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地(四章)
2017-06-06陈霁
涪江以东
涪城或者绵阳
那时的刘备才五十出头。他在荆州已经站稳了脚跟,又新娶了孙权的妹妹做老婆,春风得意。英雄与美人互为因果。本来荆州已经垫高了刘备的期望,怀中美人又更加鼓胀了他要在这乱世叱咤风云的雄心。按诸葛亮的设计,他还必须据有更富庶、幅员也更辽阔的益州。这天府之国才是他问鼎中原、触摸龙椅的真正基石。依刘备这时的条件,想益州与癞蛤蟆想天鹅肉也差不了多少。但偏偏上帝就要让他心想事成,为他安排了一个戏剧性的情节:益州牧刘璋恐惧汉中张鲁,更恐惧已经据有中原的曹操,经张松、法正这两个内奸一鼓动,居然主动请刘备入川帮忙。于是刘备到益州来抢地盘还顶着个匡扶正义的光环。他从荆州启程,溯江西进,由长江而嘉陵江,再涪江。
他的目的地是涪江中游的涪县。
涪县设于汉高祖初年。城郭土筑,斜斜地耸立在涪江东岸,龟山半腰。城实在太小,只有一道面河而开的西门。城里格局也显得零乱无序,近似村落。即使这样,搞政治显得外行的刘璋还是留了一手:他没有安排刘备入城,而是让他屯驻城外东山。其实这时的刘备,心思早已直奔主题,并不在乎细节。他在前呼后拥中登上东山之巅,视野里尽是青山绿野,涪江以及支流安昌江和芙蓉溪,三江交汇,蜿蜒地流淌在丘峦环抱的冲积平原上,勾勒出几条优美的曲线。他按捺不住心中的狂喜,挥鞭一呼:富哉!今日之乐乎!
这句话当时没有人听懂。就像那次与曹操“煮酒论英雄”一样,他老实忠厚的表像,胶泥一样将不小心露出的破绽修补得严丝合缝。作为一个有野心的军阀,他早就研究过益州。但真正踩到益州的土地上,这还是第一次。他没有想到,益州辖下的一个涪县也如此富庶和丰饶;他更看出,这里的山川险隘是成都最后的屏障,为兵家所必争。这时,他眼中的涪县已成为缩小版的益州,对刘备扮演着一个诱惑者的角色。如果说,先前要他对同门兄弟刘璋下手还有什么顾忌的话,现在摆在面前的一个涪县,已促使他下决心彻底扔掉那张仁义道德的羊皮,对刘璋露出利齿。
至此悬念全无。涪县后来顺理成章地成了刘备夺占成都的跳板,再后来成了诸葛亮、蒋琬和姜维北伐中原的大本营。
不过,涪县也罢,涪城也罢,只是这个城市的乳名。作为蜀中军事重镇和交通枢纽,它很快有了一个更正式的名字:绵州。近代,人们又将绵州改称绵阳——这与许多中国城市一样,遵循了山南水北为阳的惯例。
绵山之阳。
以一座城雕昭告天下
作为四川第二大城市的绵阳,已经有了很高的知名度。但是,很多人并不知道,在国家层面,绵阳的分量其实不是工业,不是GDP,而是科技。以中国工程物理研究院、中国空气动力中心和中国燃气涡轮研究院为代表的一批科研院所,是共和国的独生子,在一些领域里代表着中国甚至世界的水平。不少省区的两院院士还是空白,绵阳却有二十六位之多。
一九八三年九月,涪江东岸,昔日涪县城址西北。荒坡上树木葳蕤,阵阵秋风摇晃着草丛上铺开的地图。在众人期待的目光里,开国上将张爱萍将手杖朝周边指指点点,然后重重地戳在脚下。“839工程”,即科学城建设项目,就此落地。这不但影响绵阳,也让世界在后来感到了分量。
科学城是绵阳境内的城中之城。现在,到这里参观常常是我招待外地朋友的一道大菜。从主城区过涪江,上桑林路,沿一條林荫大道北行几公里就是。在一个中等县城规模的范围内,道路纵横交错,楼群被绿荫和草地掩映和包围。公园、学校、商场、银行、酒店和医院,偶尔还可以看见教育、工商以及公检法机关的牌子——这似乎与一个普通的市设区无异。
但是,在科学城核心部位,一座不锈钢雕塑,宣告了它的与众不同。一个迸裂的球体,核心里一枚金球光芒四射,显示出冲击波一样的能量。谁都看得出来,这是具象化的核裂变——这里的主人,通过一座雕塑将自己的使命昭告天下。
