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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二题

2017-06-07重木

红岩 2017年3期
关键词:流觞

重木

雨夜故人来

阶前秋雨依旧点点滴滴,时不时一阵夜风吹过,院子里便充满声音。围轩而植的几竿竹子瑟瑟,在走廊摇曳的烛光下婆娑;梧桐里都是雨,满地枯叶,让人不由哀伤。杜流觞放下手里的杯子——茶已经凉了——负手走到轩门边站着,看院子角落的芭蕉,几滴雨打湿他的衣摆,但他并未察觉。夜渐渐静了下来,亥时已过,小童安九正靠在外面的走廊上打瞌睡。

不知这雨何时能停,淅淅沥沥地已经下了多日,但他忘了是在接到道千手信之前还是之后开始下的。自从接到信,他内心就难以平静,这几日夜晚入眠时辗转反侧,不仅仅为道千烦忧,也为如今的朝廷和整个天下百姓即将遭遇的不幸哀愁。夫人几次问他所为何事,他也只是唉声叹气,一个劲地摇头。正所谓“山雨欲来风满楼”,此时晚秋将近,寒冬来临,老天都知道危险将近,但对道千诸君而言,危险又有哪一日离身?这些年断断续续接到道千和其他在京城老友的书信,信里讲述的是他们从曾经的意气风发,着手重振这个已经开始倾斜的朝廷,到之后一步步的被挤兑排斥,也就是转瞬间的事情。他与来府上的一些密友曾谈论信上提及的诸事,大家也都只剩沉默不语,一个劲地摇头。

夫人为他担心,前些时候旧疾刚刚得以平复些,大夫叮嘱不可整日郁郁寡欢,要保持心情轻松愉悦。夫人为此不知伤了多少脑筋,但他总是放不下京城友人的书信,希望能时刻了解到这些老友的动静,并时常立即回信嘱咐他们要格外小心,甚至劝说他们是时候该离开了,但一些老友身处迷局之中,一时难以看清,结果不出其所料,走到如今这地步。想到这些,杜流觞又叹了口气,屋破又遭连夜雨,朝廷本已日薄西山,何曾想奸臣佞人当道,外藩趁机招兵买马,扩充自己势力,结果这些年多地爆发冲突。而外藩猖獗,朝廷也难以奈何他们,结果衰势眼看着不可挽回。杜流觞想着,按照这几年的形势来看,自己极有可能在有生之年成为亡国之民。呜呼!

他的衣摆如今湿了一大块,几片枯叶从轩檐飘下,落在门边。小童安九睡意惺忪,揉着眼睛看到老爷站在轩前出神,他扭着屁股站起来,双腿酸麻。他轻声地走到老爷面前,问道:“老爷,要我再去看看吗?”

杜流觞从一身无奈中回过神,潇潇风雨从竹子中穿过,轩角的护花铃发出清脆迷人的响声。

“去吧。”

安九点了点头,冒着雨跑了出去,身影在花窗中快速闪现后又再次隐没在黑暗中。外面走廊上的一盏灯被雨打湿。远远的,杜流觞似乎听到击柝声,在此刻的静谧中显得突兀而梦幻。他想起自己幼时在家乡吴县曾遇见的一个击柝老者,他满面疮痍,满头白发,身着破衣难以御寒,行走在冷清悠长巷子和里弄中,一声又一声地似乎在提醒着此刻入睡者自己的不幸。他曾经对此十分好奇,于是在一个冬夜,等父母休息后便偷偷地和一个小厮离开家,跟着那老汉,经过半个多时辰的蜿蜒曲折后,他们最终发现老汉住在城北面的一个破庙里,而且并非只有他自己一人,有一老太婆和他住在一起,两人都以捡煤球为生,但也都舍不得用之取暖。于是在寒冷的冬夜里,两人就紧挨着躲在破旧的角落,身上盖着干草。

那幅画面自此之后就再未能从他脑海里消失,每当寒冬来临,他就想到那个佝偻瘦弱的老汉亦步亦趋地走在白花花的雪地里,最后回到破庙,和老伴挨在一起给彼此保暖。在他28岁终于中进士之后,他回到家乡的第一件事就是出钱维修城北的那座破庙,但曾经住在其中的两个老者却都早已离世。在之后,他体会黎民百姓之苦也从那两个老者身上开始,并时时警惕着自己在之后为官道路上的稳正,时时心心挂念着艰苦百姓。这是鼓励他为官的最重要动力,却也是最终给他带来不幸的源头。

他重新回到轩内,踱步到放满图史之书的书架前,兴味索然地翻弄着;走到长几旁,其上古旧长瓷盘里放着的两颗香橼,颜色灿烂,香气清淡。在那里站了一会儿,他发现自己衣服下摆湿了一大块。当他重新坐进椅子里,壶里的茶也都凉了,轩外雨水落在瓦片上的声响在此刻吸引着他的注意。这些声音让他刚才起伏的内心再次平静,而晚秋的寒意已经悄无声息地爬满瘦雨轩。杜流觞突然意识到,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刚才回想起自己幼时的事情,就好似发生在昨天,但如今他已过不惑之年,回想过往,曾经的抱负和一腔热血都消逝在烟云中,而又想到自己如今一事无成,不免黯然。那一漫长的焦虑感再次侵袭着他的身体和思想,杜流觞感觉到这些情绪的肆意蔓延,便开始有意识地驱逐它们。经过这些年的反复练习,他已经能控制这些消极情绪对自己的感染和破坏,就像夫人时常提醒他的那样,如今的生活就是琴棋书画,鸟虫风月,把那些烦心事都丢在脑后。夫人时不时就提醒他,如今他已不是朝廷命官,不必再为那些事情操碎心。

他尝试着听夫人的话,但有时依旧难以平复。

他唤下人再换壶茶上来,并且又让人把小火炉备好。安九奔跑的声音突然在安静的院子里响起。他大声喊道:“老爷,老爷,李大人到了!李大人到了!”

几只狗吠了起来,一下子似乎整座城都醒了。

“混账东西,喊什么喊!”杜流觞斥责小童。

安九赶紧闭嘴,又低声地说了句:“李大人到了!”

杜流觞提着湿掉的衣摆,快速地跨过门槛,迎了出去。此时,李四维在一撑伞小童的陪伴下走進瘦雨轩。杜流觞跑下台阶,安九赶紧撑伞跟着。杜李二人在轩前的碎石小道上重逢,杜流觞拉着老友的手激动不已,而后者已是满目泪水,哽咽地说不出一句话。在昏暗的光芒下,杜流觞看到老友满头灰白发,胡须也白了一片,面容憔悴而灰暗,好似老树般令人心惊。

两人在夜雨中拉着手,无语凝视。一转眼6年已过,何其漫长,又是何其短促!

安九提醒老爷赶快请李大人进轩内。杜流觞这才想起,赶紧拉着老友的手往轩里去。在明亮的轩内,杜流觞得以更仔细地观察老友,只见他一身灰色布衣,其上泥水点点;神色疲惫,双目哀伤,整个人已和上次看到的那人截然不同。他不由为老友这些年的辛苦和遭受的委屈难过。

“道千兄,你是受苦了啊!”

李四维只是流泪,握着老友的手,依旧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安九把换好的茶放在桌子上,又把小火炉挪到老爷伸手可触及之地。杜流觞让他下去休息。

杜李二人渐渐平复心绪,喧嚣的雨落在他们弥漫的哀伤和感慨中。杜流觞又替他斟上茶,目光从老友的衰容上移开,不免再次悲哀地说:“一别6年,古人说沧海桑田,真是如此啊!”

李四维点点头,想起自己这两年的匆匆和狼狈,不免一肚子苦水和无奈,而当初的那些愤怒和抗争也随着时光的流逝,政局的变化而渐渐消弭。但即使如此,他依旧不能甘心。

“过来的路上还好?”杜流觞问。

“还好。”李四维道。此时重见老友,不免让他想起旧日时光,“6年前我带着丞相宋大人的手书来请兄出山,兄当时对我坦诚因为已经灰心,而不愿再出仕。我了解兄长你的心思。一晃眼6年过去,想想当初新帝即位,改元景和,万象更新,我们这些人在丞相宋大人手下兢兢业业,希望能力挽狂澜,扭正朝廷颓势,谁曾想到在如今却落得如此地步!”

