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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远的星

2017-06-07鬼金

红岩 2017年3期
关键词:老郭

鬼金

离开咖啡馆的时候,下雨了,不大。但路人已经慌张地支起雨伞,红的伞绿的伞白的伞绛紫的伞……

我没有带伞,任雨滴肆无忌惮地打在脸上,打在身上。我说过,雨不大,轻飘飘的,落在身上感觉不到重量。惊慌的路人让我觉得可笑。至于吗?好像下雨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恐怖袭击似的。看来,这个世界上的人已经经不起突然来袭的任何事情。他们恐慌,甚至是恐惧,战战兢兢。他们的情绪几乎影响了他们的面容。那句老话说,相由心生。我想,大概是这样的吧。他们一个个看上去都变得猥琐起来。恐惧或者说恐慌成了他们的日常状态。

从咖啡馆到我要坐的31路公共汽车只隔一条马路。因为人群慌乱,还有车辆堵塞,我停了一下,没有着急过去。我点了一支烟,像这个世界的旁观者。可是,一滴硕大的雨滴砸在烟头上,那么准确,几乎令我惊讶,我甚至怀疑在茫茫天宇中有一个狙击手趴在某个地方瞄着我。我瞅瞅天空,除了雾霾,什么都看不到。为了不浪费,我掐掉那雨滴打湿的烟头,再一次掏出打火机,点燃,狠狠地吸了一口,又一口,才看到猩红色的烟头,白色烟雾从鼻孔喷出来,它们荡过粗重的鼻毛,喷出来,又猛吸了一口,一种力量上升到大脑中枢神经,接续了之前被雨滴中断的快感。

雨还是不大。我多么希望雨变得大起来,瓢泼大雨,铺天盖地的,披头散发的那种,可以看到天地交媾的狂欢,不管不顾。然后,这个世界变得空荡荡的,末日般,而这个穹宇之下,只剩我,唯一一个人。是的,唯一。这只是我的幻想。世界不会因为我的幻想而改变。不会。我忘记什么人跟我说过,你们这个时代的人注定心碎。当时,我好像还桀骜不驯地反驳说,狗屁。在这一刻,我仿佛感觉到了什么。是心碎吗?不是。我已经千疮百孔,已经不能再碎掉了。不能。那么碎掉的将是什么?我不告诉你们。我想,每个人都有自己碎掉的那部分。

我一直没有回头看咖啡馆里面的那个女人。我知道她这个时候也许正对着橱窗望着我。我干嘛要回头看她。她只是我的一个顾客。第二个顾客。即使她告诉过我她的名字叫:顾雨欣。可我还是给她编号为:002。每一个顾客对于我只是一个符号。从符号存再到符号被干掉,这就是我的活儿。我还是扭头看了眼咖啡馆,透过那明净的橱窗玻璃,只见002还坐在那里。她竟然在吸烟,细长的手指夹着香烟,指甲涂了黑色。她看上去是那么优雅,很有范儿。从见到她那一刻起,我就觉得她像一个国外演员,想了很久都没想起来。现在,终于想起来了。她像安吉丽娜?朱莉。尤其是那性感的嘴唇。一身黑色连衣裙包裹着她的身体。没穿丝袜。白皙的脚踝裸露在一双水晶凉鞋外面。她的脚,尤其是脚趾很好看,像几个白豆清晰分明地排列在一起。我多看了一眼。我是一个敏感的人。喜欢透过一个人的一些细节来判断一个人。但对于她这样一个人,却隔着雾帐,让我无从判断。为什么这样一个看上去生活得很好的一个女人会找到我,并且让我来为她服务。我的职业,如果可以称为职业的话,是很少有人知道的。而且我也不想大肆宣扬,惹太多麻烦。秘密职业。哈。或者说是不能见光的。如果很多人都知道了,警察也许会找到我。我就像是卡夫卡小说《地洞》里的那只老鼠。如果你们读过这篇小说的话。没读过的,我推荐阅读。也许每个人都可能是那只老鼠。嘿嘿。她看上去有二十七、八岁到三十一、二岁之间。我判断。我不能给出准确岁数。我的眼光还不够犀利。还有,我不想太多深究,因为一切都与我无关。我只要完成我的服务,挣到属于我的那份钱就好。

我瞅着她,在心里估量她的体重。

002坐在咖啡馆窗边。

也许她看到我了,也许没有。我看到咖啡馆的服务员给她端过来一杯咖啡,又走了。

我们谈完事情的时候,我说,我走了。

她说,我再坐一会儿。

我说,还有什么留恋吗?

她说,不是。

我说,那好吧,我走了。拜拜。

她没有吭声。

从见面到談完一些事宜,她一直都是冷漠的,像一座冰山。这咖啡馆的地点是她约的。当然,一切费用也是她来承担。如果我承担的话,也是要从我的服务费里面扣除。我是一个生意人。不是斤斤计较,而是原则问题。我没有给我的顾客浪费,只要了一杯免费的柠檬水。

她说,来杯咖啡什么的吧?

我说,我不喝咖啡,害怕晚上失眠。

她说,不用给我省钱。

我说,不是。

我说,我们还是谈你的事情吧,谈你的要求。看看我们是否能做成这笔交易。

她诧异地看了我一眼说,交易吗?