与此不远有一个展览馆,它揭开了中国研制核武器秘密历程的冰山一角。甚至,我还多次在这里触摸原子弹。它们就摆放在展厅里,分别是东风3中程核导弹、东风5型洲际导弹和潜射导弹。每次走近它们,我都忍不住要抚摸,白色或暗绿色的弹体光滑而冰凉。明知道里面的核材料早已去除,内心依然会受到震撼。因为,它们曾经是中国的镇国之宝。
东风3,或者东风5,不过是中国核武库里的最早期型号。中国不搞军备竞赛,但是我相信,我们的核科学家们一定在技术上紧追超级大国。他们研究核武器,也研究最尖端最前沿的新概念武器,不断更新换代,足以让中国昂首挺胸、气定神闲地面对波谲云诡的世界。
科学城是两弹元勋邓稼先生前工作的地方。它拥有12个研究所,近万名专业研究人员。其中,两院院士也有二十来位。周末的街头,那个拎包匆匆走过的中年男士,那个提着菜篮从市场里出来的老人,说不定,就是当今中国甚至是全球某一领域的权威和泰斗。
本世纪初,我工作在游仙,刚刚开始文学写作,曾经有杂志社约我写科学城里的科学家们。他们承诺:作品先连载,然后出单行本,在人民大会堂搞首发式。可惜,我那时工作太忙,首先采访就是我根本无法完成的任务。
于是,那些传奇的核科学家们,与我擦肩而过。
东津古渡
绵阳三江六岸的地理,注定多桥。从涪江上游的铁路桥到经开区一线,涪江上的跨江大桥就有七八座之多。它们是粗壮的骨节,支撑着这个城市的发育和成长。
半个世纪前,这里是没有桥的。当年贺龙坐着美式吉普,率大军进入绵阳时,也走的是一座临时搭建的浮桥。再上溯,芙蓉溪与涪江交汇处的东津古渡,一直是蜀道咽喉,控扼着四川盆地南来北往的陆路人流与物流。
就绵阳这个城市而言,针灸始祖涪翁,应该是第一个被历史记住的人。他是为避王莽之乱来到涪县的,隐居,是真正的隐士。他在东津渡口结茅为庐,经常在河边一座黄斑石上钓鱼,与世无涉。涪县民风淳朴包容,人们只以稍许狐疑的眼光看了看他的鱼篓,鲫鱼,鳜鱼,白条子,都有,与普通渔夫无异。于是,攀谈中一个“涪翁”的指称,被人信口扣到他的头上。一次,他偶然得知邻近的同龄老人重病,他闻讯上门,摸了摸脉,用一根针在身上几个地方扎了扎,如是几次,老人居然康复如初。这下,他没有办法与世隔绝了。病人纷纷上门,他开药,更多是针刺,手到病除,被传说得如同神迹。他将针灸绝技传给徒弟程高,程高又传郭玉。神奇国技,终于普及,造福中华大众。
与涪翁相比,杜甫的名气就大多了。古时的歌舞演艺是登不了大雅之堂的,甚至视为下九流。那时人们追星,追的是高雅的诗歌明星,比如杜甫等。杜甫已经是如日中天的诗歌巨星,连严武这样的高官也是他的粉丝。西川节度使严武是一方诸侯,逃难入蜀的杜甫,在成都主要是由严武罩着,所以严武奉旨回朝述职,杜甫送别,一送就送到绵州,送过东津渡口。
严武的马队刚刚消失在炕香铺驿道,杜甫一转身就听到了严武副手徐知道反叛作乱、成都乱成一锅粥的惊人消息。这成都是回不去了,就暂时羁留绵州吧。那些天,他一个未老先衰的半老头子,寄人篱下,忧国忧民忧妻子儿女忧心如焚,常常夜不能寐。但是,只要出了门,徜徉在东津渡口,涪江岸边,芙蓉溪畔,他就可以安静下来,激活诗性。他在这里写过很多诗篇。其中,他那些路边速写式的诗歌最让人喜欢:
绵州山水之东津,
鲂鱼 色胜银。
渔人漾舟沉大网,
截江一拥数百鳞。
——《观打鱼歌》
苍江鱼子清晨集,
设网提纲万鱼急。
能者操舟疾若风,
撑突波涛挺叉入。
——《观打鱼歌》
离开东津,不远处就是绵州公馆,也就是驿馆,官办的招待所。想必杜甫当年也常常在那里小坐,怀想曾经过路的那些名人,包括李白。
绵州人李白,他的故里青莲场,距这里不过半天路程。少年李白意气风发,拜在著名纵横家赵蕤门下,准备日后出山兼济天下。他去盐亭赵家坝拜师,必然经过东津渡口中转,往返之间留宿绵州公馆,招朋唤友,结交名流,那也是大概率事件。十八年前,杜甫与李白相逢洛阳,一见如故,同饮同醉还携手同游,度过了一段彼此难忘的美好时光。现在,在李白的故乡,如果李白也在,继续同游,那该是何等美事!然而,兵荒马乱,今天的李白又栖身何处?