“事情发展到今日地步,也不是你能掌控的。宋大人都遭贬谪,又何况你呢?”杜流觞安慰道。

李四维点头又摇头,呷了口茶。

“宦官魏鹤陆此时因担心天下人非议而未曾敢对宋大人和诸君赶尽杀绝,但危险依旧在。此去禹州,山高水远,路途艰辛,你一定要多加小心才是。”杜流觞道。

李四维重重地叹了口气,道:“兄长有所不知,昨日我接到旨意,命我前往吴州担任刺史。”

“吴州?”

“宋大人和其他同僚都被贬到这些或苦寒或湿热之地。宋大人如今已年过半百,又成长生活在江南温暖之地,现在在那苦寒之地能挨多久呢?”李四维想到其他七位同僚的遭遇,又想到自己即将前往的瘴气弥漫、走兽爬虫遍地的吴州,不免心灰意冷。“我如今也已年过40,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未来是没有几日再能为朝廷效力了!”

“如今朝廷上下昏聩一片,皇上被废,新帝长阳王乃魏鹤陆和外藩周长瑾的傀儡。朝堂内外如今被他二人势力把控,你我哪还有什么可翻身之地?”杜流觞道,“宋大人难道不知吗?不成功便成仁,自古如是。你此去吴州,需低调做事,机会不会是没有的,何必因此而丢了性命?”

李四维点头道:“兄长的好意我理解,但我心里哪能咽下这口气?‘景和革新是为国为民的大好事,那些奸臣小人却因一己私利而逼宫‘禅让,我为陛下不值,为天下百姓不值。”

杜流觞知道自己这个老友的脾气,也正因为他对此的十分了解而担心他在这次危机中难以平安度过。当他听说道千前往禹州时,就知道他会路经此地,所以差人在客栈小心等着,让他在黄昏后前来一叙。而道千手书也在那段时间里来了。

“此次事件已经如此,已成定局,宋大人和你等诸君手下无兵无将,你们能如何?宦官猖獗,且手段残忍,你这几日忙着赶路或许未曾听说,苏杭江南之地的诸多家族都或被抄或被灭门,也不就因为他们曾经议论和批评过宦官?如今这天下如惊弓之鸟,而宦官和外藩勾结,也把他们自己弄得草木皆兵。纷乱四起,安平不再,是山雨欲來之兆。”

“那依兄长之见,如今又该如何呢?”

“低调行事,不要让宦官抓到把柄。”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话是这么说,但宦官所行之事早已引起天下人不满,如果他们还依旧肆意和猖獗,必然是引火烧身。魏鹤陆不笨,他知道该在何时收手,宋大人和你们被贬,便是他有意为之。”

“那这天下黎民百姓的命运该如何?”

瘦雨轩青铜小鼎里的香即将焚完了,袅袅青烟升起,被轩外的风一吹就散。长案上的烛光摇曳,照在他们两人身上,巨大的影子落在壁上挂着的一把旧玉柄的青丝佛尘上。雨一阵又一阵,像珍珠串起的门帘般发出清脆的声响。有鸟在后院的林子里哀鸣,声音嘶哑沉重,令人神伤。想起过去的岁月,无论辉煌愉快还是充满苦难,如今却也都变得令人怀念而感慨当今的时局动荡。

李四维把在京的一些朋友近况告诉杜流觞。当许多人意识到宦官即将掌权之前便开始纷纷隐退,归隐园林而不再过问世事;一些朋友结伴离开京城,去游览名山大川,散发弄扁舟于江海湖泊。他们其中的一些人曾私下里和他谈过此事,让他及时退出,但当初既然蒙丞相赏识,官任尚书右丞,就应该在此危难之际对其不离不弃,既是为了报答曾经的知遇之恩,也因为他也分享着宋大人为国为民的真诚思想。这是他父亲从小就对其的谆谆教导。

在来的路上,李四维想起去世多年的先父,想起当时他跪在父亲床头,听他老人家的最后一次教诲。当年他22岁状元及第,名满天下,得宋大人赏识而任右拾遗。老父拉着他的手,嘱托他上要对皇帝尽忠,下要为百姓请命,做一世清官,重新光耀李家门楣。京兆李家,在李四维祖父那一代便已经衰落,而他父亲念兹在兹的便是自己儿子有朝一日能够重振李家昔日辉煌。

在李四维年幼之时,他时常听祖母和母亲讲述昔日京兆李家的辉煌,高祖之上出过一位丞相,三位尚书和两位监察御史,追忆这些早已消散在时光中的古老记忆,让祖母和母亲都变得容光焕发,好似一股神秘的力量通过历史注入她们身体一般。祖母或许对曾经的那些辉煌有过匆匆一瞥,但毕竟这一切都太遥远,对他而言,那就好像神话,但又因祖母和母亲的反复讲述而变得近在咫尺,触手可摸。

那些古老的幽灵最终都像灰尘般落在他身上。他从小就接受祖母的教诲,并因六岁出口成章而被认定是神童。祖母总是对他父亲说,这孩子有他高祖的面相。没有人见过高祖长什么样,他们知道的仅仅是挂在祠堂里的那几幅看上去都十分想象的先祖画像。有时,小小的李四维会偷偷地跑进祠堂,去偷看高祖的画像,有时候看久了,他就觉得画中的高祖也在看着自己。他或许从小就已经明白自己身上所承担的重任,他不希望让祖母和父母失望,而当他最终于22岁中状元的时候,祖母和母亲却都已去世,而父亲也重病缠身而不久于人世。

那都已是快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当他坐着颠簸的马车来到杜府后面小边门的时候,他觉得自己辜负了父亲临终前的嘱咐。但想到眼下现状,如今他又能如何呢?

杜流觞知道他此时的苦闷,但除了尽量的安慰和开导之外,没什么是他们能做的。私会道千,除了他身边的小童安九外,没人知道,就连夫人他都隐瞒着。如今是风声鹤唳,一不小心落人把柄就可能引来灾祸。

“前些时候我收到周长瑾派人送来的亲笔信,请我到他府中为其出谋划策,成功业。”杜流觞笑道。

“兄长是如何答复的?”

“我告诉他自己这些年身体健康每况愈下,并且我也无心仕途,只希望流连花草之中。”杜流觞饮着茶,说道,“这几年各地外藩割据,攒聚势力,招兵买马,看来都想成千秋大业。而如今朝廷落在宦官手中,一旦与外藩的关系破裂,动乱是难以阻止的。”

“北方外藩宋杰已经开始咄咄逼人,魏鹤陆所藉助的也就是周长瑾手中的兵,而周所想要的无非也就是挟天子以令诸侯。他想学曹孟德!”李四维道。

“以前读书至东汉末年,魏晋南北朝,感慨其纷乱,礼乐崩溃,四维不张,乱臣贼子走马灯似的登上舞台,可怜百姓,辗转迁移,惨遭战乱之苦……”说起这些,杜流觞不免黯然。自从他辞官归乡,整日里闭门读书,时不时把读书心得记下来,而那些在历史中反复出现的悲剧始终让他迷惘多日,苦思冥想这倒底是怎么回事。

因为他平日里闭门谢客,一些亲密朋友都由门人带着从后门进来,但随着宦官重新掌权,一些朋友或走或留,不消几日,往日时常来往的朋友就没几人了。他时常感到孤独,夫人会陪着他,虽然不能与她像朋友们那样畅谈历史,畅谈为政思想或儒家学问,但最终也能为他分担些忧愁。那日秋天傍晚,他们吃完饭在后园散步,曾经金灿灿的桂花也已经所剩无几,但时不时却依旧会有幽幽的香气从山石后飘来。

夫人告诉他,那是园子角落的一株老桂花树,每年开花总晚些,在其他桂花都谢了之后,它却独自在青苔遍地的犄角绽放。

“当初造这园子,师傅们询问是否要把院子角落的那棵枯树砍掉,我过来看了下,发现是一棵颇有些年月的桂花树,我就让师傅们不要动它,谁曾想第三年秋天就开花了。而且也是那一年,老爷参加了博学鸿词科,被任史馆修撰。这棵桂花树是好兆头!”夫人笑道。

傍晚霞光满天,红色和金色融合在一起,好似江南上好的印染般。他们走到一截矮墻边,晚霞透过尺幅窗漏了进来,落在地下好似有了生命的精灵。蜿蜒曲折的小道前是一片池子,残荷枯叶,野鸭聒噪,在倒影的彩霞里重新获得生命。杜流觞就携着夫人坐在池边的亭子里,看黑暗渐渐降临。那几日,京城里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真假难辨的流传在大街小巷,人人不安,杜流觞也为此而几日辗转难眠。

“此情此景,稍纵即逝,让人遗憾!”他对夫人说。

“老爷此话差矣,虽然此刻已经稍纵即逝,但它却已经留在你我的脑海里。在以后的日子中,老爷能想起今日曾面对过此情此景,或许也不足为憾事。”夫人说。

“话虽然如夫人所说,但毕竟令人哀伤。好景不常在,好花不常开,所谓千里搭凉棚,也有结束的时候。想到这些,怎能不让人悲伤呢?”

