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弄斧记

2017-06-07江少宾

红岩 2017年3期
关键词:大屋牌楼斧子

江少宾,生于上世纪七十年代,安徽枞阳人。业余习作,文字多见于《人民文学》、《天涯》和《散文》等刊,《新华文摘》、《散文选刊》和《青年文摘》偶有转载。获得过2007年度人民文学奖、第四届老舍散文奖、首届《红豆》散文奖等若干散文奖项。著有《打开的疼痛》(“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2008年卷)、《爱着你的苦难》等多部。

在牌楼的手工艺人当中,最受孩子们欢迎的,其实并不是剃头的胡福(详见《剃头,剃头》),而是唐木匠。当笑眯眯的唐木匠拎着寒光闪闪的斧子出现在村口时,孩子们就知道,他们又能吃到肥得冒油的红烧肉了。在牌楼,肥得冒油的红烧肉只出现于两个特定的时间段,一个是逢年过节,另一个,就是谁家请来了久负盛名的唐木匠。唐木匠的饭量并不大,也不好喝酒,却偏偏爱吃红烧肉,他能够天天吃,顿顿吃,百吃不厌。红烧肉切成鸡蛋大,唐木匠一口包下去,眯起双眼嚼,嘴角很快渗出一汪油。此时的唐木匠,像极了一个大口吃肉的活菩萨。

肉香扑鼻。唐木匠的咀嚼成了肉香的催化剂,唐木匠的口腔成了肉香的加工厂。孩子们远远近近地站着,响亮地咽着唾沫。女人心疼孩子,折到灶屋,从灶台上温水的井罐里端出一盏小平碗。两块半肥半瘦的红烧肉埋在碗底,抖动着闪亮的油光。这是唐木匠带给孩子们的口福。他的到来,意味着小村牌楼迎来了一个盛大的节日。

牌楼出过不少木匠,但唐木匠的名气实在太大了,县域内外、十里八乡的老人都知道牌楼有个会做寿材的唐木匠。唐木匠打造的寿材严丝合缝,浑然天成,连一根榫头都看不出来,整具寿材,活像一件用模具锻压出来的完整的艺术品。唐木匠知道自己的手艺,也格外爱惜自己的名声,仅我们一个村,想拜他为师的年轻人就排成了一条长龙。在那些走村串巷的日子里,唐木匠给自己定下了一套近乎严苛的择徒标准。家长带孩子来,唐木匠总是笑眯眯的,他既不问年龄,也不问读过几年书,而是笑眯眯地递上一把锃亮的斧子。唐木匠家有一个专门的杂物间,里面码着一大堆残缺的木凳子,唐木匠让来拜师的年轻人选择其中的一条,自己加工。年轻人愣住了,久久不敢动手,不知道唐木匠的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也有本村本族的“初生牛犊”拎起了斧子,但几板斧砍下来,唐木匠就摇了摇头。失望的年轻人依旧不明所以,想追问其中的缘由,又不知道如何开口。

家长都知道,唐木匠一旦摇头,孩子他就不会再收了。任你如何哀求,他只是笑,环顾左右而言他,始终不肯松口。几个回合扯下来,大家也就明白了唐木匠的规矩,带来的“拜师礼”,出门的时候再原样拎走。在牌楼,拜师礼是固定的“老三样”:两瓶高粱大曲,两条“红塔山”或“阿诗玛”,两条怀宁贡糕。除了这必不可少的部分,也有拜师心切的家长,投唐木匠所好,再额外配上两斤厚墩墩的五花肉。这额外配上的部分,自然不好再拎走,乡里乡亲的,抬头不见低头见,拎走便伤感情了。不过是两斤五花肉。唐木匠也时常佯装不知,他笑眯眯地,不停地作揖,和风细雨地将家长送到大门口。

凡事都有例外。葛维茂,我的初中同学,中考失利后想投到唐木匠的门下,为此他勤学苦练了一个暑假,终于练得有些样子了,便让老父亲领着,信心满满地去找唐木匠。胜券在握的葛维茂迫不及待地跨进唐木匠的杂物间,当他甩开膀子,準备用自己携带的斧子加工板凳时,唐木匠突然抓住了他的右手。经过一个暑假的苦练,葛维茂的手心生满了一层新鲜的茧。唐木匠摸着葛维茂手心里的茧,笑眯眯地问,“谁教你的?”葛维茂哪敢开口啊,他汗如雨下,茫然无措地转动着自己的右手。葛维茂的老父亲根本没有料到这样的变故,他还没来得及解释呢,唐木匠就将他客客气气地请出了杂物间。唐木匠这一请,结果显而易见了,心知肚明的老人满脸都是懊恼。

