宏大理论回归与中国社会科学的双赢诉求
2017-06-10任剑涛
摘 要:20世纪50年代,人文社会科学领域的宏大理论开始回归,到1970年代宏大理论再领风骚。改革开放后,中国全面引入现代社会科学。中国社会科学界受内外因素的塑造,逐渐形成了受自然科学方法支配的实证研究风气。这是一种进步。但中国社会急遽转型所需要的宏大理论言说,遗憾缺席。这一缺席造成中国社会科学实证研究搭挂于他者社会的尴尬状态。而且在宏大理论建构尝试与实证研究之间,陷入相互不屑的窘迫状态。中国社会科学既无成功的宏大理论创制,也无国际学术界公认的权威实证研究。人们试图推动中国社会科学健康发展,并且与中国社会形成良性互动,以期产出基于中国经验的宏大理论,就必须致力于建构宏大理论,与实证研究相互促进,变中国社会科学的双失局面为双赢结果。
关键词:宏大理论;回归;中国社会科学
中图分类号:C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257-5833(2017)06-0003-12
作者简介:任剑涛,清华大学政治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 (北京 100084)
在充分肯定中国社会科学近期取得了显著进步的前提条件下,需要对中国社会科学远远不适应中国社会变化需要、而且根本不能说明当下中国社会状况,且常常处于失语情形的痼疾进行不留情面的反省。简而言之,由于中国社会科学没有能力挣脱、甚至是自愿沉溺于西方社会科学的理论套路,呈现出令人十分忧虑的双失局面:一是足以在中国经验基础上对人与社会本性进行系统建构的宏大理论完全缺失;二是试图反映中国社会急遽变迁现实的经验研究,常常扭曲了人们仅凭常识就可以体认的中国现实,丧失了描述真实中国的微观能力。为此,中国社会科学必须以宏大理论的建构,来为微观经验研究提供理论支持,进而促成基于本土经验的中国现代社会科学。
一、现代社会转变引发宏大理论强势回归
回顾世界社会科学发展的百年历程,可以清晰地看到两个界限分明的时段,且呈现出鲜明不同的理论风格:1900-1950年代的世界社会科学,呈现出主流的科学化研究与非主流的宏大理论交错而在的局面。相比而言,占据主流地位的社会科学之科学化研究的模式,领尽风骚、风光无限。尽管1950年代宏大理论的重建起风扬帆,但直到1970年代,宏大理论才以其精彩纷呈的理论展示,显出它蔚为壮观的争锋主流能量,重新获得它丧失了半个多世纪的话语主导权。
在1950-1960年代,社会科学的原生地即西方国家的人文社会科学界,发生了研究趣味上的趋同性转变。恰如昆廷·斯金纳指出,对人文社会科学家而言,“企图制定一般的社会哲学或政治哲学,其结果无非是被看做一个混乱而过时的失败,跟不上科学时代。与此相关的是一条正面律令:放弃对过去的宏大哲学体系的研究,以及他们那描述成分与评价成分的无能混合,以便能够继续执行那真正科学的和据称价值中立的任务,即构建后来被称为关于社会行为和发展的‘经验理论”1。
这种禁止性与倡导性同在的趋同性选择,是西方社会科学界长期研究实践的沉淀结果。远在19世纪中期且绵延到跨世纪的20年代,一些迷醉自然科学精确知识的社会问题研究者,像奥古斯特·孔德、卡尔·马克思、赫伯特·斯宾塞和马克斯·韦伯等人,就明确推崇对人类社会进行“科学的”研究。开风气之先的孔德对这一研究取向的表述,很具有代表性。他强调指出,“我们的实证研究基本上应该归结为在一切方面对存在物作系统评价,并放弃探求其最早来源和终极目的,不仅如此,而且还应该领会到,这种对现象的研究,不能成为任何绝对的东西,而应该始终与我们的身体结构、我们的状况息息相关。在这两方面,人们由于承认我们各种思辨方法的必然缺陷,就看到我们非但不可能全面研究任何实有的存在,而且还不能肯定哪怕是肤浅地认识一切真实存在的可能性,也许我们并未掌握真实存在的主要部分”2。基于这样的研究预设,以自然科学看待世界、建构知识、解释社会的进路,成为此后西方国家人文社会科学界的主流。这一取向,彻底拒斥神学和形而上学的研究理路,寻求客观性基础上的现代社会解释。“科学”也就成为相关研究必须加上的限定词汇。
这是一种将价值问题排斥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范围之外的研究取向。之所以会出现这样的排斥,一是因为价值的“诸神之争”久决不下,以至于无法对现代社会进行共识性的研究,因此必须以“价值中立”为前提才能有效研究现代社会。二是因为研究者认定价值问题已经彻底解决了,因此无需就价值理念或其他终极问题进行繁复论述,仅需就经验事实进行描述和分析。受这类判断的影响,西方人文社会科学界认定诸如道德哲学、政治哲学、社会哲学等学科,不再担负为合理的社会生活提供辩护的职责。于是,道德哲学仅仅成为语言分析,政治哲学演变为词汇解析,社会哲学远离所谓意识形态话语。关于人与社会本性的系统理论即宏大理论终结了,纯粹经验的社会科学顺理成章地全面主导相关领域的研究。
