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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阳歧路不崎岖

2017-06-13袁道一

湖南文学 2017年6期
关键词:邵阳

袁道一

忽破巴丘梦,还寻邵阳路。

建炎四年正月初,云翳低垂,偶尔几颗豆大的雨滴打在破烂的衣衫上,连日的舟车劳顿,雨水洗去了浑身的灰尘。行李无几,在逃亡的路上消耗殆尽,内心荒凉,眉头郁结,髭须上清寒一片,陈与义先生奔袭在前往邵阳的驿路上。

远离兵荒马乱,举目处皆寒山瘦水,村子寥落,唯有不时的几声爆竹刺破天地之间无边的沉寂。

一只小灰雀从身边的田垄侧身而起,闪过一丘丘水田,一下拉远先生的目光。过岳阳,经衡阳而来,行行重行行,车轱辘碾过杉木铺、甘棠铺,邵阳越来越近。先生的眼神散淡迷离,无神无采,来路艰辛,前途不知,内心忧悒如冰浸泡。

回首所来径,先生顿感无限苍凉,生发无限感喟。先生出生书香门第,曾祖陈希亮官至太常卿,与苏洵父子为世交。大文豪苏东坡撰有《陈公弼传》,特此立传,以兹为念。祖父和父亲也曾做过官,外祖父张友正还是名显一时的书法家。先生自幼聪明好学,能诗文,为同辈所敬重。《宋史》载:“天资卓伟,为儿时已能作文,致名誉,流辈敛衽,莫敢与抗。”

徽宗政和三年(公元1113年),先生登上舍甲科。宣和二年(公元1120年),母亲辞世,在汝州服丧期间,结识州守、词人葛胜仲。两年后,由葛举荐,入京做了太学博士。次年,先生方年二十九,作诗《和张矩臣水墨梅五绝》,徽宗极为赏识,慕先生之才华。两人惺惺相惜,相见恨晚,不到两年时间,先生擢升秘书省著作左郎、司勋员外郎、符宝郎,再充任一个省闱考官。受知于徽宗,适逢奸臣王黼当权时期。宣和六年(公元1124年)末,王黼遭到弹劾,其宰相职位被奸臣蔡京取代。徽宗开始沉溺于谗言媚语,置先生于冷落,把他贬到京郊的陈留当个征收酒税的芝麻小官。

万载功名尘与土,仕途不顺诗名兴。在此期间,才气充沛的先生再次向世人展示了自己的文学才华,其中《夏日集葆真池上以绿荫生昼静赋诗得静字》便是名噪一时的杰作。据传,此诗一出,僚友“皆诧为擅场”,以致“京师无人不传写。”

后金兵大举南侵,所谓人才泱泱的朝廷御敌无策,徽、钦宗一并被掳。高宗赵构即位,帝祚得以苟延残喘,然国仍无宁日。高宗不愧是玩捉迷藏的高手,龙椅还没坐热,就以“巡幸”为名,一路向南狂奔,先后逃至扬州、镇江、杭州。金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发起攻击,对根基不深、脆弱不堪的南宋王朝穷追不舍,丝毫不给南宋王朝喘息的机会。建炎三年(公元1129年),高宗逃到绍兴、宁波,惶惶不可终日,御营使臣吕颐浩说:“金人骑兵追来,在路上跑得比我们快。陛下不如乘船入海,免得北骑来袭。”高宗一行便坐楼船逃往镇海、定海。岁末,高宗得知兀朮将至宁波,便让御舟漂泊在台州与温州之间的海上。建炎四年(公元1130年)正月初三,高宗船队泊台州章安镇,滞留半个月后移向温州沿海。兀朮在这年的正月十六日攻陷宁波,也乘船入海紧追高宗,途中遇上暴风雨,被宋军水师击败,退回宁波。二月,兀朮声称已完成“搜山检海”的预定目标,开始北撤,高宗这才回过神来,得以苟全半壁江山。

皇帝尚且四处仓皇逃窜,黎民百姓何以家为?从靖康元年起,先生便开始了一路流亡生活,从河南到湖北,再到岳阳,一路磕磕绊绊,一路风风雨雨,狼藉自在行旅。天大,地大,竟然无处安身?左思右想,辗转反侧,最后决定投奔妻子周氏远在邵阳的亲戚。

先生决意来邵,意义深远。宝庆著名学者、近代文献学家邓显鹤在《南村草堂文钞》中说:自来诗人多漫浪湖湘间,如少陵、退之、柳州及刘梦得、王龙标辈,皆托迹沅、澧、郴、湘、衡、永间,绝无有至吾郡者,有之,自简斋始。”

