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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的自我

2017-06-07宋尾

红岩 2017年3期
关键词:谢芳仁德娃儿

宋尾

他们是临近傍晚才抵达天堂坝的。

这趟行程比预想的艰难。说好上午九点半至十点在外环出口处会合,结果等到全部人马到齐,耽搁了差不多四十分钟;然后是G50沪渝高速出城方向出了重大车祸,浩荡的车流在原地淤塞了将近一个小时;出重庆,入四川境后,终于顺畅了。过合江,下高速进入佛宝镇时,也就下午三点半的样子。继续走了一小时,蜿蜒的公路越来越窄。不敢开得过快。直至走到山间道上,乡间公路变成了羊肠小道,在碎石子上跑,一侧是崖壁,一侧是崖坡,车行更慢,不超过30迈。好在沿途风光姣好,崖坡下始终挂着一条清澈的溪流,偶尔溪流在很远,宛如蛇身隐蔽在翠绿的丛林之间。因为昨天下过一场暴雨,沿途可见从山崖滚落的碎石块,稍显艰险。但是偶尔头顶瀑布雨突然飞泄冲击车顶时,又总会给贫瘠的路途带来一些惊呼和欢喜。万万没想到的是,好不容易行驶到镇上——马上就要进入天堂坝森林区时,他们发现惟一的进山路被挖断了一截,因为暴雨又停止了施工。那条被挖开的道路像是一条破抹布被扔在他们眼前。他们不得不停下来,将车靠在路边,男人趁机往嘴里塞一支烟,一边步行前面查看究竟。女人则从车厢吆出恹恹的孩子,引去路边撒尿。

在路口,男人们发现一个新修筑的石亭子,看起来像是一个岗哨,站在这个未完成的水泥墩上望去,满目都是坑坑洼洼,坑洼里全是水,不知道水深水浅,也不知道坑洼到底有多大。等了几分钟,一个摩的司机从此处经过,看见这群恓惶的人,熄了火,跨在车上用当地土话跟他们交谈。经过一番交涉,他们大致听懂了,前面的森林正在由当地政府打造升级,以后来这儿消暑纳凉就得收费啦。为了完善景区,这条进山路正在挖掘、压土,准备用水泥灌注。目前才修了一丁点儿——就是他们眼前这一截。摩的司机睃了一眼他们歇在路边的车,说前面路况恼火得很,你们干脆把车搁在镇上,我喊一个五菱宏光来接你们进去。有人问,好多钱嘛?他说80。程仁德马上跳起来,你欺负我们没来过嗦?屁短一截路,还80,最多30。余晖从后面拉开程仁德,说你急吼吼地干啥子?然后对摩的司机说,你留个电话我嘛,我们如果要送的话就给你电话。司机一步三回头地骑走了。余晖挥挥手,示意大家围过来。她的动作隐隐带有一定的权威性。毕竟是意外状况,需要商量商量。虽然这支松散的以家庭为单位的旅行团,历来都是老汪领队,作为本城资深的专家型旅游记者,领队一职是毋庸置疑的,哪个也抢不走。但这次有所不同:一、这是谢芳提完新车,头一次自驾;二、这次集体出行的目的地,是余晖挑选的——这条线,也只有程仁德和余晖两口子来过;三、前几次出行老汪都遭弹劾了,小覃也三番五次警告他,以后再出去你就别多话,别老想着当老大,跟着耍,少开腔。所以这次老汪打定主意袖手。

余晖的意思是,车停在镇上的坝坝头好不放心,前面也没得多远。

哪里没得好远?程仁德马上抵黄(意为唱对台戏),距离是不远呀,但是路况好也要开个把小时嘛。那你说咋办!开回去唛?余晖的语气陡然严厉起来,程仁德马上不开腔了。

其实也不需要商量,既然都走到眼前了,不进去难道开倒车?镇上也没得耍事,也没合适的宾馆酒店。难道倒回合江、倒回重庆去?只不过余晖表态的潜台词是:既然地点是我选的,我就有义务给大伙做些必要的说明。你们配合就是。

谢芳首先表态,我听大家的。

每次出去耍,她从来就是附和的姿态为主,鲜少提供主见。再说这是她第一次开车上高速,第一次出城,第一次走这么远,开着那辆上周才提的日产逍客。她的兴奋有时大于疼惜,但有时糟糕的路面让她的心痛远大于她的兴奋。总之,就是这样一种交织的矛盾。

老汪和小覃也没意见。准确地说,他们最没有发表意见的权利。虽然老汪是最有行动力和最有经验的旅游领导者,可他们这一对是同行者中惟一没车的。而眼下的麻烦跟车有关而不是其它。他也深知余晖急躁的脾性,聪明地选择了闭嘴。

老沈是这个团伙里的新成员,刚入伙不久,就算有意见也不好提。当然她是这群人中性格最好的一个。谢芳总说她软叽叽的。但是老沈家的男人杨大个就有意见了。他们家是一辆家轿,标致408,底盘低,他性子急,刚刚路况不好,底盘被蹭了好几次。老汪坐谢芳的副驾,亲眼看到他蹭上去,捂著嘴作出一副受惊吓的表情说,这个大个啊,完全是开警车开惯了噢。

事实上杨大个原本就不想来。他觉得,旅游应该是高大上的,不说新马泰,至少也得是昆大丽呀,农家有什么意思,难道还不够熟悉吗?他一直挺气愤的是,小区里为啥非要在溪水里放养牛蛙呢,半夜呱呱呱的搞得总觉得又回到乡下了。他不来,老沈说他没有集体自觉性。又说全家都去就你不去,别人余晖也是带着老爸老妈,你是不是故意拖后腿?所以还没出发他就已经心情不好了,加上难忍的拥堵,看似无尽的完全跑不开速度的碎石小路,让他对这趟旅行早早丧失了耐心。一路上他不问领队的余晖,倒是给谢芳打来三次电话,每次都一样,“前面还有多久喔?”他尽量轻描淡写了,但言语中的不耐烦就像碎石一样,一览无余。谢芳只有嗬嗬儿地敷衍他。没办法,这支队伍里,老汪跟高桥是前同事、老朋友,高桥和程仁德是文友。都是耍了好几年的固定班子。只有老沈两口子是她的朋友。再说,老沈加入到这个中老年团也是她极力撺掇的:要多跟这些“名媛”豁,有利于提升你的整体文化审美水平。实际上她私心是不满于这套集体出游的固定班子都是“高桥的朋友”,不大说得上话。而把这些所谓的搞点文化的老家伙称为“名媛”,她觉得颇提劲。