仅仅着眼人文社会科学的语言问题,无法解释急遽变化的现代社会演进。尤其是在1950年代旧殖民体系瓦解,西方社会自身危机加重的情况下,更加显示出沉入琐碎经验世界的人文社会科学的空前乏力。“1968风暴”全方位呈现了这种危机:发达国家的信念世界崩塌,既定制度的效用明显衰变,社会阶层与集群间的对立情绪加剧,诉诸战争手段维持特定制度体系的尝试归于失败。那种仅仅着眼于语言问题的人文社会科学理论研究,或者说仅仅着眼于解释人们的行为动机、过程与结果的研究实践,陷入自身的危机状态不能自拔。宏大理论因此强势回归。在1950-1960年代还处在自然科学、语言分析阴影中的宏大理论,也就是对人和社会本性的系统理论建构,重回社会科学研究的中心舞台。“时代当然已经变了。就在上一代人那里,乌托邦社會哲学再次重操旧业,同样受到鼓吹;马克思主义复活了,并且以几乎令人眼花缭乱的不同形式繁荣起来;由于拉康(Lacan)及其追随者的工作,精神分析学获得了新的理论方向;哈贝马斯(Habermas)及法兰克福学派(Frankfurt School)的其他成员对马克思理论与弗洛伊德的相似之处进行了持续反思;女权运动也增加了一揽子先前受忽略的洞见和论题;在这整个混乱漩涡中,英语世界社会哲学的经验主义和实证主义城堡受到了一波又一波的挑战和侵蚀,包括诠释学者、结构主义者、后经验主义者、解构主义者以及其他的入侵部落。”3
斯金纳所谓“当然已经变了”的“时代”,包含了两层意思。一是现代社会科学宏大理论的回归,直接扎根于西方社会的演变沃土之中。因此它带有西方社会的经验性质,也带有西方理论逻辑演进的特征。西方社会的当代变化之全面、剧烈和复杂,令人充满惊叹。这种变化,不仅如前述西方社会内部发生了结构性的变化,让西方社会不得不紧急应对内部挑战。而且外部的挑战也促进了西方社会内部的变化,殖民体系的迅疾崩溃,社会主义阵营的挑战,倒逼西方社会科学界提出“人民资本主义”、“福利社会”、“计划体制”、“大政府方案”之类的命题。这些思路,显然是受到社会主义国家外部压迫的产物。人文社会科学必须从自己厌弃了的人与社会本性的系统理论视角,才足以重新观察和解释二战后的新生西方社会。加之资本主义体系的广被世界,全球化浪潮的波涛汹涌,跨文化的“人”的理解成为必须,非经“人与社会本性的系统理论”的重建,就不足以清晰描述并准确理解人类社会。
变化了的时代所具有的第二层意思是,人文社会科学自身的逻辑也遭遇到非转向不可的境况。从总体上讲,西方现代社会科学的演变,呈现出百来年宏大理论与精微研究交错而在、各领风骚的复杂局面。比较而言,前半个世纪大致为科学性主导,宏大理论退场,分析哲学、语言哲学等经验导向进路主宰人文社会科学的研究。但近半个世纪的社会科学哲学,不再为科学性所主宰,而为哲学性所引导。这一演变,是因为前一种研究取向走到了它所可为、所能为的极限。分析哲学、语言哲学致力于对人文社会科学研究提供的动力本来就很有限。就分析哲学来讲,它自身就已经提示人们“分析的限度”——诚如力主以古典方案抵制现代方案的列奥·施特劳斯学派的中坚人物布鲁姆指出的,“哲学不是只运用综合,或仅使用分析,而是两者兼具。我希望表明,运用数学的或准数学的技巧(如对命题作泛涵项分析)处理哲学的传统问题时所产生的那種热忱,带有对这些问题内在本性的一种错觉。这种钟情于分析的热忱导致了对于综合的忽视,甚至是压制”1。分析既然无法包办综合,那么就肯定存在因仅仅重视分析而必然具有的缺陷。至于语言哲学之重视的人工语言分析,也会遭遇自然语言、文化语言的挑战,以致于维特根斯坦的语言哲学也会出现转向。
正是由于社会时代与人文社会科学风气的丕变,1970年代西方社会那种“你方唱罢我登台”的宏大理论竞争性呈现,确实令人叹为观止。迄今这些宏大理论还对整个人类社会理解自身的社会政治生活,发生着支配性的影响。仅就斯金纳一书所胪列的20世纪70-80年代领时代风潮的宏大理论建构,如伽达默尔的哲学解释学、德里达的激进诠释学、福柯的知识社会学、库恩的科学革命论、罗尔斯的正义理论、哈贝马斯的社会理论、阿尔都塞的结构主义哲学、列维·施特劳斯的人类学理论、年鉴学派的历史编纂学,都呈现出大不同于此前实证风气、语言分析的精神特征。尽管宏大理论的回归,让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面临重新陷入“诸神之争”的危险,但这一回归,却恰恰符合时代对人文社会科学的需要,一种让人文社会科学研究与人类社会现状相互吻合起来的良性局面浮现出来。
直到今天,宏大理论的回归都没有衰变的迹象。这是因为促使宏大理论回归的内外部动力依然强劲:从外部看,自二十世纪中叶起始的人类社会大变局尚未终局,不仅两种制度的竞争远没有因为世纪末期的中东欧变局而尘埃落定,而且西方国家自身在20-21世纪之交出现重大变局。近期接连出现的“黑天鹅事件”,表明西方国家的转型正出现难以逆料的重大变化,前景如何,尚未可期2。这需要人文社会科学给予系统解释,因此对人与社会本性的系统理论即宏大理论建构,发出了更为有力的召唤。这并不是要彻底否定对社会进行“科学”研究,而是要力求达成宏大理论建构与实证研究的双赢目标,让人们对现代社会日趋复杂的结构有一个从宏观、中观到微观的全面而深刻认识。
二、宏大理论与迷途羔羊:中国社会科学的袭取性
