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年某月某日的彷徨(短篇小说)
2017-06-06吕斌
吕斌
一
陈显决定给老同学石尚望写封信,但他不知道该如何落笔。很多年前,他俩是大学同学。如今,人家是市委书记,他呢,是一家报社新闻部主任。他觉着,这封信,不好开头。
写信的主意是他和妻子晚饭后坐在沙发上聊天时想到的。每天晚饭后,妻子便守在电视前追剧,那些婆呀媳妇呀的连续剧很是吊妻子的胃口。陈显看书或上网。
这天晚上,陈显出去参加同学聚会,回来后便坐在沙发上发呆。妻子发现了陈显的异常,有些好奇,便问了句,都有哪些人,石尚望也参加了?
参加了。
你跟他提起咱们小华的事了吗?
陈显不作声,他没有心思说话。前些天,陈显接到同学们邀他参加同学聚会的函后,他跟妻子说,这同学聚会说白了就是为石尚望举行的。妻子听了,说,那你抽个空跟石尚望提提咱家小华工作的事呗。陈显点点头,算是表示心知肚明。
同学们到齐后,过了一个小时,还不见石尚望,召集的同学给他秘书打电话。秘书在电话那边含含糊糊的,同学们以为不来了,正要开宴,石尚望来了。同学们一阵喜悦,不过,过了一会儿石尚望便走了。陈显根本没时间把话递到老同学耳朵里。
妻子长长地叹口气,低头看电视。过了片刻,妻子说,小华刚才给我发短信了,说是他在北京的那家公司又把他给辞退了。
嗨,这孩子,又把工作丢了?总是北京北京的,那里有什么好?不在家好好待着,非要往难处扑。
妻子说,你以为他不想回来啊?他是很想回来,只是回来后不知往哪里迈步。
陈显不搭腔。
不就是给老同学递句话嘛,难道就那么难吗?成就成,不成也不碍事啊。都这么老了,还顾忌面子?
哦,小子无能,老子受罪。
咱就这么一个儿子,你不心疼,我心疼。你说他把工作给丢了,哪是他给丢的,是人家把他给辞了。妻子的语调间居然有了种哭腔。
不是不想管,可是,你知道这么多年我和尚望也没咋联系啊。
小华都挨着三十了,还没个铁饭碗——
哎呀呀,这样吧,我给尚望写封信吧。
陈显心下想,这样既应付了妻子,也算是对儿子的事上了心。这么多年来,他这是头一回为孩子求人。
二
星期日,陈显坐到书房的写字台前,思量着怎么写这封信。一要打亲情牌,二要让他理解,三要出于公心。还有,不能啰里啰唆,要写一句是一句。
抽了几支烟后,陈显终于往纸上写道:
石尚望书记:
您好!1985年大学毕业后,我与您所在的一班郑三等人分配到北山县乡下中学当教师。1995年,我调到市报社,现在任新闻部主任。
我有两个孩子,前年女儿大学毕业后回到市里,本来可以到我所在的报社工作,后因种种缘故,离家赴北京打工,现已在北京安家。我的儿子于去年大学毕业,他学的是新闻传播学,且因受我影响,爱好新闻写作。不过,毕业回来后也是无法找到工作,只好又回到北京打工了。
我给您写信的目的是,除了求您帮我给我孩子实现新闻工作者的梦想外,还有就是,我们单位因十几年未进新人,队伍上已有些青黄不接了。目前的记者、编辑多数是聘用者,好不容易培养出手了,人家就跳槽走了,这对我市新闻事业极为不利,希望您给予考虑。
同学 陈显
某年某月某日
写完了,陈显细读了三四遍,拿着走到客厅,冲着看电视的妻子说,读给你听听?
妻子很有兴致地抄起遥控器,把电视声音调到静音,扭过身来,脸上满是期待。陈显读着,把语速、语调都调到恰到好处,同时做到不动情也不煽情。
咦?不对啊,分明是讲咱家孩子的事,怎么听着像是给你单位争取人才啊?
嗨,人家是领导,首先要顾全大局。单说咱家孩子的事,他未必管。但站到公家角度说话,让他觉得我是在替单位着想,加上咱家孩子热爱这工作,这么一来,一方面,他解决了单位的事,同时顺带着把咱家头疼事也给解决了。
哦,我不懂那么多。只要能把孩子的事解决了,我心也就踏实了。
第二天,陈显把信装到信封里来到了市委大楼。他有些忐忑,拿眼瞅瞅保安,偏好保安也冲着他问,请问您找谁?
我找卫生局的小张。
提前联系过了?
嗯,她在四楼。
小张见了陈显很意外地说了句,真是稀客啊。
呵呵,你忙不?小张。
请请,您坐,陈老师。
陈显有些难堪,这是他头一遭来小张这里,过去,他可从未想过有一天会求小張。过去小张给他送去发表的稿子,他都是以公事公办的态度对待的。可眼下,他居然要求她办私事,他自己都觉得有些突兀。
小张,是这样的,我是来跟你打听一件事的。
陈老师您讲,我还担心帮不了您呢。
陈显左右看了看,确定没有他人后方才匆匆地说道,你对象是李副市长的秘书?
嗯嗯。小张满脸的微笑,不是很亲近,也不是很客气,但叫人瞧着又不紧张。
那他知道石书记办公室吧?具体的门牌号——
小张一听,脸上的笑没了,但又在瞬间恢复了,说,那,陈老师,我这就打个电话,您坐着啊。
小张走了出去,一会儿回来,说,A座10楼105号,106号是他秘书的办公室。
陈显站起来说,是这样的,小张,我和石书记是同学,大学时的。
哦,哦,没想到啊,那您——不坐了?
陈显点了点头,走了出去。到了十楼,顺着走廊一点点地挪步,感觉窄长的走廊总也走不完。终于到了105号办公室门口,门关着。停下听了听,屋内静悄悄的。
咚咚咚——
陈显知道敲门要连敲三下,力量要均匀。敲完听回应,没动静。但是他不敢敲第二遍了。转身,敲敲对面的106号门,也没有动静。这时邻门出来一个女人,干干脆脆地问道,你找谁?
我找石书记。
他去开会了。说完转身进屋去了。
陈显看了一眼女人身后门上的木牌,那里镶着三个字:文书室。门没关严,陈显走过去推开,女人蹲坐在地上,整理一地的文件材料啥的,跟前有个小伙子在帮衬着。小伙子扫了一眼陈显。陈显问女人,你知道会议什么时间能开完吗?女人头也不抬地说了句,知道。
陈显站一下,有些不甘心这样走。但这么站着也不是办法。于是他有些抱歉似的说道,我这儿有封信,麻烦您转给石书记行吗?
一楼有信访办。
不不,我不是上访的,石书记是我同学。
私人信件您自己递交。
其实吧,严格地来讲,也不完全是我私人的,是我们单位的事,我是市报社的。
女人抬头看了一眼陈显,勉强地说,那你放到桌子上吧。
陈显看了一眼桌子,高高低低地堆着各种文件。他找了个角,把信放上去,说,放这儿了。
嗯。
陈显见女人不抬头,不放心地说,放这儿不会丢了吧?
怕丢你就拿走。
不怕,不怕。
顺着走廊往回走,陈显觉得走廊还是那么窄长。
三
陈显回到家里,妻子正在厨房里做饭,见陈显来了,她停住手,手指尖往下滴着水,呆子般地盯着陈显,问,见着了?
陈显点点头。
怎么跟他讲的?他怎么答的?