挂了电话,谢芳脸色也阴了下来,冲坐在后座的高桥抱怨:这个程老师也是,当时为什么不问清楚嘛!从来都是这样,根本不考虑别人,也不想想我们这是新车,第一趟就带我们跑这种烂路。她忿忿抱怨时,老汪其实已经睡着了,高高低低地扯着噗鼾。因为过于肥胖的缘故,他很容易缺氧,一缺氧就头昏,嗜睡。他可以一秒钟前跟你搭话,后一秒就开始打鼾。可是绝妙在于,即使他啄起脑壳扯着鼾,你如果喊他名字,让他指路或是打听路边的某建筑、桥梁时,他能瞬间醒来,指着窗外说,哦对,这就是佛宝了,来,听话了,我给大伙讲讲这个古桥的来历……大伙都习惯了。高桥呢,一直没有搭嘴。也许在谢芳碎嘴时他站在别人的立场解释了什么,但她会习惯性地倒灌回去。他们之间从来就是这样。她承认。只是奇怪的是,她确实记不起来那天他说过任何一句话,任何一句让她记得起来的什么东西。他一直坐在后面,她后来回想起来,就像车上坐着一个幽灵。

事实证明,程仁德的抵黄还是有所预言性的。就这三十公里左右的山路,谢芳开了一个多小时。等她最后一个抵达,停车熄火,老汪和余晖已经把每一家住宿的房间都分配好了。她走下车时,心中蕴藏的各种不满和愠怒却被眼前的景色稀释了:路旁,斜斜地矗立着一个长方形的庭院,入口是一座灌顶木桥,桥头分别栽植着鲜艳的玉簪花,木桥后边,是一棵冠盖奇大的桃树,果实缀满了枝头,低低地垂着。甚至地面上到处都是褐黄的桃果,显然前晚落雨让它们失去了重心。而在庭院的一侧,是一排两层的房宇。底楼基建是用整块石头砌成,其余全部用的木材,包括阁楼,地板,阑干,一座看起来简约干净的农家小楼。

高桥下了车,自顾点了支烟,还没抽,谢芳就在背后嚷嚷,把包裹放进房间塞!他就转到后备厢取行李,提着包经过身边时,她仍不忘低低叱道,也不晓得脚杆抻快点,每次好点的房间,都是余晖和老汪先抢到!高桥没搭理她,她追着在背后念,摊还不是摊一样多的钱!

谢芳上到二楼时,高桥正要下楼。

房间怎么样?她扯住他问。

都一样的,你去看嘛。他睥了一眼,说,除了老沈爸妈,他们爬不得,住在底楼。

哦,她突然感叹起来,这儿太安逸了,要是小宝在就好了。每当她独自遇到好的东西都会习惯性地遗憾于一个事实:要是儿子在就好了。可是,小宝去夏令营了。这也是儿子第一次离开她出门远行。

晚饭是全鸡宴,一只近十斤的老母鸡,那是真资格的土鸡哪。下车时还在院儿里晃荡,现在被熬制成了两个锅:一锅酸菜鸡,一盆火锅鸡。因为鸡要现杀,还要烧制,还要做许多配菜。他们放好行李灌了茶水,各自出院转悠。这个农家乐的门前,纵横连接着两条路,一条是山路,一条是田埂路。两条都看不到尽头。大部分人没走太远,在客栈前的溪水边——那兒有一个圆形回水沱——的平坝上歇息,发呆。只有老汪他们几个,去了客栈背后,说是探险。不久后老板娘就来喊开饭。陆陆续续地,晚上七点半左右,人都回来齐了。

这晚上几乎人人都喝了一点酒,因为放松了下来,再说还要住好几天呢。就连杨大个也很轻松,似乎完全忘记了之前在路上的各种不快和怨气。毕竟,怎么说呢,这是今年上半段最后一次集体出游了,大伙儿把假期攒到一块儿也不容易。老汪呢,因为高血压和高血脂,已经不大能喝了,加上小覃在一旁监督呢,他就努着劲给高桥加酒,仿佛自己的酒搭子多喝一点,相当于自己也多喝了一些。高桥被灌了不少,有点超量,一般他话多起来,声音高亢起来,就是喝多了。余晖则不知道为什么,平时算稳当的,这次却完全喝麻了,可能跟这个领队有关吧。总之,喝麻了,上蹿下跳的,把老板自酿的土蜂窝酒摸出来,非要拉着大家继续整。越整越麻,舌头都抡不直了。程仁德好不容易把她扛到房间,隔几分钟她又趔趔趄趄地钻出房,敲这个那个的门,说起来起来,恁个好的月光,睡觉好浪费!这闹哄哄的场面直到半夜才消停。

总体来说,这是一个极其愉快的夜晚。谁也没注意,或更确切地说,谁也不知道高桥什么时候走掉了。更不知道他为什么走?而且,门口有两条分叉的路,他是从哪边走的呢?

听到门锁响动起来,杨洋马上往玄关跑,跌跌撞撞的。外公在阳台上喝道,跑慢点。爸爸,爸爸回来了。他嗵地把门拉开,回头说,样子有点沮丧:是妈妈。

沈洁把手提包搁在右手边的鞋柜上,蹲下来,抱住娃儿,把脸挨着他的小脸,轻轻蹭了几下。抱着他走进客厅。

外婆从厨房探出头,手里捏着一块棕色的抹布,问女儿吃饭没。还没呢。她说,刚从谢芳那里回来,她说什么都不想吃。我就只有回来吃了。还有吃的不?

有啊。外婆说,你等等,还好,我正准备收冰箱里。她进到厨房,在里面问道,你说去接谢芳过来,怎么,不来?

不来。沈洁瘫坐到沙发上,算了,来也解决不了什么问题。

外婆把剩菜端出来,给她盛了一碗米饭,递给她,就坐在一旁,外公也从阳台上吸完了烟,回到客厅坐在饭桌另一侧,两只手摊在桌面上,说,硬是没消息哇?

她艰难地吞咽着米饭,整整一个下午,她陪着谢芳,那是一种压抑的环境,现在她总算放松了一些,她不想说话。

等娃儿先吃嘛。

外婆白了老头子一眼,自己又忍不住说,几天了哟?

噢哟,第三天了!外公掐指一算,问女儿,你还记得我们那条街上的常叔不?

是不是瘦高瘦高的?卫生院的那个会计?

就是他。

他怎么了。她用尖头竹筷子把一块豆腐乳小心地夹断。

这个人,有一天突然就把老婆赶走了,娃儿也不要了。一个人,在山里过了几年。上次我不是回去了吗,赶场时刚好碰见他,还摆谈了几句,他说早就从山上下来了,还是一个人过。

他是不是在修道哦?

那、那哪个晓得呢!嗨呀,说起来他老婆可说是贤惠得不得了,从早到晚,屋前屋后的,不开玩笑地说,连吃饭都是端到手边,简直把他供起来了。

嗯!他婆娘真是蛮好。外婆也是认识这两口子的。她说,但是他就要一个人过,没法。

外公说,七八年前,他害了一场大病,好像是肝上的问题。也不晓得是浮肿还是囊肿。去医院看了几回,医生也没得办法,他干脆就不去医了。一个人跑到山上,搭了个棚子。自己种菜,天天黄昏,打赤脚走石子路,走两个小时。这回看见他,感觉他完全没事儿了!听说他现在每天打坐,念经。不吃肉,只吃素。人精瘦精瘦的,黢黑,还多健康的。

你们不晓得他为什么要抛家弃子?