白也诗无敌,
飘然思不群。
清新庾开府,
俊逸鲍参军。
这是他在成都思念李白时写的诗。在绵州的日子里,想起李白,他就想起并吟诵这些诗句。
两个诗歌泰斗,性格、诗风甚至价值观,都大相径庭。他们不但没有文人相轻,而是彼此尊重,真正的惺惺相惜,这是文学史上难得的佳话。清末,将这个古老驿站改为“李杜祠”,也许,这是李白家乡的文化人才可能想出的创意。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文艺青年陈霁刚从江津调入绵阳,几乎同时就知道了这些故事,这些诗。那时的芙蓉溪虽不像古时遍植芙蓉,但溪水清澈见底,水中游鱼历历可数。河床曲折,溪岸蜿蜒,溪水流淌得自由、任性。两岸尽是苍劲的老柳,疏朗的杞林,河滩湿地铺展着绒绒草缕。傍岸有很多嶙峋山石,上面鸥鹭翩翩而飞,像是来自古代的诗词。曾经写过一篇很矫情的短文:
芙蓉溪因为诗仙、诗圣而饱蕴诗意。于是,我从溪中掬起一捧水,高高举过头顶,对着金灿灿的太阳,让溪水指缝间涓涓滴下。我想,待蒸发了水分,一定有许多诗的晶体留在手心。
而今,芙蓉溪已经“进城”了,自然的河床没有了,野逸的溪岸没有了。岸边以“芙蓉”命名的楼盘密布,车水马龙,霓虹闪烁,照耀着装飾了雕花栏杆和石砌堡坎的芙蓉溪。
当然,这是另外的时代,另外的芙蓉溪,也是另外的生活。我也跟着时代“进化”了,常常爱坐在岸边的芙蓉汉城,喝茶,也喝酒;聊高大上的文学,也聊形而下的俗事。
捧着茶杯,我在某一瞬间突发奇想:是不是可以考虑自己也在这里开一个酒吧或者咖啡屋,名字就叫“东岸”?
北川有一条青片河
青片河在北川县境内,是岷山深处的一条无名小河。长江有条支流叫嘉陵江,嘉陵江有条支流叫涪江,涪江有条支流叫湔江。青片河最终是汇入湔江的,它已是长江水系的毛细血管,长江流域的神经末梢。
离开北川新县城,过老县城废墟,继续深入,“5·12”大地震的痕迹渐渐淡出。往青片河走,我们总是不断地告别大河,走近支流;不断地离开大路,走上小路。路走完了,抵近大山山脚,青片河就到了。这里群山突兀高耸,峡谷曲折幽深,青片河就在深峡里左冲右突。它水势不大,但一峡绿流发出震天的怒吼,成为千山万壑中的主旋律。它把一切声音都裹挟、覆盖和吸纳。带着这样的气势,青片河成了一把利刃,在群山之间划出深深的伤口。断崖、裸岩、绝壁和壑谷,都是它切割的结果。溯流而上,我就真切地感觉到河流行走在大山伤残的骨骼之上,行走在我敏感的神经之上。不过,这里植被丰茂,原始森林将群山包裹得严严实实,只有峡谷才是绿色天衣撩开的一道细缝。这样,我们就看到了一幅以苍山绿野、奇峰大壑、古木枯藤、深涧碧流和藤桥索道为基本元素的雄奇山景,一幅恰似张大千泼墨泼彩的青绿长卷。
这些绝险绝美的风光是羌人生活的背景。星罗棋布的寨子,比如神树林、尔玛、西窝、五龙等等,都蜷伏在大山的暗影里,阴郁而神秘。那些保留了木质本色的吊脚楼,重重叠叠挤在山腰。炊烟慵懒,山野空旷,少有人迹,好像整个羌寨都沉浸在遥远的回忆之中。因为暴雨刚刚过去,山风夹着土腥从河边吹来。泥泞小路,牛蹄窝里注满积水。原本金蛋般光滑的马粪被雨水浸泡之后,现出一堆尚未充分消化的草节。胡豆花幽蓝,羊角花灿烂。屋前屋后那些喇叭花,吹响的似乎都是苍凉辽远的羌笛。
