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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 水

2017-06-13文曙

湖南文学 2017年6期
关键词:石城毛毛

文曙

钧窑平底三耳瓷盘。内中养了一清瘦上水石。石上附有苔藓。一丛菖蒲,长在石缝疏漏处,几尾寸许小鱼,日影下,鳞光闪闪,出没其间。

天井口悬得很高。四沿瓦楞黧黑。其中,一方深蓝,是天空。

入冬,钧窑三耳盘旁另摆了一只青花水盂,一丛单瓣水仙,根须清丽嫩白,浸在水盂底下雨花石上,花瓣新开,或嫩黄,或淡粉,临水而立,甚是养眼。

天井两旁是厢房,雕花木窗下,摆了一张长案,上置笔、砚、纸、墨、印、泥、笔洗,及两方檀香紫檀镇纸。他坐在那把明式官帽椅上,因身材瘦小,两只脚悬在空中,一对眸子,漆亮注定案上。

他在看画。

水墨山水。疏林远树。平旷辽阔。水色江天。峰峦烟雨。

上水石上,何日长出一株肥翠虎耳草。青花水盂中,水仙变成浮萍,几枚清圆,浮在黄昏日影下。悬在空中的两脚转瞬间及着地了。窗棂静寂。日影明黄。回廊栏杆旁,父亲青缎团花马褂上,雪花飘落。

东方无稽躺在床上。

这是一间搭在后墙底下的矮屋。水泥抹就的毛地面,墙也一样,面西墙上开了一方窗。老式木床,横对窗口。东方无稽着灰布内衫,蜷缩侧身,左眼缓缓睁开,看向前方,日影如一刀云母笺熟宣,薄而黄亮,窄窄一片,从窗口一直铺至床前。

那栋久远以前的老屋,在眼前,像是一个重影。

手抵住床,肘一点一点前挪,身躯同时做出努力,东方无稽想爬起来,最终,还是失败了。

距离木床十米开外,临窗摆在那儿的,是东方无稽的画案,一块整板三合板,下面支了四根木条,两竖条间又交叉钉了两根拉条,作为固定,铺在画案上的画毡是正宗的羊毛垫子,笔洗里残存有水,砚盒里墨已干了,画案北端墙上,即东方无稽床头前方墙壁,挂了一幅水墨山水中堂,两旁是一幅七言联——

长风生浪水无与,春气集林山不知。

书有二爨高古意韵。

挨近床头墙根,立了许多空酒瓶。高低错落,形制差异,然罗列整饬,一一依墙而立。

東方无稽脸清瘦,寡白,那只睁开的左眼,长久不挪,望向前方窗下画案。案台一角,一团朦胧墨色,是东方无稽收养的一猫,因为衰老,原有一身华光如今褪去,那猫一如主人蜷缩着,无息,不动,双眼注定床上主人。猫旁边,一张六尺开宣纸上,烟岚远黛,山峦露骨,苍树清流,水声犹闻。一支小楷羊毫画笔搁在墨盒边沿,颖毫干枯了。

使君。

东方无稽唤一声。声音极微弱。那猫竟然听见了,“喵呜——”,声音虽苍老,却透出无限依恋,随声头抬起来,一对瞳子,放出光芒,哀哀望着床上主人。

叙说东方无稽,须先从东方世家远祖正秀公说起。

东方氏族谱记载,北宋政和八年(公元1118年),远祖正秀公入徽宗皇家画院为画师,靖康二年(公元1127年),浮江南下,退隐老家湘西石城。史载靖康二年四月,北宋都城东京汴梁为金军沦陷,烧杀掳掠,血可漂橹,腥风百里,徽、钦二帝及后妃、皇子、宫女、大臣、教坊百工,四万七千余众悉数作了俘虏,押解北上。正秀公当时如何侥幸逃脱,又怎样一路逃回到了老家,对于远祖的这段传奇,族谱未留一言,就像一个谜,被时间永久埋入了尘埃。

东方无稽年岁稍长,一日,他的老祖母,一位双鬓皆白慈目蔼笑的小脚老妇人,让他见识了那位神秘的远祖——正秀公。老祖母将他带进天井后面一间小退屋里,一只楠木箱子,铜环犹亮,漆已斑驳,开锁,启盖,小心慑慑,一件一样,取出箱内物件,老祖母看着他,神态一下变得肃穆:这就是你正秀公当年从汴梁带回来的东西。

水墨山水。

正秀公画稿。

李成《晴峦萧寺图》。

董源《潇湘图》。

徽宗赵佶花鸟,上钤玉玺一枚,书画印若干,落款“赵佶御笔”,瘦金体,下压拇指形状 “赵佶印”一枚。

四楞珊瑚鞭,上铭“御赐”款识,下坠绿松石玉坠。

箱内画、印、器、物,共四十七件。其中以画居多,水墨、青绿、金碧、没骨、浅绛、淡彩,凡是种种。

东方无稽少年失怙,是祖母一手将他抚养长大。七岁习画,师从白云亭。白老工山水,沅澧一带,其时颇负盛誉。一天,祖母将那只楠木箱子里的画取出,让白老过目一识,白老见罢,一下呆住,忽“扑通”一声,双膝跪地。

七岁的东方无稽手执小楷湖笔,白老身着竹色杭纺长衫,静立一边,指示作画。山水以水墨为胜,今人作画多趋流俗,淡、浓、焦、宿四墨,竟不知其禀赋性格,更不知风骨精神为何物;魏晋大小谢创山水诗一派,五代北宋,山水画兴起,荆浩、关仝、李成、董源、宋迪、王诜的水墨山水,王希孟、赵伯驹、赵伯骕的青绿山水,意蕴何其幽远,元人山水趋写意,明清经营更求意境传达;何谓山水?山水实为人格之向往,精神之远骛,心灵滋养修为之安顿憩居,翎毛花鸟,固不足观,媚俗迎奉,尤为笔墨大忌,不要跟在改七芗、费晓楼屁股后头跑,倪墨耕更其甜俗,要越过唐寅等辈,意趣旨归直追两宋南唐。

白老先生说以上话时,神态肃然,注目凝视东方无稽,对跟前的这个小弟子,老先生是别有一番寄望的,他要东方无稽先从直观入手,读画——正秀公的水墨遗稿,李成的《晴峦萧寺图》,董源的《潇湘图》《夏山图》,范宽的《溪山行旅图》《雪景塞上图》——“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白老先生展开正秀公一幅水墨遗稿,让东方无稽坐好,端正,凝神直视纸上峰峦,寄语深长如是说。

可惜东方无稽再也见不到那些先人的山水了。

上世纪六十年代末。一天,东方家的大门虎钮、天井石栏、雕花窗棂,统统被砸烂,那只楠木箱子,及箱内四十七件画稿物器被指为“四旧”,全皆掳去。那年,东方无稽祖母一百零四岁,银发飘拂,小脚战战,因两只手紧护着那只祖传下来的楠木箱子,被人一脚踢倒在地,从此,天人永隔。

正秀公,那些先人的山水,再也看不到它们了。所幸的是,当年,祖母一张一张小心展拂,白老先生捉笔讲解,经年累月,目染耳濡,它们已经深入到了东方无稽心底。东方无稽坐在夜黑深处,恍惚中,看见自己在走,松风晓月,巉岩远黛,团栾静辉,一步一步,正走在那些先人们的画境里。

白老先生被人揪到了台上。

东方无稽也被揪到了台上。

为什要画黑山黑水?

诬蔑红色江山,该当何罪?

逼问。喝斥。怒吼。

东方无稽两眼发直,嘴张开,瑟瑟颤栗。

砰!东方无稽右眼窝上,一声爆炸,水墨迸飞,当空丽日瞬间粉碎。

那年,东方无稽三十。而立之际,不独失去了右边一只眼睛,他的妻子——白老先生的女儿芷畦,一日竟也离他长去。

多年后,东方无稽在石城后山洼一间草屋中重操画笔,因为那只失去的右眼,他特意为此制作了一枚闲章——“眇一目樵夫”。边款铭二十八字:

眇一目看山,东边日头,仅半边红熟;以一孔观景,花开两朵,只一支堪摘。

语近谐谑,犹带几分玩世况味。然沉吟回味,却是难言的悲怆。

对这枚自制的闲章东方无稽很是偏爱,制成,把玩于手,以一目凑近,上下览阅,吟咏自赏,腮边,笑紋一缕。

一天,朗州某治印金石家来东方无稽茅庐,东方无稽将那枚“眇一目樵夫”拿与金石家赏鉴,金石家观印,读款,读着,两颊清泪,不禁泫然长啸。

有人怂恿东方无稽向司法机关提起诉讼,追究当年行凶者的责任,东方无稽淡笑,摇头:天下攘攘,去哪里追究那只铁拳呢?何况,时过境迁,追又何补,究又何益。妻子白芷畦走时,毛毛仅一岁,如今已长大成人了,倒是儿子毛毛提出一件事让他觉得大有必须——毛毛要他去当地公安机关报案,追查当年抄家掳走的那只楠木箱子。那可是无价之宝啊,不说四十七件,就一件,徽宗一幅花鸟,价值连城啊,爸!东方无稽果真到石城公安机关就那只楠木箱子报了案,负责立案公安问他:人证,物证?祖母作为人证,显然不可以,因为是自家人,况且老人家已经归了西;白老先生看过那些箱子里面的画,但老先生也走了,接连几次揪斗后的一天夜晚悬梁自尽。虽无确凿证据,石城公安机关还是对那只楠木箱子立了案;东方无稽对箱内四十七件失物从形制、大小、着色,乃至每一细节,描述形状,详尽备至。从办案室出来,负责立案的公安对东方无稽说,那只楠木箱子已经记录在案,至于何时侦破,他要东方无稽先回家,等候消息。