那哪个晓得呐。外公说,各人的家只有各人晓得,各人的事只有各人最清楚。

世上还有这样的人,沈洁感慨,放着好好的一个家不要,非要做苦行僧。

莫说这些了。外婆说,今天,你不在家,哎呀,算了。她说着说着却不肯往下说了,欲言又止。

你说嘛。沈洁就知道她有事要说。

中午杨大个又跟你老汉扯了几句。不过也没啥子。

真的没啥子!外公附和道。

爸爸说外公外婆太幸福了,不像奶奶,奶奶一个人在老家太可怜了!杨洋突然奶声奶气地学着爸爸。

沈洁怒气涌上来:说他妈造孽,我说接过来,她在这儿又过不惯,语言也不通。怪哪个?

其实嘛,还是为房子的事。外婆轻声说。

沈洁不说话了。为这事吵过好多次了,每次吵完,两人也试着沟通,每次感觉都沟通通畅了,但过几天又变了。

买洋房的事是沈洁决定的,杨大个始终反对。他认为,现在这个三居室才住几年,临近市区,上班方便,而洋房不实用,说起来你有三层,但还不是只需要一层。装修又贵。再说上班又远,家里也只一台车。有一天沈洁去找谢芳诉苦,高桥也在,随口说,表面上你老公是不想从股市里把钱抽出来支持你,实际上那点小钱毫无决定权,所以症结不在他出不出那笔钱。高桥分析说,其一,那个房子虽说写的是你的名字,但是他装修的,这也算他在城里的第一套房,有感情,这种感情很特殊,尤其对一个农村来的家境不怎么好的人。其次,大个不像老沈你,基层公务员是稳定,但工资也相对固定,洋房对他——注意,是对他个人——来说过于高昂,有一种不可承受之重,造成他的不安全感更强烈。总之来说,高桥下结论说,不是说他不愿意享受更好的生活,而是他固有的意识使他目前还没有进入到享受生活的心理层面。这加重了他的不安感。

谢芳说你瞎掰掰什么呀?杨大个是你说的这样吗?你要搞清楚,沈洁可是川大的心理学硕士呀。你还教训别人?老沈惨然一笑,高大哥分析得对。高桥犹豫了一秒,又说,其实最根子上,是你们并没真正融合。婚姻把你们绑系,但相互没有融入。老沈接话,是嘛,搭伙过日子。高桥说,嗐,哪家不一样?大个吗,是少点情趣,但问题不是一个人的,你也有问题。感情跟股份公司一样,既然是股份制,那都要投入,至少有个平衡。还有,你得引导他有消费意识。你是准上市公司拿年薪加分红的,他心态不一样。再说你买房还不是觉得你同事都住洋房别墅,就像当时你买车是因为下属都有车了。他又不傻,只是弯没绕过来。我给你支一招,你说现在的小区没有环境,都是租户,不利于娃儿的成长;另外你说洋房那边配套有小学、幼儿园,对娃儿以后的教育很方便。老沈颔首说,确实,你要说是为娃儿好,他估计要换个脑筋的。他倒是特别心疼娃儿,像是他各人生的,比我亲。

沈洁把碗搁在桌上,说吃饱了。宝宝过来,妈妈抱抱。这时门被推开,杨大个走进来,高大的身躯写满狐疑,你们悄悄说什么呢?

怎么就悄悄了?未必你以为还悄悄议论你唛?沈洁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什么时候都记得自己。

外婆识趣地起身,端了桌上的碗碟,拿进厨房放到水槽里。

呃,你不是去找谢芳了吗?他知道又冒错话了,有点尴尬,愣了一秒,坐下來,沙发的绒面上顿时陷了一个大大的漩涡。赶紧转移话题,怎么,高老师还没回来?

她摇摇头。问道,不是拜托你给那边派出所联系一下的吗?

联系了呀,昨天下午就打过电话了。可是也没用。隔着省呢。他们不可能会专门派人去找的。你以为基层派出所总共有几个人?他笑了一声,你以为找派出所就有用吗。派出所要是这么有用,世界就太平了。

可是都三天了,高老师死活都不知道。把谢芳急死了。沈洁一脸愁容。

让你去找谢芳的时候仔细问问,到底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他说,你问了没有嘛。

问了。她说没一点预兆。

那就怪了。他站起来,从兜里摸出一包软天子,抽出一支叼在嘴里。杨洋在一旁叫唤,爸爸,我给你点。

点啥子点!沈洁用手按住娃儿,对丈夫说,去阳台上抽。

他于是往阳台走。到半截,又停住脚,回头说,不可能哇。高老师平常都是很和气的,也不是极端的人呐。再说……他们两口子感情也很好呀。

感情是没问题的,可是人不见了,这又是啥子道理呢?沈洁还想说什么,她的苹果手机铃声响了,是谢芳。

老沈,我想到了一件事。谢芳在电话里说,前几天,就去天堂坝的前一天,我开车,他坐在副驾驶。他一直惊叫唤。我本来就紧张,你晓得噻,新手司机本来就紧张,他老是埋怨这个那个,我吵了他几句。他说,你停车,把我放下来。天哪,你知道吗,当时我们在高速上,他说叫我停车把他放下来。你说他是不是神经病?!

现在不说这些,再说这个细节也说明不了什么呀。老沈说,除非还有其他的原因,你再想想?

之前在谢芳家,她已经仔细盘问过他有没有外遇的可能,有没有自杀的可能,这些都被谢芳否决了。外遇肯定不存在,这些年他从不晚上出门,从不单独在外过夜,再说他的手机,电脑都不存在秘密,包括QQ都知道密码,都是透明的。没这个可能。2007年他因为工作的原因抑郁过一阵,但很快就调整好了,之后回归单位,心态一直很好,顺风顺水,基本上达到了天花板,做到了体制外员工在体制内传媒企业能达到的最高职务。

再有就是,他有一次,你知道噻,有时我说话是比较快,比较冲,不经大脑,那次他说你知道吗,我只看见你的嘴唇上下翻动,我脑子一片空白,我突然有一种冲动,就想直接走下阳台。

他真这么说?

是的。但我这个人你晓得,我有口无心,再说,凭什么不能唠叨几句呢?家里是什么地方?不就是放松的地方吗?你想想在外工作本来就装得疲累不堪,难道叫我回家还继续装?

这不是装不装的问题,老沈笑了,你说话可不是快,是非常,很快!老实说,你脾气一上来,说话是很刻薄。搅拌机一样。

对你们也一样吗?谢芳顿了一下。

一样。老沈说,噢!搞半天你自己完全不知道嗦?

我承认。但我觉得,他是蓄意的,是报复。

这么说有依据吗?

有,我们刚结婚那阵,我刚刚才想起来,他说过,你信不信我等你三十五岁之后离婚?

