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对着摇动的树枝(组诗)
2017-06-17袁永苹
袁永苹
小老鼠
它从老式楼房门斗下面
那龟裂的水泥板里
缓慢地轻松地,爬出来了。
丝毫不带有恐惧
那小玩意儿爬将出来,
未经世事,只顾玩耍。
它是一只初长成的幼鼠
光亮、灵活,此刻正背对着我,
嗅闻炎热潮湿的水泥地板。
晚餐前,安升街燥热而混乱
这个时候,我就站在它后面
等待我母亲和我丈夫下楼来。
就在这短短的几分钟里
先后有三个人冲过来
试图踩死它
——粮店的胖大爷,
我母亲和卖包子的女人。
他们中我母亲最想这么干,
因为她怕这小东西
吓到怀孕六个月
正在待产的我。
他们用脚狠狠地踏向它,
而那小畜生却根本不自知
它极其缓慢地躲藏着,
愚蠢到根本没有显示出慌张。
这个七月,怀孕令我困倦,
北方的天气已经要进入最热的季节。
街上到处是发黑的雨后脏水
地下水道反着恶臭。
每日,我揣着大肚子
躺在床上,抚摸
我腹中的胎儿,
它总是用脚丫试探我的肚皮
像是企图掀起皮肉跑将出来。
它在我腹中的黑暗里
勇敢而无聊
建造涌动的丘陵和沟壑。
它反复将自己蜷缩又放松
不斷锻炼着那些每天新长出的骨肉。
我忽然想起了那只小老鼠
看见它那肥胖的小肚子
匍匐在那个愚蠢的水泥台阶上
它小小的躯体荒唐极了!
你看见它被跺脚声吓跑,
笨拙而缓慢地移动身体,
那蠢态让人发笑。
那蠢货以为人在跟它开玩笑
开着那种他们常跟新生婴儿开的
逗婴孩咯咯笑的小玩笑。
争 吵
阴天,鸽子从一座楼宇飞向另一座。
它们拥有一种痛苦的巧合,
就像秋季枯树枝在水泥台阶上的倒影那样,
吵闹而且纠缠——
降落。她托着行李在幽暗的楼道
听到一些奇怪的杂音,
回想数分钟前的可怕和歇斯底里,
在头脑中演奏一小段儿赋格
并企图等待黎明。
看此时鸽子们舒展这一整夜
室外冬季消失,但我爱你。
在病房
背对着摇动的树枝
我依靠着冬天的白墙壁
望向彼岸温暖的事物。
几日以来,无法见到平静的身体
夜里,护士打开全部的抽屉,
摆放那些痛苦疾走的时钟。
下午,我们坐在红色长椅上
寂静,寂静里有人穿蓝白色条纹病衣。
他痛苦的休憩和眼下这一分钟和解
并望向外面冬日的黑暗。
我背对着你,伴随第二天的开端
跳上树枝,找到白天剩余的光线。
我仍记得窗帘上有无数睡着的人脸
——没有痛苦,熟睡
我辨认它们是我的,也像是别人的,
它们带进车流和鸟,
令我的意识之胸新鲜干净。
我喜欢这些声音,它们在第二天早上
会给我一些欢乐的天蓝色。
电视里,鲑鱼经过长途跋涉
找到出生的淡水和沙砾,
产下奇妙的粉红色透明的卵,
它们生命之网的中心,
一次回游,那些神奇的幼卵
—— 这,就是一切。
断 乳
当我推开房门看见她正躺在那张属于我和她父亲的大床上。
甜蜜安稳的熟睡,侧着脸,象牙般白皙的小脸,
对着墙上hello kitty的贴纸。呼吸—— 她独立于所有人,
建造自我的一个世界。我避开她轻轻关闭房门,
洗手间的水流声传来,像另一个世界发出的。
我感觉到我的房间漂浮在一片黑暗之海上,
一股潮汐柔软地袭来,席卷她,并且
以相同的速度席卷我。那温暖的波浪沿着沙滩流向她,
抚摸着这小东西,托起她,并将我们漂浮在同一片黑暗之海里。
两年来,那些潮汐每日激荡在我的体内,正缓缓退去。
此刻,我的乳房干瘪,不再发出尖叫,她正在逃离我,
逃到她那里去。黑暗中无数柔软的光点如同施魔法的精灵
正从我这飞出,进入她,让新生命以另外一种方式诞生。
我知道我又一次创造了她,这一次却是以一种离开的方式。
当她站在一片光芒的空地,奔跑着,忽然停下来,
一个两岁大,九十公分的小人看着我,一百七十公分,
高大的母亲,对峙,静默,微笑。我感觉到
她那里一条线段正在缓慢地上升,挺拔,
与我成为相等的图形。
在星巴克
我女儿倚着那扇巨大的木门
裂开的缝隙让她险些摔倒。
“过来。”我说。她奔跑过来,
蹦蹦跳跳。忽然又蹲下,身体前倾,
完成了上个礼拜,她刚刚学会的跳跃。
她在橱窗里选择了一份黑色巧克力蛋糕
“妈妈,我想要这个。”
另外一个小男孩也选中了这一种巧克力蛋糕。
他们一见如故,彼此喜悦。
在两个座位间来回探访。
妈妈说要对人有礼貌,见人要打招呼。
“你好,哥哥。”“你好。”他腼腆地笑了。
“这是一个小妹妹吗?”他问妈妈。
他们吃同一块巧克力蛋糕。
她跑到他那,他又跑到她这。
他们像是亚当和夏娃,但他们没吃苹果,
而是因为一块棒棒糖,大哭起来。
我抱起她,把一袋白砂糖缓慢地
倒进一只空咖啡杯里。
那砂糖发出簌簌的声响。这让我女儿
忘记了棒棒糖的事。
我为她擦干眼泪,她就又如袋鼠一样
跳来跳去,欢快地玩了起来。
两只弹力球不断地弹起又落下。
一个灵活,一个稍显笨拙。
这个下午,人们躲在咖啡厅里
有人复习功课,有人推销生命保险。
外面,狂风席卷了周围,
北京的冬天就要来了。
就这样,我们与那些陌生人,
临时的过路者一起,
在这间咖啡馆里足足消耗了一整个下午。
也许很突然,我想问谁,
是什么让秋天消逝,冬天来临?