我说,有什么不对吗?好像交易这个词语很不适合,但我还没想到更好的。等我想到了,再告诉你。

她说,不用。等你想到了,可能……再说了,这样赤裸裸的,我喜欢。这个世界本来就是赤裸裸的,每个人付出的和得到的总是无法成正比的,最后只好归零。

我笑了笑。我喜欢她“归零”的说法。既然她能找到我,谈这笔交易,就说明她已经把这个世界看透了。我何必多此一举。我喝了一口柠檬水,还在想那个“交易”的词语换成什么会更好,会更委婉一些。但我没有想出来。

我们谈了具体事宜,期间,她提出一些问题,我都一一解答。看上去她很满意。可是,她还是像一座冰山一样满脸霜气地坐在那里。我被她的霜气感染浑身都跟着冰冷起来。我要尽快结束我们的谈话。我提到实质性的问题,钱。

她说,明天就会到你的账上。

我说,还有预付金呢?

她看了我一眼。

我说,你不要误会。这是我的规矩。既然你找到我了,相信你也是相信我的,诚信,是我做这个服务的根本。如果你现在毁约的话,我祝福你。也许回头是岸。这也是我期望的。如果都回头了,那么也是我高兴的,但这个世界总是存在它的尽头,就像我们人一样……我不想给人任何安慰,在我这儿没有对生者的安慰……但有我对逝者的尊重和安慰……

她目光发呆,好像在思考着什么。

我说,如果你怀疑我的话,那么我就没得谈了。

她说,不是,我走神了。预付金多少?

我说,五千。

她细长的手指打开钱包,看了看说,没有那么多现金,只有三千。

我说,一分都不能少。我不能破了我的规矩。

其实,我是破坏过我的规矩的。我一般还是看人要价,如果真没有的话,我也会完成我的服务。只要对方真的需要。

她四处看了看,看到咖啡馆里竟然有一台取款机。

她说,你等着,我取钱给你。

我坐在那里,等着,看着她的背影走过去。她的后背从裙子里裸露出来,可以看到两个肩胛骨尖部。目光从她臀部滑落到她的腿腘上,那是我喜欢的一个部位,几乎让我怦然心动。我敛住心神,告诫自己,你不能这样。不能。

她走回来。把钱放到我的对面。我收好钱。

谈得差不多了,她问我,真不喝点儿什么吗?

我说,不。

我说,没什么事的话,我走了。是否要我再陪你坐一会儿?这也是我服务的一部分。

她说,不。

31路公共汽车开过来,我挤过慌乱、密集的人群,冲过去,等着车上的乘客下来后,我挤了上去。车上的人不是很多,我找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前面堵车了,我又想抽烟了,想想,车上是不允许吸烟的。只好放弃。

公共汽车开始向前蠕动。那个咖啡馆还有橱窗里的那个女人已甩在身后,消失不见了。雨在这个时候开始大起来。我几乎看不到外面的任何东西。整个公共汽车,一个封闭的空间,囚禁着我,还有其他的乘客。在茫茫雨中……外面世界的一切,突然,与我无关。我伸在裤兜里的手摸到了一个硬物,是什么?我当然知道。是它让我与这个世界又发生了联系。我的手在裤兜里抚摸着它,企图让它慢慢变得柔软起来。意想不到的是,它是那么倔强,那么亢奋,我越摸,它反倒更加坚硬,几乎要跳起来,像一根小钢棍戳着我的裤子,呼之欲出似的。我瞄了眼身边的乘客,害羞地低下头,手从裤兜里掏出来。就这样,在我不干涉它的时候,它不反抗了,在自由中慢慢恢复平静。

雨囚禁着公共汽车。公共汽车囚禁着我。

我还是为002的平静感到惊讶。她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这些是我不应该了解和知道的。它们属于顾客的隐私。

我算了算时间,距离我去完成她的“活”还要十天时间。这十天里,我还有一单生意要做,是九月十六号。也就是明天。是一笔赔本的买卖,但我既然答应了,就必须遵守我的承诺。

看着外面的雨,我突然心烦起来。我提前的准备工作可能白做了,还要重新再来。我憎恨这雨。我居住的地方在望城郊区,公共汽车到站的时候,我已经睡了一会儿。这里是31路汽车的终点站。天已经晴了,天空上看不到雾霾的存在。我想,是因为下雨的原因吧。从车上下来,我看了看手机,有一个短信。是002发来的。

她说,我替你想了一个称呼,叫你“归零人”吧。

我想了想,嘴里念叨着,“归零人……归零人……”,好像没什么不好。我默认了这个她给我的命名。我没给她回短信。但她这样淡定的语气,让我心里咯噔一下,我想,她不会中断我们之间的生意吧?想想,也没什么,毕竟我收了她五千块钱的定金。一个如此淡定的人对于我来说,还是第一次遇到。对于她,我突然心生怜悯,感到惋惜起来。我干活,收钱,然后,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这是我的原则,我想。