因为少去一边眼睛,东方无稽作画时样子便显出与众不同:背佝偻,脖子拉长,头前趋探伸,鼻准及那只左眼倾斜,偏向画案上稿纸,形状类似一名瞄准射击的狙击手。失去右眼后,约摸有十年东方无稽再没拿过画笔。原来依山面河的东方祖屋,回廊,照壁,荷池,井栏,青石镌花门券——两扇朱漆大门上交叉贴上了两纸封条,祖屋是回不去了……由是,东方无稽在石城后东家洼搭建了一间草屋。东家洼为东方家族祖茔地,东方无稽祖母及白云亭先生两座新坟,距离不出百步,即在草屋前后。

草屋盖的是一种名“牯牛黄”的茅草,细株生节,色近深黄,节结处生麦粒状颖穗,茅屋屋檐边沿以茅草尾梢绾以编结,意在连缀,抵御风袭;其辫花交织,长长一线,望之竟不失为一道颇具审美的工艺。墙是黄泥。后墙面东开了一孔窗,新月初上,正好对着墙头窗孔,清轮静照,临窗独悬,泥墙四壁生辉。门前荒地开成一块菜园,种瓜,种豆,种四时各类藤蔓叶绿;屋旁开垦出的荒地则种薯类、粟、玉米。薯洗净,吊锅煮熟,囫囵拿手上,称“拿饭”;粟、玉米熬粥,色泽金黄,唇齿俱香;菜或青绿,或绛紫,或凉拌清炒,虽无鱼肉,却是清新鲜嫩。三十岁的东方无稽就这样喂养儿子毛毛,及一条捡来的鬈毛小狗。

那些年,石城人,那些昔时的街坊邻里,差不多将东方无稽全忘了,偶尔想及,心生悱恻,不觉唏嘘。其实,东方无稽并非他们想象那样悲苦,只是寡言,不说话,去菜畦里锄草,把毛毛的一只小手牵着,带在身边;到屋旁坡地挖土,也将毛毛带去了,就像放牧一只豢养的幼崽。他让毛毛在泥土里挖掘蚯蚓,在草丛中攀摘灯笼花,与那只鬈毛小狗嬉戏在地上打滚。日暮黄昏,东方无稽有时会坐在白老先生坟前,老先生坟上长满青草,东方无稽寂默坐在那儿,神情萧肃,一动不动,直至暮色侵临,远山一片苍茫。有时,东方无稽也会到祖母坟前去,将坟前新长出的杂草一棵棵拔除干净,而后,拣一块石块坐下,面对坟冢,长久独坐无语。毛毛睡着了,那只鬈毛小狗守在毛毛身边,东方无稽从床上披衣坐起,无声小心开了门,往屋后山坳走去。正秀公的坟在山坳远处,四山屏围,远水横陈,原来的石碑被砸烂了,榛莽荒芜,虫鸣清泠。东方无稽在一块残碣上坐下来,月辉清明,草叶生光,远处,澧水澹光一片,鳞鳞邈邈,山峦淡远,黛色如烟。东方无稽眼前浮现正秀公山水图画,心底忽作涌动,霍然起立,望山下茅屋而去。

辍画十多年,笔乍拿在手里,未免荒疏,然胸臆深处有一股奔涌,蘸墨挥毫,云水呼应,林岩簇拥而来,水激石鸣不一而足。东方无稽以一目视纸,斡、皴、渲、捽、刷、擢、点、勒,忽顿笔,一目乜斜,远观,近视,凝思默想,乍然,嘴咧开。

十年光阴何漫漫,东方无稽笑了。且笑着频频点头。

东方无稽作画时,儿子毛毛一直伏在桌子一边,一双毛桃小眼睛瞪大,追随东方无稽手中笔毫转动,见东方无稽忽然握笔作笑,毛毛眉心凝结,盯着东方无稽:爸爸,你的画能卖钱吗?

东方无稽一愣,旋即,一笑,冲儿子点头:能,能卖。能卖钱。

板桥润格,大幅六两,中幅四两,小幅二两,条幅对联一两,扇子斗方五钱,且附言,“凡送礼物食物,总不如白银为妙,公之所送,未必弟子之所好也,送现银则心中喜乐,书画皆佳,礼物既属纠缠,赊欠尤为赖账,年老体倦,亦不能陪诸君,作无益语言也。”并附诗一首于后:“画竹多于买竹钱,纸高六尺价三千,任渠旧话论交接,只当秋风过耳边。”

想到前有先例,东方无稽信心大振,笑得更是得意了。

东方无稽第二天真的将几幅近作水墨山水拿到了石城街上,效仿郑板桥,东方无稽也为自己写了一份润格:“六尺山水中堂,每幅价两千元,四尺一千五,条屏二尺八百元。”写润格时,毛毛趴在桌边,眼盯着东方无稽手中毛笔。当纸上出现“两千元”一行字,毛毛惊叫,呀,这么多钱!东方无稽停笔,朝毛毛觑一眼,继续写。

来到石城西街,行至那颗老榆树下,东方无稽将包袱里面包裹的几幅山水展开,系上树枝,并将那张毛边纸写的润格挂于树干,随后,寻来一块石头,坐下,背倚老树杆,双手置膝,神态安详淡定。

这里为东西两街交会处,车马辐辏,行人往来稠密,东街后为蔬菜鲜货市场,鸡鸭鱼鳖、葱蒜酱醋、瓜果青绿竞相叫卖,另有一批乡下来的老妪大妈,或提着篮子,或背了背篓,或蹲,或坐,从市场巷口一直排出来,直排到正面大街上,竹篮背篓挤挤挨挨,摆在脚前,排成一排,其中,鸡鸭争鸣,鱼虾竞跃,蔬果鲜绿青嫩,纷呈抢眼夺目,其景象可谓物阜繁荣之盛。 西街前,横进去一条巷口,为石城美食一条街,香风飘拂,喧声麇集,四方饕餮,闻香而来,车鸣人呼,更是热闹。

风,窸窣吹动枝头画幅,阳光透过叶罅,洒落东方无稽脚前,一枚枚,灿若金币。东方无稽静坐树下,美食一条街飘来的香风,菜市巷口传来的喧哗,短裙长发,贩夫走卒,匆匆眼前走过,东方无稽如坐禅入定,丝毫不为身边所动,脸上始终呈一抹恬淡笑意,腰身佝偻前倾,安坐石上的屁股一动不动。

那些卖空了篮子背篓的老妇大妈一路笑嚷着从东方无稽跟前走过去,忽又站住,脸扭过来,好似在看一件怪物,眉心揪起来,投向东方无稽怪异一瞥,其中,有识字的发现那张挂在树旁的润格,不禁咂舌惊呼。

两千块,天啊!

就那张黑纸?

猪蹄髈才十三块。

正宗土鸡,也才十五块一斤咧!

……

日影西斜。

一个中年男子踱着方步来到东方无稽跟前,不出声,先是看那幅树杆上的润格,继而看画,一张一张,仔细看。最后,眼睛定在那幅六尺中堂上。老先生,这幅画我跟您买了,八百块。東方无稽笑看着中年男子,不说话。怎么,您不肯少价?老实说,您的画不错,意境淡远而不入于轻浮,渲染流利而不至于流俗,尤其,这曹衣出水的描法笔致,蛮好,有韵味。东方无稽脸上笑貌敛去了,身子动了一下,前倾,以一目审视跟前男子。老先生,恕我直言,您这画是好画,但可惜它不是名画,要是放在哪位名家名下,别说两千,就是两万……东方无稽脸上复又浮出笑貌,笑容淳和,温煦,也不辩言,只微笑着看着那男子。中年男子欲走,一只脚迈开去复又收回来:好罢,我给您再加两百,整一千。说着,手伸向挂在枝上的画,正要取下,东方先生站起来,将那只手拦住了。

对不住,年轻人。东方无稽脸上笑容可掬。

一千块,您还不卖?

东方无稽微笑。摇头。

灯下,东方无稽看着那幅六尺中堂。

一千块,你都没卖?

一千块,那是把你爸贱卖了。

画一幅影像,人家怎么只给你两百?

那不是画。

分明就是您画的!