现代社会科学宏大理论的强势回归,对中国社会科学界是一个富有意义的提醒。无疑,中国的现代社会科学是接引西方社会科学的产物。这是中国后发现代的处境注定了的事情。既然中国的后发现代是接引先发的西方现代的产物,那么,旨在为现代实践提供正当性与适宜性解释的现代中国社会科学,也就势必受到先于中国体验现代生活的西方国家的牵引。这样的历史定势,不涉及光荣与羞耻的民族情感,仅关乎现代体验的先后顺序问题。中国社会科学的宏大叙事与实证研究,几乎是先发国家相关论说的翻版。从总体上讲,自晚清开始萌生,在民国和人民共和国迅速成长且成熟起来的中国社会科学,宏大理论与实证研究呈现出交相辉映的局面。相比而言,由于中国社会的现代转变总是处在转变状态而没有终局迹象,因此,宏大理论的需求一直非常旺盛,基于中国现代转变的实证研究,明显薄弱。但二者呈现的此起彼伏态势,也显示了宏大理论与实证研究的此消彼长之不均衡发展局面。
远的不说,近观40来年中国社会科学的演进,这种不均衡发展的局面便为人们所熟悉。1980年代中国社会科学展现出宏大理论一枝独秀的景象。1990年代如火如荼展开的“反思80年代”运动,社会科学界的风气骤然转变,拒斥宏大理论的实证研究逐渐成为学界主调。这种变化,自然与中国社会的现代转型紧密联系在一起,当然也与中国社会科学的成长逻辑内在相关。
1980年代的中国人文社会科学,虽然众声喧哗,但是颇为繁荣。这与中国自晚清以来第一次真正启动现代进程具有密切关系。晚清的现代转变,在起始阶段便颓然倒下。民国的现代成就虽不容小觑,但国家结构的传统色彩之强,远不足以指证中国的现代属性。1980年至今,是中国现代转型持续时间最长、转型程度最深的一个阶段。在这次转变的起始点上,1980年代的中国社会科学界,表现出鲜明的宏大理论建构取向。这不仅与中国社会的现代结构性转型直接相关,而且与当时世界范围内宏大理论的回归恰好呼应。让人记忆犹新的是,当时中国人文社会科学界基于人性同然、普世趋同的预设,致力于打造种种宏大理论。这类宏大理论,从基本取向上看,都是对现代人性观念、社会理论、制度设计、生活模式热忱认取的产物。从具有代表性的宏大理论建构上讲,李泽厚的尝试最具时代象征意义。他试图将马克思主义的国家意识形态、西方现代哲学与转型中国的“吃饭哲学”和中国思想文化传统对接起来。虽然他的这一尝试因为政治事件而中断,没有能够提供基于人与社会本性的系统理论,但作为那个时代的思想标本,足以呈现宏大理论的时代风貌:举凡人类历史上出现的优秀文化都应纳入宏大理论建构的视野,凡是有利于改进现状的观念与措施都要综合借鉴,“我仍然是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的理论的信徒,深信当前中国的社会前进首先还是需要基础的变动,需要发展社会生产力、科学技术以及改变相应的各种经济政治体制。在意识形态领域,首先要努力配合这一变化。同时也应该高瞻远瞩,为整个人类和世界的未来探索某些东西”1。在一种经世致用的务实取向中,力图创制宏大理论的意图昭然若揭。是时,各种宏大叙事以宏大理论的形式登台,将古今中西融冶一炉,人与社会本性的系统论说作为自觉取向,为人文社会科学界普遍看重和跟风实践。人性善恶、传统现代与中国世界的对局性论说定势,也显示了宏大理论建构的言说特征。
1989年出现了重大转折。宏大理论建构的意欲受到外部力量的挤压,进而引发人文社会科学界的自我转向。人文社会科学界不留情面地指责80年代的粗疏学风,转而倡导精细的学术研究。这塑造了1990年代以来的中国学术风气。在所谓“从思想到学术”的转向中,中国人文社会科学界自觉拒斥“空疏的”思想,努力从事深入“细致的”学术耕耘。在随后兴起的社会“科学”研究风气的互相形塑中,终于铸就排斥宏大理论的精微研究风格。可以说,在内外两种压力的驱迫下,中国人文社会科学界放弃了宏大理论的建构尝试。中国的宏大理论建构丧失了宝贵的现实与理论动力。
两个现象直接显示中国人文社会科学宏大理论的缺失:一是直面中国改革需求的宏大理论完全缺席,二是直指更为深层的人与社会本性的系统理论建构意欲丧失。这倒不是说中国社会转型就真是不需要宏大理论来寻求支持与解释,而是说中国人文社会科学界就此陷入袭取西方各种现存的宏大理论,来懒惰地应付转型中国对宏大理论的急迫需要。中国社会科学因此成为袭取西方宏大理论的观念展示场,这种展示也相应体现出理论的原初指向与中国的实际状态两不相干的状态。各种貌似回应中国转型社会、实则与中国社会几乎完全疏离的宏大理论纷纷登台,试图发挥宏大理论旨在说明和解释中国社会总体变迁的人性与社会本性这类深沉问题的功用。
从中国社会科学的总体状况上看,这种袭取性不仅从基本价值的外来性上呈现出来,也从整个学术界臣服于西方理论界的姿态上得到印证,进而从汉语学术界对母语学术的自我贬斥上受到夯实。首先,中国人文社会科学界缺乏现代价值的独立论证和理性认取,基本上直接挪用西方国家的现代价值观念。不是说现代价值观念一定要中国人独创,这是不可能的事情。现代基本价值的共享性有目共睹,勿需赘述。所谓现代价值的独创性,主要是基于表述、甚或是接受这些价值的人与群体,能够基于自身生活的经验,对之有一种基于亲证的深刻体验并形成坚定不移的信念。如果这样的信念是纯粹由逻辑支撑起来的,这些信念就会缺乏现实力量的支持,失去观念赖以生长的源头活水。在一种无源之水、无本之木的处境中,丧失它引导社会理念与社会转型的能量,可悲地成为接受和传播这些观念的少数知识分子的圈子化理念。