“好景不常在,但下一个季节会再次出现;好花在下一个春天也会再次绽放。朋友们分别天涯,也要相信总有再见面的机会。”夫人知道丈夫这些日子的心中所思所想,所以希望以此来安慰他。

杜流觞知道夫人的用意,也就不再争论下去了。此时半月当空,池水冰洁清冷,一只野鸟从树丛后窜了出来,快速消失在钴蓝色的天空中。想到自己接下来的大半生都将如此度过,他既感到欣慰,也感到不安。在这即将到来的乱世中,他有责任保护一族人的安危。想到这些,他想起前些日子读五柳先生的《桃花源记》,不免又唏嘘不已。

“我和兄长一样,从小就读圣贤书,为的不就是将来能有作为于朝廷和百姓吗?可如今空付这一身诗书,到头来只能披发弄舟。”李四维情绪有些激动,在轩内来回走动,“现在皇上被宦官迷惑,我们这些做臣子的难道就如此束手无策?”

“长阳王乃先帝之孙,他的名声你我难道从未听过?魏鹤陆和周长瑾之所以在诸多皇子中选他为帝,正是因为他们知道长阳王会愿意和他们同流合污。如果皇上真乃明主,有心锄奸恶,匡扶社稷,又哪是魏鹤陆和周长瑾能轻易左右的?”杜流觞说道,“我们如今碰上的是无道之君!”

李四维知道他所言不虚,无奈地一个劲叹气。

“这样的事情远远不是第一次发生,也不仅仅只发生在你我身上。回顾各朝各代,几乎都曾出过这类情况。汉武帝穷兵黩武,大兴土木,百姓于他不过是供驱使的奴隶,这时候那些臣子能怎么办?是坚守职责,劝谏武帝,还是挂印归隐?有人选择前者,也有人选择后者。选择前者大都身首异处,选择后者也就在苦闷和空付一身治国平天下的学识中度过后半生。”杜流觞说道,“这里似乎没有第三条路能走了。除非你愿意和那些人沆瀣一气,否则面对的也只有这两条路。孔子说,‘天下有道则现,无道则隐;孟子说,‘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似乎都是这两条路,没有第三条路。”

“兄长难道忘记孟子同样说过,‘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未闻以道殉乎人者也。孔子也说过,‘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李四维道,“国家值此危难之际,我辈若只是隐逸或独善其身,那岂不是让恶人得逞?恶人之所以如此肆意妄为和可怕,难道不正是因为好人的逃避甚至是无动于衷吗?”

“我懂你所说的意思,”杜流觞道,“我这些年闭户读书,也同样在想这个问题。孔子所谓‘无道则隐的正确做法就是孟子所言的‘独善其身,以身护道,等待着天下有道那天的到来。这里面充满无奈和消极,我们可以试问,为什么要等待呢?为什么这些志士仁人自己不能创造出一个‘有道的天下呢?为此就需要做好‘以身殉道的准备。”

軒外传来的犬吠声在雨中起起伏伏,也打破这令人不安和出神的静谧。满院风雨也开始偷听轩内二人的说话,娇嫩肥硕的芭蕉上滚落一串玉珠,护花铃再次在风中响起。门人躺在小屋子里打呼噜,击缶者也回去了,整座城都被这弥散多日的细雨迷惑,而沉湎在已失去的六月,却不知立冬将至。

“孔孟以降,儒家所为之事便是利用自己的学问造福于天下百姓。所以子夏说‘学而优则仕,这是儒士必然会走的路,也几乎是唯一一条道路。千百年来,我们都走在无数前人踩踏出来的这条路上,但赶在这条路上千千万万的后生儒士是否有曾想过这条路的出现需要哪些元素支撑?我意识到最大的秘密被唐太宗揭露,他曾于城楼上看鱼贯而入的士人说道‘天下英雄尽入吾彀中。儒家的‘学而优则仕最终和帝王的千秋霸业融合在一起,结果曾心怀兼济天下志向的士人也就只能依靠帝王权力来努力实现自己的这些心愿,但事实却往往事以愿违。所谓‘得君行道,千百年来在士人心中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但它却是有问题的。”杜流觴把自己这些年的所思所想一股脑地告知于他,“我们当下面临的不也就是这一在各个朝代士人那里都会觉得似曾相识的状况吗?”

“没有皇帝,哪还有我们这些做臣子的呢?”李四维道。

“没有我们这些做臣子的,又哪来的皇帝!”杜流觞说道,“帝王本身就乃最大利器。帝王若能如上古先帝或唐太宗,则是天下之幸;若帝王如商纣,始皇,则是天下之难。这里充满变量,和小孩的猜谜游戏没什么两样,我们谁都不知道接下来成为帝王的那一个会是什么样的。”

“所以帝王需要尽忠职守的臣子!”

“商纣朝廷上有尽忠职守的臣子吗?有,但他们最后的命运呢?唐太宗朝廷有尽忠职守的臣子吗?有,他们性命无忧,且得帝王爱护。这些说到最后,依旧回到了帝王身上。”杜流觞道,“我和你都曾在御史台任职,你难道不知其中的险恶与无奈?春秋战国,士人议论朝廷并不会受到惩罚或迫害,但自始皇一统九州,书同文,车同轨,百家思想也由此衰落,吴越、楚国文化都被淹没,而士人也被控制,从此嘴上加了锁,不能再轻易议论针砭世事。不仅仅是一代文人有难,直到如今,难道不是依旧如此吗?”

他看道千沉默,便接着说道:“古人从过往的历史中总结出‘一乱一治,而当你仔细研究便会发现,乱时思想文化总能蓬勃发展,而当天下定于一尊之后,文化便开始衰落。春秋战国如此,魏晋南北朝亦如此。难道天下安定就不能创造出丰富的文化?我看不见得。当天下定于一尊,士人就需要和这些权力站在一起,你一旦有对其不利的思想出现,很快就会被铲除殆尽。异己是难容于一尊的,而这也就是士人的悲哀命运,你我都难以逃离!”

李四维想到曾给为谋求一官半职而一生奔波的父亲,在他疾病缠身之时,他还写信给友人,希望能得以引荐,在一公侯门下做幕僚,但最终依旧未能如愿,结果彻底病倒,几日后便离世了。就像他祖母所说的那样,京兆李家的男子都是为读书而生的,而读书的目的便是为了入仕,上可效忠皇帝,下可为百姓谋福利,但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一切似乎比祖母说的要难许多。临终前父亲嘱咐他将来一定要入仕为官,以完成他一生努力也未做到的光耀李家门楣心愿。他告诉李四维,每年清明端午之时,到他坟上告知于他。

长水的话让他思绪万千,虽然他并不能完全同意,但却也不时感受到他所说的那些情况。他们的所有抱负和计划都握于高高在上的帝王手中,而帝王是开明还是昏庸,却从来都不是他们能控制的,所以他理解长水的那些沮丧,也理解孔子所谓“无道则隐”的无奈。这些年,他看着曾经的同僚辞官还乡,整日流连于园林江湖之中,求仙问佛,远离是非。他时常也会羡慕,但想起祖母和母亲讲述的那些先辈事迹和父亲临终前的嘱托,他便立即打消归隐的念头,继续留在朝廷之中,祈求转机的出现,但一切始终难以挽回了。

在青绿铜古灯的烛光下,李四维环顾着这虽小但却拾得的十分雅致宜人的瘦雨轩,想起自己6年前匆匆来此的那些日子。轩内摆设未曾有变,乌木书案上置着灵璧石所做的笔格,斑竹所制的笔筒,紫檀木的笔船和用作笔洗的十分古朴的青铜小盂;即使那条当初他所赠送的乌木压尺也依旧摆在案上。靠花窗下的日座几上置着倭台几,其上放着一小香炉,一个存放生香和熟香的大香盒,两个存放沉香和香饼的小香盒和一个炉筋瓶;香楠木六方香几上放着盛满舒雅白菊花的瓷瓶,淡淡清香时不时悠然而来。

“弟妹等都还安排妥当?”杜流觞问道,“此去路途遥远,又是山路又是水路,至少也要半年光景,一切都可带齐?”