我告诫自己:淡定。淡定。

从公共汽车站出来,马路上都是积水,淹过了脚踝。这城市的下水系统从来就没好过。我站在水中,看到有几个孩子在水里玩着纸船。我看了一会儿。突然他们喊叫起来,你们看,三儿在那边洗澡呢?他们蜂拥着跑向三儿,水花四溅。三儿是我租住的福纳小区里的傻子。名人。只见他正赤身裸体拿着一条毛巾,站在水中,用湿毛巾在身上荡来荡去的,还拿了块肥皂,打在毛巾上,都是泡沫,白色的。看上去三儿犹如一个泡沫人,站立在雨水中。瞅热闹的人很多,三儿咧着嘴嘿嘿地笑,一嘴小黄牙,三儿说,你们也来洗澡呀?你们来呀!几个孩子跟三儿玩起了撩水的游戏。我看见三儿两腿之间黑乎乎的一嘟噜东西,从他们身边走过去,说,别欺负三儿,他是一个傻子。水面漂浮着菜叶、塑料袋、果皮、还有用过的避孕套、纸盒、破鞋、聚乙烯的泡沫……我淹没在污秽的水流之中。我继续走着。住在这里,主要是这里的房租便宜。我看到超市的门口,几个营业员在门口往外泼水。(超市的地势很低,雨水灌进去了。)小李弯着腰,可以看到腰部那白皙的肉。我走过去,在她屁股上拍了一下。她厉害起来喊着,谁啊?讨厌。等她转身看到是我,笑了笑,她的声音由嗔怒变得甜脆,像嘴里含着块糖似的,从嘴里吐出“讨厌”两个字。平时,我很少来这个超市的,每次都买很多东西够我一个星期或半个月吃的。小李说,又发财了啊?我说,没发财就不能来了吗?你想我餓死啊?小李就笑,那笑变得暧昧起来。小李跟着我走进超市,在我的耳边说,今晚我去你那怎么样?我说,我没钱。小李说,哥,我想你了。我说,少来。你还缺男人吗?小李说,缺,缺像你这样的男人。我哈哈地笑了。小李是农村来的,初中毕业后,辗转了几个地方打工,后来到这里来了。我刚开始并不认识她。一天,跟朋友喝酒谈到女人。也就是谈到嫖。他们说到了小李。酒桌散后,酒精让我的荷尔蒙亢奋起来。我来到超市问,谁是小李?当看到那个鼻子两侧长满雀斑的女孩时,我后悔了。小李站到我面前问,你找我干什么?我不认识你。我说,可我知道你。你声名远扬啊!小李自来熟地问,你是干什么的?我说,什么都不干,在家呆着。小李上下打量着我,把我拉到货架中间,看了看四周,没人,才小声地说,把你电话给我,下班后,我打你电话,说好,二百块钱,包宿。可能是那段时间我真的憋坏了,就答应了。

今天,我挑了三百多块钱的食品,还买了酒,结账的时候,小李说,晚上我去你那儿。

我想到我晚上还有事情要办,就拒绝了。

从超市出来,我继续蹚水,福纳小区的地势比较高,我越走,脚下的水越少。想我昨天夜里做下的事情,心里再一次恨起这场突然来临的雨。回到出租屋,是那么脏乱,但我已经习惯了。我甚至习惯性地来到阳台上,抽根烟,盯着下面。超市门口小李她们还在泼水。一个男人拿着一根树枝抽打着三儿的屁股。我听到三儿野兽般的嚎哭。男人又用脚踢他。三儿趔趄着,哭着,边往福纳小区跑。其实,我站在阳台上抽烟,看着三儿咧嘴嚎哭,眼泪飞溅,消失在楼洞里。我扔了烟头,回到屋里,在破旧的沙发上躺了一会儿,什么東西硌了我腰部一下,我伸手摸出来一本书,是加缪的《局外人》。我打开折叠过的页码,又看了几页,肚子叽里咕噜响起来。我这才想起,从早上到中午,除了那杯柠檬水,我还什么都没吃过。打开买回来的食品,喝起酒来。喝了差不多半瓶了,我想起什么。连忙找来一个杯子,放在我的对面,满上酒,说,老郭,我们喝酒。

老郭是我的继父,三个月前,在养老院的一场大火中丧生了。

我的亲生父亲在我五岁的时候,于轧钢厂的一次锅炉爆炸事故中死了。我妈说,最后连个全尸都没找到。还没过守孝期,我妈带着我改嫁到老郭家。我的喝酒就是老郭教会的。他每晚上都要喝二两的,就用筷子沾着酒往我的嘴里喂。我妈责备老郭不应该教我喝酒。老郭说,不喝酒还叫什么男人。老郭对我很好。他唯一打我的一回还是我跟我妈吵架。那年夏天,因为学校里的一个事件,我被退学了。从大学回到家,我无所事事,迷上了电子游戏。我在大学就是学电脑专业的。可是,我还是不能攻克那些电脑游戏,在游戏厅里输掉了很多钱。我妈不给我钱,我就跟她吵。好像还说了什么脏话。老郭在旁边听见了,拽过我的脖领子,扭过我的头,狠狠地一记耳光扇过来,只听啪地一声,打得我眼冒金星,晕头转向的。我晃了晃头,懵了,看着老郭。老郭说,你个畜生,有你这么跟你妈说话的吗?我本来不想打你,可我要让你知道,你不能这么对待你妈。那次,我从家里跑出来,在同学家里住了一段时间,泡妞、打架,什么都干,直到我进了监狱。就在我服刑的时候,我妈脑癌,走了。老郭来监狱看我,给我带了很多好吃的。还说起那次打我的事。可我几乎不记得了。老郭说,以后,就咱爷俩相依为命了,你好好改造。老郭看上去老了很多,他这人本来长得就老相,现在,一头灰白,更老了。老郭说,还有三年就退休了,等你出来后,你娶妻生子,我可以帮你照顾孩子的。我跟你妈也有个交代了。老郭说得我心里面酸酸的。我出狱后,老郭的工厂已经破产了,他工作这么多年连养老保险都没给他们交。我们喝酒的时候,老郭哭了。眼泪在皱纹的沟壑里滞流着。我说,不要怕,老郭,以后我养活你。老郭哭得更厉害了,拿着筷子的手哆嗦着,像得了帕金森病,像对着空气里的鬼魂在招手。老郭语气沉重地说,我不想拖累你。我也不能给你什么,这房子是我唯一财产,我想把房子卖了,用这笔钱去养老院。孩子,我们父子一场,到最后,我只能顾我自己了。老郭鼻涕眼泪的一脸,像一只动物园里哭泣的猴子。我想劝几句,还是放弃了。后来,老郭把房子卖了二十万去了养老院。我有时间的话,会去看看他。没想到养老院的一场大火把我最后的一个亲人也带走了。保险公司赔偿我六十万块钱,但我没动一分钱,都放在银行里了。