说是寨子,其实只是沿袭了过去习惯的说法而已。真正意义上的羌寨应是石砌雕楼林立,深沟高垒,幽暗的雕楼间路如迷宫。一个寨子就是一处军事要塞,一处易守难攻的铜墙铁壁,一个积淀了羌人历史文化的古老城堡。但这种寨子早已瓦解,取而代之的木结构吊脚楼模糊了与汉式民居的界限。偶尔可见的那些残留的石砌老屋,那些坍塌的堡垒和关防工事,还在诉说着这里曾经有过的辉煌与壮烈,激越与无奈。青片河流域历史上是宋元以后羌人区域的腹心地带,也是历朝皇帝的背上芒刺。这里的羌人当年被官府称为“青片番”。他们血管里流淌的是大禹的血液,洋溢的是老祖宗阿巴白构强悍的尚武精神,津津乐道的是从端公口中代代相传的羌人史诗《羌戈大战》。于是征服与反征服,围剿与反围剿,同化与反同化,就在青片河广阔的群山间拉锯式进行,血与火反复涂抹着这里的历史。
北川是全国唯一的羌族自治县,羌人多达十万。甲骨文记载,殷商时期羌人就活跃于中原和西北广大地域,拥有众多的部落和支系。据说远古的“姜”姓氏族,即是羌人的一支。虽然后来中原羌人大多融入华夏民族,但西北的羌人势力依然强大。随着秦国的崛起,西北羌人被迫迁徙别处。四川以岷山为中心的羌人应该就是此时迁入并且与当地土著羌人融合的。《羌戈大战》中的戈基人,据说就是土著羌人。可惜羌族无文字。传说当年在迁徙中羊吃掉了经书,所以羌人从此文字失传。没有文字,羌人的记忆迅速风化。神树林的人们,只知道他们的祖先来自大山那一面的松潘杨柳沟。
今天的青片河各寨,无论是神树林、尔玛还是五龙,那些未被朝廷“国军”夷平的雕楼已被时光消化。在一处处废墟旁边蘑菇一样拱出地面的是清一色的木制吊脚楼。吊脚楼挤在一起的羌寨,一把火即可火烧连营。当年青片河的各寨羌人就是以这种对居所彻底的不设防,用这种最和平主义的方式,最大限度地保卫了自己的文化。
青片河现在当然已非边地。汽车甚至可以溯青片河而上,通过灾后重建的公路直抵五龙寨和神树林。家家户户的屋顶上都安了“锅盖”,可以收看彩色电视。不过,在一个文化也呈全球化的时代,青片河仍然按照自己的流向在流淌。人们也穿汉式服装,但很多时候穿的却是类似宋、明古装的民族服装;人们住的是吊脚楼,但半截墙面石块镶砌,客厅里摆的是火塘,神龛上敬的还是羌人的神祇;人们也看电视,唱流行歌曲,但更多时候唱的是自己即兴自编的山歌,跳古老的沙朗、皮鼓舞;人们喝烧酒,更多的时候是喝自己的咂咂酒、蜂蜜酒。神树林羌寨“寨主”覃杨明递给我一张名片,上面印着的一行黑体小字提醒着我:“羌族远古生活的活化石。”
雨又下起来了。雨雾中一座座吊脚楼被暝色笼罩,越发显得神秘。水分充满整个山寨,溪流叶脉般布满山野,血脉般饱满。门前的木栅栏上居然生出一株绿色新芽。一棵枯死多年的神树覆满厚厚的绿苔,像是复苏了生命。檐下一只破石缸积满雨水,传来一只蛙响亮的叫声。神龛后的墙上又湿了一片,与过去雨走过的那些脚印叠合。寨子里仅存的那一幢石砌雕楼更加显示出厚重与沧桑。那位唯一健在的会羌语的老汉在阴影里坐着,身子一半门内,一半门外;一半坐于现实,一半深陷回忆。
打量着雨中的羌寨,思绪溯流而上。我感到我正走在《蜀本纪》《吴越春秋》《孟子》《史记》的册页之上,走在刻有古篆字的龟板之上。
青片河,载着羌人的时光越走越远。
再见映秀
十多年前第一次去映秀。那是初夏,我开了一辆和朋友借来的三菱越野,从九寨沟、松潘、红原一直跑到若尔盖,然后经理县、汶川返回。那时自我感觉还非常年轻,在李娜《青藏高原》的激情歌唱声中,我的车子开得极快,一路洒下我的快乐。米亚罗、古尔沟、鹧鸪山、刷金寺、桃坪羌寨,它们是浪头,一浪高过一浪,将我冲击和拍打。过汶川,林木更加葳蕤,景象更加郁郁葱葱。尤其是到了映秀,更觉眼前一亮。左边滔滔岷江,右面连绵大山,组合成了泼墨泼彩的大山水。