“旨意如山,哪还有仔细收拾的时间?并且此次先是禹州,又是吴州,几番折腾,也就只能简单地带了些衣什杂物。”李四维道。

妻子坐在床头只是一个劲地哭,感叹自己命苦,并抱怨他怎么就不知走动走动。他旧日的一些同僚如今在魏鹤陆手下风光得意,只要拉下面子前去请他在魏公公面前美言几句,怎会落得如此下场?

李四维骂她糊涂,一肚子的火憋在心里。

“宋大人对我有知遇之恩,并且对我信任有加,如今他有难,我怎能立刻就转背弃于他?这不是君子所为,更不是朝廷命官所为。”

“你现在还是什么朝廷命官?他们已经把你贬到鸟不拉屎的地方了!”妻子喊道。

“妇人之见!”

“当初我爹说你是可造之材,日后必有大作为,谁曾想你如今却落得如此地步?我们以后孤儿寡母的靠谁养活?难道要饿死街头不成?”

“家里不是还有些衣物什品吗?你让小厮暂时拿出去抵押,是可以解决燃眉之急,且能保你母子一年半载的,等我到禹州安定下来,必定立即就把你们母子接过去。”李四维说。

妻子哭得稀里哗啦,不再言语。他走出房间,看到正在院子里玩耍的儿子,无奈地摇头。如今年纪已大,膝下只有这一平日里被妻子当成宝贝养着的儿子,每日不识字不读书,只是一个劲地和小厮们混在一起四处混玩,而他又因公务繁忙和后来应付朝廷变局而忽视了对他的教育,此次远去禹州,今后对他的教育更是有心无力,帮不上忙了。对此他忧心忡忡,担心他母亲对其的溺爱会影响他的学习,以后成了纨绔子弟,他也就无颜去见李家的列祖列宗了。

李四维把自己的这个忧虑告诉杜流觞,后者说道:“我在城东有一处房子,一半为乡里私塾所用,另一半还有几间屋子空着,如果弟妹不嫌弃,可以搬到那里去住。离得近了,平日里我也能有个照顾,而你家那小子也就可以到私塾去念书。去年秋天我把杰汉和他弟弟也送了进去,他们在家塾里总是偷懒,和乡里其他孩子一起读书,能有个陪伴比较。你觉得如何?”

“兄长此番好意让弟感激不尽,待我回去后便修书派人送去,把他们接到此处。”李四维久久皱起的眉头有了些舒展。“把他们放在京城我始终不安,担心魏鹤陆党羽会对其不利,他们来兄长这里,就让我安心了!”李四维离开座位,对杜流觞作礼,“以后还请长水兄照顾内人和犬子,有所不到之处,还望兄长看在弟的颜面上多多包涵!”

杜流觞把他扶起来,说道:“你我还如此就是见外了!”他握着道千的手道:“掐指一算,我们也相识快二十年了。到如今我都还记得我们曾共登京城郊外的雾山,在留云亭上,你我看着那大好河山感慨不已,并立志此生为国为民,鞠躬尽瘁。想当初,天地悠悠,四野寂寥,你我二人登山望远,联诗作对,何其欢乐!”

往日的光芒再次落到杜流觞已经老去的脸上,一切就似乎发生在眼前。杜流觞在尝试三次后终于中了进士,而李四维也从外省被调入京城,做了留候的幕僚,当日他们二人都年少,意气风发,豪情万丈,大好前程刚刚开始。而此刻,转眼一瞬间而已,雾山上的万丈霞光变成了轩外淅淅沥沥的秋雨,敲击着梧桐叶,而衰老已经登堂入室,一切就好似南柯一梦般,而又在此时回忆往事,不禁感慨万千。

“长水兄当时官至监察御史,原本该有一番作为,不曾想却为奸人所害……”李四维道。

“都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杜流觞道,“我曾多次上奏折于皇上,解释事情的真实缘由,但最终却因为涉及皇上亲信董其瑞而不了了之。当时的一腔热血被一盆冷水浇灭,心如死灰,真可说是万念俱灭。从小读书为的不就是求取功名,如古人所说立德立功立言,为天下忧,但最终却因奸人谗言使这一切灰飞烟灭,而皇上如此偏私,明知是非黑白而不愿还公道于受害者,使他们死不瞑目,有冤无处诉。这难道是我们当初读圣贤书所教授的?

杜流觞尝试着平复心绪,笑道:“今日你我难得见面,不说这些沮丧话了!”

李四维看着轩外的夜雨,想到明日就离开这里,半年奔波前往偏僻之地。未来之事又有谁能得知呢?或许有一日他能再次回到京城,也或许他遇赦归来,和妻子早日团圆,但在这些或许的可能之外,还有一种是他不愿多想但却总在他脑海里回荡的结果,就是他再难归来,最终老死在被贬之地,而妻子千里迢迢去领他尸骨……这是让他恐惧也令他感到悲哀的结局,他从未想过自己最后会落得如此地步。儿子会在他远隔千里外的地方长大,而他或许会有一天不能立即认出他……他此刻想不起来自己最后一次去看儿子是在什么时候。

子时将尽,杯子里的茶早已经冷了,小火炉似乎也灭了;中途杜流觞重新放在香炉里的香也再次燃尽,他们两人沉浸在各自的秋雨中,为逝去的往日和充满动荡的未来忧愁和无奈。跟着李四维来的那个小童踡缩着身子靠在走廊上睡觉,秋雨不时落进他的梦里,激起他一阵冷战。

“明日这轩前的梧桐树将模样大变了。”李四维道。

“李义山有诗曰‘留得残荷听雨声,我这轩前梧桐落叶满地,也为听雨。”

“竹瘦,雨瘦,梧桐瘦,而人亦瘦。”

“在这不尽的深秋冷雨中,有什么能抵抗得了寒气逼人?风雨来,树低头,这是无奈之事,也是不幸之事!”杜流觞道。

他们又彼此唏嘘哀叹了一回。

“不要担心家里,等你那边安排妥当,我便会专门差人把你夫人和儿子送过去,与你团聚!”杜流觞说。

李四维不觉又流了泪。

时候已经不早了,在走廊里打鼾的小厮迷迷糊糊地醒来,揉了揉眼睛走到轩门前提醒老爷已经过了子时了。

“谈性所至,竟忘了时间,你明日还要早起赶路!”杜流觞说。

李四维站起来,理了理衣服,说道:“此情此景不由让我想到6年前我们的分别,虽然兄长不愿再出山,但我始终知道下次见面是可能的,不必为此担心,但今日情况却大大不同了,此次一别,不知何年何月再能相见,不免悲伤!”

“天下虽大,终有一见。你不要灰心,我在这里时刻准备着,等你他日归来,我们到时候再促膝长谈,不醉不归!”杜流觞道。

李四维流下眼泪,说道:“晚年一晤不容易,应作生离死别看。”他从袖子里拿出几卷书稿,交到杜流觞手上。“这是弟这些年来的诗稿文章,今日我把它托付于兄长,望兄长能好生保管,待我死后,请为我刻印。”

“你放心,此事就包在我身上!”

