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短篇小说)
2017-06-06何君华
何君华
一
我想,作为一个男人,还是应该把事情搞清楚比较好。
就在刚才,我已经成为一个男人了。至少,图娅是这么说的。
片刻之前,图娅跑到我家跟我说有大事要找我商量,让我赶紧随她去拉布大林一趟。看着图娅沉着而严肃的眼神,我立即断定,图娅的确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告诉我,于是我毫不犹豫地跟她出了门。
谁知我还没有站定,图娅猝不及防地在我脸上亲了一口,然后直直地盯着我,用一种大人的口气跟我说:“我怀孕了。”
我被图娅的话尤其是她夸张的语气吓了一跳:“你什么时候怀孕的?”
“就刚才。以前我问额吉我是怎么来的,额吉说她怀孕了,然后就有了我。我又问她什么是怀孕,怎么才能怀孕,额吉说,阿爸亲了她一口,然后她就怀孕了。说起来你可能不信,但怀孕就这么简单。刚才你亲了我,那我就怀孕了。”图娅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回答。
“可是明明是你亲的我呀。”我气急败坏地反驳道。
“那不要紧。怀孕的都是女的,虽然是我亲了你,但是怀孕的肯定是我。你放心,乌恩哥,我不会让你怀孕的。”图娅肯定地说。
真是好笑得很,我当然不会怀孕。我刚要张嘴,图娅又发话了:“乌恩哥,你现在是个男人了,你要对我负责。”
真是好笑得很,我连十岁都没满,怎么就突然变成男人了?这简直太荒唐了。
图娅看出了我的疑惑,反问我:“你都把我亲怀孕了,你说你是不是男人?”
图娅还真把我问住了。我目瞪口呆地望着图娅,像连输了三场摔跤的搏克手一样哑口无言。
“你说你是不是应该对我负责?”图娅用她那双细小而澄澈的眼睛看着我说,“乌恩哥,叔叔要是知道我怀孕了肯定打死我。”
这是实话。图娅所说的叔叔没少打过她。他叫岱森达日,是图娅的额吉新找的男人。图娅的阿爸前年在西拉木伦河淹死了。图娅不喜欢那个叔叔,叔叔当然也不喜欢图娅。
拉布大林是我和图娅经常在一起玩耍的地方,没想到我竟会在这里成长为一个男人。人生真是很多事你想都想不到,就像你永远想不到哪场北风会带走你的羊羔一样。
我已经九岁零九个月了,离十岁还差三个月,年龄是小了一点,可是我既然已经成了一个男人,那么就应该挺起男人的胸膛,承担起男人应该承担的责任。我于是骄傲地点了点头,意志坚定地说:“图娅,我一定会对你负责的。”
“太好了!乌恩哥,那我们私奔吧。”图娅兴奋地说。
“私奔?”我瞪大双眼,像是中了圈套一样惊诧道。我不知道图娅是从哪里学会了这個词语,这简直太莫名其妙了。
其实我再怎么瞪眼睛也大不到哪儿去,我是巴彦呼舒嘎查有名的小眼睛,人称“一线天”。可是现在,我分明看到了一片天,还是大大的一片。
“嗯,私奔。”图娅坚定地说。
“没有别的法子了吗?”我不情愿地问道。
“没有。只有私奔。”图娅坚定地说。
“可是私奔是需要钱的呀!”我极力争辩。
我觉得图娅实在太冲动了。
“钱你不要担心,我这里有。”说着图娅从裤兜里掏出几枚皱巴巴的纸币,然后认真地数了一遍:“一共有七毛!”图娅兴奋地说。
“七毛钱怎么够?”我沮丧地说。
“那你身上有钱吗?”图娅充满期待地问我。
我翻了翻衣兜,在两个衣兜里总共找到了四毛钱。我无比羞愧地把钱交给了图娅。我羞红了脸,我觉得我的脸比巴彦呼舒草原上的落日还要红一点。
图娅接过我的钱,把我们俩的钱合在一起,数了两遍,然后兴高采烈地说:“乌恩哥,我们总共有一块二毛钱,这些钱私奔肯定够了。”
我说:“不对吧,应该是一块一毛吧?”