来,老郭,喝酒。

我喝着喝着就睡着了,等我醒来的时候,已经半夜了。被噩梦惊醒。我梦见了002。她在一场大水中,喊我救她。可我竟然没有救她,反而把她的头按在水里面……

雨后的夜有些凉,贴着皮肤。我穿件半截袖T恤,只觉得瑟瑟发抖。我两臂抱着自己,折回楼上找了一件厚衣服,背着我的工具出发了。夜空朗朗,可以看到流淌的星河。我还停下来,看了一会儿,辨别一会儿星座。找了很久,终于找到我的星座:摩羯座。几颗亮星组成的倒三角,像一道门。古人称为“神仙之门”。认为从地上各种名利是非中解脱出来的人,其灵魂可以通过此门到达天国。我看了看街角昏黄的路灯下面,有几个出租摩托车的,在那里叼着烟卷,打牌。其实,我有一辆车,在地下的车库里,是二手的面包车,被我涂成黑色。没有牌照。平时,我只在干到最后时候,才开出来。夜深人静是很少有人会注意的。今天还不是最后时刻,我不能开我的车。

我走过去,问出租摩的,去城里,谁走?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男人斜着眼睛看着我问,城里吗?我说,是的。他摇了摇头说,太远了。我也点了支烟。一个脸色白净的小伙子扭头问我,你能给多少钱?我说,你要多少钱?他说,二十。我说,贵了点吧?他转回头去,继续打牌。我抽完了烟,把烟头扔掉说,好吧,二十就二十。他站起来,跟那几个人说,不玩了,今晚手气真背,输了你们一百块,我要干活去了。他发动身边的摩托车,我跟过去,坐上,他一抬脚,踹了一下油门,发动了,我们两个疾驰在公路上。他穿了一身皮衣皮裤。风大。我尽管穿了厚衣服,还是觉得有些冷。风透过衣服,调戏着一根根汗毛竖立起来。他单薄瘦弱,一点都不挡风。风打在我的脸上,皮肤都木了,像戴了一层人皮面具,随时都可能揭下来似的。我把头隐藏在他的背后,风呼呼地从耳边刮过,要揪掉我的耳朵似的,又好像要告诉我什么似的。除了公路两边路灯的光线,更远的地方都是黑暗,无边无际。我们可以说是行驶在一条光的地带。他好像很爱说话,大声问我,这么晚了进城干啥啊?我想了想说,出门,去北京。他说,那你到火车站吗?我说,是的。我为什么这么说,因为火车站距离我要去的望溪公园很近。我对自己要做的事情不能有任何纰漏。不能。所以我很少说话,即使说话也尽可能的做到严密。也许是由于孤独,我还是跟小伙子搭讪着,问,你多大了?怎么干这个?小伙子好像为了说话,车速慢下来,说,要不干啥。技校上了三年,毕业也没分配,我舅把我介绍到蓝山的铁矿给人帮忙。帮忙你懂吧?就像香港电影的马仔。看上哪个山头有矿了,就跟着人去抢。真刀真枪地跟人抢,不给就弄死。那句老话怎么说?刀尖上舔血。对吧。后来,打死了人,不是我打死的,是我的同伙。我害怕,就跑回来了。多亏我回来,现在,那矿山的老板已经被“打黑”抓进去了。几天前,我还被叫过去审讯来着。他确实很能说,我只好听着。他说,我也过过有钱的日子。那时候,每次抢到矿山了,老板就给我们几千几千的甩钱,还让我们住宾馆,洗桑拿,找小姐。正经风光过一回。你知道如果抢到好的矿山,一天采的矿石能挣多少钱吗?我说,不知道。他说,四、五十万。他叹息着说,其实就是在抢钱啊!我问,你后悔吗?他说,不后悔。过穷日子才知道珍惜。心里面踏实。现在我一个哥们还在外面跑路呢。抓回来起码判他个十年八年的。现在虽然苦点累点,但我知足。起码回家可以睡个安稳觉。跟你要二十,不多,现在汽油贵了,拉你到火车站,回来,我可能就空跑了,白浪费油。我没说什么。我想,也许像我们这样阶层的人的成长经历总是有很多地方是重叠的。他停车了,我问,怎么了?他说,撒泡尿。他在路边撒尿。我回头看着天空,那摩羯座的形状更加清晰,是山羊的形状。一头长着翅膀的山羊。他提着裤子问我,看什么呢?我说,星座。我的星座。他说,你还相信这个啊?我说,不是。我是喜欢我星座的那只山羊。他问,哪呢?我怎么看不见。我指给他看,他还是说,看不见,都是星星,哪来的什么山羊啊?你不会是养羊的吧?他笑了笑说,今年羊汤很贵。我想想还是算了,催他开车走了。这时候我才想起来,我应该为刚才的谎话自圆其说的,我说,再不走,就赶不上火车了。他还责备起我来,说,都是你看什么星星,天上怎么可能有山羊呢?我说,没有,没有,快走吧。我们的成长经历中有重叠的部分,我开始的时候还感到亲切,现在,我有些厌恶这个人了。本来,我还想下车后多给他五块钱,但我决定放弃我的善意。他问我,去北京干什么?我说,旅游。他说,我还没去过天安门呢?我说,现在火车也方便,想去就可以去。他再问什么,我就不回答了。直到火车站,我给了他二十块钱,在车站广场上站了一会儿,看着他消失在远处的黑暗中。