杜流觞拉着他的手,两人一起走到轩外的廊上。李四维回头最后一次看了眼瘦雨轩,墻壁上挂着的那副对联乃子美之诗,曰“自去自来堂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想到眼前此情此景和未来的遥遥无期,他不免再次伤感和恐慌。

“保重,兄長!”

“保重!”

“待到他日秋雨连绵,芭蕉肥美,你我再见!”

杜流觞站在后门旁看着他的马车渐渐走远,落下的声音也被雨水打碎。他挥着手,但很快就什么也看不见了。他又在那里站了一会儿,天地昏暗,被这夜雨包裹,落在这座城上,他感到自己小小的,站在这里,随时都有被淹没的可能。这一恐惧让他印象深刻,在之后的许多年里都未再能消逝。

桥上风景

这一切发生的时候,他刚从令人沮丧的梦中醒来,在漆黑的卧室里坐了会儿之后,光着脚去厨房的冰箱里拿水。客厅比他的卧室要凉爽些,虽然已经是9月初,但天气依旧闷热,而他那个不足20平米的小房间更是像个憋屈的蒸笼。他迷迷糊糊地拿着水走回卧室,坐在床边,电风扇发出“呼呼”声响,但吹出的都是热风。他有些焦躁,后背不停地冒汗。

重新躺回床上,他意识到自己依旧在那个此刻已经忘得差不多的梦里徘徊。那些奇怪的形象模糊地漂浮在他脑海里,而那些感觉却是如此熟悉,让他难以抗拒地清醒了些,回想着是在什么时候的什么地方发生的,但一切都已经去日久远。对他而言,回忆是件需要指引的事,像这样模棱两可的搜索记忆只会让他陷入过去的泥沼中,而时常无法自拔。他翻了身子,把床头柜上的电风扇又往自己这边挪了挪。他摸到手机,无聊地翻看着,而此刻出现在屏幕上4条来自不同媒体的信息,却有着相似的内容:著名影星杜兰杉于9月4日夜晚20时在其住所自杀身亡。

他下意识地看了下手机上的时间,此时是00:36,刚过午夜。一股奇异的感觉在他身体里出现,并快速地好似急水般充满所有角落。在这个昏暗的租房里,他看到自己在几分钟后依旧盯着那些未打开的新闻看,等他意识到自己的出神后,他点开新闻,其中只有简单的几句报道。媒体们所知有限,并都请读者耐心等待。他闭了下眼睛,杜兰杉的模样立刻出现在他眼前,和各家媒体所使用的那张他在获得最佳男主角奖的相片不同,此刻的他是真实的,没有面对镜头的微笑,也没有表演时的隐藏,而只是穿着一身休闲服,戴着棒球帽和墨镜走在喧哗街头的一个中年男人。2年前,他曾在杜兰杉一次电影宣传活动后,在剧院不远的街上偶遇他。

那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靠他那么近,即使他伪装得很好,但他却一眼就从人群中认出了他。对他而言,这是如此的自然,无论如何他都是如此的鹤立鸡群。他并没上前去打扰他,就始终站在那盏路灯下,夹着两本刚从书店买来的小说,手里的冰淇淋在夏日的傍晚融化得很快,满手满地都是白色的奶油。当他用纸把衣服上的一滴奶油擦掉后,杜兰杉已经不见了。所以那次偶遇从开始到结束只有短短的几分钟,转瞬即逝,但对他而言却早已经足够。从看他的第一部电影《冬日边缘》开始,他就从未想过,甚至也未曾期盼过,有一天能偶遇他。他知道自己不是那些迫切地想和自己喜欢的电影明星合照或见面的影迷(他甚至对把“影迷”这个词用在自己身上感到怀疑)。对他而言,所有迷恋都不能靠近,一旦接触就会破坏那由自己创造出的那个美好形象。宋杰对此一肚子意见,并曾多次提醒他这是不健康的追星心理。

“万一你哪天因为这样憋屈太久而成了那种变态的粉丝呢?”宋杰坐在他小卧室里的那张白色塑料椅子中,悠然地说,“就是那种把自己偶像绑架,然后用各种各样变态手段折磨他的那种粉丝。”

我们昨天刚一起看了根据斯蒂芬.金小说改编的同名电影《头号书迷》。

“告诉我,你为什么不愿意去见他?”宋杰指着他贴在墻上的电影《无人之地》海报,那是杜兰杉在29岁时主演的一部十分出色的电影作品。

“就是不想而已。”他说,“我只是很喜欢他的表演和作品。”

宋杰并不相信他所说的这些,但事实确实又比这复杂。他从未向任何人解释过自己为什么如此,因为在他看来那只是自己众多怪癖里的一个而已。对于他这些年喜歡的那些无论是歌星还是影星或是其他明星,他都从未想过要去见他们,无论是前往他们的演唱会还是粉丝见面会。遇见杜兰杉的那次完全是因为他们所在宣传的那家电影院,是离他所住地方最近的一家,事先他也并不知道他们要来这座城市宣传。他知道,自己和自己喜欢的那些明星从来就不是生活在一个世界的人。他们不应该有交集。

这些思绪拉着他在过去的日子里徘徊良久,而等到他再次面对已经自动锁定的手机屏幕时,他感觉到了自己的心痛。那种痛苦绵延而深刻,感染和牵扯着所有与之相连的神经,因此他不得不踡缩着身体。悲哀已经淹没他,让他难受,也让他流泪。泪水很热,沿着眼角流下,落在枕头上,而随着那些神秘的情绪渐渐地积累,他发现好似有一块巨石般堵在自己心口,而一种破灭感让他一时难以承受。他开始大哭,但始终无声无息,他不希望吵醒住在隔壁房间的另一个房客。

除了那一次偶遇,他并不真实地认识这个在今夜自杀的中年男人;但通过他的那些作品,那些采访和无数或真或假的新闻、消息和流言,他觉得自己已经对他是如此的了解,即使并非一开始就如此,但这个在他心中的形象随着他收集的材料越多,而开始变得更加真实。这些年,从他第一次看到那部《再见,记忆》开始,他便在努力地去了解和认识这个男人。他用自己的方式去认识他,自我介绍,但遗憾的却是对方永远没有回应。

《再见,记忆》是杜兰杉在46岁时的电影作品,由著名导演宋琪指导。本片入围当年的戛纳电影节,并最终获得最佳编剧奖。而吸引他的自始至终都是杜兰杉,他在其中演一个知道自己患了阿兹海默症的男人,由此而无意识地开始回忆曾经的欢乐和苦涩的岁月。他几乎说不出来这部电影让他着迷的原因,只是那一种感觉,被杜兰杉演绎的真实而细腻。只是那些感觉,让他迷恋上这部电影,也让他迷恋上这个叫杜兰杉的演员。那一年,他19岁,渴望着能考上一所位于繁华城市的大学,离开自己成长的小镇。

宋杰讨厌他长大的那个小村子,百户人家不到,小路泥泞而坑坑洼洼,邻居和村上的其他人一样,自私而麻木,伸着脑袋窥探别人家的倒霉和不幸,然后在傍晚的路边和其他人议论纷纷。宋杰对此厌恶不已,他从读初中开始就计划着逃离,最终考上位于南方一座大城市的一所大学而实现了离开那里的愿望。而他和宋杰不一样,对于他成长的那个小镇,他并不讨厌,并且在离开许久之后时常会想起它。离开自始至终都是他极力渴望避免的东西,但他却从来未能实现。在这座城市工作三年之后,他曾多次对宋杰说,有朝一日他要搬回那座小镇。城市让他感到不安和恐慌,即使他已经在这里生活将近6年了。他从未适应,并且始终把自己当做暂住客,所以每一次搬家他都未能让自己彻底放松下来,而是随时准备着下一次的搬迁。而随着这些岁月流逝,在城市的奔波和收获的沮丧日益浓重,成长的小镇成了他心中的世外桃源,但遗憾的是,这些年他能回去的次数寥寥无几,因此那些哀伤也就好似河水中的沙粒般,沉淀在他心中。

有着这些心思的远远不仅只有他一人,而这也就是他遇上白阳,到后来喜欢上她的最初原因。白阳是他真正爱上的第一个女人,他们因为租房相遇,并且都在为此焦虑且焦急。白阳刚找的工作在星期一就需要上班,而她找房子的那天已经是周日上午了。他们都站在一个小区的公告栏前,伸着脖子看那些小小的出租房子信息。他因为不小心而踩了她的脚,由此开始了他们的对话。