图娅把钱放在地上又认真地数了一遍,很快她就发现以她目前所掌握的知识根本不足以数清,于是重新把它们叠起来,一如之前一脸兴奋地说:“管它呢,不管是一块一还是一块二,总之这么多钱肯定够了。”
“这点钱怎么够呢?”我不知道图娅哪里来的勇气和自信,像每一个做大事的男人一样不屑地说。
“肯定够了。坐一回公共汽车才要五分钱呢。”图娅坚定地说。
“真的假的?”我当然不相信图娅的鬼话。
“真的,真的,肯定是真的。”图娅用力地点头。
我当然不能相信一个小孩子的话。作为一个男人,我想还是应该把事情搞清楚比较好。
二
我花一毛钱给图娅买了一只哈勒斯冰棍。哈勒斯冰棍本来是我最喜欢吃的东西,尤其是在这个几乎能热死人的夏天。可是作为一个做大事的男人,实在不应该计较这些小节,尤其是一根一毛钱的冰棍。冰棍还是应该让给女人吃。
我咽了一口口水,安抚好图娅之后就径直走向了嘎查口的班车停靠点。等了半个小时,一辆灰绿相间的破旧公共汽车终于吹拂着公路上的黄土开到了我面前。我迫不及待地跳上车,对着正在嗑毛嗑的售票阿姨说:“坐一次车要多少钱?”
背着帆布包的售票阿姨眼皮也不抬地反问我:“去哪里?”她掀起嘴唇,说出这三个字的同时把毛嗑皮吐了出来。
这个问题还真把我难住了。
我根本没想过私奔去哪里这个必须要解决的现实问题,也没跟图娅商量过呀。但是作为一个胸有成竹的男人,我必须镇定自若。我迅速在头脑里搜索了一遍被我记住的外地地名,结果发现只有北京和上海。我当即断定上海应该是海,那得坐船去,我们这里又没有船可以坐(如果有,坐船其实也是不错的选择),那我们还是坐车去北京吧。
我自信地说:“去北京。”
我话音刚落,车厢里立即爆发出笑声。我不知道他们在笑什么,我像输了竞速赛马的最笨的枣红马一样傻呵呵地呆立原地。
售票阿姨轻蔑地看了我一眼,嘲讽地说:“小朋友,我们不去北京,最远只到阿拉尔汗,到阿拉尔汗之后你可以再坐火车去北京。”
阿拉尔汗我知道,阿拉尔汗就是旗政府所在地。旗长比苏木长大,苏木长比嘎查长大,我们巴彦呼舒嘎查是归包苏达苏木管的,包苏达苏木是归阿拉尔汗旗管的,所以我们巴彦呼舒嘎查也是归阿拉尔汗旗管的。
我灵机一动将话锋一转:“那到阿拉尔汗要多少钱?”
售票阿姨头也不抬地回答:“五块。”
我长舒一口气,图娅果然搞错了,五分钱哪里够坐一次班车呢。再说了,班车也不是论次数算钱的呀。
“你坐不坐?”售票阿姨不耐烦地问。
“等下次吧,下次我就坐。”我机灵地一闪身跳下车。
车门很快关上了,因为我听见它很响地“啪”了一声。
我看着汽车扭着屁股在公路上慢悠悠地跑着,真担心那只一直在车屁股上晃荡的尾灯马上就要掉下来。可是直到汽车远远地消失在我的视野中,它也没有如我热盼的那样掉下来。我只好无比失望地往回走。
回来的路上我暗暗发誓,以后一定要好好看书,要记住很多外地的地名,决不能再像今天这样丢脸了。
三
等我走回去找到图娅时,她早已经把那根哈勒斯冰棍舔完了,幸存的小棍还捏在她的手上。
我把五分钱根本不能坐班车的悲惨事实告诉了图娅,试图以此让图娅打消“私奔”这个可怕的念头。当然,我有意忽略了那段关于北京的糗事。作为一个见多识广的男人,我当然不能在一个小女孩面前丢脸。
我的目的显然达到了,图娅明显感到失望至极,两眼像电池耗尽的手电筒一样瞬间暗淡无光。
说实话,我当然不想私奔。哈日查盖最高的那棵大杨树上有一窝鸟蛋眼看就孵出来了,我早就盼着上去掏呢。我怎么能在这么关键的时候弃它而去呢?
为了让图娅尽快彻底打消念头,我继续用我掌握的各种困难状况来打击她。我教训图娅道:“你搞错了,彻彻底底搞错了!五分钱根本就不能坐班车。再说,车费也不是论次数算的呀,它明显是按距离远近计算的好不好?”