画那些时,你爸是画匠,不是画师。

早年,石城有一样职业,写真,画生活像。随着摄影技术普及,此一职业便随之消亡了。偶尔,也有上年岁的老人,眼看就要辞别人世,去留之际,便想留存一幅自己的影像,作为最后的念想传诸后世,老人们大多不愿去照相馆,据说照片保存时间有限,尤其彩照,弄不好几年褪色毁掉,这样,东方无稽偶尔会被人请去,为某位即将驾鹤西去的老人写真。

中国人物写真原来有一套秘传——百脸图,三停五眼,将人的面部五官加以分析,归类一百种类型,写真者每对一张脸谱,只须依了那套藏匿胸中的百脸图,稍作加减修正,也就是说,画写真,依样画瓢,无须胸臆灵感,充其量就是个技术活儿。画写真大多用碳笔,素描,东方无稽用的却是墨,兼工带写。与别人的碳笔写真不同,东方无稽的写真不仅形似,更以传神,这样,他的写真尤为人所称道。

东方无稽的解释无法令毛毛释疑,一千块,放在东家洼这间茅屋里,简直就是一笔巨富,送到手里不要——少年毛毛朝东方无稽脸上冷瞥一眼,横眉斜目,眼白居多,且一边嘴角有意识噘起来,这是他第一次以这样的态度表达一个少年对于父亲的内心不满。

有关白芷畦,东方无稽是这样向儿子毛毛说的:你刚生下来,你妈妈便难产去世了,你妈妈漂亮,聪明,画荷花,你外公看了直夸奖。毛毛要去妈妈坟地,给妈妈磕头,东方无稽将毛毛带到屋后山洼,指着一团草堆,说,这就是你妈妈。毛毛摘了一簇百合,放在草堆前,说,妈妈,清明节的时候,我来跟您烧纸钱。毛毛年岁稍长,一天,放学回来,哭着对东方无稽说,我妈妈没有死,是跑了,跟人家跑了。东方无稽脸上笑容一下凝固,听谁说的,胡说!一把揪住毛毛衣领,怒目忿恚,气势粗暴。稍许,揪住领口的手松懈下去,神情哀痛看着儿子,人家这是在侮辱你妈妈,晓得吗?

东方无稽作画。画着,提笔顿住,看着纸上一片烟雨,那只幸存的左眼瞪大,豁然有光,忽然,击掌而笑,满脸洋洋自得,头与脖子同时摇晃。有时,实在画累了,从茅屋走出来,站在檐下,看山,看暮云,看落日余晖,看归林的雁阵,直至夜影弥漫,依旧站在那儿,浑然不觉。

依然卖画,去那株西街老榆树下,不过,至今未有一张售出。

平日,东方无稽很少与人说话,不是狷傲,亦非自卑,实为生性讷言;然,虽寡于言语,脸上则一贯微笑着,无论对了何人。常年,东方无稽似乎只穿那身灰褂,短发,胡茬灰白,头上亦然。逢人浅笑一下,不热络,也不淡然,轻轻点一下头,然后走过去。有人在身后窃语,也有目光尾随其后,东方无稽自能感觉到那些,但他从不将脸回转过去,自顾向前走他的路。

屋前,菜畦又绿。

儿子毛毛与东方无稽站在一起,已然比肩。

一天,东方无稽茅屋前方土路上驶来一辆榴红色小轿车。车门打开,一个女人从车上走下来。华服绰约,风姿雅丽,步态从容娴定。东方无稽正在门前菜畦挖地,扬起的锄头忽就停在了空中。距离茅屋数十步处,女人拣一条小径朝山嘴那边走去了。东方无稽眼发直,身体僵硬,两只膝头则簌簌在抖。小径前方,即是白老先生坟堆。女人一步步朝白老先生坟前走,停在空中的锄头一点点下垂,脱离手掌,落到地上。东方无稽蓦然惊觉,转身朝茅屋疾去,掉在地上的锄头也顾不得去捡,直奔进屋,关门,闩紧,复又“哗啦”打开,这时,女人已来到白老坟前,东方无稽不朝那边看,绕过墙角,望屋后山坡一路疾奔。越过一面缓坡,登上山垭,东方无稽气喘吁吁,在一处山洼颓然坐下。

晌午过后。

山下传来儿子毛毛的喊声。

爸——

是妈妈——

妈妈回来了——

喊声在山谷回荡。

东方无稽坐在那里,像一座石塑。

毛毛仍在喊。

喊声嘶哑。

带了哭腔。

东方无稽左边眼窝有水渍渗出。渐渐的,水渍汇成一窝透明,颤颤闪闪,自眼角溢出来,顺着一侧鼻翼,缓缓爬行,浸入脸颊纵深的褶沟。

那天,直至夜黑,东方无稽才回屋。门敞着,毛毛坐在屋中央,没有开灯。东方无稽拉亮灯,看着儿子,然后,转身走向灶边。毛毛两眼发红,瞪着东方无稽,胸脯一鼓一鼓,突然,伏在桌子上,失声恸哭。

我这就去跟你做饭。东方无稽说着,拿起锅铲。

吃了——

毛毛一声哭喊,起身冲出屋外。

毛毛进了一家街道小厂。

与父亲不同,东方无稽讷言,毛毛却嘴甜,能说。进厂不久,即追得一女孩,听说还是一朵厂花。众人疑惑,尤其一帮妇嫂大妈,就他家那条件,荒坟野洼里一间茅屋,老子简直就是个窝囊废,那丫头不是鬼撞南墙迷了心窍?毛毛穿一身水洗蓝工装下班回家,果真,一个丫头,标标致致,细皮白肉,挽着毛毛臂膀,笑嘻嘻一路走过来了。

众目皆惊讶。

疑惑却更深。

那么乖致一个丫头,毛毛这小子凭什么把人家挖来的?

毛毛凭的是那只楠木箱子。正秀公。皇朝画师。四十七件宝物。宋徽宗花鸟画。玉玺。金瓜坠子。央视二套《一锤定音》。香港拍卖行。形容。描摹。比划。展望。末了,毛毛一脸神秘,看着女孩。

不是说,那只箱子被人抄走了吗?

毛毛点头。

那不就是个画饼吗?

怎么会是画饼呢,公安都立了案的。

公安说,侦破一有消息……

毛毛故意卖个关子,按下话头,朝女孩睒去一眼:你知道那时会是个什么情况吗?

毛毛把女孩带到一棵树下,趁月色未朗,将女孩一把掳进怀里,浑身炙热,嘴里热烘烘气喘喘,两手抖抖索索开始乱动,女孩将两只一路往下的手强行捉住,看着毛毛,说,给你可以,但你必须得先有一套城里的房子。

毛毛如流弹击中,怔住,身体一下变凉,手垂落下去。

东方无稽站在茅屋檐底下。菜畦瓜蔓上,开出鹅黄小花,一只蓝色蝴蝶立在花蕊上,缁须修长,翅翼扇动。山峦远处,有白鹭在飞。大片大片的金色,是油菜花。澧水穿越花海,最终没入平旷金黄远处。身后,泥墙,土窗,洞开的门,檐上的茅草,春阳青碧,全皆布满。屋坡上,茅草腐烂处,生出白嫩的茵盏,原来编结的茅檐散脱了,几缕青藤从檐边垂下来,有一根藤蔓上结了形状椭圆的果實,色泽赭红,坠在那儿。毛毛回来了,走到东方无稽跟前,东方无稽竟浑然不觉。

毛毛要东方无稽去公安局追问那只楠木箱子的侦破情况。东方无稽缓过神来,看定毛毛,盯着儿子的那只左眼忽然现出警惕。毛毛又说了一遍,望着父亲,等着回答。东方无稽不出声,摇头,而后,长久发呆。毛毛终于忍不住了,第一回,父子二人爆发正面冲突。毛毛瞪着东方无稽,眼角盈亮,睫毛尽湿,说,就这条件,人家送上门来,人家就只要一套房子,打着灯笼火把你再到哪去找这样的好事?东方无稽一反常态,态度强硬,想打那只箱子的主意万不可能,那可是东方家祖祖辈辈传下来的传家宝啊。突然,毛毛一声哭吼——

人家肚子里都有你儿子的种了!