陈显脱掉外衣,扔到沙发上,沉默地给自己倒杯水喝了,末了,才缓口气,说,他不在办公室,我把信交给文书了。
妻子盯着他看了半晌,哑口无言,单单眨着眼睛。锅里起了白烟,这才慌张地转身忙乎锅里的菜去了。
当初咱那个决定是错误的。你记得吧?小华上小学时,我给他改大了一岁提前一年上了学。孩子年龄太小了,心理承受能力差,遭罪了。
听陈显这么讲,妻子也不接话,盯着炒锅,手上哐哐地侍弄,弄得满屋子油烟味。
那时咱儿子老被老师训。妻子从那边大声地说道。
我也知道老师训他是不对的,但他又不知道我的决定影响了他的学习成绩。后来,学习成绩越来越差,心理上越来越自卑,好不容易长大参加工作了,上哪儿都是前怕狼后怕虎的。
妻子再次不說话了,把菜倒在盘子里。陈显发现妻子眼睛红了。一会儿,妻子说,孩子不愿意在家待也可理解的,你成天叨叨的,孩子耳朵都长毛了。
陈显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于是说,我们单位同事的孩子不是考公务员就是考研究生的。没一个闲着的,也没一个隔三岔五地换工作的。
妻子用力地刷锅,脸色变得铁青。
陈显不再说话了,他担心俩人吵起来。
第二天,陈显上班走到报社门口,身后传来车轮胎声响,他往一边让着上了台阶。车门开了,总编辑林前进从车里钻出来,陈显停住了,等着林前进。林前进上来了,但并没有看陈显,笔直地朝楼门走去。陈显大声地说,林总来了?
林前进这才扭头朝陈显看了看,微笑着点头,说,老陈来得挺早呀。
陈显心下断定,他给市委书记递信的事,在单位这边还没传过来。
陈显和总编室小季一个办公室,这当儿小季正在擦桌子,见陈显来了,打招呼,陈主任来了?陈显点头,坐到办公桌前打开电脑,浏览当天新闻。总编室副主任程志风走进来说,陈主任,我写了一篇杂谈,您看看,能否编到版上?
陈显冲程志风问道,放到哪里了?
放到您文件夹里了。
陈显打开文件夹看,题目是《农民要注重使用农家肥》。陈显想这个题目早有人写过了,再发也没什么新意,他刚要说这个稿件不能用。程志风却明白了他心意似的说,陈主任,我是聘用人员,我挺在乎发表与否的。
在乎?陈显心下嘀咕着,把话咽了下去,随口说,没新意嘛。
陈主任,您就给个机会吧。
陈显也不再说什么,在稿子上改了几个字,把稿子提到版上。
这时小季从一旁说,程主任水平高啊,能写。
程志风说,没办法,生活所迫啊。
陈显要看别的稿,不愿意聊下去,对程志风说,你的稿子下期发。
谢谢陈主任啊。
手机响了,陈显接听,那边是一个小心翼翼的语调,我是陈大华,说话方便吗?
陈显用眼角余光扫了一眼小季,说,方便。
我一个亲戚投来两篇稿子,您帮着给发了,眼下,他答应跟他们领导说说。
我跟你讲过多少次了,不允许搞有偿新闻。你咋老不长记性?你是很稀罕那点——说着陈显瞟了一眼小季,小季正聚精会神地盯着电脑屏幕。陈显继续说,你把稿子给我就行,别的不用。不等陈大华回话,陈显挂了电话。
快下班时,责任编辑拿着报纸大样进来让陈显签字。陈显把大样展开在桌子上,仔细看版上的字啊图啊啥的,末了,指着一篇稿子说,这篇稿子怎么回事?谁提的?
责任编辑忙说,这是楼上我姐的孩子写的,我姐让我帮助发的,他们有任务,要求明天一定要见报,我忘记跟您说了。
陈显刚想说把这篇稿子撤下去,但想到她姐是个温和的人,一起工作十几年了,加上责任编辑来报社工作时,她姐跟陈显说过,希望对她妹给予关照。
不要老发这几人的稿子,要各个县区通讯员的稿子都得照顾到,报纸涉及面广,啥情况都得考虑到。
责任编辑听了,抱歉似的说,很不好意思啊,以后我多注意。不过,她是把话这么谦卑地讲了,神态却不是这么一回事。陈显也不计较这个,潦潦地在大样上签了字。等责任编辑转身走了,陈显目送着责任编辑,心里怪怪的,觉着好多时候大家都不容易。这么一乱想,心里越发地烦躁起来。
看电脑里的稿子,可电脑里的字个个都生了翅膀,在他脑海里乱撞,搞得他根本理不出个头绪来。于是,索性扔掉一边,专想心事。他想,他会看我的信吗?会不会看过了就扔到一边?或者哪天突然会给我打个电话,或者是给总编打个电话,让单位把儿子的情况上报?
四
每天的编前会是下午三点,这天总编林前进晚来了一会儿,他一坐下,副总编、各个部的主任以及大伙儿都停止了说话。林前进说,今天事儿多,咱就讲重点。上午,市委石书记叫我到他那儿去了一趟,了解了一下咱社办报情况以及人员构成情况,顺便还对咱报纸提出了几点要求,一会儿我传达一下。
陈显不由紧张起来,但又神色不动地听着。
石书记问我报社是不是十几年不进人员了?我说是。他说,市里会考虑这事。这是好事,石书记还说,每年解决一些人员问题。大家都知道,咱单位人员老龄化较突出,严重缺乏年轻人,这么一来,与时代节奏脱轨。
林前进说得轻描淡写,陈显却听得心下发沉。报社要进新人员,这和他写的那封信有关系吗?应该没有,因为他写信的目的是解决儿子的工作。可眼下,林前进的话怎么听都与他儿子没关系。如果说有关系,也是十分微小的关系。
林前进滔滔不绝地讲,仿佛他要大刀阔斧地干事了。最后,林前进问大家还有别的事吗?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无人搭腔。林前进刚要宣布散会,程志风问,市里解决咱单位人员问题,那是什么个解决法子?具体解决多少人?是面向社会,经考试招录,还是解决现在报社上班的在聘人员?就像我们这样的身份,有没有转正的可能?
屋子里静悄悄的,十多个人的嘴巴好似都被泥巴糊住了,连个气儿都不喘了。
我的身份是在聘人员,说白了就是合同制,随时都有被解聘的可能。这事可能和大家没有关系,但和我有关系,所以我特别关心。
石书记也没具体说怎么办。咱得先打报告,这事得走程序,没有捷径。事情来得太突然,我也没来得及细想。
陈显的心怦怦怦狂跳,他有种不好的预感。但他也不明白为何有如此的预感。
大家散去了,陈显才站起走出会议室。走了几步,又折回会议室,关上门,拨通了儿子的电话,问道,你啥情况?
昨天我从公司辞职了,明天要去应聘另一家公司。
我说你不信,那些地方根本不是你待的地方。过几天回来吧,市里要给我们单位解决人员问题。
正式的?
哎呀,你先回来再说。
儿子沉默不语。
屋门开了,小季进来收拾会议室。陈显关了电话走了出去。
晚上陈显把白天的事跟妻子讲了,妻子听完了疑惑地问道,你写的信管用了?
我也不知道。
你咋不知道?事情不是你办成的?