听了我的话,图娅像入秋的马蔺草一样蔫了下来。图娅紧紧地把小棍捏在手上,仿佛捏着它就能攥住什么似的。不仅捏着,她还要时不时地舔一下,以使之保持必要的湿润。舔棍子的时候还要同时发出一种很享受的声音,给我造成一种冰棍并未吃完的假象。这深刻地刺激了我的胃。我决定再动用一毛钱——我们的共同财产去买一根冰棍来尝尝,我刚试图表达我的想法时,图娅率先开口把我的话噎回去。
“乌恩哥,我们该开始攒钱了。”图娅义正词严地说,“我们剩下的日子不多了。只有三个月,我们只有三个月的时间用来攒钱。”图娅像精明的军师一样精确有力地做出了规划。
真是好笑得很。“怎么就只有三个月呢?”我不服气地反驳道。
“因为过了三个月,叔叔就会发现我怀孕了。如果他发现我怀孕的话,我肯定会被他打死。”图娅不容置疑地说。
我相信图娅的叔叔一旦發现她怀孕的话肯定会把她打死,但是我不相信过了三个月图娅就会被她的叔叔发现。
“为什么过三个月就会被发现呢?”我不解地问。
“笨蛋,因为那个时候我的肚子就会鼓起来,就算是巴彦呼舒最笨的一头奶牛也会发现!”图娅生气地说。
我猛然明白过来。我立刻想起我的邻居陶茹格阿婶怀孕时的模样。
“好吧,那我们就开始攒钱。”我垂头丧气地说。
我发现我没有退路了。我想我一定要赶在图娅的肚子大起来之前带她私奔。要不然,图娅妹妹肯定就要被打死了。作为一个顶天立地的蒙古汉子,我断然不能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你放心吧。图娅妹妹,我们一定在三个月之内私奔。”我斩钉截铁地说。
四
我不止一次见过图娅身上青紫的伤痕,那都是她的叔叔酒后在她身上留下的。每一次喝醉酒之后,她叔叔都要打她。
挨过打后,图娅就会跑来找我。我翻遍家里所有能找到的布,有时甚至撕掉自己心爱的衣裳为图娅包扎伤口。
龇牙咧嘴地包扎好伤口后,我们总是在拉布大林的草地上坐很久,有时月亮已经高高地升起来了图娅也不愿意回家。
如果图娅不愿意回去,我就耐心地陪她一直坐下去,直到额吉举着手电筒把我们找到。
“乌恩哥哥,你说月亮是不是离我们很远?”图娅眨巴着大眼睛问我。
“当然啦,有三十八万公里那么远呢。”我很确定地答道。
自从被班车上的售票阿姨羞辱之后,我当真开始“发愤图强”了。每隔几天就跑去陶赖图葛根庙找乌日根达来老喇嘛借书看。乌日根达来老喇嘛有数不清的藏书,都是一些旧得不能再旧的书,尽管如此,这些书页泛黄的旧书也足够我看的了。关于与月球的距离这些此前我闻所未闻的事情,我都是从这些旧书上读到的。
“乌恩哥哥,那我们就私奔去月球吧!”图娅突发奇想地说。
我对图娅的提议感到震惊不已,可是又想不出任何理由来拒绝她,只好肯定地点了点头:“好哇!”
“月球是在海上吗?是不是只能坐船过去?也不知道船票是不是很贵?”图娅紧追不舍。
“你看天空是蓝色的,大海也是蓝色的,说明天空就是大海,月亮就是在大海上面,所以我们只能坐船过去。至于说船票是不是很贵,我想可能比车票还要贵一点。”很显然,我所掌握的知识已经不足以解答图娅的疑问了,只好信口胡编一些自己都搞不懂的鬼话。
“我还从来没坐过船呢,也不知道坐船好不好玩。”图娅充满期待地说。
“那我们就坐船去月球!图娅,坐船肯定很好玩。”我嘴上应和着,心里一点底也没有。
“一言为定!”图娅学着大人的口气说。
“一言为定!”我也学着大人的口气回答,心里充满忐忑。
五
“乌恩哥哥,我们攒了多少钱啦?”每隔一天图娅都会跑来问我。
“很多啦。”我回答说,事实上我们的存款毫无进展。
“太好啦,那我们什么时候出发?”图娅兴奋地问。
“可是还不够,船票可不便宜呢。”我心里直打鼓。
我无法面对图娅,也无法面对自己。为了掩饰心中巨大的不安,我跟图娅坐在拉布大林的草地上时,尽量使自己保持沉默,不再像以前那样夸夸其谈。
图娅显然察觉到了我的变化,像大人那样忧心忡忡地问我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图娅,其实我一直没有告诉你,就凭咱俩这攒钱的速度,是根本去不成月球的。那真的需要很多很多钱,一时半会儿是攒不够的。我们只能想办法去北京,我想来想去,也没有别的办法,我们只能徒步,如果我们马上就要出发的话,也就是步行——走着去。”
而北京也实在够远了,起码远到足够逃离那个叫岱森达日的魔鬼。
是的,图娅的叔叔打她打得越来越勤了,有的时候甚至会脱光了她的衣裳打。我不知道这个疯狂的男人究竟是着了什么魔,我想如果我的力气足够大,我甚至会一拳打死他,可眼下我们只能逃走,逃离这个残酷无情的魔鬼。