无奈,东方无稽只好去了石城公安局。

回来,也不进屋,蹲在地上,如同伤风,手抱住头,脑袋则朝两胯间深深扎下去。晌午早过,东方无稽听见瘪塌的腹内传来辘辘肠鸣之声。许久,勉力站起来,眼前有众多金星闪耀。开门进屋,将所有画稿取出,一张一张,装进包袱,夹在腋下,来到门边,一只脚迈出门外,不知何故,忽作犹豫,踌躇不前。最终,迈出去的那只脚又收回来了。

东方无稽坐在画板旁那把椅子上,眼望画板,眼神空洞迷茫。忽然,身子激灵一动,一目通明,蓦然站起。回廊。天井。柚木栏杆。花格窗棂。东方氏祖屋,不是他的老家吗?十多年前,它变成司令部、革委会、三结合领导小组、街道办,如今,变成一座高楼。那可是东方家的祖业,他家的房子,怎么说没就没了呢?东方无稽如梦方醒,肠鸣戛然而止,金星倏然散尽,先前踌躇的脚一下变得果决坚定,日影西斜,离机关下班还有一段时间,东方无稽疾步出门,来不及锁门,一路望山下匆匆而去。

新房在西溶。三间二层。与原来的东方氏祖屋相去甚远。

新房并非东方无稽找政府落实政策得来。为那栋失去的祖屋,东方无稽前后奔走长达三年,最终,得到的是西溶新区一块三间房屋的地皮。东方无稽不服,诉诸石城司法,驳回,理由是,以西溶新区现行地价折算,三间房屋地皮现行价超过东方氏原有祖屋价值。无奈,东方无稽上访,但,每次不是被中途拦截,就是上访信转回当地政府,最终仍旧不了了之。

西溶新房修造包括室内装修,共花了三十多万元。钱全部为白芷畦所出。乔迁新婚同步进行。东方无稽对毛毛说,我就不搬了,还是住在这。毛毛说,这是哪里话。东方无稽看着毛毛,面有愧色,欲言又止。儿媳妇雨芹也劝公公,我跟毛毛还等着您在新家里为我们画一幅婚庆画哩。由是,东方无稽住进了新居。二楼面东一间为画室,青山在案,远水映窗,后为起居卧房。搬进去当晚,东方无稽即开始为儿子新婚作画,六尺中堂,水墨山水,青岫绿水,藤萝松风,恬静有武陵桃源旨趣,幽远如摩诘诗意画境,画成,并作屏联一幅——

良风清妙殊解颐,

晴峦静好尤达观。

联语不仅为水墨点睛,且有意为两位新人藏头,毛毛大名良骏,儿媳妇雨芹,张挂上墙,毛毛一眼便看出来了,连声说好。雨芹立在一边,脸含笑,心里却有嫌意,要是画一幅牡丹,或一对鸳鸯,再不,两只树上的鸟儿,岂不更能显出喜庆?

看得出,为出席儿子的婚礼,白芷畦特意作了一番准备而来,从榴红色“宝马”出来,米黄开领羊毛外套,领口坠猩红毛织披巾,泥色毛料西裤,达芙妮中跟浅棕色皮鞋,右腕戴一只冰种淡绿翡翠镯子,头发中分,作小波浪,发梢微卷,眉、眼、唇,均作了淡妆,浅笑莞尔,皓齿明眸,虽人过中年,然风韵犹在,且别具一番娴雅韵致。

东方无稽与白芷畦被请上儿子婚礼台上,二十多年后,两人站在一起,相顾一望,竟是无语。东方无稽显然也为儿子婚礼做过一番改头换面,头上花白刈为平坦,两颌腮鬓,一片青光;那套常年灰褂为簇新藏青中山装所取代,脚下,老北京布鞋,白底青帮,衬托一身,尤见潇放儒雅风度。刚开始,两人站在一起,白芷畦不免显出尴尬,众目当前,以笑容掩饰,很快,那敷上两颊的笑容便显出天然流露,眸子含辉,青眉淡远,饱满润泽双颊溢彩流光。看着眼前一对新人,东方无稽脸上也在笑,额头、眼尾、嘴角,那些深刻的褶皱因之柔软松弛,纷纷浮游而动。比之白芷畦两颊上的春光,东方无稽脸上的笑容,有如苦难深处开出的花朵,众多的褶皱,清癯的面容,尤其,那只没了眼珠瘪塌进去的右眼,让人望之不禁唏嘘。

婚庆酒宴上,东方无稽和白芷畦被请到了一桌,并且,两人挨着坐在一起。东方无稽脸上唯唯笑着。白芷畦则显出一个成熟女人的自然与优雅。

还画吗?

画。

白芷畦瞩目东方无稽。

东方无稽唯唯点头。

画山水?

画山水。

白芷畦微笑一下。

水墨山水?

水墨山水。

那天,东方无稽居然喝醉了。平日,东方无稽也喝一点小酒,独酌,一小口,一小口,浅抿。那天,东方无稽大口喝酒,硬是把自己喝成了烂醉。白芷畦坐进“宝马”,“滴滴”两声,按响喇叭,引擎发动,就要开车离去,东方无稽从屋里奔出来,仰天大笑,双手高举,指向天空,朗声高吟——

沉魂浮魄不可招,

遗编一读想风标,

何妨举世嫌迂阔,

故有斯人慰寂寥。

路人见状纷纷围观,毛毛上前来手臂架住父亲歪斜的身子,毛毛要东方无稽进屋,东方无稽挣脱毛毛架住的那只手臂,摇晃着,一路歌吟大笑而去。夜晚,毛毛在白云亭坟前寻找到了父亲,白老坟前一片蒿草已碾为平地,月光下,东方无稽身子歪躺在草地上,满脸泪痕,鼾声如雷。

半个月后,石城邮局通知东方无稽领取一件包裹,一个很大的纸箱,邮发地址安徽泾县。打开,内装“双鹿”净皮生宣纸二十件,特制“曹素功”徽墨一件,另,玉带素池老坑端砚一方,长、中、小锋湖笔各十支。包裹收件人写着东方无稽名字,寄件人一栏却为空白,东方无稽寻到二楼收发部,要求查寻寄件人,一职员翻出包裹收件记录,告诉东方无稽,这件包裹只有寄件地址,没有寄件人姓名。下楼时,东方无稽在记忆里努力搜寻,安徽泾县,中国宣纸原产地,《小岭曹氏族谱》序:“宋末争攘之际,烽燧四起,避乱忙忙,曹氏钟公八世孙曹大三,由虬川迁泾,来到小岭,分从十三宅,此系山陬,田地稀少,无法耕种,因贻蔡伦术为业,以为生计。”东方无稽看着眼前巨大纸箱——是谁从那里给他寄来这么一大箱子东西?

画室面东那扇窗子,站在那儿,虽也望见远处山峦,但毕竟受了局囿限制,所见不过取景一框;而在东家洼,开门见山,站在茅檐下,天低云阔,山连荒远,一望无碍。现如今,站在窗前看山,东方无稽总感觉胸臆逼仄,意犹未尽。

下楼。出门。穿越车水马龙。徒步朝山野葱茏走去。近日,东方无稽正在心里谋划一幅山水长卷,宋人张择端作《清明上河图》,布局宏大,状物繁复,实为一时风俗写实,他则要一反张氏,务去尘风俚俗,只求胸臆营造表达,作一幅空前的山水图画。

走出街市,东方无稽正要往山野方向走,不想一辆小车“吱”一声横在前面。东方无稽意欲从小车旁边绕过去,车上人笑呵呵下来快步走上前,一把将东方无稽的手拉住。余茗斋?师弟!东方无稽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那只眼睛。余茗斋不等东方无稽说话,将他一把推进车内,强按坐下。小车驶进芷园酒店,一间装潢富丽偌大的包间,巴西花梨木大圆桌前,余茗斋将东方无稽请到上席,酒是余茗斋刚才从车上带下来的贵州茅台,余茗斋为东方无稽面前的酒杯里斟上酒,而后,给自己面前酒杯里倒上:东方兄,二十年阔别,师兄老矣。余茗斋满脸盛笑,给东方无稽敬酒。东方无稽神情恍惚,酒杯端在手里,隐隐在抖,看着余茗斋的那只眼睛将信将疑,似乎还没有从先前的怔忡中回过神来。珍馐盈桌,酒香四溢,余茗斋为东方无稽殷勤敬酒,渐渐的,东方无稽两颊原有寡白瘁色褪去,取而代之酡色渐侵,渲染弥漫。余茗斋抿一口酒,住了筷子,看着东方无稽:师兄,想不想知道兄嫂的消息?

东方无稽笑着,嘴皮动了动,轻轻摇头。

那师弟我的——也不想知道?

东方无稽看着余茗斋,抿进一口酒,淡然一笑。

余茗斋说,现在他在省城开了一家文化公司,规模称不上宏大,但也算得上有模有样,功夫不离本行,公司经营自然还是同画画有关……说到这,余茗斋忽停住话头,看著东方无稽,脸上笑容似比先前尤为热烈:说来也巧,先前进城时,我正寻思,去哪寻找师兄,不想天缘巧合,一下便碰上了。东方兄,实话告诉你吧,师弟这次回石城,只为一件事——请师兄出山。

东方无稽看看自己,然后,看着余茗斋,一笑,摇头:我能出到哪去?

师兄锦绣满腹,一方才俊,岂可久困荒野柴牖中?说着,话锋一转,师兄还记得当年师父为我们讲过的仕女图画吗?

东方无稽愣一下神,点头。唐人张萱的《虢国夫人游春图》、周昉的《簪花仕女图》,乃至清人吴求的《豳风图》,师父当年说到它们,意在让他们辨识境界,立意高远,远离媚俗,余茗斋为何突然提及?