我点了支烟,车站的候车室里面空荡荡的。我也很长时间没有坐火车了。也许哪一天,我再做一单生意,就可以去旅游了。有一天,我在网上闲逛,突然发现一个页面,是一个旅游者的博客,我看到关于云南束河古镇的,心里有些神往了。还有很多好玩的地方,等我有钱了,我一定去看看。其实,像我这样的,没有什么未来的人,还是享受生命本身更好。就像一盏灯。哈哈,我嘲笑我自己。是的,就像一盏灯,在慢慢地耗尽……我消耗我……

我扔掉烟头。几个脸上涂得很白的中年女人走过来,问我,住店吗?广场灯光下的她们眼神里带着勾引和挑逗。一个中年女人还拉我到僻静的角落悄声对我说,有新来的雏儿,开苞五千。我说,有那五千块钱,我自己打飞机,也不会……

我推开她,就像她要抢我钱似的,从火车站逃走,朝望溪公园走去。

昨天夜里,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我来到望溪公园,在纪念碑东面,一百米左右的距离,找到了一棵绑着黑布条的松树。高大的纪念碑矗立在那里,我感到一丝阴森和压力。隐约可以看到上面的字样:革命先烈永垂不朽。有风刮着树叶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等风停了,树林里肃静得可怕。我开始清理那棵松树旁边的杂草,还有低矮的灌木。清理出来一个两米大小的地方。这时候,我已经出汗了。夜晚的寂静是凉的,很快,我身上的汗水也被寂静吃掉了。我坐在那里点支烟,目光跟着向上的枝丫延伸着,我看到了天空。月亮躲在一片黑纱般的云层后面,月光给云朵镶嵌了金黄色的花边。星星一颗一颗地悬挂在那里。我掏出工具开始干活,挖下第一锹土的时候,我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竖起耳朵听着,有声音。我浑身一激灵,毛发都跟着竖立起来。脊背阵阵发凉。我停下来,动作很轻。那边的声音更强烈了。等我听清楚是什么声音的时候,我掏出强光手电,扫射过去,大声喊着,我是警察……手电光柱里,两个赤裸的身体像弹簧似的从地上起来,抓起衣服,惶惶而逃。他们在强光手电的光柱里颤动着,男人绊了一下,怀抱着衣服,摔倒在地上,滚了一会儿,才停下来。他们看上去像两个野人。我有些兴奋,但很快就觉得无聊,关闭了我的手电。只听他们相互责备的声音,以及他们的脚踩在树叶上的声音。女人的声音说,我的内裤忘了,这大半夜的,你偏选这个地方。男人说,那去哪儿?大街上吗?要是有钱的话,谁来这鬼地方……他们消失后,我让自己平静下来。继续干活。不时,我会望着那高过树梢的纪念碑,就像一个巨人站在那里俯瞰着我。我心惊胆颤,连忙转过头来继续干活。想想刚才那对男女做爱的声音,女人的呻吟,我甚至有些后悔把他们吓跑了。有他们身体的撞击和呻吟声,多少也会减轻我一个人的孤独和恐惧。我挖了很长时间,看着差不多有一米深了,再挖下去,就是岩石了。我只好停下来,找到一些树枝把我挖的坑盖上,然后,把挖出来的泥土散落在周围的杂草和灌木丛里。如果在这里堆一堆土的话,就可能让人怀疑。至于到时候,怎么取土,再说。当时,我又看了看天,心想,明天可别下雨啊?我对我的准备工作很满意,收拾工具。我还爬到纪念碑下面,看着整个望城湮没在黑暗之中。我心里酸酸的,羡慕那些在家里沉睡的人们。他妈的,可别下雨啊!