自作聪明的葛维茂却不甘于这样的结果,当他看清唐木匠的意图,而自己的老父亲也准备放弃时,他忽然忍不住悲从中来。唐木匠见惯了这样的阵势,他不仅没有松口,反倒很直白地拒绝了葛维茂。葛维茂一把鼻涕一把泪,最后干脆跪倒在大门口。在牌楼,当门下跪是最重的礼节了,唐木匠显然没有料到。唐木匠摸着葛维茂的大脑袋,说,“伢啦,你干嘛要吃这碗饭呢?!”唐木匠话里有话,葛维茂的老父亲立即就懂了,他堆着一脸笑,说,“这碗饭好,这碗饭好,还要靠你赏饭呢!”

赏饭,就是跟着师傅当学徒。唐木匠破例给了葛维茂三个月的“实习期”。那三个月,葛维茂学得诚心诚意,他起早贪黑,风雨无阻,即便是闲下来的阴雨天,他也会候在唐木匠的杂物间,帮忙做一些农活,或者其他的家务事。三个月之后,当葛维茂的老父亲再次登门,准备让葛维茂正式拜师时,唐木匠又一次迟疑了。人心都是肉做的。那三个月,葛维茂的一点一滴,他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但最终,唐木匠还是狠了狠心。他恭恭敬敬地给葛维茂的老父亲递了一支烟,站了起来,说,“葛老啊,你家伢聪明,应该去捉笔的啊……”唐木匠说得语重心长,葛维茂的老父亲却始料未及,他呛住了,像挨了一记来路不明的闷棍,久久回不过神来。老人欲言又止,红着一张老脸,眼里满是哀求。磨蹭到最后,父子俩只好一言不发地拎着拜师礼,无地自容地走了。

先收而后拒的唐木匠,彻底切断了葛维茂拜师学艺的道路。葛维茂的“拜师事件”妇孺皆知,但唐木匠先收而后拒的真正原因,其他人却并不知道。问题就在这里,在唐木匠拒收葛维茂之后,其他的师傅自然也不愿意再收。在四处碰壁之后,迫不得已的葛维茂干脆换上了一身木匠的行头,他以唐木匠的高徒自居,登门毛遂自荐,比如给三只脚的残板凳打一只脚,给老掉牙的椅子接一个高矮适中的靠背;再比如修一扇陈旧的木门,组装一扇面目模糊的橱柜……乡下人过日子,少不了这些修修补补,而出道多年的木匠又看不上这些。靠着这些小而不言的生意,那些年,穿村走户的葛维茂,俨然一个像模像样的木匠,抽百家烟,吃百家饭。不过这样的好日子并没能维持多久,葛维茂虽然聪明绝顶,毕竟只学到了一点皮毛,更何况,在公开场合,唐木匠从来没有认过这个“高徒”。当葛维茂娶妻生子之后,他只好万般无奈地收起了斧子,因为,那些东家长西家短的小生意,根本无法养家糊口。

每一个木匠都有一把随身携带的斧子,当一个木匠将自己随身携带的斧子束之高阁时,就意味着他要告别木匠这一行了。对于一个吃惯了百家饭的手艺人来说,这是一个痛心疾首的仪式,既愧对父母,也愧对祖师。

尊师重道,是中国由来已久的优良传统。民间供奉祖宗牌位,正户题名为“天地君亲师”,“师道”系五尊之一,各行各业都有供奉祖师爷的习俗。木匠业的祖师爷是鲁班(公元前507年—公元前444年),春秋时鲁国公族之后,姬姓,公输氏,名班,又称公输子、班输、鲁般。鲁班出生于工匠世家,从小就跟随家人参加过许多土木建筑工程,逐渐积累了丰富的生产技能,在土木、机械和手工工艺等方面都有所发明。尤为难得的是,鲁班接受了墨子的思想,放弃创制云梯等战争武器,转而致力于制造实用的生产工具。据说有一次登山,鲁班的手指被一棵小草划破了,他摘下小草仔细察看,发现草叶的两边排列着均匀的小齿,于是就模仿草叶发明了伐木的锯子。不少古籍记载,木匠使用的很多木工器械都是鲁班发明的,比如曲尺就叫“鲁班尺”,又如墨斗、锯子、刨子、凿子等。正是鲁班的这些发明,将木匠从原始而繁重的劳动中解放了出来,劳动效率的提高,使得木工工艺出现了崭新的面貌。