是这样,师兄。东方无稽杯子里还有酒,余茗斋还是在往里面添加,师兄偏安一隅,对外面形势可能有所不知,近年,仕女画在境外市场看好……当然,不会有真迹,现在的仿真技术厉害,作旧如旧。不瞒师兄,这些年,我和香港那边市场建立了联系,这次回石城来,就是专程来请师兄的。

请我?东方无稽脸上犹在笑,那只看着对方的眼睛一忽一闪分明捕捉到了什么东西。

余茗斋说,他请东方无稽去他公司,画仕女画,高价聘请,月薪三千块。

东方无稽不出声,看着余茗斋。

如今,一个科长月薪也就二百不到,师弟开出的这个数目东方兄应该还满意吧。

余茗斋笑吟吟看着东方无稽。

东方无稽笑一下。又笑一下。

我用的写意,茗斋弟晓得的,工笔人物可是从来没有画过。

面对眼前美酒珍馔,无端地,东方无稽心底生出一种抗拒和排斥,他想走,即刻离开这间豪华包厢,甚至,对余茗斋此时脸上的笑貌本能生出一种厌恶。自然,以上只是内心深处一股暗流,他还是那样坐在那儿,面呈笑意,甚至,说出以上话后,脸上不无歉疚之色。话有三说,巧说为妙,婉拒,对,还是婉拒为好。

余茗斋说,不是完全的工笔,兼工带写,以师兄的功底,那就是小菜一碟。

东方无稽则说起了他的眼睛。“眇一目看山,东边日头,仅半边红熟;以一孔观景,花开两朵,只一支堪摘。”东方无稽琅琅而吟,一脸自嘲看向余茗斋。余茗斋连声称妙,与东方无稽同时大笑。

你说,让这样一个眇一目樵夫,去你那能有何用,尸位素餐,滥竽充数,占着茅坑拉不出货来?东方无稽笑吟吟,一边脸偏起来,问余茗斋。

余茗斋似笑非笑,看着东方无稽,看来东方兄还是心存芥蒂,不愿帮衬你这个师弟啊。东方无稽连连摇手,不不,师兄老矣,刚才师弟不是第一眼便看出来了,朽木不可雕也,心有余而力不逮,師兄实是力不逮啊。

从芷园酒店出来,东方无稽感觉头有些晕,脚下似有飘忽之感,两颊无须说是红了,脖子大概也一样,红如醉虾。余茗斋要他上车,说这就送他回家里去。东方无稽站在车门口,朝坐进驾驶座上的余茗斋含笑摇手,师兄老了,不胜酒力,让师弟看笑话了。

哪里哪里。余茗斋连连摇头。催东方无稽上车。

东方无稽不上车,身子前倾,腰身朝车内佝着:师弟看我这是不是醉了?

余茗斋说,没醉,真的没醉,花看半开,酒饮微醺,正好,师兄正好!

当年,东方无稽为儿子取名良骏,内心深处实则寄寓了一分期待。在他的眼里,儿子就是一匹小马驹,东方日暖,春风得意,他期待儿子就像他的命名一样,是一匹好马,能有一个辉煌远大的前程。然世事乖舛,一天,儿子的名字突然出现在一张落款“企业改制领导小组”的公示布告栏里面。

三十岁的东方良骏下岗了。儿媳妇姚雨芹也一样,街道小厂倒闭,员工皆作鸟兽散。

得知小两口同时下岗,东方无稽心头一惊,跟着发凉、发紧,捏在手里的画笔,本应作曹衣出水描法,却逆笔直捽而去。

东方无稽愣住。

搁笔。

一张画稿抓起来,团了。

深夜,东方无稽听得何处传来声响。屏息静听,响声来自良骏房里,木器的钝响,金属撞击的清音,瓷器粉碎的爆裂声,不闻人语,但有急促杂沓的脚步声阵阵传来。东方无稽闻声而起,黑暗中,身子僵直,坐在床上。良骏房里,响声忽而激烈,某一刻,又戛然止息。这时,东方无稽听见自己“怦怦”的心跳,口中粗重的呼吸,突然,“砰”一声,什么东西摔在地上了,东方无稽如同遭遇电击,身子不禁一颤,从床上爬起来。

响声仍在持续。

东方无稽披衣下床,也不开灯,下楼,开门,朝黑暗深处走,步下台阶。身子忽一颠踬,踉跄之际,东方无稽稳住身子,头扭转过去,望向身后,屋影黢黑,响声犹在。东方无稽怔忡片刻,静默往前走。

一千块一幅你不卖,三千块一月高价请你,你不画,你说,你画这些都有什么用?你儿子已经下岗了你知不知道?

东方无稽坐在河边一块草滩上。来自河面的暗光映亮两颊,那只望向河水的左眼里,幽光斑斓,空茫冷寂。

良骏并没有吼他,只是质疑,诘问他的画。画案上,刚才晕染出的一团水墨,清丽灵妙,似有湿润的云霭缥缈弥漫,水气氤氲,林岩含烟。看着那团渲染,他愣在那里,他不敢直视良骏的那双眼睛。是啊,人家花高价请你,你怎么就不肯去画呢?他拿起电话,手在抖,按下一串数字,一会儿,电话里面传来芦笙悠扬的彩铃声,心突突作跳,电话接通了,余茗斋,他的师弟,虽相距数百里,传到耳边的声音却是那般中气十足——您好,哪位?鬼使神差,他却将电话挂断了。

晨曦渐临,河面生出金属的光泽,水鸟翅膀由暗而白,山从朦胧远处现出轮廓,树,立在轮廓的弧线上,清俊而傲岸,间或,一行鸟羽掠过头顶,流风袭面,翙声贯耳而去。

东方无稽从草滩上站起来。

沿河上行,漫无目的走着。沅有芷兮澧有兰。两千三百年前,眼前这条河流竟出现在那篇《九歌》的诗行里。东方无稽会意而笑,面对眼中清流,凝眉不觉舒展开来。

水声清越,新绿堆砌,鸟鸣圆润,轻风解怀,山崖高处,晨岚为薄纱一抹,或系于崖巅,或挂于枝头,或散淡林梢壑谷。东方无稽站住,看树,看树巅上的岚霭,看悬挂额前的一线春藤,看坠在树叶边缘的一颗硕大的晶莹。那只张开的左目,为水光山色濡染,清粼熠熠,浏明生辉,额头、两颊、颌角、下腮,那些纵横的褶皱,在变软,变柔,线条舒缓,坼裂愈合,一尾尾,蜕去苦痛的铭刻,呈现春日鱼动涟漪景象。

长风生浪水无与,春气集林山不知。

东方无稽想起他的山水长卷。

回家。直奔二楼画室。门被锁上了。喊良骏。喊雨芹。匆促下楼,忽站住,左目骇然僵直:他的长卷、画毡、笔墨,两方紫檀镇纸,及诸多画稿,包括那幅挂在客厅墙上的山水中堂,字联,庞杂一堆,扔在了楼下墙角。

那天,良骏、雨芹两人的战争终于从不闻人声发展为吼叫对骂。雨芹一反往日良淑形象,头发蓬乱,脸近朱赤,一手拤腰,一手点着良骏鼻子,嗓门宏阔,嗓音极其尖锐:东方良骏你就是个骗子,你当初骗我的那个百宝箱呢,你就一个窝囊废,一个挣不来钱养家的窝鳖货,你要我一人再养活几个像你这样的东西?东方无稽在一边捡拾扔在地下的东西,他不朝良骏、雨芹那边看,愈演愈烈的吵闹声似乎充耳不闻。良骏把门锁砸了,冲下楼,将散在地上的画稿纸张掳起来,拉起东方无稽一只手臂往楼上趋奔,东方无稽无法跟上良骏的步伐,口张大,作愕然状,身子一路跌撞踉跄。几乎是拖拽着,良骏将东方无稽拉进二楼画室,用力将其塞进画案前那把座椅里,吼:你就给我在这待着,看谁再敢把你怎样?