图娅显然对我的话感到失望不已,但仅仅是过了一瞬,她就重新振作了精神:“月球以后去也行,那我们就先去北京吧。”图娅假装轻轻松松地说,看起来像是在安慰我,也像是在安慰她自己。
我为图娅能平和地接受我的这番话而惊喜不已。“首先,我们需要一张地图,我需要好好规划一下路线,争取走最短的路程,用最短的时间。”我小心翼翼地说道,生怕再出什么纰漏。
“我们的钱够买一张地图吗?”图娅显然为我已经开始着手构思我们的逃离计划而激动不已,迫不及待地追问。
“应该够吧!”我犹豫了一下说,“地图就是一张大纸,不会太贵的。但可能不太好买,像我们这种小嘎查,没什么人出远门,大家都用不上地图。”
“乌恩哥哥,一定能买到。”图娅坚定地说。
我不知道图娅的语气为何如此肯定,我表示同意地点了点头。
六
世事难料。地图本来只是我为了安抚图娅临时想出来的权宜之策,可让我没想到的是,图娅竟然真的找到了卖地图的人。那是一辆乡村卖货郎的大马车。在一个太阳炙烤得我昏昏欲睡的午后,图娅领着一个卖货郎找到了我。
这是图娅在嘎查口等了整整一个月的结果。在这一个月里,嘎查口先后有十三个卖货郎经过,所有卖货郎的货架上都只有吸铁石、顶针、镜子、红头绳和拨浪鼓,只有这一个声称他有地图,而且是小比例尺的大幅《中国地图》,于是图娅毫不犹豫地把他带到了我面前。
“你的《中国地图》多少钱?”我不安地问。
卖货郎报出了一个令人震惊的价格。
我看了一眼兜里的钱,无奈地朝卖货郎摇了摇头。卖货郎转身要走,图娅一下急了,拉着卖货郎不知说了什么,然后卖货郎竟将地图白白给了我。
我呆立原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带着地图来找我。”图娅说完这句没头没尾的话,转身上了卖货郎的马车,跟卖货郎一起走了。
第二天我拿着那幅巨大的《中国地图》去找图娅,可是图娅并不在家中。
图娅消失了,从此我再也没见过她。
我后来想,图娅当天是不是把自己卖给了卖货郎,换取了那幅地图,而她是不是误以为地图是万能的,我拿着它就可以把她找到,然后我们再一起完成此前预想好的逃离计划?
可是我又分明记得,我从一个开藏青色皮卡的货车司机那里买了一只红色的氣球,我把它吹得很大很大,直到我鼓起的腮帮子隐隐作疼时才把它扎紧了口,我刚把气球交到图娅手上,她就迫不及待地跑向了山顶。平地而起的狂风就是在这个时候吹起来的,气球很快就将图娅带离了地面,我连忙伸手去够,可是根本够不着,气球越飞越高,也越飞越远,我看见图娅的神情起先是惊吓,然后是哭泣,最后却带着喜悦……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图娅分明是骑着一匹马离开嘎查的。那是一匹我从未见过的周身雪白、丝毫没有杂色的纯种白马,那匹马好像受了惊一样,图娅刚一跨上它的脊背马就疯跑了起来,那骤然而起的速度令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当人们终于意识到些什么时已经晚了,白马早已经驮着图娅跑出了嘎查,跑出了包苏达苏木也不一定,谁知道了,图娅就这样消失不见了,而远道而来的马贩子只好哀叹平白无故走失了一匹上好的良驹……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的确拥有一幅陈旧不堪的《中国地图》,它实在太旧了,尤其是折叠的地方磨损太过严重,折痕眼看就要断开了。而我也的确曾丢失一只心爱的红气球,那是我唯一的一只红气球,但现在怎么也找不到了……
我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我迫不及待地向邻居们打听图娅的下落,可他们纷纷摇头,表示从来不知道有图娅这个人,而且从来没听过这个名字……
七
我听到一丝声响,我醒了,好像是有人轻轻推开了门。我最近睡眠不好,只要稍有动静就会惊醒。
我睁开眼,看见一个身着白色制服的人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什么看不太清,只能依稀辨认出她戴的胸卡上好像是“精神科护士”几个字。
我知道她是来催我吃药了。可我并不想吃,一点也不想。我只想逃离这间病房,这间让人无比压抑的病房,每天都飘荡着一种令人绝望的气息。我想如果我能站起来的话,我马上就会出去,哪怕一秒也不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