一个一个的梯级电站,一个一个的峡谷平湖。峡谷幽深,湖水黛蓝,湖光山色令人心醉。这是与阿坝高原不同的异质风景。这时,就觉得映秀这个地名,透出古色古香的典雅,成为这一方水土的点睛之笔。那时我刚刚开始写作。在映秀这种地方,就很容易让我的激情汹涌起来。那个中午,在岷江边的一个农家乐吃饭,土鸡、冷水鱼和一小杯苞谷酒让我无比满足。一大片樱桃树、苹果树掩映着我一小段最快乐的时光。在一棵硕大的苹果树下,我在一个旧信封的背面,写下了我第一篇散文《九曲黄河》的第一段文字。接下来一段时间,我还写了《红原苍茫》《被佛抚摸的土地》和《贡嘎在上》。它们像是多胞胎,同时受孕于映秀那一片明媚的土地。这些文章,一字一字,似乎都具有很高的热度。因为,我写作的欲望被映秀所激发、引爆,我真诚地为那些山、那些水、那些人抒情。这些文章,除了在大陆刊物发表外,后来还被我父亲的同学、一个台湾国民党老兵兼文学发烧友带去台湾,一字不漏地在报纸上发表。
我这次是因为工作去马尔康,映秀是必经之地。也就是说,阿坝高原这一部大書,映秀就是它的封面。从前印象中的美好,还有更重要的是,“5·12”大地震,让这个美丽的小镇一夜闻名天下。在那些揪心的日子里,它是全球关注的焦点,是悲情的中心,所有善良的人们都感受着它传递而来的剧烈痛感。现在,我有N多理由该去看看映秀。但是,那场灾难太深重,“5·12”即使已经过去三年多了,映秀虽然仅仅是一个地名,至今,只要一提及,对我依然有针刺之痛。当“映秀”的标牌出现在都汶高速路边时,它更像是一个不祥的按钮被触动,令人伤痛的意象联翩而来。车子进入岷江峡谷,被掩埋的老317国道,兀立的断桥,插在河心的巨石,路边比比皆是的巨大塌方体,像是血淋淋的伤口,被重新撕开,对那场人间大难进行现场解说。天气也与此相呼应。进入阿坝境内就天昏地暗,高山之巅的皑皑白雪的映衬下,“映秀镇”三个红色大字却格外耀眼,像是浸透淋漓的鲜血。下雪了。零星雪花很快变成纷纷扬扬的大雪。我无比惊讶,因为我半个多小时前还在成都,在成都恢宏现代的新会展中心,细雨蒙蒙中的城市妩媚动人;才隔了几十公里的距离,景象如同进入了另外的世界。驱车疾进,我与映秀擦肩而过。我不是对它没有兴趣没有感情,是行程太紧,也因为我不愿意再去触碰伤口,消化那些难以消化的东西。我要尽快将阿坝这最沉重的一页翻过去。
后来才知道,我遇上了阿坝藏族自治州一年里最大的一场雪。这样的天气,在我看来,它像是苦难映秀特意的布景,更像是关于它的一个隐喻。
离开了映秀,才感到对它是多么的牵挂。牵挂曾经吃过饭那家农家乐的主人,牵挂媒体报道过的那几位标志性的映秀人物,牵挂劫后余生的所有映秀人。
十天以后,还是因为工作,我再次奔映秀而来。
依然是阴雨连绵。到了都江堰紫坪铺还是密雨浓雾,但是车子一钻出都汶高速那个长长的隧道,天空骤然裂开,现出灿烂的阳光,像是老天爷有意的优待。
此前我已经去过太多灾后重建的小镇。擂鼓、曲山、陈家坝、南坝、茶坪、遵道、虹口……中西合璧的建筑加羌元素,完善的基础设施,先进的学校医院配套,高标准的绿化景观,成为它们的共同特征,使它们看起来酷似一个妈生的孩子。因此我更愿意跳开这些,深入映秀寻常百姓的生活细节,了解一个更加真实而有个性的映秀。
虽然是星期天,但街头行人稀少。也许是雨雪阻挡了人们的脚步,也许是游客们已经匆匆回返。