老沈说,这是玩笑吧?他为了报复你花这么久跟你生活?我遇得到你!

还有一件事……

老沈正竖耳听着,谢芳突然说,等等,我有电话进来。晚点再和你联系。

喔!嗯,那你也不要多想了。应该的……没事,没事。你好生休息。

余晖把电话甩到床上,望着程仁德说,问了,还是没消息。

程仁德才从卫生间出来,头发湿哒哒的,阴鸷着眼,从餐桌上摸摸索索找到了那副近视眼镜,戴上后问,你刚刚说啥子?

我说高老师还是没得讯息!

她背着手解开拉链,裙子从身上掉下来,溜到地上。她的脸色看起来很不满,唉!我现在说啥子话未必都要讲几遍你才听得到嘜?

老了嘛,耳背。他侧对着妻子,嘴里嘟哝着。

哦,我晓得了。是不是因为觉得自己快老了,所以一天去找些九零后耍,跟她们耍是不是让你觉得年轻了?或者说,是不是你看我很沉重,所以要出去找找小清新的感觉?耍可以,随便啷个耍都可以。但有一点给你说清楚,不要贴钱就是。

你听他们打胡乱说!男人委屈地辩解道,你也真是听得进去?他们说你就信?这是他们故意说给你听的,晓得你脑壳是癌的,晓得你要上当。你说我好久贴过钱?我身上每天带多少钱出去你还不清楚?

又不是一个人说,人人都这样说。谢芳说过吧?老汪说过吧?她忿忿然,高桥也说过吧!嘿,和九零后耍有哪样好处?谁都知道你隔三差五去请小妹妹吃饭。你的私房钱我哪晓得藏哪里。我就想不转了,有啥子意思吔?你还不是看得到摸不着,光吃饭有啥意思?再说,程仁德,我郑重地告诉你,老子也不是没人追——你看我看烦了,稀罕我的人还多着。你想各玩各,也可以。

是,觊觎你的男人都排着队。你以为在磁器口排队买麻花呢?他使劲抹了一把头发,发泄自己的郁闷:狗日的!都是看戏不怕台高,果然被他们得逞了。要是给他们晓得我们在屋头为这个玩笑话吵的话,他们不要欢喜得河翻水翻?你记得哈,在外面莫说我们为这个吵。这个高桥也是,你说走就走嘛,非要搞这一出。我给你说余晖,你下回再也不要领队了。随便出个啥子事都脱不了爪爪。你看看这回,搞得我们好尴尬嘛!

唉,你啷个回事?还怨我嗦?余晖是真的动气了。我啷个晓得他玩消失吔!那些还不都是你的朋友,难道是我愿意同他们耍呀,我还少了人一起耍呀?我还不是看你面子!

程仁德把遥控板抓在手头,对着电视机,调了几个台,定在旅游频道,现在正播“大自然的秘密”。

这个死高桥,他狗日的尿遁了,自己去当神仙,留下我们一群人,焦麻了。好生生一个假期也废了,到处找,脚板都走痛了,一阵打乱仗。哎,尽给他擦屁股了。

让开点!

余晖冲洗完,裹着浴巾,抓起餐桌上的白娇子,又找到一个打火机,点上,一屁股坐在程仁德旁边,压到他大腿外侧了。

哎你温柔点嘛!他叫道,揉着腿。

惊叫唤个啥子。她说,当初你跟老子耍朋友时也不是现在这副颜色啊,那时黏乎的,妈吔,都把你不开,狗皮膏药,脸都不要。才几年啊,就死气沉沉的了。

我终于晓得高桥为啥子要消失了。他烦恼地抠着头皮,长叹一声。

你晓得,你晓得个屁!

我就是晓得。过日子嘛,哪个不烦?再说,高桥我还不了解唛?高桥就算我不了解,但是诗人我还不了解吗?我认识的诗人个个都是这种。

哪种?她吐出一个烟圈,轻蔑地看着他。

哎,喊你莫在卧室里抽烟嘛。熏死人,你这是秋(意为熏)腊肉哇,一个女人,一天像个男人一样,烟从鼻孔出来,前面有镜子,你去看看,好看吗?

喊你说话,莫扯远,拉稀摆带的。看不惯你这副奸像。

我奸像?他板着脸,想回击,又习惯性忍了,语气平缓下来,莫搞人身攻击好不好。正南齐北(正经)的,以后莫在屋头抽烟。这烟味散不落的,都藏在角角里。对娃儿不好。

哎!耍朋友时你还说我抽烟的样儿好看得很呢,说啥子?有媚态。

算了,老子不跟你鬼扯。实话告诉你,什么是诗人,就是崇尚自由不愿被束缚的那种人。

那你还不是写过诗?你还给我写过呢。

靠!我八百年前就戒了。程仁德急赤白眼的,跟你说了一万次,在外面莫说我写过诗。现在说你是诗人,那是骂你的!说你是歌乐山下来的,是神经病!不是恭维好不好。

别个高老师的诗确实写得可以,这是事实噻。

程仁德倒是赞同:主要是他一点也不疯疯癫癫。你看前些年,有个诗人为了出名,花钱请兄弟伙在报纸上发新闻,说自己在山上失踪了。一下就炒火了。

你说火了,我怎么没听说。

你又不是那个凼凼的,你啷个晓得?我都记不得名字了。

这就是呀,高老师我是记得住的。她抖了抖烟灰,可是,他写的那些诗,我都看不懂。

那你看个铲铲呀。他笑了起来,看不懂你还飞叉叉追起看?

但是我能理解啊,她说。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我读不懂,但我能理解。好奇怪。

有什么奇怪。他心烦意乱,下意识地伸手换了一个台,凤凰卫视,正在重播一个谈话栏目。

我觉得高老师确实可以。但他的老婆,就不敢恭维了……

他老婆怎么了,不比你强?程仁德和谢芳关系一直挺好,当即回击道。

你不觉得她很夸张吗?

哪里夸张了?她就是那种说话的方式。

哎,你跟我吵啥子?我说实话嘛。未必——你是看别人的老婆看起舒服些?

不是——我说!程仁德恼了,你说哪儿去了,龟儿死婆娘,一说别人比你好你就接受不了,搞些人身攻击。人家是比你强嘛,作为母亲来说,娃儿是各人带,而且带得很好。作为事业来说,也不差,在单位是中干。你看看人家,上班回家还要弄饭,做家务,而且饭还弄得好吃。你说你哪条得行?

你说的这些,我承认我不如她。但是,人家高老师在家也是什么都做啊。他家就是这个条件,没得老人带。哪像你,身在福中不知福!我老爸老妈帮你带娃儿,自己贴钱,一颗心都耗在娃儿身上,你还恶言恶语的。

嗐,我还敢恶言恶语呀?你言重了,余校长。程仁德酸溜溜地说,我在你家住恁个久,那是大气都不敢出呀。不管你妈把娃儿惯成啥样儿,天天喂饭不喂到吐是不收秤的。但是你看,我当面是从来不说的吧?