1990年代以降,为人们所不解的知识界的广泛分裂,“圈子”的小型化,以及不同“圈子”間的相互敌视,就是缺乏基于中国经验维系、更缺少对人与社会本性的起码共识性理解的结果。这种现象,从观念的跨文化传播史角度讲,乃是中国现代思想史一直呈现的共同现象:中国的现代观念源自西方,西方基于人与社会本性的系统言说,很容易征服中国的“理念人”。而现代人文社会科学基本观念的引介者、传播者与实践者,恰恰是那些留学欧美的“理念人”。他们在西方社会的生活经历,让其具备了轻易理解这些观念对现代所具有的极端重要性的能力。但进入中国社会场域,他们便很难理解现代社会科学基本价值如何可以为中国社会所接受和实践。走到极端,他们甚至不知道传播和创造性诠释这些理念的必要性。民国时期的胡适就是典型。他是一个公认的自由主义者。但他甚少对自由主义价值进行专门介绍,更乏结合中国现代变迁的创造性理论研究。在他挥斥方遒、领袖群伦三十来年之后,才发表了一篇谈论自由主义的专题文章,而且述多论少,简直谈不上是学术论文。这样的窘迫,对1980年代以降的人文社会科学界领军人物来讲,并没有根本改观的迹象。迄今为止,中国人文社会科学界也还没有创造性诠释自由、平等、博爱这些现代基本价值的鸿篇巨制——这里不是指篇幅,而是指众所公认的重量级、经典性作品。缺乏现代基本价值创造性阐释的中国人文社会科学界,长期只具有袭取西方现代基本价值的能力,因此成为迷途羔羊,不知人文社会科学研究的精神力量所在、研究的基本方向所指。
其次,中国人文社会科学界缺乏自己原创性的宏大理论建构,因此自晚清以来一直仰赖西方人文社会科学界供给相关理论,且总是仓促地挪用不同的宏大理论,来匆忙应对中国社会急遽转型所需要的理论建构。
从中国社会科学的主要学科上看,这种袭取性均可以轻而易举地得到辨认。举其大者,政治学界在处理国家建构问题时,今天还常常援引制造学界风潮的学者所搬弄的法西斯“桂冠法学家”卡尔·施密特、对现代痛加斥责的极端保守主义思想家列奥·施特劳斯。这两人的宏大理论建构意欲,与中国社会的距离何其遥远。信从者竟然促使人们相信,他们已经为转型中国筹划好了政治出路和政治论题。而对当下中国政治体制的定位,也陷入被动袭取的理论窘境,在流行的政治科学研究中,中国国内的研究者在描述中国从高度集权向现代民主转轨之难的时候,不是从事实中引申出相关的理论结论,而是借助方便法门,直接挪用西方社会科学学者的解释命题。一个显著的例证是黎安友提出的概念“韧性威权主义”,便成为解释当代中国政治属性引用频率极高的词汇。至于言说空间极大的经济学界,也并没有走出袭取西方经济学的尴尬境地,总是疏离于中国转型社会,直接使用西方经济学家的概念、判断和论证。近期两位社会知名度极高的经济学家,再次就中国的经济改革究竟应当是“政府主导或是市场主导”展开论辩。其实,中国的政府岂是西方国家的政府,其极为特殊的权力结构与权力运作机制,恐怕不是中国经济学家可以用凯恩斯主义的重视政府调节所可以定位和解释的;至于市场,西方国家已经发展到自律程度极高的水平,不仅法治化程度高,而且市场的自我治理程度也很高,与公权力博弈的技艺水准同样极高,而为权力所困的畸形市场岂可同日而语?!至于经济学需要为中国经济持续发展展现理论想象力,中国经济学界也缺乏相应言说的能力,不得不仰赖西方经济学家的命题。近期为人们借重的“思想市场”说法,便是直接挪用美国经济学家罗纳德·哈里·科斯的说法。至于中国社会学界,在经验研究上算是在中国社会科学诸领域中先行一步,对某些个案的实证研究已经为国际社会学界所承认。但中国社会学长期缺乏社会理论的宏大叙事能力,即使在1980年代重执中国社会学界牛耳的费孝通先生,在晚年不得不处理他所陌生的社会理论问题,以应对转型中国的社会理论需要时,也只是拿出传统儒家的价值论说而已,而没有能够为转型中国创制相宜的宏大理论1。中国法学界伸张的宪政法治之对西方相关宏大理论的直接移用,已经众所周知,勿需申论了。
这种袭取西方社会科学宏大理论的定势,在学术研究的形式结构上也呈现出高度的一致性,并且经由代际传递而一再作用于中国社会科学界:以译书、编书进入西方社会科学宏大理论始,以写书概要性地介绍西方社会科学宏大理论终,间或发挥性地申论一下这些宏大理论对中国的适用性,构成中国社会科学貌似宏大理论言说的一般模式。
再次,人们普遍感到,中国社会科学界不仅没有发挥出解释中国转型社会的作用,而且在宏大理论创制上的直接挪用塑就了理论上的慵懒作风,更为紧要的是生成了中国社会科学界自己瞧不起自己的怪癖。前两个方面可以从中国社会科学界的语塞和失语之相伴而生上证实。中国社会科学界的语塞,是指学者表达中国问题时不知道哪一种宏大理论更适合中国情景而造成的话语梗阻;中国社会科学界的失语,是指学者失去了使用适宜话语表达中国问题能力的话语丢失。这是中国在国家意识形态层面倚重外借,学术界干脆直接挪用西学,均与国家实情相疏离而必然出现的现象。后一个方面则以中国社会科学界仿照自然科学界的SCI膜拜而形成的SSCI崇拜来呈现。这与中国社会科学界坚信自己挪用的西方社会科学宏大理论的可靠性,不相信自己能够产出相同水准的学术产品紧密相关。汉语学术界不求改进自身落后的学术共同体机制、陈旧的研究进路、投机的问题意识、权力崇拜的学人痼疾、功利的發表与评价体系,只求快捷地引介西方社会的宏大理论来支撑其规范与实证研究,以装裱门面,呈现权力、公众与自己都高度期待的社会科学表面繁荣。