站在没有游客的“游客中心”,远远地,我欣喜地看见几个盛装的羌女,像一群花蝴蝶翩翩而来。但是她们脚上的皮靴、脖子上的胸牌暴露了她们导游的身份。那个叫保罗·安德鲁的设计师,曾经设计戴高乐机场、开罗机场和上海机场,现在他为映秀设计了抗震救灾国际学术交流中心。这个中心外观像一个超级大瓮,看不见里面的人,所以我不知道瓮里究竟盛了些什么。两个老人在街头相遇,伫立良久,问答中,表情复杂。我相信,映秀的每一个家庭都有撕心裂肺的遭遇,还可能有感天动地的故事。这些,也许只宜于自己消化,不宜他人涉及,我只好默默从他们身边走开。“嘉绒客栈”门前冷落,一个姑娘在风中站着,似在候客。生意过于清淡,我目不斜视,径直走过。我不忍浪费她的表情。
时间到了中午,一家挨一家的饭店都还关着。敲开一米阳光食府,进去,颇惊喜。里面的廊柱包着树皮,屋顶吊着玉米和红辣椒,老砖土墙,粗朴桌凳,像是羌族山民温暖的火塘。和同伴要了水煮鱼、老豆花、铺盖面。姓钟的女服务员曾经在绵阳读书,她热情得像一个真正的老乡。
饭后出门,一个老人提着一袋蔬菜,沿街健步走来。他满头银发,半尺多长的须髯飘然胸前,很仙风道骨。老人的神采让我心动,立刻产生了面对父亲时的那种敬意。于是,我将他拦住,问他年龄、身体状态。他说,我八十四岁啦,至于身体嘛,你看呢?说完,微笑,目光炯炯,直视着我。
哦,父亲的同龄人!我觉得他以超乎凡俗的风姿,在映秀这个曾经人间大难的小镇出现,宛若神迹。我觉得,他就像一首歌唱的那样,每一根胡子都长着故事。我拉着他合影,但是我还是忍住没有去叩动他的往事之门。
祝福并告别老人,我马上就给父亲打了电话。父亲接电话不方便,问候了几句,服侍在他身边的叔叔就接过去说,燕子(妹妹)和志强(妹夫)刚才给他买回一辆轮椅,我正推着他在小区转呢。
当时,我哪里知道,这就是父亲生命的最后一天,我也是最后一次给他打电话!
是的,我应该感谢映秀,感谢与父亲同龄的这位映秀老人,因为是他的启发,我才有了与父亲这价值无与伦比的通话,让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天,听到了儿子对他的问候和祝愿。
一辆三轮摩托改装的清洁车,带着很夸张的响声隆隆驶过。几个上工的民工扛着榔头铁锹匆匆走下河堤。楼上阳台,一位老太太戴着花镜,在绣着什么。街边,一位中年妇女蹲着,点起一堆火,烧烤着黑乎乎的腊肉和腊蹄髈。我知道这是四川山区的老百姓習惯的吃法:将肉皮烧煳,然后水泡,刮去表层,再煮熟食用。在这个崭新的小镇里,住着崭新的房子的人们,依然延续着传统。
我终于找到了几位可以陪我的映秀人了。这是一组雕塑:妻子推磨,丈夫掌勺,粗糙的土木桌前坐着裹头帕、穿羊皮褂子的汉子。这几个不领一分工资的映秀“老乡”,永动机一样,永远在街头忙活着,向客人展示昔日映秀的日常生活,令人感动。于是,我上前与他们一一拥抱,与他们耳语倾谈。我的加入立刻引来了一群花枝乱颤的美少女。她们也一拥而上,搂脖子的搂脖子,揽腰的揽腰,照相机嚓嚓直响。似乎,那些雕塑,也因此顿时活了,眉开眼笑起来。
映秀是“5·12”大地震的震中,有纪念碑。我还知道,震塌的漩口中学教学楼前,巨大的雕塑时钟,碎裂着,时间永远停留在2008年下午2点28分。
但是,我印象更深刻的是保罗·安德鲁对映秀抗震救灾国际学术交流中心的设计理念:为了忘却的纪念。
于是,我过漩口中学而不入,更没有去震中纪念碑,我径直重返高速公路,直奔成都。
陪女儿走一趟九寨沟
女儿参加工作就去了国外,一别两年,就觉得欠了她许多。于是,她回来休假,陪她去一趟九寨沟,是我必须送上的一份大礼。
下午两点才决定出门,我只给自己计划了六个小时。因为那边有朋友等着吃晚饭,再晚,也不能晚于八点吃饭吧?