我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下雨了。我这次来就是来看看我的准备工作是否因为这场雨而前功尽弃。我从侧门进入到公园内,一路上,我都没有打开手电。来到纪念碑下面的树林里,我竟然迷路了。我才恍然,是东面,东面。等我找到的时候,我的工程还在。显然被人动过了,好像是人掉下去了,可以看到泥土上的抓痕,但影响不大。确实积了很多的水,我把里面的水都泼出来。我工作的时候,头顶上戴着一个矿灯。我的声音惊飞了树林里的夜鸟。我还是紧张起来,怔怔地等周围归于沉寂,才继续工作。庆幸,没有想象的那么糟糕。没有。十几分钟,我就干完了。要知道这样的话,我明天来之后,再干,也不耽误时间。也好,这样我清理完了,明天也可以节省时间。拖延时间就可能存在更大的危险。我恢复了掩盖的树枝和杂草。这次,我没有爬到纪念碑那儿看这座城市。从公园出来,我想到002就住在这附近,我有她给我的钥匙。我可以潜入她的房间。我终止自己的想法。我不能破坏了规矩,不到约定的那一天,我绝不会潜入对方的房间。我还是在002居住的小区里转了转,先熟悉一下周围的环境。那是一个有假山和喷泉的小区。没有保安。002住在六楼。我看到窗户还亮着灯光。好像她说過,她是一个喜欢开着灯睡觉的人。我在楼下徘徊了很长时间,发现一个问题。这栋楼没有电梯。这将成为我加钱的砝码。我又看了一会儿,看到一个男人来到阳台上抽烟,我连忙躲在假山后面。从002的小区走出来,我找了一家网吧,给她留了言,要再加一千,理由是没有电梯。她没有回。我想,可能是睡了。可那个在她阳台上抽烟的男人是谁?我又好奇了。这与我无关的。我在网上查了很多关于束河古镇的信息,又玩了一会儿游戏,还翻墙找了几个毛片,看了会儿,然后,找了两把椅子并在一起,躺在上面,睡到天亮。

其实,002提出来的要求,让我有些头疼。可是,她给的钱足够让我一年内不用干任何事情。我就应承下来了。至于她让我写一篇那什么,我还在犹豫。我想到时候,实在写不出来,就拿聂鲁达那首《我喜欢你是寂静的》送给她。

我猜,你们已经隐约知道我是干什么的了吧?如果没看出来,我就说说。因为我的勾当是隐秘的,至于别的人是否在干,我不知道。至少在网上,我没看到过。就是我的小广告,也是隐秘的。看看,我唠唠叨叨的。告诉你们吧,我是一个,一个……我结巴了。我……我是一个为那些“死无葬身之地”的人服务的人。你们听说过吗?是不是有些耸人听闻?其实,我还给我的职业起了一个好听的名字叫:为你的灵魂寻找故乡。

那段时间绝对是因为无聊。也忘记是什么给我的灵感。也可能是网上的什么信息,要不就是来自某一本书,某一部电影。我冥思苦想,也是觉得好玩,就起草一份启事:

“如果你是一个将死无葬身之地的人,我来为你服务,为你的灵魂找到它的故乡。”

就这么一句话,我还留下我的QQ号,以及手机的联系方式。

我说过只是觉得好玩。几个月后,在我几乎忘记这件事情的时候,突然有人给我打电话。是一个女孩的声音。

她问,你真的可以帮助我的灵魂找到故乡吗?

我当时还没反应过来,问,你谁啊?

她说,我在网上看到你的启事,才联系你的。

我哦了一声,说,我想起来了,连我自己都忘了。

我问,你真的需要服务吗?

她说,是的。你真的能帮我的灵魂找到故乡吗?

我说,那要看你的故乡在什么地方?首先是你自己来确定,如果,你没有故乡的话,我可以帮你找一个彼此都满意的。

她问,我也不知道我的故乡在什么地方。你就说说你具体怎么操作吧?

我说,具体我还没想好。

她生气地说,没想好,你干什么?骗人啊?

我说,不是,本来我觉得好玩的,没想到,你还真的联系我了,所以我要想想具体的步骤和操作办法。

她问,你要想到什么时候啊?

我说,不知道。也许一分钟,也许一天,也许一个月。

她说,你是不是逗我玩呢?等你想好了,我的灵魂早已经散了,融入到宇宙之中了,还要什么狗屁的故乡干什么?

她的话提醒了我。是啊,灵魂本来就是要融入到宇宙之中的,只有在宇宙中,才不会被风吹散。这个活,我干不了,我只能保证那些死无葬身之地的人有个归宿。看来,我需要修改我的启事。或者可以改成这样:“如果你是一个将死无葬身之地的人,我来为你服务……”。

她在电话的那端急了,说,你到底能不能帮助我啊?

我说,如果你真的需要的话,我可以,但我不能给你的灵魂一个归宿,我可以给你的肉身一个归宿。

她说,那我买个公墓,不就得了。

我说,如果你有这个想法的话,就不属于我的服务范畴了。

她问,你的服务范畴是什么?你刚才不是没想好吗?现在你想好了啊?

我说,差不多。我也是第一次。

她说,我难道不是第一次吗?那你说来听听。

我想了想说,保密。除非當面谈。

她说,那你要是一个骗子呢?

我说,只有在你相信我的前提下,我们才可能谈,否则,免谈。还有,其实我们都是无路可走的人,不是吗?你选择死亡,而我为你的肉身善后……你为什么找到我?可能你没有亲人……

我话还没说完,就被她打断了。

她说,你才没有亲人呢?你才全家死光光呢。

我说,我就是一个人,其他的人都死了。

她后悔说出的话,连连道歉说,对不起,对不起。

我说,没什么,不用道歉。

她说,我也是心情不好,看到你的启事,咨询一下。

我说,靠,逗我玩呢?现在心情好了吧?