三、精微学术与经验扭曲:中国社会科学的碎片化
自1990年代初中国人文社会科学从所谓“思想”转向“学术”以后,由多重力量推动中国社会科学向经验化、实证性方向发展。这不是说貌似宏大理论的言说就完全退场了,倒是相反,无论是官方还是学界,这类言说充斥坊间。只是由于这类言说并没有真正呈现出宏大理论的学术功能与社会效用,因此可以忽略不计。在学术界无力真正建构宏大理论的情况下,精微的实证研究反显得收获颇丰。这类研究,不仅呈现出寻求还原历史与现实细节的描述性特点,也显现出对科学客观性的崇尚和对主观判断的拒斥,更表现出社会科学的科学化定势不可撼动。在哲学层面上,这类研究由分析哲学、语言哲学提供了强有力的理论支持;在方法论层面,这类研究由各种实证主义提供了研究指引;在具体的研究实践中,这类研究由程序化的研究技术得到了学术共同体认可的检验标准。正是由于相关研究的渐次展开,让曾经云遮雾障的中国社会得到了诸社会科学学科在种种局部和细节上的一些可靠描述与分析。以社会科学之偏向科学的一端而言,旨在凸显事实的这类研究,确实让中国转型社会的真实面目以不同面相曝露在人们面前。
首先需要肯定,这对中国社会科学界从根本上改变闳大不经的研究风气,具有不可小视的积极作用。在中国社会科学界长期流行的规范研究与实证研究的粗率二元分类中,研究者常常认为,只要不属于实证研究,便归于规范研究。但在实际的研究实践中,实证研究的可辨认指标较为确定,但不属于实证研究的绝大多数作品并不具有规范研究的起码品质。实证研究以事实描述与分析为鹄的,它对经验世界的说明指向确定性知识。规范研究以价值伸张和论证为目标,它对宏大理论的推崇常常引发“诸神之争”1。两相比较,尽管各有优势,但说明事实的确定性常常被认为优胜于价值的偏执相争。即使不做出这样的判断,陈述事实的社会“科学”研究的意义也是重大无疑的。对中国社会科学而言,将转型中国经验的、微观的描述与分析提升到普遍关注的层面,恐怕不会引人非议。
其次必须强调,人文社会科学的扎实学术研究确实需要借重科学方法。所谓科学方法,既包含严格意义上的自然科学的方法,也包含付诸文本、历史和实践的细节检讨。前者的西学归属很明显。后者在中国古代学术体系中的汉学功夫中有深厚的积淀。如果说后者主要在人文学术中为人重视的话,那么前者在社会科学研究中便成为核心理念。可惜的是社会科学常常在自然科学面前自惭形秽2,以至于不能不借助研究实践不断重申社会科学的科学性质。取决于这类研究的不可或缺性,“科学地”凸显社会事实的学术研究仍然需要自然科学的宝贵支持。而这类研究对中国显得尤为重要的原因之一,就是中国社会科学界长期缺乏经验世界的实证研究,尤其是缺乏实证研究的有力作品。在1990年代中国学术转向发生以后,与乾嘉朴学和社会科学方法混合在一起的实证研究,就此具有受到人们高度重视的充分理由。
不过这并不等于说中国社会科学的实证研究已经达到了完整刻画中国社会现实的高水平。如果说中国社会科学在宏大理论上基本袭取西方社会科学的话,那么中国社会科学的实证研究就更是陷入了尾随西方社会科学的泥淖。因为这类研究的哲学基础自然是西方现代知识论。其方法论基础明显是实证主义,行为主义的观念在其中占居支配性的地位。在行为观察和因果分析方面,西方社会科学界的诸研究进路对中国社会科学界发挥了决定性的影响。在宏大理论建构方面,中国社会科学界还艰难地挣扎着,试图基于中国经验建构具有普遍意义的理论体系。而在实证研究方面,中国社会科学几乎完全陷溺于西方已有的实证研究窠臼不能自拔。研究者之间的竞争性关系,只是在跟随西方某种先行实证方法是先是后上面呈现出来。一些批评中国社会科学实证研究水平不高的文章,甚至立于中国社会科学跟随西方社会科学的步伐如此之慢的基点。颇有点怨恨跟随迟缓,恨铁不成钢的感觉3。中国社会科学实证研究的方法原创与研究自觉程度之低,由此可见一斑。
中国社会科学研究者的取向,复加中国社会科学研究体制的局限,让本就尾随在西方社会科学后面的中国社会科学的实证研究,显现出气喘吁吁尚且瞠乎其后的被动状态:一方面这样的定势不能打破社会科学的专业分工壁垒,提供一幅中国转型社会的总体实证画面;另一方面在追随研究时尚的情况下,总是陷入猴子掰苞米的尴尬状态,缺乏对一个事件的长期追踪意愿,因此一个一个事实的描述也很难呈现连贯性;再一方面因于政治风向的随时转变,社会政治事实的认知就更加支离破碎了。在承认价值取向或隐或显地影响社会科学研究者的事实描述与分析的前提条件下,人们还可以观察到这样的情形:权力取向的研究者,总是为同行和公众描画着一幅受到鼓舞、显得赏心悦目的国家发展画面;权利导向的研究者多走向反面,大致展现一幅抗拒性的社会画面和堕落性的国家图景。而那些力求避免价值缠绕的骑墙式研究者,既无力为权力谋划,也无力为权利吁求。于是,中国社会究竟处在一种什么事实状况,就无从得到可靠的答案,对之感兴趣的人群,常常坠入五里雾中。