哎呀,好了,莫扯那些。你的气不是鼻孔出,是屁眼儿出。你不说?还不是阴着嘀嘀咕咕。她把烟蒂摁在烟缸里,摸了摸头发,还是湿的。你说,高老师会不会真的出啥事了?

出啥事?能出啥事儿?你说他要跳河,天堂坝那一截,水都只齐膝盖,淹死人都难。

那,他人怎么就找不到呢?

一个人,起了心要消失,那你怎么都找不到。你说要藏一个旁人是很难藏住,但要藏自己还不容易?程仁德叹息着,诗人的心性太敏感了。我老实说,诗人不适合婚姻,他们就不该结婚,家庭生活对他来说就是牢狱。最终是害人害己。

那未见得。她说,他们两口子一直和和美美的,男才女貌。

哼,这你就不懂了,这种东西就像癌细胞。它只是没发作而已,人人身上都有那个细胞。只是在等一个时机。

那你身上也有噻?她冷笑。

我当然,他说,我怎么没有呀。给你说,余晖,老子不下一百次想拔腿就走。我给你说,余晖,你跟你妈没得区别。

我妈怎么了?帮你带娃,万事不要你操心,回家就是热菜热饭,还生怕不如你意。你就这样说我妈?你说我妈哪样不好?再说我老汉跟她结婚快四十年,也没跑哇。

你看你老汉平常说不说话嘛?

怎么不说,又不是哑巴,他就是那种性格。

性格?还不是被你们这些婆娘逼出来的。跟你说不清楚。程仁德闭上嘴。

你走噻!说起来啥子心理专栏作家,你看你好些年,笔都没动过。最近的一本书还是老子帮你写了一大半。玩摄影就玩摄影,老是说装备不好,要买莱卡,你两个单反搁在屋头,都快锈了。你走嘛,你走了,我这边不要你管。你只管好前妻那边的那个娃儿就够了。

他马上示弱了,我走?走个毛。我是有责任心的,哪像高桥这狗日的,狠,有狠劲。

女人也倒吸一口气:我就奇怪了。按说,他那么爱他的儿子,对谢芳那么好,怎么可能就这样脱身呢?他舍得呀!

舍不舍得是他各人的事,他都不要了,你就不要给他操心了。

唉,老公。你说,是不是男女在一块反而没有同性在一起那么纯粹?比如老汪和小覃。

那当然是喽,他们没得我们这种烦恼,你想嘛,又没得娃儿闹,又没得家长掺和,还可以各耍各。你说是不是比我们愉快嘛?

你就晓得各耍各,终于遭暴露了吧!余晖微笑着,其实,我们也可以的。你放心,我不得拉你后腿。你要在外面有个啥想头,通知我。我还可以帮你把关。

哎呀!你说些啥子,二六不挂五的。我跟你说得清白吗?我的意思是,他们那种爱是最直接的,不受牵扯的。你看看我是跟你结婚吗?我是跟你爸妈,跟你七大姑八大姨结婚。

那你说,他们为什么不干脆出轨算了?她眨了眨眼睛,有点好奇。

你以为你生活在欧洲哦?那是割卵子敬神——神也得罪,人也遭罪。你要搞清楚,我们是在一个文明古国。不要看城市搞得跟欧洲一个样,人心还是农耕社会的。程仁德一心想结束这场对话:早点睡,明天一清早就要开会,书记要作报告,我作为秘书是不能打瞌睡的。再说一遍,不要说我是作家,诗人,摄影家。以后莫说这些,老子是有正当工作的。

滚,我比你起得早几个小时好不好!我六点半就要到校,天天如此!我都不说。你叫什么苦。她叹息着,你的日子实在是过得太悠闲了。

悠闲也好,不悠闲也好,我不跟你说话了,我自己睡行不行?

睡嘛,好难得我们两个人回自己家睡。

她的声音温柔起来,把睡衣解开,趴在他肩膀上。哪晓得他借势一推,余校长,真的,我明天要早起哇!

她横了一眼,把敞开的睡衣重新裹起来。声音严厉,关灯!

在楼下等了好久,小覃才看见老汪圆滚的身躯从一辆出租车里钻出来,怀里抱着一大摞破烂——不管老汪揣回来的是何种说起来就眉飞色舞的宝贝,对小覃来说,都只是一种:破烂。

他还是帮他接过这个黑色的布袋——沉甸甸的,似乎是书,还有一些坚硬的凸出物,他问,是啥子?

几套书,还有十几个手工饰品。

你说你,老同事上十年没见,好心好意请你去家里作客,你却又吃又拿,好意思嗦。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不拿才叫没意思!知道吗?你们这些年轻孩子呀,真是不懂什么叫“珍惜”。对他来说,这些东西都是废品,我是帮他们解决库存,释放垃圾。而且这些东西放他们家,迟早要甩,甩下楼还要花力气。但是存在我這里就是宝贝。要不,我怎么称得上是收藏家呢?

什么破玩意,还宝贝!也就你这种财迷豁眼的人,天生喜欢占人便宜。

老子懒得同你两个讲。来,扶我一下,嗐!腰椎间盘又不行了,胀得很。他把手臂搭在小覃肩膀上,小覃一只手提着沉重的袋子,一只手揽着他,你说你糖尿病都三期了,还喝,不要说我不提醒你,再喝,小心喝死你!

小覃声音比较尖利,一旦高声抱怨起来,声音就会越飙越高,带着金属的质感。

呸,呸!乌鸦嘴!我死了对你有啥好处?好话不会说一句。他佝在电梯口,喘着气指示,按三楼,先到工作室。把东西放了。

三楼是老汪的工作室:一个五十平米的套间,摆陈着他数十年的收藏品,上百幅字画,各种姿态的长江石,土瓷青花罐摆在四个博古架上,占满了整整一面墙,还有三面书柜,摆陈着他在中兴路淘来的各种旧书。通往阳台的过道,被布置成他的工作台,上面搁着笔墨纸砚,清晨用来练字的。阳台外则是另一番景象,那里百多平米的平层被他弄成一个花园,是他按照计成的《园治》和李渔的《闲情偶寄》为学术指导来建造的,用花墙,楼阁,水池,竹子,奇石,异花,巧妙地切割成了一个空中花园。尽管老汪被称为“城中财子”——实际上“财迷豁眼”只是他贴给各人的标签,他可不财呢,几乎每周都要开一桌流水席,他跨的那些界多,朋友纷纭,加上他的私家菜做得不错,尤其是他的十几个土坛果酒——可谓一绝,这个花园成了媒体界,收藏界,书画界……各色人等排宴欢饮的场所,因而在城中小圈子里颇有声名,连华尔街日报的驻华记者都来看过稀奇。

放好搜刮回来的玩意,上楼,洗浴出来,酒也醒得差不多了。他突然想到了高桥,问小覃有没有最新消息。

小覃神秘地笑了笑,说刚刚在微信上问了谢芳,还是没有。小覃是广东人,比老汪年轻二十多岁。

真出事了?老汪的脸色肃穆起来,我眼皮跳了一整天,右眼。

呦!你跟高老师真是心有灵犀啊。小覃撇了撇嘴。

说些啥子哟!一个好朋友突然就离奇消失了,几天了,现在他是死是活都不知道,老汪咆哮道,你说说,我还能不想想呀?