这或许也就是城市的魅力,把相同阶层的人混在一起,然后在一个偶然的地方遇见,如果双方都能从彼此的身上看到自己所喜欢或珍视的质量或某些神秘的东西的话,一段交流自然而然就会产生。想起白阳同样让他心碎,而那也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爱情本身就转瞬即逝,它只不过是感觉所产生的一时两刻的迷恋。”

在他和白阳分手后,宋杰这样安慰他,一旁的小米重重地打了下他的手臂,指责他的冷漠。小米是他的大学同学,如今在这座城市的一家公司人事部上班,每个月工资不足四千,常常到月中就囊中羞涩了。他们都是如此,无论是宋杰还是他,每天每月的朝九晚五依旧只能勉强地养活自己,更别提养活父母了。为此他们三人时常聚在一起抱怨,诉说彼此的家庭情况和工作上碰上的种种问题。

他们都还年轻,所以每个遇见他们的中年人都愿意告诉他们要学习人际交往,要学会在公司里和同事相处,要学会如何讨老板喜欢;要学会说话,做事;要学会举止得体,察言观色;要学会审时度势,应付麻烦;要学会为人处世……对他们而言,要学会的东西太多。小米的第一份工作在一家旅游公司,就因为还未学会这些东西而几个月后就辞职了。在那段时间,只要他们在一起,就必然会听到小米对公司同事的冷淡,老板伪善的抱怨,但他们又能如何呢?最后只能安慰她,如果做得实在不开心,就辞职吧。一个月后,小米辞职,也搬了房子,租了一间20平米大小的房子。

杜兰杉同样来自农村,他曾多次在接受采访时提及这一点,并强调正是在那个封闭落后且十分保守的村子里的十多年生活让他对“表演”有着一种天生的熟悉感。他曾反复琢磨他的这些话,因为他意识到在这其中所隐藏的那个可以被发现的密码。那几乎是一种给特别之人的密码,而他相信自己就是其中之一。在采访中,当记者提及有关他家庭情况的问题时,他犹豫了一会儿,然后才说:“我成长的家庭和其他许多人都差不多,有快乐有悲伤,有甜蜜的时候也有辛苦的时刻……大家难道不都如此吗?”他反问坐在他对面,那个还十分年轻的记者。那一年,他因出演安木子导演的大作《先生》而第二次获得提名。那一年他32岁,4年的婚姻生活走到尽头。而那时候谁都不知道,他的这段婚姻将在之后给他惹出多大的麻烦。

就像宋杰,杜兰杉同样渴望逃离自己成长的那个偏远村子,而他的逃离一开始所给他带来的却是更大的痛苦。根据一些小报记者的挖掘,杜兰杉在15至18岁的3年里,都住在城里的叔叔家,但那段寄宿他人家的生活未能给他带来任何快乐,留下的记忆里充满苦涩和愤怒,让他即使在二十多年后也不愿意重新提起。在一个电视访谈节目中,主持人突击问他关于那段寄人篱下的生活。杜兰杉面容的改变是如此明显,所有人都看到了,但很快,他就熟练地抹去那些下意识中浮上水面的情绪,轻柔而不动声色,并且再次换上人们熟悉的那张自信而迷人的面孔。他曾把這段视频下载在计算机里,反复地观察他面容稍纵即逝的改变。没有人知道那3年时间里他的遭遇,他所经历的种种。当他成为影帝而渐渐在娱乐圈站稳脚跟的时候,便没有人再敢轻易地询问或提及这些问题了。但时隔2年后,人们却又在一本回忆录中重新看到这个话题,并且也因此管中窥豹地了解到了一些他十分不愿意提及的曾经生活。

那本回忆录来自杜兰杉的第一任妻子。媒体报道,书印了十多万册,一星期不到就紧急加印。他当时并没买那本书,是几年过后,当一切都尘埃落定,他才在一个下班的傍晚到时常经过的书店里买了那本回忆录。书写得很偏激,但从其中却能捡到不少关于杜兰杉早年生活和婚姻日子里的一些碎片。那时他已经在私下里开始拼凑杜兰杉的故事,就像拼图般,时时寻找着合适且真实的碎片放入正确的位置。所以现在,他能补充杜兰杉渴望掩盖的那3年生活经历:他在叔叔家饱受欺凌,几次逃走,几次被抓回来;他叔叔酗酒,他婶婶毒辣,他们的两个女儿尖酸刻薄——在他前妻的回忆录中记了不少他曾告诉她的小故事,其中就有一则关于他叔叔两个女儿合谋告他状,说他对她们有不轨心思。

杜兰杉的前妻在回忆录中写道:“即使是这么多年過後,重新提起这些往事依旧让他愤怒不已,我甚至能感觉到他的整個身体都在颤抖。”

他父母对此一无所知,就像他和宋杰或小米的父母们对于他们在这里的工作和心思一无所知一样。每次和父母打电话都只是简单的交谈,关于平日里的吃喝或工作上的事情,他们几乎都是统一口径地告诉父母,自己过得都挺好,一切都挺好,但其实一切都不好,甚至从未好过。就拿他而言,孤独和沮丧时常沉重地压着他,那不是蜻蜓点水的感觉,而是一种从身体深处升起的无力感和寂寞,他知道父母不会了解这些情绪,所以他也就知道没有告诉他们的必要,因为说了这些只会增加他们的烦恼和担心而已。对他而言,到如今再让父母为自己担忧,内心实在难以释怀。这些相似的心情让他们三人能聚在一起,成为朋友,并愿意在休息的时候一起出去转转,在这座城市的繁华中心看万家灯火的辉煌和喧哗。他们住的郊外离这里遥远得好似另一个世界。

杜兰杉告诉记者,他大学毕业后曾辗转做过十多份各式各样的工作,像服务员,超市化妆品推销员,快递员,而他也曾在一家中餐厅做过收银员,都是些工作时间超长,但工资很低的工作。毕业后,他和一个朋友一起合租,住在一个三十多平方的毛坯房里。

“但即使如此,我依旧时常愿意看些书,那时候人们思想刚刚解放,四处洋溢着一股自由的气息。”杜兰杉告诉采访者。

“后来做歌手和做演员完全是意外。”他笑道,“一个朋友簇拥我去参加当时的一个歌唱比赛,结果误打误撞得了亚军。也因为那次比赛认识了后来唱片公司的制作人,他说我可以唱歌,在训练和学习了近两年后,公司帮我发了第一张专辑,但销量平平。然而其中的几首歌却得到了一些乐评人的推荐,估计也因为如此,公司才愿意在几年后给我发第二张专辑……你们估计都没听过,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我当时25岁不到。后来因为拍MV,被导演看中,出演了他当时正在做的一部偶像剧中的一个角色。对,叫《爱情故事》,是因为这部电视剧,观众才开始渐渐地认识我,那也是我当演员的开始。”

他收集了杜兰杉的所有采访视频和片段,并按照时间顺序对其进行排列。有时候,他在想如果宋杰知道自己在做的这些事,会说些什么呢?但这几乎成了他不工作时最大的乐趣,而这一几乎比工作还让他投入的事情也让他感受到满足。曾经下班后回到狭小的租房,坐在床上面对白色墻壁,一股巨大的压抑让他感受到在自己体内喧嚣的疯狂。他需要做些事情来转移这些情绪,所以他有一本关于杜兰杉的资料集:其中有他所有接受杂志的采访剪报,关于他电影的一些评价,一些海报和从各个小报上剪下来的相片,还有那些不知真假的消息和绯闻……而在前几页,他已经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梳理他的过去,就好似编年谱一般,他在其上花费着巨大心力。

他终于在床上翻了个身,从自己的绵密悲伤里脱身。几个小时后,所有的报纸和网络都将为此疯狂,各大娱乐媒体已经开始准备关于杜兰杉的专题报道。到今年冬天,他将满52岁。他曾从网上收集了杜在50岁生日派对上被偷拍的照片,在闪烁迷离的灯光和昏暗中,他被众人包围着。狗仔队和小报开始挨个地把那些出现在聚会上女孩的资料翻出来,并希望以此能证明些什么。而他新婚不久的妻子却未出现在派对中,也成为娱乐媒体之后几日的谈资。