中国社会科学实证研究的碎片化局面,可以从主要社会科学学科的研究现状上得到印证。就相对充分释放了学术能量的经济科学来看,直到中国的GDP总量已经蹿升到世界第二位的今天,经济学家们也无法准确描述何种动力促成了这样的国家奇迹。微观的解释以价格机制调适为核心,或凸显了执政党与政府适度放开价格的政治决断与公共政策的效用,或致力于彰显市场价格机制自身的强大功能。宏观的解释以政策导向为主轴,或刻画了执政党和政府如何英明决断,或强调兴起中的市场与社会自身具有刷新政策的强大动能。因此,当经济学家从总体上描述中国经济奇迹的画面时,市场派与政府派简直水火不容。至于中国经济未来的发展路径将会怎样,在经济学界几乎是人见人殊。因此有论者感叹,中国合格的经济学家不会超过5人1。在主要社会科学学科中受限最大的政治学,不仅政治哲学的宏大理论建构所获无几,政治科学的经验/实证研究也令人非常不满——权力方面觉得受到的事实肯定不够,权利方面觉得得到的有效承诺太少。即便是村民自治这类官民都喜闻乐见、谈论不绝的论题,也难以达成事实认知的一致。政治科学的莫衷一是,既是中国政治转型的含混所致,也是碎片化的实证研究乏力所注定。
追问起来,是什么原因直接导致中国社会科学实证研究的碎片化,而无力描述与分析中国转型社会呢?外部的政治原因人所共知,毋庸赘言。就中国社会科学界的内部机制来看,社会科学学术共同体的建构滞后,学术共同体自身评价标准未曾建立起来,学术与政治的边际界限很不清晰,学者将学术研究混同于政治表态等因素,是导致上述局面的主要原因。
在这里,笔者想强调一些不为人重视的导因。一是在改革开放后强有力塑造中国社会科学界研究风气的学者群方面,美国华人学者和留美归国学人作为中国社会科学研究碎片化最强有力的推手,需要对其进行专门分析。相比于其他发达国家而言,美国社会科学界对全球社会科学研究风气的影响力,无出其右。在改革开放后留美的中国学人,无论是在美国社会科学教学研究机构中就职的华人学者,还是学成归国的知名专家,对当代中国社会科学的研究风气的影响力,无人匹敌2。其间当然发挥出推动中国社会科学现代发展的功用,对之绝对需要大力表彰。但中间隐含的消极因素,也需要加以披露,以促使中国社会科学的健全发展。在诸种消极因素中,美国人逃避哲学3、片面推崇科学的学术风气,借上述两个学人群体,对中国社会科学理直气壮地拒斥哲学(宏大理论)、气壮如牛地倚重实证研究解释中国社会转型发挥了决定性影响。至于缺乏宏大理论支持的社会科学实证研究是否真正能够兑现其研究承诺,华人研究社会科学的两个群体,跟美国社会科学界似乎有一种默契,大家都缄口不言。
二是中国社会科学评价的官方体制与学术共同体认同标准,直接推动了碎片化的社会科学研究。寻求在美发表研究成果的政策导向和学界风气,让中国学者的经验研究成为按照美国既定的社会科学范式裁剪中国经验材料的学术锦标赛。就政策层面来看,自然科学界的行为逻辑直接影响了社会科学界的取向。《自然》、《科学》两个杂志在国家层面受到的推崇,几乎使其具有了魔法棒的效能。这是由南京大学等高校在1990年代致力于树立SCI权威的长效结果之一。受中国科学界风气的诱导,在美国的人文社会科学杂志上发表文章,也成为中国社会科学界齐心合力、全心为之的事情。SSCI权威的确立,以及仿造性的CSSCI体系的建构,让拒斥通向宏大理论建构的规范研究被崇尚描述经验的实证研究所取代,定性研究与定量研究成为断送宏大理论的两种流行研究进路。虽然SSCI收入的期刊,包含发表规范研究或宏大理论作品的刊物,但中国学人几乎没有在这方面有让人瞩目的发表记录。在欧美相关刊物发表的作品,几乎清一色地是西方社會科学界设定标准的实证研究作品。这类论文,大多将中国经验硬塞进西方社会科学界的固有框架之中,削中国经验之足以适西方社会科学之履的特征非常显著。这明显将中国社会科学界的国际发表引导到实证研究方向。由于仿照SSCI体系建构CSSCI系统,这一评价系统的数量化思维,无形中强化了实证研究的重量不重质定势,让功利化的中国社会科学界更乐意选取碎片化、但却相对容易发表研究成果的实证研究进路。
三是中国社会的价值对峙现状,让社会科学的事实描述尝试受到极大鼓舞。由于中国社会各个阶层、集群的价值裂变甚为剧烈,而且几乎没有达成共识的可能,因此,那些敢于表达自己价值立场的社会科学研究者,常常陷入对立者的无情攻击之中。于是,为了避免受到无端攻击,社会科学研究者有意逃避价值判断的风险,致力于描述不太容易受到价值质疑和攻讦的社会事实。即使研究者意识到事实与价值并不能截然分割开来,但以事实陈述为取向,总是可以减轻不同价值立场的人群对之进行攻击的意欲。
中国社会科学不问价值只重事实的经验研究、学术清理,有没有将人们期待的中国面貌描述出来呈现给世人呢?断然的回答也许显得草率。经验的局部可靠描述是有的,尤其是社会学的经验研究、经济学的发展刻画、政治学的基层治理,引人瞩目。但从总体上讲,这些经验描述和分析的碎片化,使得经验陷入扭曲化的状态。犹如分门别类的自然科学研究,一定需要总体性的大科学统揽全局,才足以给出一幅诱人的科学蓝图。社会科学的经验研究,不能陷入各门学科的细枝末节中,需要学科间的互动,才足以描画立足于某社会的总体画面。中国社会科学必须走出碎片化的研究现状。
四、以宏大理论建构为经验研究导航
回头审视一下宏大理论回归的世界社会科学图景,以期探明中国社会科学的未来走向。审视这一问题的念想在于,中国社会科学必须走出宏大理论与实证研究的双失局面,开创一个立于中国现代转型经验的社会科学研究新局面。