小覃也觉得这玩笑开得不是时候,拐进卫生间冲澡,任他在卧室里发飙,发泄心中的块垒。

洗完澡出来,小覃吓了一跳,这老家伙沉默地坐在单人沙发上,脸上是湿的,仿佛在淌泪。

哭了?他好奇地摸他的脸。

老汪把他的手指甩到一边。

嗬嗬,真哭了呀,这么伤心是为什么嘛?小覃说,你越来越脆弱了哦。我没别的意思,高老师不见了,我的心情也不好。

你以为我是为他?是为你!老汪黯然,我发现跟你沟通起来就是恼火。你们这些年轻娃儿,蹲在家,一天就晓得抱个手机,出去旅行,无非就是换个地方耍手机。你们对身边一切、对除了自己以外的一切都不关心。你们不晓得人情,不需要感情,不像我们这一代,我们小时候,连请客吃饭,都是各家各家去借的碗,客人来了,紧着最好的东西拿出来,哪像你们这些娃儿哟……

是、是,你老师教育得对。我太年轻,还不懂你们人间、你们这些大人的事。小覃知道他火气来得快去得更快,能沟通说明气已经消了。笑道,还是谢芳说得对,你应该跟高老师过,你们简直就是一类人。一片肉掉在地上都要捡起来吃,灰都不吹一下。

好好一片肉掉在地上就不要啦?落在地上沾点灰又咋个了嘛!他音量又高了起来,你们这些孩子呀!完全是娇生惯养长大的,根本没有经历过饥饿年代。

是呀,所以你成年后拼命吃肉,尤其是吃肥肉,把自己也吃成一个两百斤的大胖子。

那是以前!现在老子已经瘦成一道闪电了。

好吧,一百六十六斤的闪电。小覃从书桌上摸到点心盒,打开,捡了几颗松子,递给老汪,他推了一下,小覃就直接塞到他嘴巴里。

所以说嘛,你说得对,我们价值观不同。你是地上的狗屎都要捡起来吃,还要趁热。我们年轻人的文明程度是要高些,哪是浪费啊,是珍惜生命。

珍惜生命?那你一天三顿可乐?

嘿嘿,可乐比起酒,哪个的危害更大?

呸!你根本不懂,老汪把松子壳壳吐到手上,酒是一种文化。可乐是个什么鬼东西嘛?

可乐也是一种文化,年轻人的文化。

老汪越气愤,小覃就越是要跟他卯起,绝对的不丁对。

嗨呀!你看你,你妈老汉出了那么多钱,把你送到大学,蹲了四年,结果你屁都没学到,就被美国人洗了脑了。你,你这还不是价值观的问题……老汪手指头点了点小覃,想说什么,突然就卡壳了,想说什么,怎么也记不起来。

哎呀好了好了,我们两个就莫扯了嘛。小覃说,高老师这一出,搞得我也烦躁。他到底是哪根筋不对?你倒是说说?嗳,对了,你还记得不?上回,我们一块走荆州古城,晚上,两口子为啥子闹起来,闹得恁个凶,高老师半夜摔门就走了,最后还是我追回来的。

你以为是你追回来的?他在前头慢慢走,等你去给他找台阶呢。

对头。小覃哈哈大笑,还是你了解他。但是这次又没闹,又没扯,一点迹象都没有。你猜一下呀?

哼。我是责任媒体,才不会乱说。老汪摇摇头,再了解他,也只是从我的角度,毕竟不是他本人。

对了,老沈,小覃放低声说,老沈说高老师可能是遭了。她查了下新闻,说天堂坝那里之前出过这种事故的。一个游客在溪边撒尿,土块突然松陷,就栽下去,被溪水冲跑了。

唔!不可能!老汪使劲摇头,腮帮子上的肉一甩一甩的,你说的恐怕不晓得是涨多大的水!

但是我们去的前一天也下了暴雨呀!

要学会用点脑子,不要用嘴巴思考。高老师是江边泡大的,淹死?我们都淹死了他都不会死。

那就奇怪了,未必是被外星人掳走了?

有可能噻。老汪说,他不老是梦想当隐士吗?呃!对了,有一次,你还记得不?我们去北碚,在金刚碑?

咋了?

那次,我们在荒山发现了一栋庄园,一个废弃的院子,里面的房子塌了一半。他当时说,要是能够留下来做个庄主,也不错啊。

高老师就是这种人,每次出去耍,看见废弃的粮仓他说可以搞创意市集,看见老院子他说可以作民宿,看见农村的房子他说想来做农家乐,问题是,他总是说,想法一万个,永远都不做。小覃哂笑道,但是这跟他失踪有什么关系?

有啊,你还记得不?在天堂坝,吃饭之前,我们到客栈的后门走了一截路,发现了一栋木楼,二层的,干干净净,但是没人。

我记得,记得。小覃说,我跟高老师一块发现的,进屋的时候,还看见一条蛇,乌梢蛇,好吓人。我们上二楼,一对蝙蝠突然就满屋乱撞,好大的一对蝙蝠呀!

对头!老汪说,我马上给杨大个电话。请他给那边派出所的打招呼,让人去看看。你想想,我们找了这么久,一点信息都没有,他不在那栋楼里,还能在哪里?

现在?你晓得几点钟了你就打?你果然是一个自私鬼,想起什么就是什么,也不顧别人的感受。

我自私?人命关天呀。老汪腾地从床上坐起来,亏你说得出来。

他恨恨地划开手机,我这就打。可是,他翻了半天,才发现自己根本就没存杨大个的电话。

现在我才知道,高桥的消失或说失踪的高桥,已经不是一个让我羞耻的事件而是一种悲剧。

谢芳打完这行字,停顿了几秒,发送出去。

何以见得?

一个男人很快回复过来。

什么样的悲剧,什么样的后果,我也不知道,说不清楚。反正挺悲剧的,就像被人种下,享受各种爱抚后,又被连根拔起。

突然的自我。

什么意思?

这是一首歌,一个台湾摇滚歌手的。没什么意思,只是突然想到了。我觉得这个突然的事故让你,或者也让他找到突然找到了一种自我。

没看出来,你也蛮擅长分析。

我也没想到你会告诉我这件事。

都已经是悲剧了,也不怕多让一个人知道。你知道吗,上午单位打电话来,说工会要派人来看望我。看我什么呀?看我丢丑?看我是怎么把老公搞丢了,还是看老公怎么不要我了?

