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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上的人们(小小说三题)

2017-06-06何君华

草原 2017年5期
关键词:哈斯祖父兔子

何君华

一步之遥

哈斯巴根并不知道敖日格乐此行另有目的。

敖日格乐今年非要跟哈斯巴根一起去归绥务工的目的是杀人。敖日格乐要杀的不是别人,正是哈斯巴根。

敖日格乐年前回到嘎查就听到了乌日娜跟哈斯巴根的风言风语。起先敖日格乐并不在意,他清楚乌日娜的为人,在他看来,她是断然不会做出那些事情来的。但风言风语并没有因为敖日格乐的毫不在意而销声匿迹,反而像白音胡硕的狂雪一样更加铺天盖地地漫卷开来,甚至越来越有鼻子有眼,这就让敖日格乐不得不起疑心了。

流言总是像春天的流感一样令人苦不堪言。敖日格乐在外整整打了一年工,这次回家过年本来应该跟乌日娜分外亲密才对,但没过几天,敖日格乐变得连话也不愿意多说一句了。

流言敖日格乐听到了,乌日娜当然也听到了,因此她自然知道敖日格乐冷面相对的原因。这个年两个人过得都不自在。

去年敖日格乐一直在包头务工,今年原本也是要去包头的。但就在出发前几天,敖日格乐突然改了主意,他决定跟哈斯巴根一起去归绥“碰碰运气”。

乌日娜当然知道敖日格乐为什么突然改了主意,但直到他俩一起坐上马车,乌日娜也没动一下嘴皮子。

乌日娜冷漠的表现让敖日格乐更加坚定了疑心,也更加坚定了他内心那个隐秘的念头。

敖日格乐出门的目的如此明确,但真正要动起手来却并非易事。静下来的时候,敖日格乐不断在心里盘算,他是否真的有必要把这个愤怒的念头变成现实。

敖日格乐在等,他想先抓到点什么再动手不迟。但前天晚上发生的事情让他一下攥紧了拳头:他必须好好教训教训哈斯巴根。

就在前晚,敖日格乐和哈斯巴根他们几个一起掷骰子,哈斯巴根突然怀疑敖日格乐作弊。哈斯巴根一把将骰子甩在桌上,怒氣冲冲地对敖日格乐说:“想不到你是这种人!”

“我是哪种人?”敖日格乐气得牙痒痒,“你怎么不说说你自己是哪种人?”尽管出离愤怒,但敖日格乐强压怒火,并没有出言还击,只是在心里骂骂罢了。

敖日格乐觉得,是时候做一个了断了。

现在,敖日格乐只需要一个机会下手。

整整一个上午,敖日格乐都在工地那幢即将完工的楼房上逡巡着。他想,如果现在他将脚下的砖头踢下去砸在哈斯巴根头上,哈斯巴根从平台上掉下去的话将必死无疑。哈斯巴根此刻正蹲在施工平台上干活。而敖日格乐将一口咬定他是不小心将砖头“碰”下去的,这样他顶多承担一个过失杀人罪。

敖日格乐曾在半张残破不堪的《盛京时报》上看到过一个新闻,一名士兵因误杀市民被以过失杀人罪判刑四年。杀一个人才蹲四年牢房,敖日格乐心里觉得值。也就是从那时起,敖日格乐在心底抱定了制造一个“过失杀人”时机的想法。

敖日格乐犹豫着,他在想是不是真的要把砖头踢下去。他的嘴唇因为激动而不停地上下翕动着。就在他终于下定决心准备抬脚的时候,“轰”的一声闷响传进了他的耳朵,他连忙俯身向下看去——哈斯巴根浑身是血地躺在了地上。

一丝短暂的惊诧之后,敖日格乐拔腿向楼下跑去。他知道附近有所外国人办的公教医院,他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尽快将哈斯巴根送到那里去。这么想着,1944年春天刺骨的寒风便在他耳边跟他一起跑了起来。

一支箭

我家正北的墙面上挂着一支箭。这支箭看起来普普通通,却颇有些来历,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父亲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天。已接近黄昏,祖父道尔吉依然两手空空,没有猎物神箭手也无计可施。父亲沮丧地低着头,一天没有吃东西了。行至白音杭盖时一只灰色的野兔从眼前仓皇奔过,祖父举弓拉箭,兔子一箭毙命。祖父的箭法果然名不虚传。父亲毕力格兴冲冲地跑去捡猎物时,另一只手同时抓住了野兔。