在多年的社会变革与分化里,作为一个工种的“木匠”渐渐成了乡下人的专利。其实不单单是木匠,瓦匠、漆工、铁匠、弹棉花的……这些传统的手工艺人都来自于农村,并渐渐成为一个相对自足的社会阶层,和庄稼人的界限非常分明。这些手艺人几乎不再下地干农活,他们常年穿村走户,浑身上下清清爽爽。即便是在千军万马齐过独木桥、乡下孩子上大学比登天还难的上个世纪九十年代,让名落孙山的孩子学一门手艺,依旧是许多家长退而求其次的梦想。葛维茂几乎已经实现了父亲的梦想,但唐木匠让一个家庭的梦想变成了肥皂泡,昙花一现之后,是切齿的仇恨与锥心的失望。自此之后,葛维茂仿佛变了一个人,他沉默寡言地忙碌在田间地头,碰到唐木匠,既不招呼,也不回避,形同陌路。

葛维茂拜师事件及其随后的遭遇,让唐木匠的名声达成了顶点。他严苛的择徒标准几乎成了一个传奇,在将近四十年的木匠生涯里,唐木匠只收了九个徒弟,其中还包括本房的两个侄子。

唐木匠对自己的侄子有没有破例?这个实在不好说,其间传言甚多,版本也不少。唐木匠里里外外共有七个侄子,除了这两个学木匠之外,还有两个学了瓦匠,另外三个都没有学艺,认得几个字之后,便毅然决然地离开了牌楼。新世纪以降,牌楼的年轻人大多选择了这条路,他们宁愿在风雨里闯荡,也不愿意和祖祖辈辈们一样,守着一栋老屋几亩薄田,经年累月,面朝黄土背朝天。正是一代人的决绝,使牌楼成了一座空村,留下来的,除了日薄西山的病患,便是风烛残年的老人。

留守,意味着向死而生,意味着大地上的这一座村庄还没有彻底寂灭。在向死而生的寂寞岁月里,牌楼的老人格外看重自己的身后事,他们只要稍稍上了点年纪,就要给自己准备寿材了。寿材就是棺材。“棺”字总归不中听,粘着晦气,牌楼的老人于是发明了一个指向明确的好词:“大屋”。既然是避讳,打寿材也不好再说“打寿材”了,得说是“圆材”。圆,圆满、团圆。这个“圆”字,相当于盖棺定论了,奠定了老人一生的功德。晦气消失了,喜气取而代之。“大”和“圆”,都是传统意义上的好字,寄托着老人们的智慧与心思。

在牌楼,圆材是件喜事和大事。老人们生儿育女忙了一辈子,最后一件要忙的,就是给自己打一个“大屋”。打大屋,自然要请唐木匠亲自出手,也只有唐木匠亲自打造的大屋,老人们才能心满意足,死而无憾,一生的功德终于圆满了。因此,每到农闲,腊月和正月,唐木匠从不接牌楼之外的生意。那几个月,唐木匠领着两个徒弟起早贪黑地赶工,一家一家地轮着,整个牌楼,似乎每一天都在过节,村头村尾都弥漫着红烧肉的香气。

老人圆材,乡亲们照例是要送礼的。这是积德行善的寿礼,必不可少的,除非是几百年的世仇,不然谁都抹不开这个面子。事实上,也没有人会拒绝这样的礼尚往来,送礼的高兴,收礼的也开心,这是小村牌楼沿袭已久的传统,小村牌楼也因为这个传统,成了一个其乐融融的大家庭。等到大功终于告成,唐木匠师徒收工那天,圆材的老人一早就要忙活流水席,流水席的规模和档次都不逊于婚丧嫁娶。圆材之夜的流水席既是答谢,也是分享,家家户户都要來人,刚走路的孩子都要坐稳一个位置。老人们忙活了一生,牌楼人要雨露均沾他的福气。流水席上的唐木匠笑眯眯地坐在正中央,他一面如狼似虎地吞咽着红烧肉,一面心不在焉地应付着各种奉承。