她在电话里笑了,说,是的,谢谢你。

她说完就把电话撂了。

没想到第一个跟我联系的人就这么消失了。但这也多少启发了我。看来我的服务还是有人需要的。

深夜从望溪公园出来,已经没有回郊区的车,坐出租车要三十到四十块钱,还不如在网吧里。我在火车站旁边的网吧里呆了一宿,看了几个电影,后来,在椅子上睡了一会儿。从网吧出来,天亮了,我有些头晕,浑身酸疼,可能是没睡好的原因。

我坐31路公共汽车往郊区走。

在车上,我接到002的短信说,归零人你好,你给我写的悼词写好了吗?我说,差不多了。002说,那你念给我听听。我说,我不在家,我在汽车上,等回去后,我念给你听听,如果你满意的话,我们就敲定了。对了,我想说……002说,你想说什么?我有些尴尬,顿住了。瞬间,我还是冷静下来说,你住的楼房没有电梯,你要加钱。否则,我……002表示惊讶说,你来过了吗?我说,我只是顺路勘探一下地形。而且,我还看到有一个男人在你的阳台上抽烟……002沉默了一会儿,说,你要加多少吧?我说,起码要一千。002没有犹豫,说,好吧,一起打到你的账户上去。但我希望你能把活干得漂亮一些。我说,相信我,没错的。

002本来是第一个联系我的,但联系完我之后,她消声匿迹了一段时间,然后就是那个老头,我命名他是001。他打了我的电话。001是轧钢厂退休的,无儿无女,住在一座灰色公寓楼一层。我见到他的时候,心里面已经意识到这不是一桩可以挣钱的买卖。老人住的房间是一室一厅,是廉租房。屋子里堆满了捡来的破烂,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我说,你怎么不卖了啊?这些破烂。001不吭声。他好像喝了酒,鼻头都是红的。001说,你真的可以帮我吗?我说,我是收费的,或者说我是靠这个活着的。001说,付费可以,我想问问怎么收费?我说,一般也要一万块吧。001说,贵了点儿,我出不了那么多钱,便宜点儿可以吗?我看着001可怜兮兮的样子说,给你半价。001问,半价是多少?我说,五千。001摇了摇头,说,五千也没有,三千,就这么多,我只想死后有个收尸的人,有个归宿,不想暴尸荒野。001说得很沉重。001说,如果你觉得三千少了点儿,那么我死后,这屋里的破烂你卖卖也可以卖个千八百块的。我说,卖破烂的活我不干,三千就三千吧,我算做一回善事。001说,谢谢你。001还准备了一些吃的,我看到他手指纹路里的黑泥,再加上屋子里那些破烂东西散发出来的恶臭气味,让我一阵阵作呕。我不知道001在这里生活了半辈子是怎么适应的。我盯着001,他老迈的身体,就像是这屋子里,那些破烂东西的一部分。那种苍老的荒凉感刺疼了我。001说,九月十六日是我的生日,我就选那一天。我说,好的,那么你想……001说,我早就看好了一个地方,就是在望溪公园纪念碑的山坡下面,在那里有一棵我系了黑布条的松树,就那棵松树的下面。可以办到吗?我说,我要实地勘察一下再说。我问,你是退伍老兵吗?001说,不是。我问,那为什么要埋在纪念碑下面呢?还是你找了风水先生看过?001说,没有为什么?我就是觉得那个地方好,我喜欢那个地方。再说,你看我像能请得起风水先生的人吗?我说,哦。

从001住的地方出来,我去了望溪公园找到那棵系着黑布条的松树。那确实是一个不错的地方,敞亮,可以看到山下的城市。

我又回到001住处跟他说,那是一个不错的地方。001笑了笑。我说,但是有一个问题,那个地方不能起坟包,如果被人知道那个地方埋了一个人的话,会把你的尸体挖出来的……那我就没办法了……001说,不用。只要你把我埋在那个地方就好。我的魂会比坟包更高的。001的这句话令我对他刮目相看。昏暗灯光下,001身后捡来的四个塑料模特格外鲜艳。它们看上去都被001梳妆打扮过。001发现我在盯着他身后的模特说,这是我的几个老婆。他从左往右给我一一说着,这是小绿,这个是小红,这个是小白,这个是小青。本来,我想让她们给我陪葬的但考虑到你的工作量,还有那个地方有限,算了。你如果有喜欢的,你可以拿走。我说,算了。那一刻,我突然羡慕起这个001来。你可以说是妻妾成群了,我说。001咧嘴笑了笑。这时候,门口一个邋遢的一头卷毛的小女孩向屋子里窥看着。001看见,喊着,小波莉,进来,给你大白兔奶糖。那小女孩目光恐惧,从她脸上的表情可以看出她对糖果的渴望和贪婪。但她不敢进来。001又重复了一句,进来,小波莉。他果然从破旧的中山装里口袋里掏出来一个大白兔奶糖,可以看到糖纸上大白兔裸露出牙齿的样子。小波莉向前迈了一小步,又停住了,说,你把糖给我扔出来。001手指捏着那块糖,说,进来,就给你。他的样子就像是在诱惑一只贪吃的小动物。小波莉生气了,鼻子发出哼的一声,说,我才不进去呢?到时候,你用你的胡子扎我,我怕疼。我妈说了,你是魔鬼。001看上去一脸沮丧和失落,把那块糖扔给了小波莉,但小波莉没接住,糖掉在了地上。小波莉弯腰捡拾着地上的糖果。我和001都看到了她裙子里面的粉红色小裤衩。像被闪电击中似的,001怔住了。小波莉捡到了糖果,站直身子,转过身来,用她肥胖的小手指剥开糖纸,把糖果放到嘴里。那一刻,仿佛空气里都是甜的。是的,甜。因为条件反射,我的口腔里也充满了甜。小波莉离开了。我看到001的目光像一张网,在做最后的挽留。001嘴里喃喃着,再……见……小……波……莉……