夜里,良骏、雨芹房里阒寂无息。

东方无稽从西溶新区那座两层小楼里走出来,一边腋下夹着画稿,另一边,夹了一只蓝布包袱,里面为笔墨印章之类。东家洼茅屋一边墙已倾圮,盖在屋上的茅草腐烂垮塌,洞穿无数大、小、方、圆窟窿,星光穿凿洞窟而下,黑暗中,一孔一眼清辉,如舞台追光,打在地上。洞穿窟窿的地上长了蒿草,草叶葳蕤,虫声奏鸣,清婉悠长。

东方无稽站在一眼洞窟下,仰头上望,望向夜空浩淼深邃极处。额头、两颧、一边鼻翼,高光部分,为星光镀亮,两腋依然夹着原来的东西,但他似乎已将它们全然忘了。身边,蒿草掩映,虫声忽而清越,上扬、攀高,忽而下滑,滑出长长一线尾音,余音不绝、悠长如缕,忽一下,虫声寂没,投在草叶上的星光瞬息显出更多辉明,斑斓,驳杂,图案有如兰花花瓣。东方无稽站在那只窟窿底下,脸上星光流布,那身灰布褂子,褂子背后,整个身子,则全为暗夜涂影。

一颗流星划过天空。

东方无稽身子颤了一下。

夹在腋下的包袱掉到地上了。

突然,虫声又起。

东方无稽不肯回西溶新区。

良骏给余茗斋打电话。

茗斋叔说,仕女画他们现在没做了,香港那边市场行情不好,不过,他答应尽量帮忙找找,看有没有什么合适的事情。良骏说话时,看着蹲在草地上的父亲。

东方无稽神情木然,头下垂,不朝良骏看。

姚雨芹用她和丈夫两人工龄买断的三万块钱,在石城西路开了家“红蜻蜓”品牌鞋店。

良骏则在石城环卫所谋得一份开垃圾车差事。

一日,良骏正拖运一车垃圾出城,忽接到余茗斋从省城打来的电话。说,这些天他四方奔走,为师兄终于觅得一份好事体,一房产开发大佬,在省城郊区建了一处院子,光装修就花了上千万,那人对院子现在的装修不满意,想弄出点文化品位,院廊堂厅,弄一些字画挂上去。余茗斋在电话那端郑重交待良骏,说他向那人介绍师兄时,说师兄是国家一级画师,国内知名山水画家。末了,余茗斋再三叮嘱,要良骏转告父亲,见面房产老板时,务必记住以上名头,千万别说漏了嘴。

庭院依山而建,未进院门,房产老板迎了出来,余茗斋满面盛笑,向老板介绍,我师兄,东方无稽,国家一级画师,山水画大家,作品多次参展国展,多次获国内外大奖。余茗斋一边为房产老板介绍,一边偷偷朝东方无稽使眼色,东方无稽唯唯诺诺笑着,一边脸无端便红了,包括一边脖子,一下全皆赭色。房产老板为人随和,对东方无稽甚是尊敬,先是请进茶室,殷勤烹茗,而后,领着参观院落,来到一堵墙壁前,笑,看着东方无稽,说,一面素壁,就等着您的精彩画作了。又说,老先生别看我这里只几十间房屋,要画不多,实话告诉您,我还有好多生意场上的朋友,送人,送情,只要您愿意,您老就安心安意在这画,想画多久都可以。说着,目光投向余茗斋,再看着东方无稽:钱,在我这里,您老只管放心——不差钱。房产老板末了一句幽默,说罢大笑。

东方无稽没有即刻作画。他先看院子。移植的古树。堆砌的假山。雨花石小径。汉白玉月门。莲池。花圃。竹苑。彩绘砖雕。东阳木刻。酸枝老红木旋梯扶手。檀香紫檀鞋柜。鎏金栏杆。金丝楠乌木院柱。东方无稽数了一下,大小房屋三十八间,需挂字画二十余处,若以十天一幅作画计,需时两百余天。房产老板除了给东方无稽安排一间起居室,特意另安排了一间画室,窗明几净,阔案高台,纸墨笔砚,一应俱备。东方无稽坐在案前,面对罗列的纸笔,浅浅作笑,复又摇头,拿起笔,蘸墨,眼却望向窗外,想到自己的山水长卷,心底不禁黯然。

三天后的傍晚。

東方无稽从那座房产大佬的庭院走出来了。肩头,依旧是来时那只蓝布包袱。路灯已经亮起。进城车辆如织。东方无稽站在一处交叉路口,神情迷惘,一只脚试探着迈出去,紧跟着又缩回来。

一幅没骨淡墨山水已经初具气象,淡、宿二墨调和,这是他的创新,也是他自鸣得意的地方。几处间以泼墨,苍茫淋漓,意境浑远;尤其,兰叶描,笔笔精致清妙。东方无稽住了笔,远观,近瞧,打量,端详,不禁颔首而笑。房产老板不知什么时候站在身边,默声看着案上画稿,无形中,脸偏朝一边,眉头皱起来。

老先生,您这画满纸都用这种墨黑?

东方无稽微笑点头:淡墨山水,只以水墨两色作画。

能不能添加一点别的颜色进去,譬如红色,金色?

您说的是浅绛和金粉。

对对对,就是浅浆(绛)金粉,我想,那样会显得喜庆些。

房产老板看着东方无稽。东方无稽一时语塞。

房产老板一只手伸过来了,一颗肥硕指头点着画幅下方一笔晕染——那是东方无稽刚刚画出的一笔曹衣出水,空灵而秀润,清妙而淡雅,颇有帝子乘风仙袂飘飘之感,房产老板的手指头恰好点在了那儿:您能不能在这儿给我画一只仙鹤,丹顶的。说着,手指头点在另一处地方,再在这儿配上一只鹿。

东方无稽一时懵懂,以一目望向对方,不过,很快回过神来:您的意思是福禄寿喜?

对对,就是这个意思。房产老板欣然点头。

翎毛。走兽。东方无稽两颊艰难笑着,望向房产大佬的那只眼睛显出痛苦与无奈。李公年《宣和画谱》,“运笔立意,写四时之图,春为桃源,夏为欲雨,秋为归棹,冬为松雪,而所布置者,甚有山水云烟之思。”刘彦冲《山水轴》,“群峰积幽翠,止水澄天镜,丛林坐秋凉,飞云变朝暝,波深荇藻静,地远衣冠胜,意惬遂忘机,神闲足怡境,此中无尘坌,漠漠淖烟艇。”东方无稽眼前掠过无数山水胜境,林岩幽壑,妙峰晴岚,青萝响泉,纷纷如同走马。您看……这个……不太合适吧?

东方无稽枯瘦脖子中央,喉结一哽一哽。

房产老板的手指头仍在那儿,一笑。我看蛮合适。

金、赭、黛、绿,各色颜料很快摆在画案上面。调色。洗笔。笔毫蘸一点朱色。提笔。凝目。淡墨山水为没骨渲染。鹤、鹿则需设色勾线。房产大佬站在身边,笑吟吟看着东方无稽作画。

先画鹤。朱毫临纸轻旋一斡,一颗丹顶即然眼前,房产大佬喝彩叫好。

画鹿。从犄角下笔。耳。鼻。臀。尾。

运笔走线,笔在手里忽抖起来,东方无稽听到自己喷出的鼻息。平日作画,神凝气定,眼追随于笔毫,一缕气息,细若幽兰,自丹田深处轻盈吐纳,此刻,他鼻翼扩张,呼气粗重,且心率愈来愈觉紊乱。忽地,东方无稽勒住笔,两颊冷寂,站住。房产大佬脸上,刚才喝彩的笑容一下凝住,两眼疑惑看着东方无稽。东方无稽不朝房产大佬看,面对画稿,一动不动站在那儿。

“咔嚓”,笔折断了!

六百里外石城。

良骏从垃圾车上跳下来,正要往西溶新区方向走。忽然,装在裤兜里的手机响了。不待开口应答,余茗斋在那一端开口第一句便是鸣冤叫苦:你爸这回算是把我害苦了,看在当年师兄弟一场情分上,我好心跟他介绍一处地方,房产大佬,不差钱,只管在那画,愿意画一辈子都行,关键是人家豪爽仗义——你爸怎么啦?你爸跑了!良骏大惊,忘了往西溶新区去的路,手执电话,走到另一条道上去了。余茗斋在电话那端连呼冤枉:你问他往哪去了?我哪知道?我这才接到房产老板电话,挨了好一顿臭骂,背人过河硌了人家腰,你说我冤不冤?他在省城举目无亲,这个我知道,侄子,你要我帮忙,这个我当然会,我这不是在帮他吗,我说大侄子,眼看天都快黑了,几百万人的省城,你叫我去哪找你爸呢?

有井水处,即有咏歌。

石城虽属偏远,其实也有一个画坛。有领袖,有旗手,有流派阵营宿将新秀。画坛也热闹,集会沙龙,联姻企业,服务地方经济社会建设,办展览,出画册,上电视电台;偶尔,募得一笔赞助,请来省城某名家,及视觉、平面媒体,研讨画作,推介画人,打造石城画坛新气象,说石城画苑春色满园一点不为过。

按理,在石城画坛,东方无稽当属元老级人物。实际上,东方无稽极少参与石城画坛活动,各类集会,鲜见东方无稽身影,参展参评更不用说了,人们也很少念及他的名字。久而久之,本属元老级的东方无稽从石城画坛完全淡出,甚至,连名字也为人们遗忘。

石城画坛活动也邀请过东方无稽。一次,某领袖得一商家慷慨解囊,出版了一本个人画集,邀来省市画界名流,加当地领导、媒体,在芷园酒店会议厅拉出一张巨幅横标,并悬挂彩球若干。那次,东方无稽也应邀去了,会场充满喜庆热烈气氛,与会者轮番发言,恭喜、恭维,褒扬纷呈,溢美荟萃,颂词层出,贯耳不绝。轮到东方无稽,众目睽睽下,他居然说话完全跑题,面前明明摆着领袖新出的画集,他却视而不见,一句话出来,逾越千年,离题万里:南朝山水画家宗炳,晚年居江陵,绘平生所见名山大川悬挂四壁,并题“澄怀观道,卧心游之”八字其上,宗氏作《画山水序》,云,“山水以形媚道,而仁者樂……余眷念庐、衡,契阔荆、巫,不知老之将至。愧不能凝气怡身,伤砧石门之流,于是画象布色,构兹云岭……”

众目相觑,一室喑哑。

省城请来某名流问,这位老者是谁。

领袖答,复姓东方,名无稽。又补上一句:文革受过一点剌激,这里出了一点问题。

领袖以手指轻叩大脑。

从此,东方无稽再也不见在石城画坛露面。偶尔,街头巷尾与石城画坛领袖邂逅,领袖佯装不见,高视阔步而去。

那天,从房产老板庭院出来,东方无稽没有往省城里走,他面北而行,与省城方向背道相驰。车声呼啸从身旁疾驰而去,他不朝那些小轿车看,他走得很慢,步履从容且稳定。天完全黑下来,一辆白色奥迪在东方无稽身边停下,余茗斋下车,将东方无稽肩头包袱夺了过去,他要东方无稽上车,跟他回城里去,东方无稽满面愧疚,笑着,摇头,说,我就不再回转去了,谢谢你,茗斋。他要余茗斋回省城里去,别管他。真的,你别担心我。东方无稽看着余茗斋,微笑,嘴皮轻轻颤动,那只仅有的眼睛透着恳切,且有难以言传的执拗蕴含其中。余茗斋一脸无奈,摇头,叹气:师兄,东方无稽,我的山水画大师,你叫我说你什么好呢?