人们都或不安或幸灾乐祸地等待着他再次把事情搞砸。

杜兰杉在47岁那年偷偷结了婚,在第二次婚姻结束两年后。但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墻,几家媒体通过一些渠道第一时间知道他们在英国的一处小镇上结婚。他的第三任妻子是个26岁的模特,当她与杜成婚的消息传出后,她在一夜之间成了各大媒体的头版头条。对那个女人,他所知甚少,其实他也并不关心那些出现在杜兰杉生命里的那些女人,似乎每个人都忘记了他在32岁因出演《先生》得奖之后所接受的那次短暂采访。那个激动不已的记者通过他在电影中扮演的男主角的一次恋爱问他的情感经历,在那一个时刻,或许是情绪所致或是有其他原因,他感到杜兰杉放下了戒备,告诉了那个记者关于他自己的一个故事。

“在我演《愛情故事》那部电视剧的时候,有一天晚上收工回去,我在等地铁的时候看到一个站在对面地铁站上的女孩。她低着头在想事情,头发很长……我依旧记得她当时穿的是一条牛仔裤,上衣是黑白格子衬衫……她给我带来一个奇妙的感觉,那种感觉直到现在我也说不清,但却一直都在,并且会时不时地想起。”杜兰杉靠着阳台优美的铁质栏杆,放松而惬意,说起多年前的那个短暂瞬间,依旧波动了情绪。“等她坐上地铁离开的时候,我站在那里,觉得自己是爱上她了……我知道这会听着挺可笑,但爱情这些事,谁又能说得清?”

那个记者或许始终都在怀疑这个故事的真实性,虽然接下来她也顺着杜所说的事情又往下问了几个问题,例如“你在那之后还有再见过她吗?”或是“那你如今成名了,有想过去找她吗?”但此时的杜兰杉似乎已经从自己回忆往日的大海中归来,脸上的表情也悄无声息地开始变化——他曾多次专注地观察过他面容上细微表情变化,最终明白杜第一任妻子在回忆录中所写的那一段话。关于杜兰杉永远戴着面具,没有人知道什么时候的哪一个是真实的他。他的第一任妻子在书中写道:

“……在他人、摄像机或是话筒面前,他能表现的完美无瑕,并且能做到让每个人都对他的表现满意。几乎从一开始,他就一直担心自己会因为说错某句话或做了某个动作而让记者媒体或是观众对他产生错误的印象。别人对他的印象是他最看重的东西,而为了达到这样的目的,他就会时时刻刻都戴着面具,而久而久之,他在我们两人的房子里都開始整日地戴着面具,并且最终忘了该如何把它們脱下来……记者、媒体、观众和喜欢他的影迷眼中的杜兰杉是完美无缺、友善而惹人喜爱的,但在我面前的那个作为丈夫的杜兰杉却冷漠而疏离,即使他就在我身边,我也常常感觉不到他……”

他理解杜兰杉第一任妻子回忆录中所写的这段话的真实意思,并且他也从未相信过杜的经纪人和代理律师对公众的那些解释。他就像侦探般把那些落下的蛛丝马迹联系在一起,并最终得以还原那些被有意隐瞒或打碎的事情的真相,无论是过去的还是当下的。他觉得自己能理解杜兰杉,就像他妻子书中写的那样,“几乎从一开始”就如此。他理解这个自己曾经从未见过,从未有过一次交谈和任何交集的男人。在那些闪烁不已、光彩耀人的镁光灯下,他能一眼就看到那个在此时穿着高档西装,头发经过精心打理的著名影帝内心的惴惴和不安。

媒体们都轻易地忽视了杜兰杉的那段采访,进而也就使得他们看不见真正重要的东西。杜兰杉所讲的那个故事是真实的,虽然发生在许多年前,但却始终存在,并且在他之后的心上留下巨大的痕迹。所以他之后的三任妻子在某一个时刻都是十分相似的:高挑挺拔,柔软的长发和小巧但并不十分精致的面孔。其他人所关注和疑惑的是为什么像他这样一个影帝级别的男人会娶那样的女人?并且接连三个都是如此。人们嘲笑他的审美和眼光,但此刻躺在床上再难入睡的他知道,杜兰杉始终在努力寻找曾经偶遇的那个女子,但结果依旧如当日,只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走向失败。他的第一任妻子或许曾经对此有所察觉,并且这样的感觉也在她的书中有所反映,但她最终不能弄明白到底是为什么。

弄清楚这些,他曾十分开心,甚至想告诉宋杰或小米,但想到他们可能对此的嘲笑和无知,也就打消了这个念头。这个只属于他一人的快乐在之后还会反复出现,每当这个时候,他就觉得自己应该写封信或是打通电话给杜兰杉,告诉他自己知道这些,知道他所隐藏的和那张在多重面具之后的真实面孔。

宋杰始终不喜欢杜兰杉的电影,觉得他的表演太用力。而杜兰杉在接受采访中曾袒露自己一度模仿过詹姆斯·迪恩和马龙·白兰度的方法派表演方式,并且在几年后当他30岁时又再次重温。那一年,他出演电视剧《鱼和水》,在其中的表演一边倒地都是抨击和批评,这让他在当时饱受打击,并且一蹶不振,由此对表演产生了恐惧。对于杜兰杉的这段早年经历,他都是从网上和曾经采访过他的一些杂志、报纸和视频中得知的。

在《鱼与水》一败涂地之后的两年,他从观众的视线里消失,后来在接受采访时,他完整地讲述了自己当时遭受的打击和之后两年里的心路历程。当国内对他疯狂批评的时候,他一个人偷偷地去了欧洲,在那里像普通人一样生活,直到在美国遇见安木子导演。在后者的劝说下,他同意出演导演新作《先生》中的主角。电影公映后获得好评,而他在其中的表演也再次获得肯定,并且随之获得当年的最佳男演员奖。在那之后,他风光得意,潜藏在心底的恐慌之声终于在这一次的万人称赞中被暂时掩埋。

他的第一任妻子在回忆录中同样记录了当时的情景,并在其中穿插了一个颇为有意思的故事。在杜兰杉获奖之后,他打电话给远在家乡的父母,结果他父亲对此态度冷淡,并且还说了不少不温不火,让他听后很生气的话。“他直接把电话摔在墻上,一幅画从墻上掉了下来,摔得粉碎。”他的前妻在书中这样写道,“在那个电话之后,他再次陷入抑郁和不安中,整日待在他那狭小的书房里,不愿出来见人。”那段时间,杜兰杉的经纪人对外宣称杜因为忙于接受各家媒体的采访和连日奔波而生病,这些日子都需要在家静养。

他曾反复地看杜兰杉前妻的这本回忆录,并把其中在他人看来——甚至是杜前妻写时也并未觉得如何的句子画下来,并分别标明重点。在那些傍晚下班回来,一身疲惫但却感到无所事事的夜晚,他像一个颇为敬业的研究者般,利用自己四下所收集的丰富材料,给自己的研究对象编写年谱。

他为杜兰杉编了属于自己的“年谱”。

如今,重新回顾杜兰杉的一生,他开始留意在这条路上偷偷落下的那些痕迹,能提供给如今这个悲哀结局一个合理解释,但死亡又能有什么解释呢?他觉得杜兰杉是不会留下什么遗书的,留给谁呢?他和第三任妻子从结婚后的第二年就分居了,杜一个人住在郊外一幢不起眼的房子里,而他妻子则住在他市中心的那栋豪华别墅中。狗仔队和一些媒体隔三差五地就会报道那个年轻模特在豪宅里开party和舞会的盛况,并且扒出哪些男人经常出入杜的别墅。但这一切似乎对杜兰杉而言不会起到任何影响,他依旧过着自己不知是孤寂还是丰富的生活,并且始终按时按点地出现在新片拍摄现场。他依旧一如既往地敬业,在47至49岁的两年里,出演了6部电影中或大或小的角色,并时不时客串一些老朋友或年轻导演的作品。他的生活就是工作,就像他一样,只是在工作结束后回到房子里,他是否会感到自己所曾感受的那些悲哀情绪呢?