这一场场热闹的喜宴,只有葛维茂始终躲得远远的。他也送礼,也高兴,但他从来不参加流水席。流水席上人来人往,葛维茂的老父亲总是偏安一隅,愁眉不展。也难怪,环顾身边的老人,比自己年纪大比自己年纪小的,一个个都圆材了,只有他自己,因为儿子的拜师事件颜面尽失,迟迟不愿意再请唐木匠。早该准备的大屋于是一拖再拖,直到突然一病不起,骤然撒手人寰,连一句囫囵话也没有留下。猝不及防的巨大变故让葛维茂束手无策,没有大屋,如何安葬?更要命的是,老人离世时正值酷夏,临时打造已经来不及了,葛维茂只好连夜赶往县城,拉回一具成品的寿材。成品的寿材像那些骨质疏松的老人,看上去轻飘飘的,大料不完整,颜色也不正。葛维茂干过木匠,当然知道其中的究竟,但知道也没有办法,事已至此,舍此无他。不能在唐木匠打造的大屋里长眠,这是一个老人最大的遗憾,丧事办不成喜事,是地地道道的丧事了。看着那具薄薄的寿材,葛维茂悲恸不已,他跪在父亲的灵前大放悲声,磕头如捣蒜,竟把额头磕出了一滩血来。

父亲的丧事,葛维茂办得简朴而潦草,甚至破天荒地没办流水席。虽然葛维茂的出格之举有悖牌楼的传统,但在老人入殓的那个黄昏,乡亲们还是默默地聚拢了过来,该帮忙的还是帮忙,该出力的还是出力。只有唐木匠的老伴愁容密布,她心事重重地瞟着悲恸的葛维茂,想上前致哀,又犹疑不决。她清楚地记得葛维茂跪在门口的样子,帮她挑水劈柴忙前忙后的样子,也记得如今已住在黑边相框里的那个老人,曾两度满面羞惭,欲言又止……想到老人最后竟如此离去,唐木匠的老伴不免兔死狐悲,她独自走到了屋外,脸上滚过一行行热泪……

葬完父亲之后,葛维茂披了六个月的重孝,这一份感天动地的孝心,越发让人质疑唐木匠的无情。冬至大爷和葛维茂的老父亲多年交好,有一回,冬至大爷在老杜茶馆里吃春卷,大家忽然就说到了唐木匠,冬至大爷不听则已,一听就气得直跺脚,他狠狠地拍着桌子,骂,“这个不收那个也不收,不就是个木匠吗?恐怕都不知道自己姓唐了!”见德高望重的冬至大爷忽然发难,大家于是都侧耳听着,没有人接话。冬至大爷意犹未尽,又骂,“人有么名堂?小辫子一翘,哪个还晓得你啊!出名?出名有个卵用呢!”冬至大爷的这句话引起共鸣了,他本来骂的是唐木匠,话锋忽然一转,说的竟是人生哲理了!

冬至大爷的人生哲理既简单又朴素,所谓的“名”,不过是浮云过眼,人活一世,草木一秋。

冬至大爷还有另外一层意思没有直接说出口,那就是,你一个走村穿巷的木匠,又能出什么名呢?

然而,人生都是现场直播,既不能推倒重来,也无法提前预演。许多年之后,当葛维茂重新拿起自己的斧子时,他依旧坚信自己天生就是一块做木匠的好材料,而唐木匠之所以拒绝收他为徒,是因为害怕自己抢了他的饭碗。当忍辱多年的葛维茂突然抛出这番言论时,唐木匠做梦也没有料到,他和葛维茂之间的恩怨纠葛,最终竟以这样的方式画上了句号。

那时候,殡葬改革的号角突然吹到了小村,遗体一律火化,老人们为自己精心准备的“大屋”必须全部销毁。政令刚一颁布,葛维茂就自告奋勇地找到了村支书,他愿意帮村里义务销棺,不图吃,也不图喝。支书正在犯愁呢!销毁老人的大屋,类似于挖祖坟,性质严重了,脊梁骨要被人在背后戳断的,没人愿意干这种缺德的事情。葛维茂居然毛遂自荐,愿意背负这种骂名,支书于是想都没想,就一口答应了。

领了这份差事之后,葛维茂仿佛变了一个人,从前那个郁郁寡欢的庄稼汉“老葛”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春风满面的木匠“葛师傅”。改头换面的葛维茂重新披上了木匠的行头,他时常跟在支书的后面,拎着那把原已束之高阁的斧子。那把斧子和主人一起重新焕发出生机,日光下的斧刃,摇晃着,寒光凛冽。支书谈妥一户,葛维茂就抬出一具披红着绿的寿材,掀掉那些紅和绿,寿材依旧光可鉴人,严丝合缝,像一件陈年的木质的艺术品。每一次动手前,葛维茂都显得依依不舍,他叼着一根烟,前后左右地细细鉴赏,上上下下地轻轻抚摸,像是面对一个婴孩(反复出现的这一幕,曾让许多牌楼人迷惑不解)。吐掉烟蒂之后,葛维茂的脸上慢慢腾起一股杀气,他干净利落地抡起斧子,将一件完整的艺术品毫不留情地当众劈开。爆裂的棺木散发出沉郁的香气,阳光铺上去,漆面上像是撒了一层细碎的金粉。望着面目全非的大屋,热泪横流的老人声嘶力竭,模糊的泪光里,葛维茂像一个不声不响的吃人不吐骨头的魔鬼!