谁知道了。
这么说,咱家孩子也有机会了?妻子的语调明显有种颤音,好似害怕听到什么。
事还是在萌芽阶段,我也是观望着呢。
你应该跟林前进说说这事是你争取来的。
我去找他,然后说这事?拉倒吧。
妻子听了,欲言又止。陈显知道妻子也没话了。但是,既然事情已经这样了,就不能坐以待毙,趁早行动。别人肯定也会行动起来。陈显这么想着进了书房,他得准备好材料。一个时辰后,陈显总算把儿子发表过的作品搜罗到了一起,还把身份证复印件、专科毕业证复印件等都找来了,然后塞进纸袋里。
第二天一大早,陈显取出两万元现金,塞进袋子里,然后早早到了单位。在办公室里坐了很久,好不容易到了九点,他便朝林前进办公室走去。到了那里,发现还有三人守在办公室门口。有人认出陈显了,一阵寒暄后,那人问陈显,陈主任忙啥呢?最近老不见陈主任。
陈显摇了摇头说,还是老样子,就那点事,没什么大事。
陈显跟那人闲谈,脸上满不在乎的,心里却特别紧张,手紧紧抓着纸袋。
过了半晌,陈显进屋,面带笑容走向林前进办公室。林前进也面带微笑地盯着陈显,说,老陈,你有事?
我知道林總编忙,所以就长话短说,不耽误您的时间。我把我儿子的材料带来了,他爱好新闻,毕业两年了,还没找到合适的工作,想到咱单位来。
一咕噜说完,然后卸了重负似的,把纸袋放在桌子上,然后往林前进跟前轻轻地推过去。林前进看看纸袋,也不把那纸袋翻翻看,而是说,目前相关文件也没下来,咱单位也没打报告呢。你知道,报告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打的。
对对对,您说得对。但是,您那天不是讲,市里将会解决人员问题。
是啊。
我的意思是,给我家小华一个机会吧,他还很年轻,往后的日子长着呢。
嗨,这事啊,我也没办法啊,您也知道咱单位的情况,有三十多个在聘人员,有的来了都十多年了,对这项工作忠心耿耿的,真是值得敬佩。所以,一旦有了政策,我想首先得解决这帮人的转正问题,指标太少了,根本分不过来。您看见了吧,我办公室门外的人,他们都是为这事来的。这也不是主要问题,主要问题是,您家孩子一天也没在咱单位干过啊。这事要是传出去,咱可都吃不消的。
就不能以解决职工子女为理——?
如今没这政策啦,早没啦。
陈显听了,一时找不到话来,愣怔了片刻,说,我找过石书记,他说单个解决难,得找个机会找个理由,批别人时,顺便——
林前进脸上有些微微涨红,深深地叹口气,说,我知道你和石书记是同学。不过,单位事还是按单位规定办。
哦——
陈显想说这事是我向石书记挑明的,如果不是他,哪有今天这事。可是又觉得不妥,也有些开不了口。假如他这么说了,林前进或许会说,石书记也没那么说呀。再说了,即便是你争取的,上边也得递个消息啊,好让事情顺利进展。可是,陈显从老同学那里得不到一点回应。
要不这样吧,单位出面给市里打个报告,因工作需要让我儿子来,我拿着报告去找石书记,批不下来不怪你。
林前进笑了,仿佛听到一则笑话。他说,那可不中,事情是不能这样解决的。
陈显觉得再说也没用,只得最后说,我把我家孩子的材料留您这里,您抽空空扫扫目?
资料啊?不用了吧,我也想不出什么法子能帮你,你还是拿先回去吧。咱改天找个时间好好聊聊。林前进说着,意味深长地冲纸袋看了看。
有人敲门。陈显拿起纸包,说,那我走了。林前进站起来说,你再等等,有什么消息我及时告诉你。
陈显听了这句话,心里不由涌起来一股暖流,但又不把这感动流露于脸上,只是淡淡地说了句,谢谢。
五
陈显的工作就是把当天要發表的新闻稿提到版上,由编辑排版,校对员校对,校对好后编辑拿着大样交给陈显二审签字,再由主管副总编辑终审签字,报纸就付印了。这样的工作陈显已经干了十多年。
每天下午的编前会多数内容是记者部主任通报当天市领导有哪些活动需要报道,新闻部提交了哪些当天上版的稿子,大家讨论是否可行,由主管副总编辑拍板决定,偶尔也会讲讲别的。
一连几天的编前会上,林前进讲的都是日常业务,没有再提起单位人员增加一事,好像这事就这么拉倒了。这让陈显很奇怪,也让他有些安心,如果这事彻底拉倒了,他也省心了,可是,他总有种被什么蒙蔽了的感觉。
这天,陈显进办公室,看见小季正在给各个部门主任打电话,通知开会。陈显以为他也会去参加,没一会儿才明白会议是给在聘人员开的,与他这正式工没啥关系。他坐在桌前打开电脑,看当天新闻,又看来稿。然而,看了好多个,一个都没记住。
一个小时过去了,走廊上响起杂乱的脚步声和嗡嗡嗡的说话声,以及接二连三的开门、关门声音,陈显知道散会了。
程志风走进来,小季问,啥事?有没有大好消息?
程志风没回答这句话,而是对小季说,通知在编人员和各部主任到楼上,开会。
陈显推断,这个会和刚才召开的在聘人员会议在内容上一定有联系。
会议室里坐满了人,总编和副总编坐在主席位置上。总编辑林前进主持会议,他用一种干巴巴而毫无拖泥带水的语调说,刚才给在聘人员开了个会,现在把你们在编人员召集来,就是通报一件事,今天有人在微信群里发具有攻击性色彩的舆论,内容涉及咱单位。
林前进停顿了片刻,扫视一圈在座的每一位,继续道,这篇信息很有可能是咱内部人传出去的,内容一会儿大家自己看。
陈显望着林前进,心下很期待他能把信息内容说出来。他不明白,究竟什么信息闹得如此令人神经紧张。接着,副总编再次强调了关于单位进新人员的事。他说,大家当务之急是先把自己手头的工作做好了,而不是乱传有损于我单位的话。至于人员一事,不是一句两句话能说清楚,也不是一两个人能解决的。谁也不要私下找这找那了,那没用。单位这儿呢,只负责打报告,决定不了人事问题。
一屋子的人,个个都面无表情的。
散了会,陈显回到办公室,在电脑的文件夹里看见有一封致单位领导的公开信。这个文件夹是公用的,用来给记者和通讯员传稿子用的,谁都可以看,谁都可以往里边放稿件。他打开公开信,是几个在聘人员写的,大意是来到单位十几年了,把青春热血都献给了这个单位,可是到头来一场空,这样的结局令他们感到寒心。
读完后,陈显就把信删除了。
第二日的编前会上,待人员到齐后,副总编说,林总正在与咱单位在聘人员谈话呢,不来了。咱们开始吧,今天主要讨论一下关于报纸改版的问题,希望大家都畅所欲言。
那我先谈谈我的个人意见,我认为无论是从版面到文字,还是图片,报纸在内容上,一定要做到极力贴着当下。不是有句话讲,活在当下吗?我认为,报纸也一定要“活在当下”。
程志风的一席话,在陈显耳朵里听不出一点新意。他有点犯困,但又不好意思显露,只好捏着额头听下去。
程志风滔滔不绝地谈了半个多小时,谈得所有人晕晕乎乎的。陈显则趁机暗暗地想了很多心事。程志风的话刚停下,屋子里陷入一种奇怪的寂静中。好似一列行驶中的车突然停下来,乘客们还不明白什么。副总编辑问道,还有谁谈谈意见?
大伙儿面面相觑,无人言传。
谁还谈谈?畅所欲言嘛,都是为了咱共同荣誉啊。
仍是没人吭气。大家都做思考状,实则都不愿意开头,报纸版面年年改,改来改去不都是那样?