一些探班的记者告诉读者,在那些时间,他的妻子从未去探过班,并且在片场的杜兰杉十分低调,对后生晚辈也很友善和客气。

但那并不是真正的他,或说是并非全部的他。就像他第一任妻子所说的那样,那只是他在别人面前的需要演绎的杜兰杉,而我们所不知道的更大一部分或许会出现在他那幢隐藏在树林中的房子里。他每天在那里干什么?都是一个人吗?不会有情人或朋友吗?狗仔队曾多次努力靠近那幢房子,但附近安保严格,没有人能靠近。

而他最终也就在那里自杀身亡。

接下来的几日,人们都将会加入猜测杜兰杉为何自杀的汹涌中。而在此刻,他的心中已经有了自己的解释,那几乎是从他刚看到这条新闻时,就立即出现在他脑海里的一个答案。但这不是数学题,不会有什么准确的答案,甚至他们都不能把这些东西称作答案,他的自杀不是为了给人们寻找任何答案的。但人们对此好奇而迷惑,想不通为什么如此成功有为、人生光辉的影帝要在年过半百之时自杀?他的人生是无数他者所追求与渴望的,是无数人呼天抢地希望拥有的。但或许遗憾就在这里——他知道——因为他从未想过要去过杜兰杉的生活,即使一天或一个小时,他都不愿意,即使他知道自己的生活已经糟糕得令人厌恶了。

母亲时不时在电话中催促他考虑结婚一事,在老家,和他年纪差不多大的年轻人不是已经结婚,就是已经抱上孩子了。但他对此却兴味索然,而奇怪的是,宋杰和小米亦如此,但他不知道是因为他们都有意识到,以他们现在的状况,要想结婚会十分困难,还是因为他们内心深处对于婚姻都充满质疑或者只是并不看重。或许对他们而言,婚姻的重要性在不知不觉地下降,虽然它表面上依旧占据着每个人一生里的重要部分,但也已经有人学着放下它或是并不把它看得如此重大。他从未对父母表露过这些想法,他知道,他们对此不会理解,不是因为他们的学识,而是因为他们有着自己的观念。改变一个人或是改变他们的观念,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情!

他对杜兰杉一次接一次的婚姻感到好奇,他的第二段婚姻发生在他三十几岁,和一个认识6个月的女生闪电结婚,并在1年后不可挽回地结束。他的这段婚姻就好似一次在夜里做梦,而等到窗外大白后,梦也就结束了。在几年后,当杜兰杉面对观众提及他的这段往事时,他已经释然,并告诉观众,他和第二任妻子之后依旧是朋友。46岁的杜兰杉在一次访谈中回答对方的一个问题——“回顾过往,你觉得自己曾经做的哪些决定是对的?哪些是错的?”——时说,当初选择不要小孩是正确的决定。但他前妻在回忆录中对此事却始终耿耿于怀,她用此事指责杜的自私和冷漠,并揭露杜对于性事的排斥和抗拒。

“……他在这方面有着很坏的印象……”他妻子曾如此推测。

他的自杀是没有任何预警或征兆的。此刻,他回忆这一年来杜兰杉所接受的采访中所流露出的情绪,依旧一如既往,自信而时不时会有些调剂的小幽默。而当一些问题触及他内心深处的某个柔软角落时,他会先停一下——他始终能完美地控制自己的表情和动作——然后语气依旧地回答对方的问题。现在想来,唯一的意外流言是杜的抑郁和失眠再次出现在一些媒体版面,信息来源不清,但报道此事的记者却对此十分肯定。杜兰杉的这些问题并非近年来才出现的,他第一任妻子的书里就已经有记录他时常抑郁和失眠的症状。没有人知道他私下里曾为此去接受过治疗,但效果甚微,而更重要的是他并未严格地遵从医嘱,而是依旧我行我素地生活着,结果只是弄得越来越糟。

一切最终尘埃落定,但对杜兰杉而言,一切却似乎依旧会是个谜。在那条繁华的街上,他看到他背对着五光十色,一个人站在茂盛的香樟阴影下。在他50岁主演的电影《客居》中,他扮演一个脾气古怪而身心疲惫的房东,在那幢渐渐衰朽且最终面临拆毁的房子里沉浸在往日的愉快和辉煌里。老房东经历战争,九死一生地活了下来,后与小城里鞋匠的女儿结婚,他们每日劳作,有了积蓄后买下这块地,在其上盖起来这栋房子……导演企图在2个小时里,通过一个老人的故事来讲述这个国家半个世纪的兴衰变迁。杜兰杉因为这一角色第三次获奖。在颁奖典礼上,他说得很简单。大屏幕上他的面容已经改变许多,他看到屏幕里的自己,就像每天早晨在卫生间镜子里看到的一样,他有时候甚至都不敢想象,已经过去那么久了。就像如果他如今再想起始终对自己十分冷淡的父母时,才意识到他们都已经去世十多年。

此刻窗外都是风声,打开的两扇窗子一下又一下地撞击着墻壁。无月无光,屋子里依旧温热,但他已经不再流汗了,就像过了几个世纪般,他不知该如何是好。当他还在读小学的时候,杜兰杉已经获得了自己人生中的第一座影帝奖杯,而当他毕业开始工作的时候,他曾经如此迷恋的影帝已经垂垂老矣,他始终没能赶上他。而当他第一次在电视中看到满面暮色的偶像时,一种穿越时光的错觉和恍惚感让他一时难以适应。在他的记忆里,杜兰杉三十出头,风华正茂,神采飞扬,但事实却是,他已经开始策划自己的死亡了。

所以即使他人生至此,也未能摆脱那绵长的阴影,它从一开始就跟着他,最终成为他的影子、他的身体和灵魂的一部分。在他参演的电影《脉搏》中,那个失去最亲密朋友的男孩问他:“一切都还会变好吗?”他——不是他,是他扮演的那个刚从悲伤中走出来的丈夫——对男孩说:“一切都会重新变好的,只要你愿意给它时间和耐心等待。”但杜兰杉自己却未能再等待,何况他又能再等待什么呢?

他猜测,在那幢孤立的房子里,杜兰杉回忆往事,想起曾经的那些不快和痛苦,发现直到如今却都依旧压迫着他。他的第二任和第三任妻子都不可能再发表什么回忆录了,杜的经纪人为此早已做了防范措施。她把杜兰杉保护得结结实实,始终让人们面对着他所为他们塑造的那个友善、健康而完美的“杜兰杉”,而没有人能靠近高墙之后的那一个。

还有几个小时天就亮了,昨晚宋杰约他今天上午去市中心新開的一家大型连锁超市。他要对宋杰说这些吗?要告诉他自己的所思所想吗?要对他讲述杜兰杉所遭遇的不幸、迷惘、痛苦和悲伤吗?他会相信自己吗?他重新从床上坐起来,在黑暗中感到如此的落寂,面前的墙壁触手可及,却难以推开。

他再次感到难过,悲哀像膨胀的气球充满他的胸腔。在这半昧半明的此刻,他感觉自己似乎失去了这个世界上最亲密的朋友;他感觉自己变成了《脉搏》中那个一下子被推进成人世界,需要感受那些复杂而沉重情绪碾压自己的男孩,而他同样渴望去询问对方,是否这一切都还会变好。但此刻除了寂静,再没有任何回应。这个问题将落入夏夜而最终被人遗忘,就像出现在杜兰杉生命里的那些细微,甚至不引人注目,对他人而言无关痛痒的隐秘遗憾和失落。

他是谁?杜兰杉是谁?这是他一直以来渴望弄明白的事情,但现在看来,一切都为时已晚,所有的“杜兰杉”都消逝了,而他留在视频中的音容笑貌却充满了迷雾和需要被解读的种种符号。

这不过是一场噩梦,他希望对自己这么说,不过是一次幻想。半个月前,杜兰杉的新电影《看向深渊》杀青,并将在今年秋天上映。在最后一场戏结束后,记者询问他接下来有什么打算,他说:“先暂时先休息一段时间,没有其他打算!”

他或许从一开始就知道。

责任编辑 吴佳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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