当晚,余茗斋将东方无稽送回了石城。奥迪进入石城街道,东方无稽要余茗斋停车,余茗斋说,西溶新区我知道,良骏告诉过我,我这就直接把你送家去。东方无稽执意要下车,说他不到那去。那你到哪去?余茗斋问。东方无稽笑着说,这你就别管了,你只管停车就是了。余茗斋给良骏打电话,一会儿,良骏赶过来了,父子见面,三目相对,不出声,良久,东方无稽头垂下去。

最终,那天晚上,东方无稽和余茗斋两人睡在了芷园酒店的一间标间里。

开始,姚雨芹对东方无稽也算礼敬有度,客气谦让,甚至,枕头边常给良骏吹风:我们得对老爷子好,不然,那只楠木箱子老爷子不给我们怎办?良骏故意逗姚雨芹,甑坛里捉乌龟,这个你就放心,老爷子哪天死了,未必他还能把它带到土窟窿里去?姚雨芹不放心,话不能这么说,这时你不把老爷子心暖着,要是哪天他弄个遗嘱出来,硬是要交给国家——那时,“背起桡片赶船”,就迟了。当初,把二层东边一个大套间给东方无稽作为画卧室,就是姚雨芹的主张。一年两年,楠木箱子没有消息,姚雨芹对东方无稽态度并没见出多大变化;三年,她和丈夫同时下岗,宝宝要上幼儿园,这时,她再看眼前这个公爹,眼神便与以往不一样了,默声斜视,冷眼旁观,眼白居多;五年,她开在石城西路的鞋店生意有了起色,手下雇了两名雇员,这时,她也像那些富丽一族一样,绣眉描唇,身着华彩,手捏真皮坤包,做起名副其实的老板来。

成为一家经济命脉主宰后,回过头去再看那只楠木箱子,真就是个画饼,一个骗局,一个划时代的黑色幽默。偶尔,听得石城画坛某领袖一幅《国色天香》为某国企高价数万元人民币买去收藏,某旗手的画获大奖,石城一把手亲自为其颁奖戴花,再联想自家那个老蔸,姚雨芹心底便禁不住生出一股鄙薄,甚至,一股气蹿上来,憋在喉咙口,咽不下,吐不出,挥不去。这时,她才体会到了“如鲠在喉”的真正涵义。

东方无稽回到了东家洼茅屋。刈去屋内蒿草,伐来椽檩树木,割一些新鲜牯牛黄茅草来,翻检屋上腐败,垒砌坍圮断墙,补苴罅漏,修葺连缀,居然又成一间栖居。良骏先是站在一边,劝父亲回去,见劝归实在无效,只好上前,两人协力动手。茅屋修成,东方无稽开始重拾山水长卷。

这天,一只猫,悄寂无息,走进了东方无稽茅庐里面。东方无稽左眼凑近那猫,身漆黑,四脚雪白,粉鼻,薄耳,银须,心头不觉生出爱怜,将猫抱在怀里,端详一会,而后,轻轻放在画案上。铺纸,润笔,开始作画。刷,擢,点,勒,以水墨点而泽之,以笔头特下而直指之,东方无稽正画得入神,忽听近旁“喵呜”一声,抬头,那猫正盯着自己笔下——点苔垂藤,攒三聚五,你也懂?东方无稽笑容可掬,问。继续描笔,很快,进入画中境界,眼仁生出神采,凑近宣纸的鼻尖上,渗出鱼籽般大小晶莹颗粒,什么时候,右边嘴角奓咧开了,一缕长长的嘴尾纹,朝颌下牵连开去,柔曼如水中藻类。“喵——呜”,那猫忽地又叫出一声,东方无稽住笔,看笔下,一笔兰叶描,温润清秀,堪称妙笔。东方无稽不胜惊讶,左眼注定那猫,端详,打量,忽忍俊不禁,将猫一把抱进怀里。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

中午,东方无稽特意下山买来一壶包谷烧酒,一碟水煮花生米,一盘卤猪耳,一碗刀拍凉拌醋蒜黄瓜。未曾开始饮酒,东方无稽切下一块肥腴猪耳,又夹来几颗水煮花生米,放在黑猫面前,之后,坐下,斟满酒杯,举杯黑猫面前,笑一笑,抿一口包谷烧,嘴唇咂巴,回味,送一颗花生到嘴里,细嚼,慢咽,眼生辉泽,面泛桃花——

“翎毛、走兽,吾不为也。花青赭石,浅绛金粉,东方无稽此生独爱水墨。声名不出于里巷,七尺困居于蓬牖,衣无锦华,食无甘肥,栖无高庑华构,行无车马载属,零丁孑然,孤苦乎?悲寂乎?非,东方无稽有山水之至乐,松风在耳,翠色盈目,巍峨峻秀常随其右,一山一石,皆可骋怀,一草一木,足以徜徉,孤寂苦悲于我安在哉?”

东方无稽手执酒杯,笑看黑猫,朗声高吟。

黑猫忽又叫出一声。

“清人张心斋言,天下有一知己,可以不恨。不独人也,物亦有之。如菊以渊明为知己,梅以和靖为知己,竹以子猷为知己,莲以濂溪为知己,石以米颠为知己,茶以卢仝、陆羽为知己,香草以灵均为知己——今使君南来,以为知己,东方无稽此生可以无恨矣!”说着,东方无稽高举酒杯,咕嘟一口,一杯包谷烧酒,一饮而尽。

有时,天才薄亮,东方无稽锁了茅屋出去。天黑了,也不见回来,甚至一连几日不见踪迹。良骏傍晚上山,茅屋门锁着,只见那只黑猫蜷伏檐下。不见父亲,良骏难免焦急,早些天,他要跟父亲弄只手机,东方无稽坚辞不受,说他一个人,住在山里,用不着那东西。良骏后悔当时没能买只手机来,夜黑山空,没有现代通讯联络,他去哪里寻找父亲?后来,他在门边墙头发现一张压着的纸条:外出写生,三天后回来。良骏拿着那张纸,苦笑。

又是一年清明。

白芷畦驱车来白云亭坟前扫墓。东方无稽在茅屋里正伏案作山水长卷画。白芷畦推门走进来。东方无稽住了手中画笔,看见白芷畦,神态并无突兀,拂桌设凳,洗盏烹茗,茶是前日采摘自己炒制的新茶,东方无稽也不说话,面呈温煦,将泡好的新茶递到白芷畦手里。接过茶盏,白芷畦没有喝,脸上笑意呈现,默声注目东方无稽。白芷畦问讯东方无稽的身体,东方无稽说,还好,偶尔有点咳嗽,并无大碍。白芷畦不出声,看着案上画稿,许久,轻声问——

还在画?

在画。

白芷畦不再下问。

东方无稽沧桑一笑。

一抹春阳斜在案头。

门静开着。

搁下茶盏,白芷畦起身往屋外走。东方无稽站起来,脚动了一下,没迈出去,站在原地,眼望白芷畦一步一步走出去。走到门边,白芷畦脸扭过来,望向东方无稽。

年岁大了,你一个人住在这,怎么行呢?

东方无稽面朝门口,身子佝偻,站在那。

要是突然有个病痛,怎么办?