副总编辑见大家都缄默不语,只好做了总结。他说,听了程主任的发言,很受启发,虽然有些地方我没听明白,有的也是原来的老做法,但是,不在于你说得多么高明,只要思考了,就值得表扬。这说明他的心在这里,心思在工作上。在工作中,咱要杜绝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做派。咱要对得起这份工作,咱要干一行爱一行,咱要——
陈显觉得自己再次陷入晕晕乎乎中。
过了几日,报纸广告版刊登出招录人员的启事。陈显把那启事读了三遍,尤为把招考条件一字一字地抠着读了。条件是大学本科文凭,新闻、汉语言学、摄影、法律专业,年龄三十周岁以下。
读完了,扔过一边。陈显心里凉凉的,他知道儿子不够报考条件。那根救命稻草就这样被拧断了。他走到窗前站了许久,自言自语地嘀咕了句,本单位在聘人员该享受额外条件吧?
正在盯着电脑的小季听到了,头也不抬地,咱单位在聘人员年龄放宽到三十五周岁,文凭不受限制。
那在启事上怎么就没写这点?
会上说了。
噢。
也就是说,谁考上算谁的,绝不开小灶。
陈显暗自算了一下,单位里够条件的就有三个人,而且那三人业务方面还是相当熟练的。看来,竞争也够激烈的。陈显想到了儿子,不由深深地叹了口气。
这都怨在聘人员不会处事,非要写什么破公开信,这下好了吧,捅了马蜂窝。就知道瞎嘞嘞,难怪总编训话了。
总编咋讲的?
忘了。大致就是,这里耗了你们的青春?难道这里不给你们报酬?如今话传出去了,还以为出啥事了呢!都是有文化的人,脑子咋就不开窍?
噢。有理。
六
晚饭后,陈显和妻子坐到沙发上,妻子拿着电视遥控器摆弄,陈显拿本书翻着,读不下去。
白天里开会了,全体编辑、记者会,新考进来几个,都是年轻娃娃。
你说的年轻娃娃究竟是个多大的娃娃?比咱家小华小,还是比咱家孩子喜欢写作?
也就是二十三四岁的娃娃,有一个是学新闻专业的,其余都是别的专业。如今就业这么难,只要能报名,就考,先考上再说。什么喜不喜欢的?人活一回,难得干自己喜欢的事,都是身不由己。
是啊,管他喜不喜欢的,先干着,有口饭吃着,才是最好的。哎,当初就不该听你的,可把咱家小华苦了。
陈显听了,闭口不谈了。他怕俩人吵起来,近几年来,也不知为何,陈显特担心与妻子吵嘴。年轻时候也是经常吵嘴,越吵越激烈,而如今是连个大声的争辩都不愿意有了。
就来那么几个人,够吗?你们单位不是到处缺人吗?
缺了又如何?不缺又如何?到最后报纸一天不落地出着。一个单位,不会因为少几个人而停止运转的。
咱家小华单单喜欢新闻写作,一心扑着这个,可惜如今落个这情形,当初就不该上那个全日制专科,连个考试的资格都没有。你也是,成天在单位上班,却看不出时务来,白熬了这么多年。
这事能怨我吗?要怨就怨你那儿子不好好学习。
不怨你怨谁?从他上学那天开始,你就知道板着个脸,叫孩子提心吊胆的。老子天天给儿子脸色看,儿子能不自卑吗?
陈显不作声了。他忍住了。他进了卧室,躺下,盯着墙面上的几个斑点发愣。他想起曾经对儿子的训斥,以及儿子躲躲闪闪的眼神。那时,他对儿子的要求很高,总想让他超过别的孩子,儿子成绩稍有下滑他便大发脾气。然而,他越是严厉,儿子的成绩越是不好。到了考大学时,儿子几乎就不学了。好不容易考了个专科读了几年,刚毕业,便去了北京。咋说都不愿意在家待着。
妻子进来了,说,你说,咋办?
陈显不搭腔。
妻子坐过来,挡住了他的视线,又问了句,咋办?
我有啥办法?
你倒是想个办法呀,说着妻子居然哭起来。陈显最怕看到妻子哭,他转过身走了出去,进了卫生间,从里面闩上门,坐到马桶上。
这么多年来,我哪件事不是听你的?哪次不是依着你?嗯?你说啊?
妻子追出来站在卫生间门口哭哭啼啼地说着。
有你这么当老子的吗?嗯?
陈显坐着,静静地听着妻子的唠叨。过了许久许久,妻子的哭声消失了,他才从卫生间出来,看见妻子坐在沙发上盯着电视机发呆。陈显看了挂钟,晚上十一点了。这时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屏幕亮了一下,陈显去看,是儿子的短信:爸,我想回家。
陈显把短信伸到妻子眼皮下看,妻子闷闷不乐地低头看了一眼,毫无反应地继续盯着电视。
噢,回来也好,把北京那边的事好好了了,年轻人,路长着呢,别把人给得罪了。
知道。这边工作不好找,消费也高。
陈显对着妻子说,儿子手上好像没钱了,你给他打点钱吧,估计回来的路费都成了问题。
回来干啥?就在那边饿着、冻着、遭罪着,谁让他有这样爹娘的。妻子说着说着又是一阵抽泣。
哎呀,哭啥了?天下没固定工作的人多的是,又不是就他一个。
可怜的孩子,在那边也不知遭了多少罪?从小就是个乖孩子。我这是惹谁了,叫我孩子受如此的罪,都快三十了还吃不上穿不上的。
见妻子越说越离谱,陈显拿起遥控器关了电视,说,睡哇,就算天塌了,也有我呢。
妻子不依,坐在那里只管抹泪。
陈显终于忍不住了,低吼道,又不是三岁娃娃,离了爹娘活不下去。当初我给他找过大唐风力发电公司,他干一个月就不愿意干,说那工作和新闻没有关系,干着没兴趣,没前途。后来,我又给他找了个私企广告传媒公司,可又说是天天打杂跑腿,不适合他干。你那宝贝儿子根本受不了一点委屈,好像自己有天大的本事。
也不知为何,见陈显真生气了,妻子却不再说话,只是低头悄悄地擦泪。这情景又叫陈显难过起来,他换了口气说道,人各有命,孩子的事咱急也没用啊。或许是个好事,叫他自己闯荡着,哪天冷不丁闯出一片天地来。
过了几天,妻子突然说,要不我去找找你们的总编吧。過去在镇子住时,咱俩家还是邻居呢,中间只隔着一条街。再说,我和他姐是同学,时常上他们家玩。那时他姐学习好,他学习不好,和咱家小华一个情况。后来还不是他爸给他安排的工作?
哎呀,别给我添乱了,尽说胡话。你去找总编,总编会咋想?这事老陈咋不跟他讲?竟使唤出老婆来?
那到底咋办?你倒是想法子啊。
那法子是我想就能有的?
屋外,阳光明媚。城市的上空是难见的蓝天、白云。这么爽朗的天空下,陈显觉得街道都宽展了不少。陈显上了公交车,虽然有空座位,他也没有去坐。然而到单位时,他心情却莫名地烦躁起来。进了办公室坐了一会儿,听见小季跟办公室主任打电话,交涉一份文件该由办公室写还是由他写。小季的话在陈显耳朵里听着啰里啰唆的,他觉着忍不住了,起身出屋,乘坐电梯上楼,进了总编林前进办公室。林前进在,见陈显进来,问他有什么事?
陈显尽管情绪不佳,但脸上还是保持着笑容。
林总编,我也不跟您客套了,有件事需要您帮忙。
老陈,你尽管说,我听听是什么事。
能不能叫我儿子进咱单位?
林前进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挑起眉毛盯着陈显,说,上次的考试他没参加?