从绵阳出发,过江油不久就是深山。正赶上西线的汶川一带暴雨,塌方路断,所以进九寨沟的车辆都挤进了东线。听说高峰时每天曾经有两万辆汽车从平武过境的记录。这条窄窄的两车道公路是九寨沟的食道,每天进出九寨沟的几万人,都由它来吞吐。轿车、大巴以及大小货车,一些路段几乎是首尾相接。时不时还有老年车和拖拉机的加入,进一步限制了速度。车流中还有十几米长的货柜车,这威风凛凛的庞然大物,一路黑烟,如同墨鱼喷着墨汁,令人望而生畏。还遇到一辆丰田霸道,高速强行占道超车,直对我冲来,只在我三米远的地方错开,惊得我一身冷汗。
其实,我的运气已经很好了。下了十几天的大雨、暴雨,现在变成了令人放心的小雨。
路险,车多,并且人人都在赶路。九寨沟让所有的人变得如同赴约路上的情人,急不可耐。这样,车祸的频率就大了。路上,就看见一辆大众polo侧翻在河里,似乎随时可能被激流卷走。显然车已是空车,不知车主是否生还。记得2004年秋天,在平武一个叫“鬼招手”的地方,一辆重庆过来的大巴坠入涪江,死二十多人。据说司机当时正在打手机。夺命的手机,另一头是谁?情人?亲人?上司?哥们?这些细节已不重要。频繁发生的车祸,只是说明九寨沟之魅惑和道路的险远。
同一条路上,人们带着梦想共赴九寨沟这个“人间天堂”。但是,每年,总有人直接将车开进了另外一个天堂。
所以,我的车上也挂了一尊小小的佛,是从陕西扶风法门寺“请”回来的,据说经过了高僧的开光。现在,他就在挡风玻璃前,连同金灿灿的一束流苏,摇晃着,释放着祥和,让我心安。
这样,我以没有任何车可以超越的速度,用五个半小时抵达了九寨沟口。
翌日早晨,昨晚的宿醉还在。那大半瓶烈性青稞酒,这时似乎全部停留在脑部,像炸药。
进了景区大门,我还在观光车上头痛欲裂,满车的人已经在大呼小叫了。连老头子老太太也在欢呼雀跃,频频从座位上站起,拿照相机或者手机对着窗外狂拍。面对突然展开的风景,人们的表现只能用两个字来概括:疯狂。
这让我想起一九九二年初,世界自然遗产组织官员到九寨沟时的往事。那天他们从沟口进去时,突降大雨,九寨沟被无边雨幕罩住。当他们一行来到五花海时,天空突然放晴,阳光穿透云层,一道彩虹和妖娆艳丽的五花海魔幻般呈现。他们被眼前的美景惊呆,情不自禁地俯身跪在海子边上,向这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叩拜。
我这次,乍见九寨沟,感觉也如同那些老外。
今天的天气还算配合。接连下了十几天雨,偏偏在我进来的时候完全停了。虽然还是阴天,但是隔着厚厚的云层,已经感到了幕后的太阳蠢蠢欲动。空气清新无比,凉爽无比。也许是今天天气宜人,也许是有女儿相伴,第三次见到的九寨沟,感觉中展开的是全新的画卷。景色如同才完成的画,吸饱水分,水墨淋漓,鲜明亮丽。
这也是一个由诸多美的元素构成的特殊气场。在这里,每一个细胞都立即被激活,被唤醒,被抚慰。这样,九寨沟的风景也解酒,是治我头疼的一剂良药。
直奔原始森林。从那个最高最远的地方开始,沿日则沟往下,由远而近地展开游程。
都说九寨沟的灵魂是水。清凌凌的水由雪山融化而来,由原始森林过滤而来。大大小小的溪流汇聚拢来,顺沟而下。它们是无数活泼精灵集合的队伍。它们在岩坎上放歌舞蹈,是为瀑布;它们在洼地里休憩集会,是为海子。
草海,天鹅海,熊猫海,五花海,镜海,犀牛海,芦苇海……
箭竹海瀑布,珍珠滩瀑布,诺日朗瀑布,树正瀑布……
海子与瀑布,在高山峡谷中,在绿色丛林掩映下,一海一瀑,一环一扣,形成生命的动静与顿挫,张扬着水的韵律、节奏和力量。