写给那个婴孩
那婴孩无依无靠。趴在那龙牌木质
小床上,手抚摸她方格子的亚麻凉被,
脸朝向里面的年久失修裂缝的墙。
她的小脚丫可爱如同天使的牙齿
或那种新生的藕芽,八字分放在床里面,
其中一只轻松伸出木栅栏。
这婴孩样貌普通敏感且娇弱,
她爱她母亲和父亲,
眼神中总是希望他们和好。
她渴望爱,被爱,那种直接的,
拥抱亲吻游戏。不只是此刻,
实际上她总是孤立无援,
她的恐惧并不少,
即使在她只有二十二个月零十天之时。
此刻,月光阴暗,
她刚刚睡着,外面是中国亚洲世界
地球的暗夜,但是外面很黑,
看不见星光,月亮也不见,
她睡着,不知道明天,
未来,一切神秘命运的魔轮会
如何待她。她不安地睡着,
什么可以保护她免受伤害,
免受虐待羞辱远离恐惧?
她那瘦弱纤细习惯沉思的父亲?
她那敏感忧虑写诗的母亲?
但愿上帝听见——
请眷顾这可怜的小崽。
凝 视
当时我和女儿就走在那条肮脏之街,
那是这座城市最出名的桃色街道。
倒不是我们非要去那不可,
因为我们家就住在那个老城区。
那天,按摩店的玻璃橱窗像往常一样,
朝着那条布满灰尘的黑街道敞开。
昂贵或者低价的车流交替穿过,
树木就像某种蛇类蜕掉枯枝重发新芽。
几个男人走过橱窗前,
带着笑意眼光环顾与其说是无法专注,
不如说是不好意思。
但是他们上扬的嘴角诉说着欲望,
就像在说:“真他娘想好好干上一把!”
这条街有它自己的秩序,按摩店林立,
同时也有卖CD的高音喇叭唱着:
“男人就是累,男人就是累。”和
穿破洞仔裤哼着《小苹果》
去便利店买方便面的无业小青年。
这个正午,宇宙秩序如同往常一样铺展。
我们的小女儿刚过一岁半,刚刚学会奔跑
她的新百伦运动鞋每抬起一次,落下就像是踩在云端。
甜蜜的笑容随着脚步浮现,
渴望着更多的行走和观看,眼前的世界。
自从天气转好,我们每日都会出来晒太阳,
接触其他人,让我们焦虑也愉快。
当我们走到按摩店的橱窗前,
玻璃门里面三四个“待售女”正坐在
一把简陋的黑椅子上等待销售,
我小女儿被这场面吸引了,她停在那里,
定睛观看着那廉价塑钢玻璃门后面的女招待。
也许是她觉得一个人孤单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很奇怪,或许是其它什么吸引了她。
不,她并不是观看,应当叫作“凝视”
或者“注视”。是的,就在这样的午后,
一个刚刚一岁半的小女孩,
与一个按摩店的女招待长时间地对视。
那个女招待充满爱意和慌张,看着我的孩子。
一瞬间,我感觉到一种虚弱让我无所适从,
我应当像那些人通常做的,抱起我纯洁如玉兰花的
小女儿立马走?还是我应当让自己停留一下,
以便于一切显得没那么突兀和糟糕,
以便于我没那么容易显得高贵,
以便于我没那么轻易伤害一名女招待?
“这位阿姨漂亮吗?”我问我女儿,
几乎是即兴的或者说是为了缓解某种尴尬。
“漂亮。”我女儿响亮的回答。
“这位阿姨美不美?”“美。”她回答。
一瞬间,就在那扇隔绝道德贞洁的玻璃门后面,
那个女招待,盛开出璀璨的笑容
那种笑容就像是我在大学学院里最纯洁的女同学
所葆有的。就像是我一个远在乡村的亲戚
姐妹所葆有的。就像是我自己葆有的,一样。
终于,我的道德感被我的赞美化解掉了。
是的,我的赞美化解掉了我的道德焦虑,化解掉了
这一次不合时宜的——凝视。
这个凝视,让这个下午,被我的赞美定格。
从此以后,那条街和那间夜晚灯红酒绿的按摩院
都将由那两道眼神之光,进入到我意识的房间,
帮我打开那扇门,就像是打开
炎炎夏日塞满冰镇可口可乐的家庭冰箱。
变 奏
我们做爱,在子夜。
在所有人睡着之后。
这是我们两个
不喜欢亲吻拥抱的人
最后的亲近。
我們贴住彼此,张开双腿,
撞击。为了撞击得更深入,
我们几乎要拆掉
最后一根阻拦我们的骨头。
为了让我们彼此获得
最大的快乐,我们耗费
了头颅里口腔里
最后的一口子力气。
为了把自己雕刻进对方之中,
为了有一天,我们厮打
可以打得更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