书·王球传》称:

少与惠齐名,美容止。……公子简贵,素不交游,筵席虚静,门无异客。

另一高门陈郡谢氏也玄风不辍。《宋书·谢景仁传》:

景仁博闻强识,善叙前言往行,(桓)玄每与之言,不倦也。……性矜严整洁,居宇净丽,每唾,转唾左右人衣,事毕,即听一日汗濯。每欲睡,左右争来受。

其事近于《世说新语》所记东晋时人作风。《宋书》同卷又记谢景仁之弟谢述:“美风姿,善举止”,其子纬“方雅有父风”。又记谢景仁从祖弟谢方明:“无他伎能,自然有雅韵。”

又《宋书·谢弘微传》称:

(谢)混风格高峻,少所交纳,唯与族子灵运、瞻、曜、弘微并以文艺赏会。……瞻等才辞辩富,弘微每以约言服之,混特所敬贵,号曰微子。谓瞻等曰:“汝诸人虽才义丰辩,未必皆惬众心,至于领会机赏,言约理要,故当与我共推微子。”常云:“阿远(谢瞻字)刚躁负气;阿客(谢灵运小名)博而无检;曜(谢弘微兄)恃才而持操不笃;晦自知而纳善不周,设复功济三才,终亦以此为恨;至如微子,吾无间然。”

同书同卷又称:

(谢混)尝因酣宴之余,为韵语奖劝灵运、瞻等曰:“康乐(谢灵运)诞通度,实有名家韵,若加绳染功,剖莹乃琼瑾。宣明(谢晦字)体远识,颖达且沈隽,若能去方执,穆穆三才顺。阿多(谢曜小字)标独解,弱冠纂华胤,质胜诫无文,其尚又能峻。通远(谢瞻字)怀清悟,采采标兰讯,直辔鲜不踬,抑用解偏吝。微子(即谢弘微)基微尚,无勌由慕蔺,勿轻一篑少,进往将千仞。数子勉之哉,风流由尔振,如不犯所知,此外无所慎。”

足见谢氏谈玄品鉴之风尚盛。卷末更有沈约的品评,其遣词颇得江左玄学遗风,试取《世说新语》参证之,自能得其出处:

或问史臣曰:“王惠何如?”答之曰:“令明简。”又问:“王球何如?”答曰:“倩玉淡。”又问“谢弘微何如?”曰:“简而不失,淡而不流,古之所谓名臣,弘微当之矣。”

除却王谢两大高门,其余士族所出的玄学亦不少。如江夷,《宋书·江夷传》称其:

美风仪,善举止,历任以和简著称。又《宋书·羊欣传》称羊欣:

美言笑,善容止。

南方士族玄学之风较之北方侨姓更有过之而无不及。如张敷,《宋书·张邵附子张敷传》称其:

性整贵,风韵端雅,好玄言,善属文。初,父邵使与南阳宗少文谈系象,往复数番,少文每欲屈,握麈尾叹曰:“吾道东矣。”于是名价日重。

同书同卷又称:

善持音仪,尽详缓之致,与人别,执手曰:“念相闻”。余音久之不绝。

其族弟张畅亦是当时名士,声名远扬北地。《宋书·张畅传》:

孝伯言辞辩赡,亦北土之美也。畅随宜应答,吐属如流,音韵详雅,风仪华润,孝伯及左右人并相视叹息。

同书同卷又称,元嘉三十年,元凶弑逆,义宣发哀之日,即便起兵讨逆:

畅为元佐,位居僚首,哀容俯仰,荫映当时。举哀毕,改服,著黄韦绔褶,出射堂简人,音姿容止,莫不瞩目,见之者皆愿为尽命。

亦有本以武家而改习玄学者,如沈演之。《宋书·沈演之传》:

家世为将,而演之折节好学,读《老子》日百遍,以义理业尚知名。

更有一门玄虚者。文帝、孝武二朝的重臣何尚之、何偃父子皆以擅长玄学著称,何尚之孙辈何点、何胤亦好玄。《南史·何尚之附何点传》:

真素通美,不以门户自矜。博通群书,善谈论。家本素族,亲姻多贵仕。点虽不入城府,性率刻,好狎人物。遨游人间,不簪不带,以人地并高,无所与屈,大言踑踞公卿,敬下。或乘柴车,蹑草履,恣心所适,到醉而归。故世论点为孝隐士,弟胤为小隐士,大夫多慕从之。时人重其通,号曰“游侠处士”。

可知玄学乃何氏家学,祖孙三代俱有此好。

南朝虽佛学渐兴,并出现佛玄互释的倾向,但宋齐玄学家所清谈之内容,并不出魏晋清谈家的范围,宋末齐初时人王僧虔于宋世尝作《诫子书》:

往年有意于史,取《三国志》聚置床头百日许,复徙业就玄,自当小差于史,犹未尽仿佛。曼倩(东方朔)有云:“谈何容易”。见诸玄,志为之逸,肠为之抽,专一书,转通数十家注,自少至老,手不释卷,尚未敢轻言。汝开《老子》卷头五尺许,未知辅嗣(王弼)何所道,平叔(何晏)何所说,马(融)、郑(玄)何所异,指例何所明,而便盛于麈尾,自呼谈士,此最险事。设令袁令(粲)命汝言《易》,谢中书(拙)挑汝言《庄》,张吴兴(绪)叩汝言《老》,端可复言未尝看邪?谈故如射,前人得破,后人应解,不解即输赌矣。且论注百家,荆州八帙,又《才性四本》,《声无哀乐》,皆言家口实,如客至之有设也,汝皆未经拂耳瞥目,岂有庖厨不修,而欲宴大宾者哉。就如张衡思眸造化,郭象言类悬河,不自劳苦,何由至此。汝未窥其题目,未辨其指归,六十四卦未知何名,(按,《梁书·武帝纪》下:造制旨孝经义、周易讲疏及六十四卦、二系、文言、序卦等治义。是则六十四卦之意蕴,至梁时犹为儒玄所必治者)《庄子》众篇,何者内外?八帙所载,凡有几家?四本之称,以何为长?而终日欺人,人亦不受汝欺也。①《南齐书·王僧虔传》,北京:中华书局,1997年。

贺昌群先生根据此则史料,认为晋宋清谈家所讨论的题目,不外乎:(一)关于三玄之注解与阐发;(二)儒道之学即内圣外王之义;(三)新旧经学之异同;(四)名理之辨析。总之,宋齐清谈者所讨论的范围与魏晋相比,并无大异。[17]60-61由此可知当日玄学虽受佛学冲击,但仍是宋齐两代士族喜爱之学,因此玄学的代表人物“七贤”也还是当日士族的仰慕人物(虽然玄佛互释自东晋之后逐渐成为清谈的主流倾向,双方互渗、互补,以至难分彼此,但因为佛学自有崇拜的偶像,玄学的代表人物“七贤”不太可能成为佛学的崇拜偶像)。对于这批犹存东晋风流的士族成员,宋文帝可以不给予他们实权甚至不授予官职,但不可以忽视他们作为清流的潜在的政治力量。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七贤”本身于当日并不具有太多的政治色彩,但帝王将以他们为题材的砖画放置于帝陵之中,这件事情倒是充满政治意味的。

宋齐鼎革并未造成皇室与士族力量对比的根本改变。萧道成称帝,仍不得不借助王谢高门的支持。《资治通鉴·齐纪·高帝建元元年》记:

太傅道成以谢胐有重名,必欲引参佐命,以为左长史。尝置酒与论魏、晋故事,因曰:“石苞不早劝晋文,死方恸哭,方之冯异,非知机也。”胐曰:“晋文世事魏室,必将身终北面,借使魏依唐、虞故事,亦当三让弥高。”

因谢氏于篡代一事上采取不合作态度,故萧道成更为倚重王氏。《南齐书·王俭传》:

俭察太祖雄异,先于领府衣裾,太祖为太尉,引为右长史,恩礼隆密,专见任用。转左长史。及太傅之授,俭所唱也。少有宰相之志,物议咸相推许。时大典将行,俭为佐命,礼仪诏策,皆出于俭。……太祖从容谓俭曰:“我今日以青溪为鸿沟。”对曰:“天应民从,庶无楚、汉之事。

可知当日高门士族势力仍甚强盛,齐高帝所言欲与王氏平分天下,虽是假意,但亦可以见出萧齐立国形势与刘宋很是相似。而相同的政治局面,也造成了“七贤”画像于萧齐帝陵中再度出现。

通过以上对宋齐两代立国初期帝王与士族关系的分析,笔者认为,宋初诸帝出于拉拢士族的原因,与士族尽量保持文化认同上的一致,此乃“七贤”砖画于宋初帝陵中出现并可能由此形成一种葬制的原因。即使当日有某位皇帝有更改此项葬制的想法,但由于刘宋四世八帝,或骨肉相残,或荒淫无道,少有寿考终令者,所以其后继者也只会沿袭前例而用之。宋齐篡代,萧齐政权的组织形式与立国形势与刘宋并无太大区别,赢得士族的支持仍是中央政权得以维系的根本,所以萧齐皇室对此项葬制并没有多大调整(只是有所损益,如增加了天人、狮子等图像)。

当然,也有学者认为在南北朝人眼中,高士是道术高深之人,甚至本身即是神仙,因此,以“七贤”为题材的墓室壁画可能具有升仙的含义。[18]77-86在目前尚未有足够确凿证据的状况下,笔者以为,对此持审慎态度为妥。①韦正认为这一观点无法成立,因为“高士形象是否具有升仙性质可不论及,已经出土的竹林七贤壁画不具备升仙性质,除正文中列举的壁画布局、七贤图的现实创作情况、时人对七贤的现实主义看法等原因外,另一个重要原因是七贤在当时的神仙系统中没有位置”。详见韦正《地下的名士图——论竹林七贤与荣启期墓室壁画的性质》,《艺术考古》2005年第3期,第98页。笔者对此观点也曾提出商榷意见,详见拙文《升仙之路:试谈“竹林七贤与荣启期”画像砖的图像内涵》,《美术学报》2006年第1期,第67-72页。既然现有的考古材料已足以支持“七贤”砖画是帝王一级的特殊产物甚至可能是一项葬制,那么,在论及“七贤”砖画功能及其文化内涵时,更应从陵墓制度和立国形势的角度来进行论述,而不应泛泛引用士族或民间的材料,否则容易出现偏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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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郑岩.南昌东晋漆盘的启示——论南北朝墓葬艺术中高士图像的含义[J].考古,2000(2).

(责任编辑、校对:刘绽霞)

OnOriginofBrickReliefsThemedTheSevenSagesoftheBambooGroveandRongQiqi withFocusonParadigmsofImperialMausoleumsandStateSituationsofLiuSongDynasty

LiRuoqing

Ever since the 1960s and 1970s,brick reliefs themed the seven sages ofthe bamboo grove and Rong Qiqihave been evacuated out ofthe eight imperialmausoleums from the Southern Dynasties in the cities ofNanjing and Danyang.It is estimated thatsuch kind ofbrick reliefs is characteristic ofthe mausoleums originating in the early years ofLiu Song dynasty during the Southern Dynasties period.By analyzing the state situation as wellas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emperors and metaphysics and gentry at that time,Iconsiderthe brick reliefs as a result ofthe emperor's efforts to cater to the gentry's favorofmetaphysics,ofwhich the seven sages ofthe bamboo grove were deemed as representatives.

BrickReliefs,Mausoleum Practice,Metaphysics,Gentry

J120.9

A

1003-3653(2017)01-0020-11

10.13574/j.cnki.artsexp.2017.01.002

2016-09-27

李若晴(1975~),男,广东海丰人,博士,广州美术学院人文学院教授,《美术学报》常务副主编,硕士研究生导师,研究方向:中国美术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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