“兔子是我们打到的!”那个身穿旧皮棉袄的小男孩说。

“不,明明是我们打到的!”我父亲毫不退让。

“我们的箭是由南向北射出去的,而你们却在东南面。很明显,这只兔子是我们射中的,你快把兔子给我!”那个男孩争辩道。

“你根本就是在说谎,我才不给你!”年幼的父亲和小男孩谁也不让谁。

就在俩人相持不下的时候,小男孩的父亲赶到了。

“好啦,把兔子给他吧。”小男孩的父亲摸着小男孩的头说。

“不,兔子是我们打到的,我不给!”小男孩倔强地说。

“好啦,给他吧。我们再去打,我保证今天一定还能打到一只更肥的兔子。”小男孩的父亲拍着胸脯说。

听父亲这么一说,小男孩虽然心有不甘,但还是松了手,一步一回头地走了。

“你今天让我丢了脸。”晚上回到家时,祖父道尔吉很快发现了问题,他生气地说,“毕力格,这只兔子明明是人家射中的,你为什么要抢回来?”

我年幼的父亲争辩道:“阿爸,这明明就是你射中的。”

“毕力格,我告诉你多少次了,做人要诚实。”我的祖父失望地说,“你不要再狡辩了。你来看看这个。”说着祖父把那支从兔子身上拔出的箭矢高高地举起来给我父亲看。

那是一支箭头上不带倒钩小刃的箭矢——显然不是我们家的箭。

父亲低下了头。

“上马吧,毕力格,我们去给人家道歉。”祖父说道。

“天这么晚了,阿爸,明天再去吧。”父亲乞求道。

“毕力格,上马!”祖父坚定地说。

“阿爸,你真的要把兔子还给他们吗?”父亲仍然心有不舍。

那是一个饥荒的年代,祖父一家已经很久没吃过肉了,就连大米查子粥也很难喝饱。

“毕力格,我们家虽然穷,但是别人的东西我们不拿。不要再说了,快上马!”祖父语气坚定地说。

祖父领着我父亲连夜赶到了那户牧民家。

“我的孩子今天给我丢了脸,请你原谅。这只兔子是你射中的,我们把它还给你。”祖父恭敬地把野兔递给了那个小男孩的父亲。小男孩的父亲也是豪爽之人, “当时天色已晚,也实在不好分清到底是谁射中的,不如我们各分一半吧。”

“不,它就是你射中的。我从兔子身上拔出了属于你的箭。”祖父坚定地说。

“既然这样的话,那我也应该分一半给你——作为你们远道将它送回来的赠礼。野兔本来就是天神腾格里赠给我们蒙古人的礼物。伟大的成吉思汗曾经说,牧场不能一人独占,所有的牧民一起放牧牛羊才肥壮;美酒不能一人独酌,所有人一起畅饮才清香。我们理应分享它!”那位牧民爽快地说。

“感谢你的好意。”我祖父坚定地说,“如果你当真愿意有所馈赠的话,就请你将这支箭送给我吧。我将把它作为我们家族耻辱的象征来永世珍藏。”

这就是我家墙上那支箭的来历。我到白音胡硕牧业局上班那年,父亲去世了。他将那支箭传给了我,并向我讲述了上面这个故事。

我将这支箭仔细端详,它不像我们家族的箭矢一样有着洁白的箭羽和笔直的箭杆,它做工过于简单,甚至显得丑陋,但我确信我并不会丢弃它,我一定会像祖父说的那样,将它永世珍藏。

猜火车

1

妈妈说:“等你数够三百六十五列火车,妈妈就回来了。”

对还不满六岁的阿茹娜来说,数火车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阿茹娜总是数不清,今天是第七十八列,还是七十九列?有时阿茹娜把昨天的数字忘记了,就少算了一次;有时阿茹娜又把从北边开来的火车算了进去(妈妈说,只算从南边开来的火车),于是便多算了一次。所以阿茹娜脑子里记的那个数字简直太不准确了,但阿茹娜丝毫不气馁,仍是每天坚持数。

离阿茹娜家门口不到两百米就是一条火车道。几乎每天都是在傍晚时分,相差不过几十分钟,分别有一列自南而北和一列自北而南的火车从阿茹娜家门口经过。有的时候遇上晚点,火车半夜也不肯从阿茹娜家门口经过。