陈显摇了摇头说,他是专科文凭,招考规定是全日制本科。
林前进哦一声,望着屋子的某一处,指头在桌上嘟嘟敲了几下,问道,那你儿子现在在干什么?
毕业后一直在北京,本来工作也挺稳定的,是我硬要他回来。他那边的单位不放他回来,可是,咱想想,即便永远在那里,将来也买不起房子啊。没房子咋过日子了?所以,我坚持叫他回来。
那他是回来了?
在电视台打杂呢。
林前进沉默了片刻,说,电视台不是挺好的吗?
哎,那种工作不是长远打算。他喜欢这边的工作,那边只是过渡,就当学习学习,积累经验。
林前进点点头,思量着不说话。
我记得很早以前,咱单位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凡是单位职工,安排子女工作时给一个指标。
哦,是吗?
那会儿您还没来报社。陈显补了这句话,不过刚说完他就后悔了,这叫什么话?他小心地扫了一眼林前进的脸,有些抱歉地笑笑,说,您那会儿还在读书呢。
你知道我没读几天书。
林前进的脸色沉郁起来,眼睛也不看陈显了,低头翻着桌上的资料,一会儿抬起头说,实话跟你讲吧,这种事我真帮不了你。如今都是考试制,很公平的。再说了,即便是来了,也是打杂,根本没有转正的可能。
陈显忙说,我还没想到那么远,只要能被聘用就行。
林前进望着桌子,自言自语似的说道,要说打杂,哪儿都一样啊,哪儿不能锻炼?
还不是想找个自己喜欢的事做做?也怨不得人,命该如此。
老陈,你也不要那么沮丧。这事毕竟是大事,我一个人定不了,得经过班子成员开会商量商量。我知道,你老陈对单位不但有功劳还有苦劳。
这席话说得陈显心里柔柔的,他心情沉重起来,他说,其实我也不愿意给你添麻烦,如果不是万不得已,我老陈哪会张这一嘴?
好了,这事我记住了。我也知道,石书记是你同学。但我相信如果不是万不得,已你也不会拿这事说事,还不是因为孩子,你这心情我理解。你别着急,我在班子会上提出来,应该差不多。
陈显谢过,出了屋。走到走廊窗户下,他朝窗外看,发现先前蓝蓝的天空居然蓝得过了火,有些叫人不舒畅。
七
晚上,陈显早早躺下了。本想翻翻书,可心里七上八下的。这些天来,他几乎没读什么书。看墙上挂钟,已经是夜里十一点了,妻子还在客厅里追剧。陈显顶不理解妻子为何对那些连续剧情有独钟?明明是故意煽情,妻子却看得津津有味。
陈显大声问,儿子是夜班?
妻子不答。陈显又喊了一下,妻子才从那边匆匆地回答,他在加班。
一个月才一千五,还要加班。陈显自己也不知道为何会如此发牢骚。他躺着,眼睛盯着屋顶上的吊灯,回想一遍白天见林前进的情形。
我知道你和石书记是同学关系。
陈显把这句话嚼了几遍,辨不出啥来,但却觉着有些怪怪的。这时妻子进来了,看了他一眼,不言。但她那眼神分明在说,你就知道发呆。
一会儿妻子躺下了,问,你们单位那事结束了?
今年进十多人,明年再进一批。
将来都会转正?
嗯。
那下次那一拨,咱有机会没了?
陈显不作声。
妻子沉默着躺了片刻,扭过身来,说,咋也得抓住最后的机会,不然真没机会了。
门响了,妻子匆匆下地走了出去。
吃飯了吗?妻子在问。
吃过了。
饿不?饿的话妈这就给你做。
不饿。
陈显放在床柜上的手机响了,陈显拿起手机看看显示屏,是小季打来的。小季说,今天下午您没上班,单位办公室有个通知忘记告诉您了,明天除了出外采访的记者,全体采编人员都要到岗。
陈显说,明天要等市里一个会议的稿件,已经通知编辑们下午六点去上班。
小季说,这是办公室临时的通知,说是市委石书记明天上午来单位视察。
知道了。
关了电话,拿着手机躺着。妻子进来了问,谁的电话?这么晚了。
单位的。
啥事啊?这么急,半夜通知。
陈显本来想说别管那么多,但是话到嘴边却换成,明天石书记莅临我单位。
是吗?那你可得去啊。
所谓视察就是随便看看,单位要求全体人员到岗,这是造声势。以前也有过这事,大家都习惯了。
那是人家的事,你反正不能失去了这个机会。
啥机会?
你说呢?
陈显最恨妻子的这般聪明。
上午,陈显所在的八楼采编室里人员比往日多了一倍,大多是年轻人,年老的编辑只有陈显一个。他的座位本来在里边的角上,从门外进来人很难看见他。他特意选择了个靠近过道的格子里坐下,这是一台公用电脑,平时他基本不用这台电脑,现在他假装浏览电脑里的新闻,时刻注意外边的动静。九点左右,外边的人传进话来,说石书记来了,大家各就各位坐好。陈显没动。
过了十几分钟,走廊上响起嘈杂声。陈显依旧低头游览网页,他乱点着,一会儿看这,一会儿点那个。石书记走进来了,后边紧跟着林总编,再后面是一堆人马。屋子里是纵横交错的格子,每个格子里都坐着人,聚精会神地工作。林总编恰到好处地给介绍着工作。
陈显故意站起来,笑容满面地望着石尚望。石尚望也看见了他,但面无表情地,他在全神贯注地听着总编汇报。在陈显眼里,他的头白了一些,脸上有了皱纹。当年那个不爱说话的高个子男生已经变成了老人。岁月真是一把雕刻刀。
待林前进把话说完了,石尚望点了点头,然后,朝陈显走了过来。途中却停下向小季问话。小季站起来,恭恭敬敬地回答着,陈显突然发现小季很会说话。一会儿,石尚望走到陈显面前,陈显说了句石书记好!石尚望微笑着和陈显握手,刚想说话,身旁的林前进介绍说,这是我们报社的老编辑陈显。
石尚望打断了林前进的话,说,知道,我们是同学。接着对陈显说,你老家在北山那边,咱毕业后你去过我们县开过会,咱那时都很年轻啊。
石书记记性真好,当时我在县政协工作,您当时在县委当宣传部长。陈显尽量做到大大方方的。
石书记转身对林前进说,他是我们那届学生中的大才子,不但会写新闻,还会写散文、诗歌、杂文等,那时我们经常在报刊上读他的文章。
是啊,是啊,老陈是单位的栋梁,很多事还靠他呢。你们那届同学都了不得啊。
林总,您可不能那样说,我只是个普通编辑,没什么大能耐。这么多年只是好好干工作罢了。
宝刀不老啊,好好写,多给年轻人当榜样带路。对了,你儿子也是受你的影响爱上写作的吧?
陈显万万没想到石尚望会讲此话,他忙说,是啊,他太喜欢新闻工作了,一根筋似的,对别的工作根本不上心。
也不知为何,林前进从一旁打断地说,前些日子,我们单位公开招录编辑记者,招考对象必须是全日制本科毕业。很遗憾,老陈的儿子没能参加考试。
石尚望轻微地点头,握起陈显的手,说,年轻人嘛,会有机会的。
陈显站着,目送着石尚望以及后面的一堆人马。直到走廊里变得静悄悄的,他才坐回办公桌前。
屋子里的空气立刻活跃了,几个年轻的编辑好奇地看着陈显,说陈老师和石书记那么熟呀,石书记和陈老师握了手,和陈老师说了话,我想和石书记说几句话握握手,可他只与陈老师说话。
陈显却莫名地伤感起来。
八
日子在平平淡淡中一天天地过去,转眼到了十月初。十一假期过后,陈显照常坐在办公室看电脑里的自然来稿。刚看了几篇,林前进打来电话,陈显觉得奇怪,林前进很少给他打手机的,有事都是打座机找他。陈显接通了电话,话筒里传来林前进有些兴奋的语调,说,老陈你在哪儿呢?你赶紧来我办公室一趟。
陈显慢慢地往林前进办公室走,心里满是疑惑,猜不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在脑海里迅速想了些事,也找不出头绪来。到了林前进办公室,林前进坐在椅子上正在看桌子上的文件,见陈显来了,笑嘻嘻地对陈显说,有好事降临你头上了。
哦?