你自尊心太强了,不要把人都想这么坏。

其实我已经是个笑话了。

那你也应该是一个很好看的笑话。他打了一个笑脸。

她正准备回话,可是电话屏幕突然亮了,她犹豫了片刻,摁了接听键。

昨晚上不是说有事告诉我吗,后来你没打来,我也没好打扰你。老沈一边说一边喘气,好像在走路。

有这事吗?谢芳想了想,说,对,正想说的时候,余晖打来电话,我就掐了。

你是不是想到啥子线索了嘛?老沈的声音稳定了许多,显然是找了个清净的地儿,歇住了。

倒也算不上什么线索,就是突然记起来——不久前,他出去跟几个朋友喝酒喝得烂醉,被人送回小区,喊我下去接,我看他吐得全身都是,人事不省,心里烦躁得很,抬手就给了他一耳光。

啊,你打他干嘛吔?

他根本不知道,我也没告诉他。

不一定哦,再说他朋友不会告诉他?

随便了。一个烂人。

嗐,别老是这么说,你们家高老师人还是很不错的,对你又好,又疼娃儿,人也幽默,情趣也不缺。你还想啥子噻。

那是你这么看,你说的我都承认,我自己也觉得跟他做朋友比做夫妻强。

哎呀,不翻旧账了。是这样的,上午,李老师给我打电话,说我们当时搜寻高老师时遗漏了一个很关键的地方,就是……你也没去过,我也给你说不清楚。这么说吧,杨大个上班后就托了一些关系,找到了一个熟人,给当地派出所沟通了一下,让他们今天去排查一下。说下午就能回话。

谢芳听着听着,突然觉得这事已经荒谬得跟自己无关了。仿佛在听一个熟人的故事,那种切身的愤懑之感,经过这三四天的煎熬,在此刻,暂时地,奇迹般的消失了。

重要吗?

谢芳回了一句,反倒让老沈愣住了。

怎么不重要呀,只要平平安安回来就好,一个完整的家,比什么都强呀。

他回来,这个家就完整了吗?谢芳说。

哎,给你说不清白。你好好休息一下,待会再说。

老沈挂线了。

随后的整个下午,她都在疯狂地做家务,拖地,擦玻璃,整理杂物,分拣垃圾。做家务能减压,这是她很早在买第一个房子时就体悟到的经验。中间,小覃,程仁德打来几个电话。她都接了,她知道他们的电话没别的意思,只是问个讯息,表示安慰。

她一直等杨大个来电,偏偏那边一直没有回信。这让她又开始焦躁起来。晚上,谢芳给自己下了一大碗面,吃的时候才发现手指在发抖,身体已经饿得脱水了但心理上还是饱的。

吃完后她不想动,碗碟也懒得收拾。靠在沙发上,不知怎么就睡着了。晚上她被手机的提示音惊醒了,她迷迷糊糊地拿起电话——是远在海边的夏令营领队张老师。下午她曾打电话过去,没人接。她在微信里留了个言。

夏令营虽然原则上禁止父母骚扰,但也专门建了一个微信群,每天直播孩子们的各个时段的近况。张老师单独给她传来了几段视频,又聊了一会,确认孩子一切都好之后,她退出对话框。发现他给她留了十几条信息:

是不是我说错话啦?

他是什么时候加上的,是谁先加的谁,都记不清了。看照片,是蛮符合自己的审美观的,瘦,高,干干净净。有点像那个初恋男友。初恋男友其实也在她的微信里,但几乎不聊了。加的时候还是感觉惊喜的,只是发现,时隔十多年,两个人的立场,生涯,环境彻底迥异,除了薄雾般的一点回忆,几乎就没语言了。这个人不同,虽然陌生,但是聊得比较投机。他說这是陌生的缘故,没有顾忌。可她觉得,主要是他很会聊天,经常是感觉被他带着带着就带进去了,偶尔说点暧昧的话语,半真半假的,心旌摇荡的。而这种距离又让她觉得安全。

我刚一直在忙。她回复说。

有消息了?他问道。

依然没有。她接着写道,已经第四天,我已经确信,这不是怄气,不是游戏,是真的出事了。

如果真出什么事,你准备怎么办?也应该打算了,至少在心理上要有。

朋友请当地派出所派人今天去重新排查了,她看了看表,已经接近晚上八点。但现在还没有回话。

我记得你说他很怕死。

我是说过,但我们又真的了解谁呢?

哪怕是自己身边最亲密的人?

哪怕是!

沉默一会儿,他发来一大段文字:美国,中西部地区,一个不算小的镇子,有一个叫弗利卡夫特的男人,某一天离开他的办公室去吃午饭,就再也没有回来。他和人约好那天下午四点后打高尔夫球,但他失约了,这约会是他在出门吃午饭前不到半个小时主动订下的。他的妻子和孩子再也没有见过他。

哦?她回复说,等等,我记得高桥写过一首诗,情节完全一致。

她很快从网上搜索到了,对他说,标题是——失踪的人。我发给你看看:

一对情人去首饰店挑选婚戒

男人接了个电话

匆匆离去,她没等到他回来

我是说,一直没有

他和朋友在餐厅吃饭

中途,对方说去一去卫生间

那应是一个黑洞

因为他再没见过这个朋友

清晨,一个幼童在门口

轻吻父亲的面颊,每天如此

但这天之后,他再没机会

与父亲告别

那些失踪者一直活在

某种深刻的回忆里

事实上,每个人可以做的是

从别人那里消失

或者离开自己

确实,很相似!他附上一个惊异的表情。接着说,那个男人,其实和妻子的关系还不错。有两个孩子——都是男孩,一个7岁,一个4岁。郊外有一处大房子。他消失的时候,名下的产业有四十万美元左右。他的公司业务状况很有条理,有很多没处理完的事项,一切证据表明,他并不是有准备地消失掉的。而且有一笔即将给他带来可观利润的交易,原本就预定在他失踪后第二天成交。他离开时身上最多有五六十美元。警察根据他的生活习惯调查了一番,排除了犯罪,或情人的可能。这之后,他妻子几乎每个月都到警局去问询,可是警察爱莫能助。于是她在警局大吵大闹一番后,自己四处打听——凡是有可能出现或听说有他消息的地方,她都去过。可是并无结果。

要是我才不去找。她说。

可是她找了十几年,在不抱任何希望甚至都忘记这回事时,她遇见了他。一天,她和长子一家人驾车沿着西海岸旅行,旅途结束后驾车回来,在临近的一个镇上歇脚,孩子们在餐馆里,她独自出来散步,这地方她来过好几次,几年前有人告诉她在这里发现过她丈夫,就像另一些人说在其他几个镇上发现他丈夫一样。毫无收获。这个镇子很小,在她看来也没多少变化。只是,她散步到加油站时,蓦然发现了一个弓着背给汽车加油的背影。

是她丈夫?