“什么是晚点?”阿茹娜仰着脖子问妈妈。

“晚点就是火车在路上打了个盹儿。”妈妈想了想,低声跟阿茹娜说。

有的时候月亮升得老高了,火车才慢吞吞地从阿茹娜家门口路过。这列火车也许打了不止一个盹呢!阿茹娜想。

“妈妈,你为什么要我数够三百六十五列火车才回来呢?”阿茹娜又仰起脖子问。

“妈妈要去找你爸爸。等找到你爸爸,我就跟他一起回来了。”妈妈牵起阿茹娜的手说。

“爸爸在哪里?”阿茹娜问。

“爸爸在很远的地方。”妈妈说。

“要找很久吗?”阿茹娜又问。

“也许要找很久,也许很快。但我保证当你数够三百六十五列火车的时候,妈妈肯定会回来,而且是跟你爸爸一起回来。”妈妈坚定地说。

“我见过爸爸吗?”阿茹娜问妈妈。

“傻丫头,你当然见过爸爸。”妈妈摸摸阿茹娜的头说。

“但我不记得了呢。”阿茹娜眨着眼睛说。

“是啊,也难怪你不记得了。阿茹娜,你有三年没见到爸爸了。”妈妈说着轻轻叹了一口气,“想爸爸吗?”妈妈问阿茹娜。

阿茹娜想了想,点了点头。

“爸爸去那么远的地方做什么呢?”阿茹娜问。

“爸爸要挣钱。挣钱给你买很多好吃的东西,还有好玩的东西。”妈妈说。

阿茹娜还想问什么,但又不知道该怎么问,就没有张嘴。

“很快爸爸就会回来了。阿茹娜,等妈妈找到他,我们就一起回来,再也不分开,好吗?”妈妈看着阿茹娜的眼睛说。

“好。”阿茹娜用力点了点头。

2

等阿茹娜好不容易将那群不安生的羊们赶进羊圈,火车差不多就该嘟嘟嘟地开过来了。有的时候羊圈里早就安静了,火车还不肯开过来。阿茹娜知道,那是火车又在路上打盹了。

羊们老老实实地在羊圈里睡了,阿茹娜却怎么也睡不着。

阿茹娜要等打南方来的火车开过了才肯睡。阿茹娜在心里想,没准妈妈就会从火车上下来呢。

尽管阿茹娜心里记的数字还远远没到三百六十五,但她心里知道自己记的数字是不准确的,也许实际上今天就到了三百六十五也说不定,那样的话妈妈今天就会回来……

阿茹娜实在有些恨自己,自己实在太笨了,连几百个数字都数不清楚。但阿茹娜转念又一想,数不清也不一定是坏事,因为自己数的数字是错的,因此每天从南方开来的火车都可能是第三百六十五列。也就是说,每天妈妈都可能回来,而且是跟爸爸一起回来。想到这里,阿茹娜就更加眼巴巴地期待每天的火车了。

火车的汽笛声现在是阿茹娜最喜欢听的声音了。阿茹娜想,世界上肯定没有比这个更好听的声音了。

只要听到汽笛声远远地响起来,不管什么时候,阿茹娜都会一骨碌从屋里跑出来,一动不动地盯着火车从眼前驶过。奶奶叮嘱她加件衣裳她也顾不上。

火车跟商量好了似的,每次都毫无例外地从阿茹娜眼皮底下溜掉,一次也没有停下来过。

阿茹娜盯着火车晃晃悠悠地开过来,又咣当咣当地远去,直到它慢腾腾地消失在科尔沁草原的深处才依依不舍地收回目光,一步一回头地走回屋里。

3

“火車当然不会停下来,你家又不是火车站。”直到阿茹娜的好伙伴套格斯哥哥告诉她这个秘密,阿茹娜才恍然大悟——火车只有在火车站才会停的呀!这么一来,阿茹娜简直就是白等了呀!即使等来了第三百六十五列火车,她也不能第一时间见到爸爸妈妈从火车上下来呀。

阿茹娜一脸委屈,她再也不肯坐在家里傻等了。

阿茹娜决定往火车站跑。离阿茹娜家三公里外就是一座五等小站。小站的名字很长,叫阿拉腾托拉嘎,阿茹娜总也记不住(事实上,阿茹娜的妈妈就是从那里上车去南方的)。尽管记不住,但阿茹娜每天都往那里跑,哪怕科尔沁草原上刮起咆哮的西北风也不能把她吓住。

阿拉腾托拉嘎小站的确很小,有时长长的站台上只有阿茹娜一个人,有时火车靠站了只有一两个旅客下车,有时甚至一个也没有。可阿茹娜并不灰心,她知道妈妈和爸爸总有一天会从其中一节车厢里走出来,迫不及待地将她抱住。

从家到阿拉腾托拉嘎小站要走三公里。三公里究竟是多长的一段距离阿茹娜并不知道,阿茹娜只知道这段路她要走很久。有的时候天黑得早,阿茹娜还要带上爷爷特地给她买的手电筒。

爷爷不知道的是,他的手电筒是多余的。这条往返火车站的路阿茹娜不知走了多少遍,再说草原上的路实在太好走了,到处都是一望无际、平平坦坦的,她闭上眼睛也认得。

每天走在这段路上的时间是阿茹娜最快乐的时光。她总是从早上起就开始等待这段时光的到来。

阿茹娜在心里想,也许今天就是第三百六十五列火车了呢。

天边的夕阳眼看就要落山了,火车马上就要靠站,妈妈和爸爸马上就要下车啦!这么一想,阿茹娜又加快了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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