为此,需要先行弄明白中国社会科学双失局面的导因。综合前述分析,我们可以知晓,1990年代以来,中国社会科学的理论品质,大致由三股力量塑造而成:一是社会政治环境让人不敢对宏大理论建构抱有奢望。二是西方社会科学实证方法的引入,让人获得了经验描述的快感。三是社会科学学者群体的利弊权衡,让社会科学研究共同体形成了趋同的研究趣味与评价标准。思想市场的缺失,是中国现行社会政治体制的必然。这是一个无法深入讨论、只能权存结论的问题。对西方社会科学重视哲学一面的规避、重视科学一面的褒扬,是中国社会科学宏大理论缺席的直接原因。而懒惰地挪移西方现存的种种宏大理论来匆忙应付中国社会的需要,明显强化了宏大理论建构的无力状态。加之学术界规避一丝一毫政治风险、而又贪图学术研究的蝇头小利的风气,碎片化的社会科学研究就无法克治,成为难以改变的僵局。
话分两头。一头旨在表明,当代中国社会科学界对宏大理论建构是有一种精神自觉的。只是学术界的风气,让人心生一种无可奈何花落去的困顿。即便那些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的社会科学研究者,勉力打造中国社会亟需的宏大理论,也由于种种掣肘,落个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惨淡收场。这就注定了中国社会当下的宏大理论产出,仅具有一种貌似宏大理论的外部特征。貌似,自然就非真是。因为宏大理论建立在对人与社会本性的普遍主义理解基础上,基于此,那种打造总体社会理论的尝试,才可能具有宏大理论的理论品质。今时今日中国的宏大理论建构,大多采取了中华民族特殊主义的研究进路。因此不可能真正带有宏大理论的内在印记。这类宏大理论,拒斥普遍人性和趋同社会。最多也就只能对自己所在的族群状态进行宏观探究,无力基于群体生活经验,对人类本性与社会基本态势进行总体谋划。一切先行否定了人与社会本性趋同预设而自命的宏大理论,都是一种作伪。
断言当代中国社会科学的宏大理论建构完全是特殊主义的取向,有些过勇。那些直接挪用西方社会科学宏大理论的中国表述者,大多是一些普遍主义者。不过,纯粹袭取西方理论且直接言说中国的研究作品,仅仅是懒惰地对付中国社会变迁的宏大理论需要而已,在此就没有谈论必要了。那些声称牢牢站稳“中国”立场的宏大理论言说,才更值得分析。这不是一种排外的主张,而是基于社会科学直接植根于集群的社会生活土壤之学术规定性做出的断言。起码来讲,那些直接挪用西方社会科学宏大理论的学者,也应当做一番接通这些宏大理论的原初社会涵义与中国社会现实意蕴的互动工作,才足以证明自己不是慵懒的宏大理论挪用者,而是致力于建构宏大理论的创制者。
就此而言,“大陆新儒家”具有了创制中国社会科学宏大理论的典型性。“大陆新儒家”自陈不同于“港台海外新儒家”。这种不同,当然是以独特的中国经验为依托的。港台海外新儒家大多脱离了中国大陆的生活世界,他们常常以“中国关怀”的精神意向代替“中国经验”的深沉体验,因此,他们对中国文化的亲情自是少了一分,对西方现代文化的认同因此深了一层。加之他们预先承诺了民主与科学这一为中国古典所缺、为现代社会必须的价值立场,因此不能从中国固有传统文化中开掘现代制度资源。故而,他们那种心性儒学的哲学建构,自然无以创制政治儒学的现代体制。于是,“大陆新儒学”倾尽全力打造不同于港台海外心性儒学的“政治儒学”1。这是一种可贵的努力。不管“大陆新儒学”对港台海外新儒学的评价是否公正,也不论他们对西方现代社会科学的基本价值与制度的拒斥是否合理,但意图超越西方社会科学和港台海外新儒学的宏大理论,本身就是一种原创的中国社会科学宏大理论建构尝试。仅此而言,便值得高度肯定。“大陆新儒家”自有其问题:模仿西方社会科学基本论题和制度设计的痕迹还很明显,普遍理念其外、特殊主义其内妨碍其建构普世理论,论者个人的可欲性与公共领域的可行性不相吻合,都表明“大陆新儒家”成功的宏大理论建构尚待时日。
说起来有些反讽,为什么西方社会科学界出现宏大理论回归,中国就应当致力于创制基于自己国家经验的宏大理论?这难道不是另一种性质的袭取吗?如果说中国社会科学的这种尝试,仅仅是一种理论趣味驱动的行为的话,那么谈论西方社会科学宏大理论回归条件下的中国社会科学宏大理论创制,就确实没有太大意义,甚至落人笑柄。但如果说这样的理论建构深受中国转型社会的驱动,并且成为中国社会科学界的精神自觉与理论尝试的话,那么中国社会科学的宏大理论建构就具有了深沉不易的理由。而且也就顺势证明了中国社会科学宏大理论的建构不是袭取西方国家的产物,真正是自主发展的结果。
当下中国,处在现代转型的瓶颈期。从国家主导发展的模式来看,掌握权力的机构与人群,急切需要宏大理论为其提供指引。“中国特色、中国风格、中国气派”的倡导,“道路自信、制度自信、理论自信、文化自信”的宣示,都需要出自中国、说明中国、引导中国的宏大理论来充实和证明。这是中国社会发展的逻辑使然,不单纯出自权力方面的主观诉求。就中国社会科学界自身来看,人们不再安于引入现存的西方社会科学宏大理论来裁剪中国经验,试图在描述、分析中国独特的现代转变经验基础上,建构为国际社会科学界乐意争辩的宏大理论。人们将之视为文化/文明的自觉1。这样的表述与现实略有疏离。因为中国社会科学界的这种自觉,还只是一种学术理性精神的自觉:对西方现代社会科学依附性的处境,不仅不能有效解释中国社会的现代转变,而且总是处在落于人后的袭取状态,中国社会科学的自主性发展程度总是不高。因此,在西方社会科学宏大理论回归的启示下,基于中国经验、融汇西方相关宏大理论资源,创制现代中国社会科学的宏大理论,便有了社会变迁与学术研究的双重动力。