陈显从未见过林前进如此热情。他猜测可能和儿子的工作有关,可是,他会对他儿子一事感兴趣?
林前进叫他看一个本子,本子上有表格,表格里有各种单位和专业的名称,他不明白这是什么?他拿一双询问的眼睛盯着林前进。
林前进兴奋地说,今年的招考马上要开始了,咱单位要招录十人,文件上说专科文凭也可以参考,你说,这不是天大的好事吗?
哦。
陈显心里一沉,竟然一点也高兴不起来,要知道,这仅仅是可以参加考试,而够这个条件的人不知道有多少呢,就凭儿子的学习成绩,恐怕难以考上。他看了看林前进,林前进也盯着他,满脸的疑惑。显然他没从陈显脸上看到他以为该有的喜悦。
老陈?
是,是,是好事。
你看,报考的专业还叫咱单位定呢,你儿子是什么专业来着?
新闻传播学。
叫啥名字?林前进边记录边问。
陈小华,耳东陈,大小的小,中华的华。
好了,我记下了。等等,另外,你上次跟我说过的,叫你儿子到咱单位工作的事,我还没跟班子人员说了。不过,现在我想不用說了。过两天就让你儿子来吧,如果有人提出啥,我来给答复。毕竟你在咱单位干了几十年,一心一意的,功劳苦劳都有。再说了,你儿子也好这个,给年轻人一个机会有什么不可?
陈显万万没想到林前进会说这些话,他有些激动,一激动竟然没话了,眼圈热乎乎的。他笑了笑,那笑浅浅的,好似从脸上扯开一道缝儿。
你去跟咱单位管人事的说一遍,就说我让说的,叫他们把招录条件报到市人事局。
管人事的是个女的,姓秦,见了陈显恭恭敬敬的,陈显心想,应该是林前进提前已经跟她打过招呼了。等陈显把话讲完了,姓秦的说,林总编吩咐过了,叫你儿子先不要急着来上班,而是抓紧时间复习,准备参加考试。
可是,万一考不上呢?
陈老师,您那么有才华,您的儿子会没有一点才华?咋能考不上?再说了,就算考不上,到时照样可以来上班啊。
陈显突然觉得这一天真的是个特殊的日子,特殊到在以往那么多岁月里从未有过。
谢谢——谢谢——谢谢啊。
陈老师您甭谢我,我这样也是按指示办事嘛。再说我妹妹那边,您也没少照顾啊,我还没好好感谢您呢!
哎,你妹妹是个勤快人,能力又超强,即便我不照顾,她也能干得很棒。
再好的马没个好伯乐照常也会白瞎了,您就是我妹妹的伯乐。
陈显觉得这样说下去就成了轱辘话了,没完没了,于是他话锋一转,问道,这次考试都有哪些内容?
就那些内容,《行政职业能力测验》和《申论》两科是必考内容。这块儿是笔试,您也知道这个。等过了笔试,面试时咱单位会派两个人参加。
一个应该是你。
应该会吧。
那?
陈老师您放心好了,林总编已经跟我吩咐过了,而且是特意跟我讲的。
那我提前谢谢你了。
嗨,陈老师,您这是什么话?我这都是应该的。
陈显摆了摆手走了出去,下楼梯时他觉得脚底沉沉的。他知道儿子通过笔试的可能性非常小,几乎是不可能,除非发生奇迹。他决定立刻回去跟儿子讲此事。
陈显敲开儿子卧室的门,儿子穿着睡衣,睡眼惺忪。
你跟你们单位请个假,请半个月的。
干吗?
我给你找了个辅导老师,你白天上那儿学习,晚上回来自习。
考试?
我们单位要人,但必须参加笔试。
听陈显这话,儿子脸上的睡意立刻消散了,瞪着一双亮亮的眼睛盯着父亲。
不管考上考不上,都不再到那边了,到我们那里上班。
哦。
你这就去,时间拖不得。
陈显到了客厅,一会儿儿子穿好衣服出来问他,考试内容难不?
考《行政职业能力测验》和《申论》,辅导老师知道教你什么。
哦。
听着儿子闷闷的声音,陈显心里也闷闷的,他知道儿子胆怯了。
九
陈显早早到了单位,单位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来。陈显也不觉得怪,这么多年来他早已习惯了这个,很多时候都是他一个人早早到了单位。他也知道就因为这个,单位里很多人背后称他为“早起的鸟”。早起的鸟有什么不好?有虫子吃啊。可是,虫子都死了啊。陈显在心里嘀咕着。
他去姓秦的那里问考试时间。姓秦的正在擦拭桌子,满桌的文件资料,她翻翻这个,又挪挪那个。嘴上说,都忙死了,上级又要来查文件呀。天天查查的,有什么可查的。
陈显沉默着,他不接这话。姓秦的也反应过来什么了,换了种语气说,招考启事会见报。
大约是什么时间?
姓秦的皱皱眉头,想了想说,上边还没出台具体时间,因为这次招录人员的单位有十几个,一時半会儿估计也没法确定时间。不过,很快了,我想不会超过半个月。
你知道考试上注意什么吗?
问过了,陈显自己也后悔了。这纯属是废话。但话已经说出去了,没法收回来了。
陈老师您说什么?考题?您去问问咱单位那些年轻人,他们考过一回了,比我清楚。
咱单位在聘人员前两次考试一个都没考上来吧?
姓秦的笑了,不答。
陈显知道自己的话已经成了脱缰的野马,伤着人了。
上两次考试我妹没参加考试,一个是年龄超过了,二是她没心思复习考试。杂事缠身,哪能挤出时间来?
这时电话响了,陈显忙起身,那我走了,然后逃也似的离开了。身后一声很不客气的语调:见报后自己看吧。
晚上,陈显走到坐在桌子前复习的儿子跟前,问他,怎么样?难不难?
儿子抬起头来,指着桌子上的材料,淡淡地说,这是辅导老师给我的,叫我背这些题。
咱交了那么多费用,他就给了这么点资料?
少吗?
陈显翻了翻资料,说,不少吗?
辅导老师那里报名的人可多了,扎堆的,辅导老师自己根本顾不上,雇了好几个年轻人在给我们讲课。
什么?不是亲自讲?
那些年轻老师说了,内容都是一个,就看你怎么分析题了,他们说,先把题背下来,然后一遍遍复习,到时准能过。
那看来他们是不押题。
儿子摇了摇头。
那你就背哇,你从来都是没好好背过什么的。
儿子不言语了。
好像也不难。
这些是基础部分,再过两天说是要加深内容。
嗯。你就好好复习吧。
陈显转身朝外走,心里已经确定儿子是考不上了。
招考启事见报了,陈显拿过来叫儿子看。翌日,帮着儿子把名给报了。报过了陈显觉着不放心,给姓秦的打了个电话,说,名是给报了,接下来做什么?
陈老师,我不懂您的意思。报过名,通过审核了,剩下不就是复习吗?除了这个,您觉得还需要什么吗?