夏日的九寨沟,绿、蓝是基调。山上是原始森林,当然是郁郁葱葱的绿。只是这绿,绿得超饱和,绿得无边无际,一切烦恼、不快甚至浮躁,都可以被它吸纳和过滤。海子则是蓝的。湛蓝、湖蓝、孔雀蓝、宝石蓝、深蓝和浅蓝。好像什么都有,又什么都不是。这些蓝色,是任何人都无法抗拒的诱惑。
我想起了九寨沟走出去的诗人龚学敏的一本诗集《九寨蓝》。“九寨蓝”,在这里,也许是唯一适用的命名。
这是一个从来没有走进过古典诗词绘画的地方。没有寺院,没有香火,没有无处不在的石刻。它有的只是大自然,原生态。高僧、大师、名人、帝王将相,他们与峨眉、青城、敦煌、三山五岳,形成绝配,相得益彰。但是对九寨沟而言,任何人文的雕饰、包装和叠加却是多余,甚至可能是伤害和亵渎。写进文章,连一个定语都不需要,它天然的美丽战无不胜。
它是上帝遗落的珠玉与翡翠,是造物主手中的调色盘。它是仙境,是童话,是梦境,是偶然在人间出现的天堂。它美得虚幻,美得极不真实,令人生疑。
汉字的表现力举世公认。也有人表扬我,说我善于以文字营造画面,描写场景。但是,面对九寨沟的山水,我却无从下笔,强烈地感到自己文字的无能为力,因为它超出了我的感官经验和由此出发的想象。因此,我无法为它准确定义,并借助文字来再现它的一个个画面和场景,以及它带给我的视觉震撼和内心的美感汹涌。
试问,在此之前,有什么景区,可以将我们如此打动?
慢慢让自己静下来。
尽量不坐观光车,在栈道上,在石级上,与女儿慢慢地走,一路与水结伴同行。我们决定用一整天,就这样走下去。
海子是最能够让人安静的地方。它自己当然就很静,像是内心安静的隐士。即使有栈道环围,即使游人如织,它也是“大隐隐于市”。
九寨沟的海子,浅的晶莹透亮,深时湛蓝碧绿,无论水深水浅都是清澈见底。湖底长满水草及藻类植物,在阳光作用下,色彩斑斓多姿,湖水犹如万花筒般变幻。微风徐来,满湖缤纷。湖水深处,一些整株大树躺在湖底,树根、树干、树的枝杈历历可见。稍为退远,就会看见蓝天白云、青山绿树都倒映在镜面般的水面上。水中“山寨版”的景物,比陆地实景还要清晰。
湖里鱼多,密密麻麻铺满湖底。我是第一次看见这么多的鱼欢聚一“塘”。细看,它们像是从齐白石的画里游下来的,很普通,是常常用来油炸椒麻鱼的那种白条子小鱼。它们大小几乎一样,像是同年级的小朋友正在参加一次盛会。但是它们也很安静,悠游自在,游速极其缓慢。
小草一样的生命,借了这一池水,神性赋予的自由与高贵,从容展开。
与女儿信马由缰,在一个个海子与瀑布间,一边聊天,一边漫步。到珍珠滩附近时,已近下午五点。这时我接到一个朋友電话。她前天才来过九寨沟,在一个藏族寨子喝过酥油茶,很是惬意,就竭力推荐。这时,才感到疲惫之感袭来。电话建议是及时雨,并且奇迹般地,前面就是一个寨子。
寨子是荷叶寨,但是失望得很,寨子里没有游客,甚至很少看见藏族村民,也没有任何营业性项目。原先设计的是,在躺椅上端一杯酥油茶,在优美的背景音乐中,与女儿深入聊一聊文学与生活,尤其是想深入她的感情世界,结果全部落空。
拖着越来越沉重的双腿走出寨子。
村头一位藏族老奶奶摇着经筒正在转经,沟壑一般的皱纹,像大地上纵横交错的丘峦起伏,隐藏了无尽的苦难、沧桑与传奇。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让我感到她和她代表的九个寨子,似乎与这山这水从来没有过关系,不露声色,他们退出了九寨沟原有的秩序。
晚上,由当地朋友安排,在“九寨沟《藏谜》大剧院”看《藏谜》。
这是由容中尔甲与杨丽萍联合打造的大型歌舞剧。以一位到拉萨朝圣的老奶奶为线索,带出了藏民族的历史文化、民风民俗和生产生活。
这是九寨沟宽广的背景。只是,它过于淡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