正月十二,抵邵州。次日夜,大雨滂沱,先生伫立在驿站屋檐下,雨弦嘈嘈切切错杂弹,一片离乱不堪去。南方的雨水来得快,去得慢,苍苍茫茫之间,看不清来路,望不见前程,先生背手在一豆油灯下来回蹀躞,瘦长的身影一会儿拉得长长的,直上木制墙壁,一会儿缩成一块好似一块错手打翻的墨团。蓝色印花被浆洗之后,此刻冷硬有余,柔软不足,长夜漫漫,孤灯一盏,无处看剑,起舞弄清影。

回望故国,想念抗金之勇士。先生当初抵潭州,即以佩印为潭州帅向子諲祝寿。向子諲,字伯恭,也作伯共,坚贞御敌之能臣,与先生意气相投,相谈甚欢。先生一腔关心天下黎民之心,特意作诗《别伯共》赠向子諲,勉励他学习张巡,矢志保家卫国,免百姓兵刀之苦。

夜不能寐,就着寒夜里的微弱灯光,数月来的流离之情不可自抑,于是作《初至邵阳逢入桂林使作书问其地之安危》:“湖北弥年所,长沙费月余。初为邵阳梦,又作桂林书。老矣身安用,飘然计本疏。管宁辽海上,何得便端居。”身无片瓦,心忧天下,先生处江湖之远,仍不忘庙堂之高,挂念朝廷之安危。先生报国无门,抱负难展,滋生身忽老之叹。其时,先生才过不惑之年。

盘桓数日,先生妻子老家的亲戚来邵迎接。一路寒暄,前往亲戚乡居之所。过孔雀滩时,先生写诗赠亲戚周静之:“海内无坚垒,天涯有近亲。不辞共笑语,未惯得殷勤。舟楫深宜客,溪山各放春。高眠过灘浪,已寄百年身。”路途见闻,过客来往,战火频仍,先生目睹久违的良辰美景,脸上浮现出难得的笑靥,不禁和亲戚一道欢声笑语,谈天说地,一派怡然自得之象。

抵达贞牟(今邵阳县塘田市紫阳山附近),夜已经很深了。可先生依然感动于亲戚的待客之道和待客之情,久久不能安眠。面对湘中高低起伏的丘陵地,远眺突兀而立的紫阳山色叠翠,夫夷江绿水含情,先生诗情激发,挥笔而成《抵贞牟》:“野暝犹闻远,川明不恨迟。焚山隔岸火,及我系船时。夜半青灯屋,篱前白水陂。殷勤谢地主,小筑欲深期。眷此贞牟野,息驾吾其终。”己身虽安宁,透过窗棂的夜色缱绻,先生的心还是沉浮不定,一扫白天里的快乐洒脱,此时依然惦念皇上在哪儿?是否安然?远方的亲人、朋友还好吗?特别牵挂的还是潭州向帅肩负的御敌重任,此刻可否也有片刻的安歇?

举国无力,心有戚戚焉。先生知交潭州知州向子諲正在进行着一场血与火的生死考验。

建炎四年正月,金国大将率军从江西分兵入湘,一路势如破竹。正月二十四日直抵潭州城下,金人传来檄文,要宋军放下武器,立即投降,向子諲严词拒绝,亲自登城督战,激以忠义。将士们同心协力,百姓竭力支持,昼夜抵御。一贯骄横金军见潭州军民不肯服软,于是发动了更为猛烈的攻势,万箭齐发,炮石如雨。宋军殊死拼搏,杀伤金兵甚多,然自己也伤亡惨重,精兵骁将几乎丧失殆尽。

二月二日,坚守八天的潭州城终被攻破。向子諲率军民进入子城,巷战两日,金兵进展受阻,四处纵火,火光染红了半边天,向子諲坚持留守谯楼指挥。金兵从四面合围,宋军担心向帅陷入敌人之手,架着向帅下楼,与敌短兵相接,焚毁栅栏夺门而去。何其悲壮的一幕!惊天地、泣鬼神不足以形容当时之情境。

先生闻悉,扼腕叹息,恨不能与向帅共进退,恨朝廷昏庸无道,一味退忍,置苍生于无情无穷战火之中,淤积胸中的爱国热情喷薄而出,激情与才气凝结交汇沸腾。意兴难平,先生胸怀天下,弹指间以巍峨紫阳山为笔橼,以夫夷江水为墨汁,以北斗七星之才,手起手落,俯仰之間,一首中国诗歌史上的不朽名篇在贞牟周家青砖黑瓦湘西南民居里横空出世:

伤 春

庙堂无策可平戎,坐使甘泉照夕烽。

初怪上都闻战马,岂知穷海看飞龙。

孤臣霜发三千丈,每岁烟花一万重。

稍喜长沙向延阁,疲兵敢犯犬羊锋。

《伤春》一诗成为先生诗歌创作上风格的重要分水岭,一改过去浓艳、个人戚戚之小境界。在战火的洗礼下,在民生凋敝的感触中,从此迈入家国天下、民生为本的大情怀创作至境。首联平叙,谴责庙堂之无能;颔联写节节败退,仓皇逃遁;颈联出以对比,景物依旧而人事全非;尾联稍喜中透露出希望的曙光。纪昀批注《瀛奎律髓》“伤春”:此首真有杜意。又云:‘白发三千丈,太白诗,‘烟花一万重,少陵句,配得恰好。”《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云:“靖康以后,北宋诗人凋零殆尽,惟与义为文章宿老,岿然独存。其诗虽源出豫章而天分绝高,工于变化,风格遒上,思力沈挚,能卓然自辟蹊径。”

先生耽于家国之痛,担忧向帅之去向,一诗岂能浇筑胸中之块垒?诗稿被穿窗而来的夜风卷起,淡黄的灯光照射之下,恍惚间颇有几分纸钱之状,先生心想,何以祭抗金之长沙军民?何以祭四分五裂铁蹄践踏的国土?

一盏灯前,独对寒夜待天明。长泪当歌,先生掩卷深思叹唏嘘,华发早生。

远离战火,远离纷争,邵阳尽管地处偏僻,文明开化不深,但古风浓郁,梅山文化浸淫,这里的人民勤劳勇敢,质朴热情,吃得苦,霸得蛮,耐得烦。晴耕雨读,倒也是其乐融融。作为远道而来的客人,只要是沾亲带故的,都先后请先生去家里做客,照例是杀鸡捕鱼,水酒相待。席间主客随意,相饮相谈相投,山中不觉时光久,直到暮色苍茫,或打一支枞木老疙瘩火把而过,或索性栖住乡野茅舍间,似醉非醉不知何时天明。先生曾在《谢主人》诗中生动描绘邵阳这方水土的人情风俗之美,情深意切:“春禽劝我归,主人留我住。一笑谢主人,我自归无处。拟借溪边三亩春,结茅依树不依邻,伐薪正可烦名士,分米何须待故人。”

一晃春去也,夏至,邵阳多雨,山民批蓑衣戴斗笠,劳作在田野之上。先生站在雨水交织的屋檐下,久久凝视雨雾迷蒙的山野,思绪随雨丝纷飞如雨燕,忽高忽低,诗兴大作,急急进屋,取笔就着石砚里残存的一点墨汁,挥笔疾书,如有神助,一气呵成,酣畅淋漓,仔细端详《观雨》良久:“山客龙钟不解耕,开轩危坐看阴晴。前江后岭通云气,万壑千林送雨声。海压竹枝低复举,风吹山角晦还明。不嫌屋漏无乾处,正要群龙洗甲兵。”全诗景象壮阔,气势雄浑。江壑林岭,风起云涌,雨声阵阵。用典出句化用杜甫的“床头屋漏无干处”的诗句,对句也是老杜的“尽洗甲兵长不用”诗句的化用,在此均为反其意而用之。先生对前贤作品博览约取,善于变化。学杜甫又不拘泥于杜甫,能入杜诗之里,得其精髓,又能出杜诗之外,自成风格。此诗和《伤春》一道,可谓双子星,闪烁在诗歌广袤的星空。

此后,先生继续流连于邵阳山水之间,吟诗酬唱,所到之处,诗话频传。经过城步枫门岭时,目睹落日鸥鹭,山河形胜;感怀羁旅淹留,国事日非,便写下一首《江行晚兴》:

曾听石楼水,今过邵州滩。一笑供舟子,五年经路难。 云间落日淡,山下东风寒。烟岭丛花照,夕湾群鹭盘。 生身后圣哲,随俗了悲欢。淹旅非吾病,悠悠良足叹。

先生在邵阳写的诗歌,载入《陈与义集》的达四十一首之多,其中诸多名篇,如《夜抵贞牟》《雷雨行》《伤春》《观雨》《罗江二绝》《村景》等都是脍炙人口的不朽之作。近年出版的《宋诗鉴赏大辞典》选录陈与义的诗中,在邵阳创作的诗占了将近一半的篇幅。所谓国家不幸诗家幸,可惜先生在邵阳寄寓时间终究不长,可在这期间写就的诗歌是其一生中最为亮丽最有光华的,悄然奠定了其在诗歌史上的地位,成为江西诗派里最为杰出的代表。钱锺书先生在《宋诗选注》中说:“在北宋南宋之交,也许要算他是最杰出的诗人。”如果先生在邵能像柳宗元先生住永州达十年之久,不敢想象还会写出多少彪炳史册的大风之作?

一纸诏书回临安,先生离开邵阳的时候,回望青山绿水之地,不知挥别的泪流几许?但先生深知,是邵阳这片当时外人不屑的瘴疠之地,安栖和慰藉了他憔悴不堪的身心。先生深深地感激邵阳,正如其在《先寄邢子友》中所言:“作客经年乐有余,邵阳歧路不崎岖。”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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