他每吐出一个字就像鱼吐出来的气泡,在空气中碎裂。

从他的眼眶里,我看到了液体闪亮。他低下了头。两只大手按在一起搓揉着,用力很猛,就是什么东西在他的手掌里也已经被揉捻碎了。他站起来,来到门口,向外张望着。那脸上带着留恋。

我说,你能保证9月16日那天,你能……

001说,一切我都准备好了。

我说,好。

那天,离开001的家回到福纳小区。我去了趟超市,买了一些东西,在结账的时候,我对小李说,晚上,去我那儿。小李吃惊地瞅着我。我问,怎么?小李说,没什么。我回到出租屋开始清扫起来。因为我闻到了出租屋里跟001的屋子里有相同的恶臭味。那些盒饭盒上吃剩的菜和米饭都已经发霉,腐烂,我在清理的时候看到一些蛆虫在里面蠕动着。我差点儿呕吐。我还记得上一次小李来的时候,我们就是在这恶臭的环境中,在那个肮脏的沙发上做爱。我把垃圾都清理了,把穿过的衣物扔到洗衣机里。那是房東的洗衣机,开动起来的时候轰隆隆直响,就像是坦克开过广场。我厌恶这种声音,但我还是扭动洗衣机开关。我突然恐惧起来,我害怕那些脏衣物会反抗洗衣机强大的噪音,从洗衣机里蹦出来。我站在洗衣机边看了一会儿,才放心。我拎起那些打扫的垃圾,满满一黑蛇皮袋。下楼,扔到小区垃圾箱里。几只老鼠在我把垃圾扔进去的时候,惊慌地从垃圾箱里蹿出来,吓我一跳。一只老鼠竟然蹿到我脚下,我抬起右脚,踢出去。我以为这一脚可以把老鼠踢飞出去,可是,没有,老鼠却咬住我的鞋尖。我害怕了,又踢了一下,往外甩着咬在鞋尖上的老鼠。是甩出去了,它又跑回来,开始攻击我。我站着跟老鼠虎视眈眈地对视着。它时刻准备攻击我,我警惕地,随时准备用脚踢它。这样对峙一会儿,我仓皇逃走。

我在小区花坛边坐下,点了支烟,眼睛四处寻摸着,充满警惕。我害怕那只老鼠会找过来,袭击我。我把花坛旁边的一块砖头抓在手里,防范着。烟抽完了,我又坐了一会儿。老鼠没有出现。小区里的兽医老张领着他养的一条金毛狗从我面前经过。兽医老张五十多岁,是一个秃顶,大肚子。他的宠物医院就在超市附近的门市房里。有一次,我看到一个中年女人抱着小狗,从诊所里出来,哭得很伤心。兽医老张站在门口抽烟,说,我劝你还是给它安乐死吧?要不它更痛苦,你也更痛苦。女人抱着病恹恹的小狗,没回头。后来,我听说,兽医老张只会给狗安乐死,不会治其它的病。有一次,因为医疗事故,老张把一条名贵的狗给治死了。据说,赔了不少钱。每次,路过宠物医院的时候,我都会往里面瞟一眼。

我看了下时间,离小李下班的时间还早呢。但我还是去了一趟超市,买了两条崭新的床单。小李奇怪地看了看我,笑了笑。我也笑了笑。超市里的顾客不多,小李说,我还第一次看见你笑。我说,哦。我说,我等你下班吗?小李说,不用。你先回去吧,把热水器开上,我想洗个澡。我说,好。小李说话的语气俨然我们是一对熟稔的情侣。以前,这是我厌恶的语气,今天,突然喜欢起来。回到出租屋,我把热水器打开,把一条床单铺在床上,另一条铺在沙发上。换上新床单的沙发有一种清新气味。我突然想吃肯德基,打了个电话叫了一个全家桶。在等的时候,我在电脑上找到洪尚秀的电影《猪堕井的那天》看。全家桶来了,我吃了一半,剩下给小李留着。我继续看电影,直到小李敲门。她是一个很瘦的女孩,平胸,鼻翼两侧长着雀斑。小李看到收拾干净的房间,问,怎么收拾了呢?我说,我想收拾。小李说,哦。看什么呢?我说,一个韩国电影。小李问,好看吗?我说,我喜欢。我说,给你剩了一半肯德基,你吃。小李说,怎么会心疼人了呢?我说,切。是我吃剩的好不好。小李吃肯德基的时候,我把《猪堕井的那天》看完了。我冲了个澡,出来,小李也吃完了。她在舔着沾在手指上的油,暧昧而挑逗。我说,你洗吧。小李去洗澡的时候,我还沉浸在电影的情绪之中,不能走出来。尤其是那个女人梦见自己的葬礼……刚开始,我没看明白,又回放了一次,才恍然大悟,心里暗暗佩服起导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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