有人在背后指桑骂槐,有人指着他的鼻子当面诅咒,但葛维茂不为所动,他依旧拎着寒光凛冽的斧子,将唐木匠的得意之作一件件劈开。劈了两个月之后,支书终于领着葛维茂找到了唐木匠。其实也不用“找”,老伴过世之后,唐木匠独自在牌楼颐养天年,已经不出门干活了。但唐木匠毕竟是唐木匠,多年的盛名,为他赢得了崇高的威望。在牌楼,村支书也算一个人物了,然而面对闻名遐迩的唐木匠,村支书立即显出了原形,村支书不是村支书了,是朱家的老大,外号“猪大肠子”(“猪”和“朱”谐音)。“猪大肠子”恭恭敬敬地给唐木匠点了一根烟,低声下气地说,其他人都签字了,唐老,您准备怎么搞呢?“唐老”并未接话,他只是盯着葛维茂,长时间一言不发。唐木匠知道,葛维茂的心里盛满着对他的仇恨,他主动请缨,为的就是亲手劈开自己的寿材。

葛维茂被唐木匠盯得发憷,他借故起身,正准备出门,却被门槛石绊了一个踉跄。

唐木匠笑了,他笑着叫了一声“葛维茂”。差点被自己绊倒的葛维茂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忐忑不安地走向唐木匠家的杂物间,油漆斑驳的门环上居然没有落锁。葛维茂太熟悉这扇木门了,午夜梦回,梦境里反复萦绕的,正是这扇门和那些残缺不全的凳子……那一刻,当葛维茂怀着胜利者的姿态踹开那扇风雨锈蚀的木门时,眼前的一幕让他愣住了,幽暗的杂物间已是一座废墟——灰尘飞舞。迎面悬着一盏破旧的油灯,灯油已经干了,玻璃内壁上巴着一层黑色的油渍。正对面,靠墙,躺着一具薄薄的寿材,寿材上覆着一张破旧的塑料布。寿材上方的墙中央,挂着一把钢锯和一把短斧。葛维茂一眼就认出了那把短斧,柏木做的手柄,斧头上刻着一个精巧的红色的“唐”字。这把短斧,唐木匠视若珍宝,随身携带了大半生……

葛维茂悻悻然地退了出来。他只用看一眼,就知道那具薄薄的寿材不过是件买来的成品。这个发现大大超出了他的预料,他原以为,唐木匠替人打了一辈子寿材,收斧之前,肯定要给自己打一座举村无双的大屋,却不想,对于自己的身后事,唐木匠居然如此潦草。怎么会这样呢?为什么要这样呢?葛维茂百思不得其解!他惶惑地看着唐木匠,试图从他的脸上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然而,饱经沧桑的唐木匠居然面无表情,一团团青灰色的烟雾从坐在对面的村支书的嘴部升起,它们缭绕着上升,不绝如缕。光影斑驳的堂屋,看上去像一座静谧的庙宇。

进退维谷。葛维茂感到自己仿佛大病了一场,又仿佛是一场长途奔袭突然停了下来,举目四望,内心一片茫然。他不知道接下来应该怎么办,而村支书和唐木匠却离自己越来越远,越来越远,他刚想张口,却成了一团棉花,软塌塌地,歪倒在地上。

天旋地转,葛维茂的眼前浮着一群忽远忽近忽冷忽热的脸。他试着动了动自己的手指,力气消失了,斧子还在。

创作谈

散文是“散”的,但不是“形散神不散”。散文的“形”可以散。散文是一种开放的文体,没有条条框框,也没有固定的套路,小说、诗歌、戏剧乃至于书信等诸多元素,都可以进入散文。事实上也正是这些新鲜的元素,稀释了散文的陈词滥调,从散文内部完成了一场意义深远的革命。

那么,散文的“神”就一定不能散吗?在我看来,散文的“神”也是可以散的。试想一串串散落的珍珠,大珠小珠落玉盘。大珠有大珠的圆润,小珠有小珠的玲珑。比较而言,我更喜欢这种异质化的文本。

修辞立其诚。散文写作尤其需要“诚”,即以一颗虔诚之心,观自然,观万物,观众生。我的散文里都有一个“我”,有人说“你的散文都是自传”,对,也不对。“我”是我,但也不妨是他人。“我”,立其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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