我这不是不知道吗?只是问问你。
叫孩子好好复习吧。
隔了半个月,考过了。陈显见儿子情绪很是低落,也不去问啥。妻子却忍不住了,忙问咋样?
儿子不回话,把自己关进房间里,不吃不喝的。妻子慌了,悄悄地冲着陈显说,究竟咋了?
陈显白了一眼妻子,去敲儿子的门。里面静悄悄的,妻子憋不住了,大声地问,儿子啊,别吓妈妈啊,咋了这是?
哎呀,不要管我了。
陈显回头看妻子,撞见妻子一对儿瞪圆的眼睛,那里吊着一对儿黑黑的珠儿,蒙着一层水花,闪闪的。
到了晚上,儿子情绪调整好了,告诉他俩,说自己没能把题做完,时间太紧了,只答了三分之二的题。辅导老师也没告诉需要四秒钟答完一道题。
陈显感觉一股无名火腾地蹿到心头上,他说,辅导老师怎么会出现这么重大的失误呢?我这就去问。
我以为你给找的老师啥都知道呢,结果是哄人的。
陈显不吭声,妻子从一旁说,我这就去问辅导老师。听口气她已经哭开了,但是陈显不去看。
不用怀疑,儿子肯定是通不过笔试了,得想个法子。陈显这样想着,心下把可能帮到忙的人挨个捋了个遍,最后落下一个林前进来。是啊,他会有办法的,不然怎么那么兴高采烈地告诉他,他儿子可以参加考试呢?他早就有办法,是我那天没看出这点来。于是,毫不犹豫地拨通了林前进的电话。
林总编,我家孩子考完了。
陈显停顿了片刻,那边在问话。
哎,不理想。这孩子就惧考,就这么一个毛病。您是不是有办法提提分?
啥?我能有啥办法。再说了,那是犯法的。
电话那边的嗓门提高好几度,电话这边陈显的脸色也变得红彤彤的,好似也提高了温度。
你自己那边不是有人吗?
电话那边反问道。
石尚望、石尚望、石尚望,挂了电话,陈显脑子里居然一遍遍地闪着这个人的名字。林前进刚才那句话的意思分明是,市委书记不是你同学吗?找他去啊。
找还是不找?找了又管用吗?而且,上哪儿去找?上人家办公室?
考试的成绩在网上公布了,陈显忙从第一个往下翻。翻了好几页,最后在第一百四十八的位置上看到了儿子的名字,前四十八人进入面试。明摆着,儿子是无缘面试了。陈显翻成绩时,小季也刚好翻着,说,恭喜你啊,你进面试了。那边大概很是兴奋,逗得这边的小季不停地笑。
没几天,陈显带着儿子到单位上班。两个人默默地走在马路上,阳光泼撒下来,暖乎乎的。风轻轻地吹着,将树叶吹得微微晃动。车流很少,行人也不多,但是俩人似乎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样,一前一后地走着。走着走着,儿子的步伐变慢了。
陈显回头喊了句,快点啊。
嗯。
走路也是慢腾腾的。
快到单位时,陈显回头看,儿子居然落在几十米之外。他再次喊,快走啊。
儿子还是不紧不慢的步履,陈显只好忍住发作等着。
十
午后编前会上,林前进的脸色一直不好看,但也没发作。他安排了两件事:一是叫新来的人员集中学习业务能力。
看看你们的稿子,那是什么玩意儿?我告诉你们,来了这里,就得会写。不会写,学。一天学不会,学两天,两天学不会,学一礼拜。学一礼拜不会的,学一个月。学一个月不会,学一年。我就不信,学不会写新闻稿。
林前进越说越激动,话语速度也是越来越快,最后居然有些气呼呼了。但他抑住了脾气。
我想,只要你喜欢,你就没有不会的。如果,不热爱这个行业,请立刻腾位子。我们不养闲人。
没有人说话,甚至没人抬起眼皮看看他,大家都低头听着。
第二件事是,从即日起开始每月搞一次考核。考核不过关,对不起,请走人。门敞开着。
屋子里再次陷入空前的寂静。林前进扫视一圈,说,有人发表意见吗?
也许是巧合,林前进的眼睛落在陈显儿子脸上,此刻陈显的儿子正抬起脸来盯着他。双目炯炯发光,好似根本没把他的话听进去。
陈小华你有想法吗?
陈小华先是一愣,接着忙摇头,最后低下头去。
谁还有?没有?散会。
陈显在办公室里读报,这是近几个月以来,头一回静静地读报。下午的编前会他没参加,不是他不想参加,是有人安排只给新来的人员开。
咚咚咚,有人敲门,不等陈显说进来,进来个高个姑娘。这时小季刚好回来,见了那姑娘,说,小李,这位就是陈主任。
陈显看了看姑娘,没认出是谁。
陈主任,我今天采访了个大的活动,副市长都参加了,稿子传到您的电脑工作台上了,您抽空过过目?
哦,你是?陈显反问着顺带把报纸折疊好放到一边。
我是新考进来的记者,姓李,名叫李芳芳,您叫我小李就可以。
陈显哦了一声,从电脑上找来那篇采访稿。大致扫过了,说,你们主任没告诉过你这种报道不要超过五百字的吗?还有,稿子里也没有人的姓名,这哪行?回去问问,哪些领导的名字是必须提到的。还有,题目不要这么长,这是要干吗?题目都比内容多了。
姑娘安安静静地听着,一对儿眼睛毫无节奏地眨巴着。
陈显看了看姑娘的脸,说,回去改好了再传过来,明天见报。
姑娘在嘴里叨咕了什么,并做了个浅浅的鞠躬后走了。望着姑娘的背影,陈显居然有些懊悔了。
哎,到底是年轻人,走路都带着风。
别以为他们考进来了就会安心地干下去,有的来了,只把这里当跳板,等有了更好的平台后,照样离去。还有就是女的,进来了,没一年,结婚生子,五年内就别指望她们好好工作了。
小季突然说道。
那他们是不喜欢这工作喽?既然不喜欢还考这儿干吗?陈显接住了话说道。
参加考试又不是什么稀罕事,随便报个名,考上了干干,考不上拉倒。如今的大学毕业生,什么样的考试没参加过啊?
陈显的心情恶劣起来。
晚上,陈显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儿子屋门虚掩着,传来打字声。陈显需要写个杂谈,白天他已经构思好了,准备晚上在家写。可是,家里就这一台电脑,他想等儿子写完了,他再写。可是,一连几个小时,儿子一直在那里咔咔地打字。陈显只好走到儿子屋门前,推开门,站在门口问道,你在打什么?
稿子啊。
这一晚上你写几篇?
今天采访了四家单位。明天一早就得交上去。
一次就写四篇?
我们有写稿任务,也有发表任务。如果写少了,交上去不见得能发,多写几篇交上去,或许能发个一两篇。
陈显管版,知道社里记者交上来的稿子多,加上四处的通讯员的稿子以及特殊的稿子,有限的版面根本承载不了那么多。记者的稿子大多都会被屏蔽的。稿件发表不了,被采访单位就会追问。陈显曾当过记者,知道其中的苦衷,不写不行,写了又不好发,非常为难。
那你早点休息。
陈显转身回了卧室,这几天妻子出门了,陈显觉得屋子里竟然有些空空荡荡的。
躺下了,却毫无睡意。儿子聚精会神地写稿子的笨模样一遍一遍地闪过他脑海。他心疼儿子了,也后悔把儿子弄到单位上班了。看儿子那情景,不耗个三五年,根本入不了门。儿子都快三十岁了,再耗下去,过了四十,这辈子也就那么一回事了。他有些担忧,又有些不甘心。
不行,得想法子。自己的儿子自己疼,不然谁会在意这个。不是有句话说,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吗?无论如何,不能就此罢休了。
一个午后,陈显坐到儿子房间,铺开两张纸,点了根烟。他也觉得奇怪,平时不想抽烟的人,到了此刻,非要抽两支。那烟都是买回来很多天的,干巴巴的。陈显把那烟放到冰箱里,过了会儿拿来一支点上,吧吧地吞云吐雾。
石尚望书记:
您好!我是陈显,您来我们单位考察时我们见过。曾经,为我家孩子工作的事我给您写过信,不知道您收到没有?