东方无稽现在的住处,那间搭在二层小楼背后的矮房,厨卫配套,画卧兼顾,生活起居也算方便。小楼一层原开有后门,现在,锁上了,门钥匙为姚雨芹拔去。这样,东方无稽现在住的那间矮房,与二层小楼外观虽为整体,实则两相隔断,行走进出完全不相往来。

矮房实为白芷畦出资建造,不过,东方无稽并不知情。当时,白芷畦把钱给良骏时特意叮嘱,要他不要将此事告诉父亲。房屋建成后,一开始东方无稽仍不肯住进去,直至一天夜里,良骏去到东山洼茅屋,发现父亲一人倒在地上,这样,良骏才强行将父亲背进了现在的居处。

余茗斋坐在那张三合板搭成的画案旁,笑眼明媚,注目闪烁间,分明带了某种特有的神秘,东方无稽住了画笔,起身前去跟客人沏茶,暖瓶却是空的。东方无稽头发奓乱,胡茬连鬓,鼻翼沾有一点焦墨,灰褂佝身立在那,面呈干笑,口中唯唯,一时显出无措。余茗斋以手示意要东方无稽坐下,说他不喝茶,他这次来是要跟师兄报告一个特大喜讯。

余茗斋故意按下包袱,兩目凝聚东方无稽脸上,作神秘状。东方无稽站在原地,讷憨而笑,样子显得有些笨拙,脸上不见有余茗斋预期的惊喜,亦无迫不及待欲听下文神情,余茗斋不免有些失落。他笑而不语,故作延宕,两只眼睛就那么笑眯眯盯在东方无稽脸上:师兄真的不想知道我给你带来的喜讯?东方无稽点头,忙又摇头,样子显出尴尬,嘴里却是无语。终于,余茗斋禁不住笑出声来——恭喜你,师兄,“洞庭湖里吹唢呐”,这回你要名声远播,修成正果了!

东方无稽一脸懵。

有人愿意出钱包装你。

东方无稽嘴咧开,笑了一下。或许,“包装”一词于他显得陌生,望向余茗斋的那只眼睛,其中既有未知的疑窦,更兼有释疑的渴求。

“包装”是近些年兴起的一个名词,这么跟你说吧,一块木头,放在那,永远就是一块木头,要是你跟它弄上一层包浆,再说它是某朝某代某名士案头的一件清供,这时,那块木头就不再是原来的那块了,一下就有了身价,成了待价而沽的稀世奇珍。

东方无稽笑,不无自嘲:我就是一块木头,可是,朽木不可雕也。忽敛去笑容:你说的那个人是……

这个你不用管,反正不是你师弟余某人。

东方无稽走近画案,脸上颇有些沾沾自喜,他要余茗斋看他的画。余茗斋走近去,不真看,只是略略扫过,嘴里连声说好。他告诉东方无稽,包装他的人要为他办一个画展,在省里,也说不定在北京。东方无稽露出惊讶,看定余茗斋。余茗斋说,怎么,你不相信?东方无稽摸摸头上乱发,憨笑。

告诉你,师兄,一切都有可能。办画展,出画册,请权威,请媒体,人家这次的最终目的,就是要把你包装出去,让你走出东家洼,走出石城,走向省里,乃至全国,成为一颗耀眼升起的画坛新星!

余茗斋告诉东方无稽,这次他来的目的,一是向他通风,二是要他挑一批最能代表他水准特色的画作,做好准备,到时候,去省城或者北京拜访画坛权威。东方无稽面露困惑,艰难笑着,这些年,我呆在东家洼里,连石城一帮画画的也很少来往,出门两眼一抹黑,去省城北京……余茗斋打断东方无稽的话,这个就不用你操心了,你只管把你的画挑好,包好,带在身上,别把它弄丢了就成了。东方无稽摇头,笑,嘴咧开,眉头枯立起来,像是在听一个天方夜谭。余茗斋一边脸偏着,打量东方无稽,怎么,还是不相信?当然,省里北京的权威不会轻易就那么让你去见,更不会见一面就帮你说话,替你定位、定调子。余茗斋笑着摇头,别有深意看着东方无稽,这些都不是师兄你要考虑的事情,你只管做好你的准备就是了,你要相信,奇迹一定会出现,现在,你要笑起来,师兄,为马上就要出现的奇迹满脸笑起来才是!

余茗斋走了。

东方无稽展纸,研墨,继续作画。画出一笔,感觉得不对,站定,愣愣看着刚才画的地方,手伸出去,将那张纸团了。

搁笔净手,掩了门往外走。黑猫尾随身后。

不知不觉来到白云亭老先生坟前。前年大寒日,白芷畦为父亲立了一块石碑。东方无稽站在碑前,看着石碑上的夕阳,发呆,发痴。

半月后,余茗斋电话打到良骏手机上,说,北京那边已联系落实好,他要东方无稽带上画稿,赶去省城,翌日将带他一起去见那位画坛重量级人物。良骏惊喜难禁,手持电话,连声朝那端的余茗斋称谢,东方无稽盯着良骏手里的手机,朝良骏连连摇手,良骏愕然,瞪着东方无稽。

怎么啦?你什么意思?

余茗斋在电话那端大声问,良骏,怎么回事?

没什么,余叔叔,我是在说我爸身边的那只猫。

东方无稽把良骏手里的手机一把抢了过去:师弟,茗斋,谢谢你,也谢谢那位好心人,我想了想,还是不去了吧。

你不去了?余茗斋在电话那端惊呼。

不去了。东方无稽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两颊笑着,口气歉软,对着手机连连点头。

矮屋前方,一方小空坪,开垦成了菜畦。一方方,以尼龙网围栏间隔,网内,或正或倚,一块袖珍土壤,各自生长着青黄黛绿。围绕空坪,是高楼,天空被墙壁切割成逼仄的景深,澧水对岸的远山,肢解成招贴画,窄窄一片苍绿,镶嵌于楼与楼间隙的空间。众多高楼下,那间搭在后墙底的矮屋,独自趴在那儿。门前,一道灰白,是东方无稽踏出的痕迹;灰白两边,有十字花科草本开出的小花,有蔓生的藤萝,有蕨类锥形的叶子,有锯齿状肥绿的浅草。平常,那扇面对小径的门关着。偶尔,门开了,东方无稽从门里走出来,灰褂,微笑,满嘴胡茬,腰呈佝偻。那只黑猫跟随其后,沿着那块小空坪,蜿蜒下行可通石城大街,东方无稽出门去了,那些站在门边的老妪婆姨眼睛不舍地追随着,直至某建筑物遮蔽了东方无稽的身影。

那一人一猫究竟去了哪里?

又是何时回来的?

每天晚上,良骏下了班回来,会照例从大门前面绕去后墙矮屋,推开门,也不说话。东方无稽或在案前作画,或在屋中枯坐,也不开灯,那只猫便蹲在东方无稽脚边,黑暗中,一对眼睛荧光幽幽。偶尔,良骏带了一瓶酒来,同时携来几样熟的卤菜,把菜摆在案上,酒瓶盖拧开,杯子倒上酒,放在父亲面前。东方无稽端过酒杯时,也不说话,朝良骏默声看去一眼,抿一口酒,夹起一箸菜,送进嘴里,而后,再抿一口。良骏看着父亲喝酒,不说话。

案上,一张六尺宣纸上,烟云酝酿,翠峰崭露,一支羊毫小楷畫笔搁在墨盘边上,紧挨墨盘,立了一只剩了残酒的酒瓶。良骏看着宣纸上的水墨画迹,他从不跟父亲谈画,哪怕一句,从来不提。东方无稽也一样,不过问儿子的工作,轻松、劳累,顺心、憋气——从来不问。东方无稽喝慢酒,一口,一口,浅斟,细品。良骏坐在父亲身边。终于,东方无稽酒喝好了,面微醺,眼蒙眬。这时,良骏起身,出门,随手将门拉上。

这天,良骏实在来了气,赌气没到后面矮屋里去,并且从那天开始,他狠心切断了东方无稽的经济来源——以往他每月从工资里拿出五百块钱给父亲,作为最低生活保障,这天,他痛下决心再也不跟他给钱了,一分钱也不给。

因为回绝余茗斋电话,良骏满脸怒气冲出去了,冲出去时,有意将门碰出一声爆炸巨响。那天,东方无稽没有吃中饭,坐在画案前,看着案上的山水长卷发呆,后来,他把那枚“眇一目樵夫”闲章拿出来,看着上面的边款,不由苦笑,笑着,不知怎么,两只眼窝同时有了泪水。

周末,姚雨芹要良骏和他一起去广州进货。

三天后,良骏从广州回来,依旧赌气没到父亲房里去。夜半时分,他从床上起来,悄声来到一楼后门,耳朵贴在门上,屏息谛听,什么东西响动了一下。像是床板的响声。猫叫。

良骏回到楼上。睡了。

第二天,良骏下班回来,悄悄溜到后墙矮房窗前。父亲蜷缩床上,那只黑猫一如父亲,蜷缩在画案上,头朝向床上父亲。

爸。良骏低声叫一声。

床上,东方无稽没有动弹。

良骏胸口突然擂起鼓来,奔到门边,拍门。手攥紧,砸。

门撞开了,良骏奔到床前,喊:

爸,爸!

爸——

春阳明媚。

山峦尽翠。

挨近白云亭坟旁,新添了一堆黄土。

出殡那天,姚雨芹特意叫了两个临时工,将矮屋中所有画稿,包括余存纸笔,一齐掳到那堆黄土前,烧了。

责任编辑:刘 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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