话题的另一头是,中国社会科学的宏大理论建构绝对不能自发促成实证研究的水平提升。中国社会科学的实证研究需要独辟蹊径。在长期依靠西方社会科学实证研究方法进路引导下展开的中国相关研究,仍然有其深入汲取先行的西方研究经验的必要性与重要性。运用较为严格意义上的社会“科学”方法再现中国社会现代变迁事实,方才足以让人们认识清楚中国现代变化的经验事实,不至于让价值观念的“诸神之争”将中国现实状况弄得面目全非。传统中国的面貌、转型中国的情景、规范意义上现代中国的愿景,处处依赖于实证研究的准确描述。否则,中国就总是处在不知从何处来、当下身处何处、最终到何处去的精神迷茫之中。但中国社会科学实证研究的碎片化现状必须改变,对中国总体状态刻画的意欲需要强化。否则,中国社会科学的实证研究,不仅不足以帮助人们观察中国社会的事实真相,相反让中国社会成为验证西方社会科学某些预设的试验场。相关研究的存在价值,也就因此而被人们深刻质疑。
在中国社会科学的研究前路上,宏大理论与实证研究是需要分别着力的研究工作。但两者不是互不相关的、且绝对互斥的关系。对两者各有侧重的强调是必要的:基于中国社会科学界缺少实证研究的念想和富有成效的研究成就,重点强调实证研究那种自陈的科学化研究进路,不仅是准确描述中国的必须,而且也是按照规范“现代”有力推动中国现代转型的前提条件2。与此同时,基于中国社会科学界得到公认的宏大理论创制的稀缺或缺失现状,强调宏大理论应当占居中国社会科学研究的中心位置绝不为过。由于中国仍然处在现代转型的关键阶段,宏大理论的建构对于人们在普遍主义的基点上完整理解中国现代转型,具有决定性的意义。但西方社会科学宏大理论退场与回归的世纪转变,提醒中国社会科学界,实证研究与宏大理论的各领风骚,乃是此消彼长、盈亏互补的。如果必须在宏大理论与实证研究的关系上确立相互间影响的话,当宏大理论兴盛之际,它为实证研究提供了价值定位,以至于研究者不再纠结价值问题,而能够专心对经验事实进行深入解释;当实证研究风云际会的时候,宏大理论自然退居次席,让描述事实与分析因果的实证研究渗入各个领域。当宏大理论为实证研究提供价值护航的时候,表明既定的宏大理论话语已经定型定格了,宏大理论的衰变已经势不可免,此时的实证研究不是简单印证既有的宏大理论的价值预设,而同时在呼唤新的宏大理论的出场;相应的情景是,实证研究的风生水起,在穷尽了同一时期的宏大理论价值选项时,宏大理论的回归、也即是宏大理论的竞争性重建,势必成为社会科学的中心任务。
当代中国社会科学的宏大理论建构,大致是对西方宏大理论的直接挪用,原创性的明显不足造成这些话语与中国社会需求的宏大理论脱钩,隔靴搔痒,众人皆知。这就进一步造成中国社会科学的实证研究在解释个案、建构模型、还原历史等研究实践中,也只能挪用西方社会科学的宏大理论。实证研究的结果不是凸显经验事实,而是印证西方社会科学宏大理论言之在理、可以证成或证伪。中国社会科学实证研究的自身目的随之丧失。这种双失局面的改变,一方面依赖于外部条件的改善,另一方面则仰仗从事宏大理论与实证研究的学者承诺有助于双赢的研究定位——以基于中国经验的宏大理论建构,来为具体而微的实证研究提供指引,使中国的经验研究不致成为西方宏大理论的印证实践,也使中国的宏大理论建构不致成为低智商的西方宏大理论的直接挪用。相比于中国社会科学实证研究的初起状态而言,基于中国经验的宏大理论建构所具有的急迫性,呈现出西方宏大理论回归时依托社会变迁获得强大动力的相似情景,当下中国社会科学的宏大理论建构优先于实证研究的尝试。因为不确立中国社会科学宏大理论的优先地位,就不足以为社会科学研究确立现代价值立场、总体理论方向和基本解释框架。
为此,需要建立中国社会科学界的学术共同体评价标准,改变欧美发表高于国内发表的陋见,以借鉴西方社会科学发展经验奠基,建构以母语表达的、“中国的”社会科学研究体系和评价系统。那种直接到西方社会科学界掐尖,让他们成为中国社会科学的领军人物是不可取的做法;那种不思改善母语學术及其评价体系,仅想照搬西方社会科学界的评价方略,同样是不足为训的;那种不愿承担宏大理论建构风险、规避思想市场上的“诸神之争”、仰权力鼻息出气的社会科学“研究”,就更当引以为戒。
中国社会科学在经验描述与宏大理论的两方面研究上,轻言超越西方都是草率的、好笑的。“艰难困苦,玉汝于成”是一个有益的古典教诲。基于中国经验但不拘执本土化,放眼全球但拒斥机械挪用,兼综古今中西理论以成现代品格鲜明的宏大话语而不空疏轻浮,直接引导中国健康发展且呈现人类普遍意义却不独霸话语权力,是中国社会科学成功建构宏大理论必须的精神品质。这对中国社会科学界犹如经历一次凤凰涅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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