我儿子大学毕业后,一直没能如愿找到他热爱的新闻工作。曾一度到北京打工,后来我让他回来了。近半年里,我们单位来了一拨新人,我知道这事没有您不会发生。我以有您这样的同学而感到自豪。
目前,我儿子在我们单位工作。曾两度想报名参加事业单位招录考试,但因他文凭是专科,不符合人家必须是全日制本科文凭的规定,没能参加考试,只好作罢。来我们单位前,我儿子在电视台当过临时工,但是,那里毕竟不是他喜欢的。这孩子一根筋,就想干自己喜欢的。还好,前段时间,有幸参加了招录考试。他是奔着我单位记者岗位来的,他喜欢这个。但是,他这孩子天生怕羞、胆小,把考试给考砸了,笔试都没通过。可是,我知道他是真喜欢这工作的。这些天来,天天晚上写稿写到凌晨一两点。我把此事跟我单位领导汇报过,领导对我儿子表现也很肯定。但是,最后板上钉钉的人毕竟不是他们。所以,我是拉下老脸给您写这封信了,恳请您以您的方式帮我这个忙。
拜托了!
老同学 陈显
某年某月某日
写完了,陈显认真读了两遍,觉得没有漏洞,塞进信封里。他想,如果石尚望肯帮忙,叫秘书给报社领导打个招呼,他儿子的事就会很顺当,简直是不费吹灰之力。但是,会不会帮忙啊?管他哇,听天由命了。
陈显决定,这次的信得找个可靠的人,不能像上次那样交给陌生人转交。谁是合适的人?不但能把信交到对方手里,又能替他保密。是啊,保密,毕竟这事说出去不好收场。
思来想去,陈显觉得还是让卫生局小张递交比较妥当。
他给小张打电话,说,我有封信需要拜托你交给石书记那里,你能帮帮忙吗?
这个啊?
没有太敏感的话题,只是同学之间的一些事。
那我试试,毕竟这些年您对我们单位外宣工作和对我个人的写作帮过大忙。
你若不方便,叫你对象转交吧。
我知道您和石书记是同学,我相信您。
第二天,小张发来信息说,信已递。
十一
陈显内心陷入一种空前的凝固状态,白天照常上下班,表面上啥事没有,该干吗干吗,甚至比过去更认真了。但是,暗地里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着急。近几日来,他特留意座机铃声,每当响起来,他都浑身发紧,心跳加快。有时候,手都会发抖。
然而,一连好多天,什么事都没发生。单位里人们不再议论人员一事,大家都各自忙着,谁都没时间过多地顾念别人。
这天下午,陈显刚到单位楼下,偏巧撞见林前进的小汽车停在了楼门前。他停住步子,等林前进下车。林前进下来了,他忙打招呼,林前进却朝他点了一下头,直直地走过去了,似乎不愿意与他说半句话。陈显没想到会这样,觉得很尴尬,只好与司机说了几句话,把时间拖到确定林前进已经进了电梯后,他才进去。
电梯口遇见了姓秦的女人,见了陈显,淡淡地眨了下眼,便把脸扭过去了,那分明是不想与他多说一句。这会儿陈显觉得身上凉凉的,他不想进电梯,但是不进又不合适。只好进去了,姓秦的埋下头,理头发,好似那一堆头发有三天没梳理过了。好不容易熬到电梯开了,俩人一言不发地先后走了出去。
编前会上,人们照常围着会议桌坐好。林前进也在,与往常不一样的是,这次他没有看一眼大家后再说话,而是一边翻着手里的资料,一边轻描淡写地说了句,石尚望书记调走了,过两天举行欢送仪式。
有人追问,去哪里了?
别的城市,听说是因为石书记嫌这边熟人多,阻碍开展工作,是他自己主动要求调整的。
陈显盯着林前进,他知道这样盯着别人很不合适,但他收不回眼神来。呆呆地,发愣地,好似一旦收回了眼神,他就啥都瞅不见了。
从第二天开始,一连好多天,都没开编前会。这么一来,每天下午的时间就轻松了,有人溜个空出去办自己的事去了。单位里几乎没几个人了。陈显却特不适应如此的轻松,他觉着不该这样,可他又想不出该如何。
陈显忽然意识到,好多人好长时间不来找他发稿子了。他那张桌子过去是“门庭若市”,眼下呢?空空荡荡的,仿佛成了一块儿小小的孤岛。
姓秦的妹妹拿着大样来找陈显签字,态度特别的谦恭谨慎,但陈显看得出,这态度里藏着某种冷漠。在过去,她会与陈显聊几句,气氛很自然。可是如今呢?陈显硬着头皮耗着,他隐约觉察出哪里出了岔子。
午后下班时间到了,陈显也没急着离开。没啥可着急的,现在,对于他来讲,晚走一会儿和早走一会儿有啥区别呢?
他正专心地读一篇来稿,余光里看到有人进来了。陈显不去看,继续读稿子。有人喊,下雨了。陈显向窗外扫了一眼,果真下雨了。
小季,我叫你写的那个材料你咋还没写?听声音是程志风。
程志风进来了,陈显发现他灰着脸,满脸的不悦。
小季站起来说,那是办公室那边的事,又不轮我负责。现在是他们懒得写,硬要把工作推给我,这帮人,真有意思。
你听好了,现在,我命令你写。
命令我?你?
陈显不由捏了把汗,他觉得此刻自己真不该待在这屋里。可是立刻抬脚走人了,又不妥。
是。
凭什么?又不是我的工作,你给我加班费呀?
你这是什么态度?嗯?加个班,写个东西,又咋了?要你命呀?又不是叫你跳火坑?你眼里有没有单位啊?
陈显很是意外,他想,程志风一向是谨小慎微的人,怎么一下子变得如此振振有词了?这口才提高得也太快了吧。他盯着小季,拿眼询问,你们这是咋了?
哼,刚刚转正了就这么嚣张。
待程志风走了,小季说道。
什么?转正了?啥时候的事?
您不知道啊?石书记调走前,让报社把在聘人员中的骨干名单报上去,他给批编制。
都有哪些人?
陈显得知的名额里有姓秦的妹妹,程志风,财会室小陈——这是这么多年来,一次性转正人员最多的一次。陈显知道,在未来三五年,很难再有这样的机会了。
陈老师那我先回去了,我把雨伞给您留下了啊。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了,陈显突然想回家了。他不想被雨淋着,于是拿眼在屋子里找雨伞。可是,看了一圈都没看到雨伞。于是,他开始找雨伞。从这张桌找到那张桌,又从那张桌找到这张桌。他还钻到桌底下找,没有。门后面找,没有。沙发左右两侧,没有。沙发下面,也没有。报刊堆里,没有。抽屉里,没有。文件夹中,没有。笔筒里,没有。
最后,陳显感到疲倦了,他坐下来歇息。屋子里已经被他搞得乱七八糟的,地上满是纸张,桌上也是。他在想,雨伞的颜色应该是绛红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