是他,事情其实比所有的猜测都要简单。他遇上的是这么一回事。那天,他去吃午饭,路过一栋在建的办公楼时,一根横梁或是钢板从八九楼高的脚手架上掉下来,砸在他旁边的人行道上,和他就差那么一点点,不过,虽然没有被砸中,但一小块破碎的人行道砖跳起来,击中了他的脸颊。幸好,只是擦破了皮而已。之后,他甚至没怎么思考,下午就去了西雅图,然后坐船去旧金山。几年后又漂泊回到西北部,在原先那个镇的附近——现在这个镇子——安顿下来。

听起来像一个悲剧。说完,她警醒地察觉,这个故事有她不理解的结局。

对,更让人不可思议的并不是这段巧遇,而是——这个女人发现,自己丈夫在这个镇子上,过着跟之前毫无差别的生活。他重新结了婚,育有两个孩子,听起来他的第二任妻子和自己是同一类人。对高尔夫和桥牌的兴致比较高,热衷邮购新口味沙拉食谱。

他对自己的行为有解释吗?忏悔吗?她忍不住追问道。

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并不感到抱歉。他说自己留下了足够的财产。他唯一困惑的是如何解释这整件事情——他说那个横梁掉下来时自己被吓呆了,但更多的是震惊而不是害怕。他觉得就像有人突然把生活的盖子揭开,让他看了一眼里面是什么样子。他意识到只有离开才能打破这种固有性。

我还是无法理解,就因为一根横梁?

对呀,但他后来的生活才是整个故事里我觉得最有意思的部分:那个从天而落的横梁让他觉得离开是合理的。之后没有别的东西掉下来,他又开始适应没有东西掉下来的生活。

你是在哪看见的?

记不清了,可能是《读者文摘》,也有可能是某一本小说。

我还以为是真实的故事。她长吁了一口气。

恕我直言,我觉得小说没有人生真实。他打出一个笑脸。

你这故事我想起了刚做的一个梦。她说,有很多梦,做了就忘记,但这个梦,记得特别清楚,特别真实,就像真的一样。

高桥失踪后第三年。

一个同事突然表情神秘地告诉她,他见到一个人很像高桥。但是同事讲述时表情很怪异,似乎有些东西说不出口。最后他说,算了,也许不是他。

她仍然独自开车去了同事说的那个地方,方才理解为什么同事欲言又止。那是与重庆挨界的一个县城,城外不到十公里有一个古镇,景区外是新修的商业区——沿着一条短短的盐茶古道,现在这个商业区比景区还热闹,是很有名的乱吼一条街,也就是说,这条街上除了餐饮,小卖部,剩下的全是酒吧,KTV。当地人一般是不会到那去耍的,当然,说的是那些正派的当地人。这条街说白了就是一条红灯区。天黑后,谢芳才敢走进去,在一个僻静的牌坊下找个石凳坐下。同事说像高桥的那个人,就是牌坊附近一家酒吧的老板。他记不住名字,只知道牌坊,不是左边就是右边。

她躲在暗处朝亮灯处打望,眼前人来人往,酒味和吼声弥漫在这条翻修的古道上。蓦然间,一支手搭在她肩上,她吓了一跳。一个年轻人,比她年轻上十岁,喝得醉醺醺的,问她,陪唱不?她忽然意识到,这个娃儿把自己当陪酒女郎了。我有那么年轻吗?她反而没有惊惧,而是笑了。那个娃儿伸手拉扯她时,她勇敢地反抗起来,朝着他胫骨狠狠地踢了一脚,他杀猪一样叫了起來。她飞快地逃开,可他马上赶过来,从背后抓住她的衣服,随后拽住她,掐住她的脖子。就在她差点无法呼吸时,听到一声闷响,那个娃儿松开手,硬硬地倒了下去。她回头一看,惊呼道,高桥?

高桥?那个男人扔掉砖头,说,什么高桥?

她盯着他,从头到脚,从下往上,不敢置信,除了声音不那么一致,一切都称得上神奇,太像了。

那个男人把她领到自己的酒吧,给她一杯开水,她说,有酒吗?他就给她换了一瓶瑞士白啤,说就喝这个吧。她说不喝啤酒。男人跟她对视,觉得她不会放弃,于是打个响指,喊小二倒了一杯鸡尾酒给她。

她喝了整整一杯,有点眩晕,鼓起勇气说,我能看看你的腰吗?高桥年轻时得过一种罕见的皮肤病,民间称为蟒蛇缠腰,如果那一圈溃烂合围了,人也就救不活了。后来他在民间中医那里治好了,可是,腰上的疤痕却留了下来。他想了想,把衣裳脱了,站起来,转给她看,没有,一点儿疤痕都没有。

不是,她喃喃道,可是,太像了。

那晚上他送她回住宿的酒店,然后留了下来。她觉得跟他做爱的感觉很奇异,既熟悉又陌生,她感到一种喷涌的快感,连自己都吃惊。

结束后他们没睡,而是聊了一整晚。

她讲了自己的丈夫不翼而飞的事,他默默听完,告诉她,其实我也跟你丈夫一样,只不过,我是从另一个女人那里跑出来的。

天亮后,我把他留在房间,开车回了重庆。

她说,这个梦就是这样,非常清晰,非常完整。

这个梦是你的强烈的潜意识的自然反映,这是在告诉你自己,你,已经跟丈夫告别了。并且——

他继续发送消息说,你有很多的欲望。

从没满足过!她大声对着屏幕说,寂静的空间突然出现自己的声音,让她吓了一跳。

我记得你说,最喜欢的亲密是拥抱?

是从背后,被拥抱着。她更正道。

你欲望是这么多,但你又如此缺乏安全感。

大概吧。

让我去看看你。

不。

为什么总是要限制你自己?你现在需要一个人陪着你。

我只需要一个人呆着,偶尔隔空说说话。就像现在。

我就在你附近,讓我去找你。

不。你在哪?

我在戴斯酒店这里,离你的小区不远,你的小区门口有一个立交桥,立交桥一侧是一个广场。

她真的吓了一跳,心脏剧烈跳动,血液上升。

放心,你没有危险,我只是想陪陪你。这种时候你需要有人在身边。你就把我当成一个道具就好。

我要关手机了。她呼吸急促,感到很焦虑。

别关!我……

可是她已经受惊了,慌乱地退出微信,摁了关机键,快步走到阳台上。她想竭力平复自己的情绪,可是点烟的时候发现自己的手指正在发抖。她狠狠地吸了几口,渐渐恢复过来。都是幻觉,幻觉。她这样想。

此刻,阳台外一片静谧,百鸟飞走,聒噪的蝉也睡了,只有虫豸轻微地鸣叫,树林里的热气一点点被夜晚稀释,突然树叶摇荡起来,一阵风不知从何而来,迅速经过她的身体,她的裸露的那部分皮肤感受到了夏天的善意。就在她闭上眼享受此刻的凉爽时,门外传来嗵的一声。

她赫然回头,凝视着自己的房门。

嗵。

又是一声。

她待在黑暗中,手臂麻木。她作了一个深呼吸,穿过客厅,走到玄关时,奇怪的一幕发生了,她听到钥匙伸进锁孔的声音,她盯着门把——它缓缓旋转起来。

责任编辑 欧阳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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