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肩辣手,乱世飘萍
2017-06-05刘超
刘超
【吴越之英,报界之雄】
1886年,邵飘萍生在浙江东阳一个寒儒之家。据传,“飘萍”二字乃是他到北京后所用笔名,意为“人生如断梗飘萍,有何不可?”其父邵桂林是他的启蒙先生,常年奔走于垄头和乡间,又常以民间讼师的身份替人写诉状。是以邵飘萍也从旁耳聞目睹民间疾苦,陶融出了嫉恶如仇的性格。
1899年,在邵桂林的督促下,14岁的邵飘萍从金华前往杭州考取秀才。后在父亲友人的资助下,考入浙江省立高等学堂师范科。毕业后,邵回金华中学堂任教员,兼授国文历史,兼在长山书院任教,为时三载。毕业那一年,他有了首次婚姻,妻子沈小仍先后为其生下二子三女。在金华中学中,有一位学生日后与其师一样,成为著名报人,那就是曹聚仁。邵飘萍年少英俊,才气卓越,在金华这样的小地方当然出类拔萃。为此,他赢得了一位金华美女的芳心,这就是他日后的妻子汤修慧。
“浙高”时期是邵飘萍一生重要的积累阶段。在杭州读书时的他,成绩好,书法好,文章写得好,琴也弹得好,就是不爱好体育运动。他喜欢写稿,常出外采访,连鸦片馆也去,文章写得又快又好,深得大家推崇。在“浙高”,邵飘萍与邵元冲(翼如)、陈布雷并称“两邵一陈”。陈布雷后来有言:“我们浙江高等学校有著名的‘两邵:一是翼如,一是飘萍。若论才气横溢,飘萍自亦不弱;至于清正亮直……那就要以翼如为不可几及了。”邵飘萍为他取了“陈布雷”这个笔名,从此,这一笔名广为人知,而原名“陈训恩”反而鲜为人知了。1908年春,杭州各公私立学校召开联合运动会,校内外人士均可报名,不少社会名流也应邀前来观光。邵、陈及张任天皆不爱运动,当然就都没有参赛。但他们又不甘寂寞,三人一合计,干脆办了张《一日报》,陈任编辑,邵、张为访员(记者)。报纸面世后,大受欢迎。
邵飘萍回金华任教期间,仍在继续撰写地方通讯,并被《申报》聘为特约通讯员。金华虽也人才辈出,毕竟地方小,水浅鱼大,无法满足他的办报诉求。于是他辞去教职,再度来杭。遍览杭州的报纸后,他找到了《汉民日报》报馆(该报受浙江省军政府资助),拜访其社长杭辛斋。二人一见如故,随即决定联手共办该报,杭任经理,而邵为主笔。由此,邵飘萍开始了他职业报人的生涯。
1912年初,杭辛斋当选为国会议员,不久赴京任职,邵飘萍从此开始主政《汉民日报》。由于他在报上抨击时弊,批评权贵,昔日袁世凯尚为清廷内阁总理大臣时,邵飘萍就疾呼:“袁贼不死,大乱不止。同胞同胞,岂竟无一杀贼男儿耶?”他还预言:“帝王思想误尽袁贼一生。”宋教仁遇刺后,邵飘萍更揭露此案的诡秘之处是“瓜蔓藤牵,有行凶者,有主使者,更有主使者中之主使者”,这种立场使《汉民日报》在政治风波中容易受到冲击。“二次革命”失败后不久,邵飘萍便被构陷入狱,《汉民日报》亦随之被查封。邵飘萍锒铛入狱后,妻子汤修慧设法营救他出狱,为躲避袁氏党徒的继续迫害,他撮资东渡,开始亡命日本。
1914年,邵飘萍同东京政法学校的同窗潘公弼、同乡马文车共同创办了一家东京通讯社,用中文向国内各报尤其是京沪著名报纸发稿,内容以国际和外交新闻为主。由于对中日秘密交涉中的“二十一条”的曝光,通讯社声名大噪,却也引起了日本警察厅的注意。在日期间,邵飘萍邂逅了章士钊,还结识了中共的两位先驱——陈独秀和李大钊。1915年,邵飘萍拟往上海一行,行前在东京采访了中国驻日公使陆宗舆。邵飘萍询问其对帝制的态度,陆极力搪塞,表示“不能有态度”。邵问及日本在袁世凯帝制运动期间,对中国的态度是否以利权为转移时,陆支支吾吾,表示“余对于此事早有报告,所谓以国家为孤注,以元首为孤注”,但又表示对国内帝制派不解。在邵的一再追问之下,陆流露出对外交生涯的倦意,表示辞职后欲在西湖结庐小住。说来也巧,仅四年后,五四运动爆发,这位“资深外交家”果然下台。
1916年春,邵飘萍应友人之邀返国,开始受聘于上海《时事新报》,并为《申报》《时报》等报馆撰稿。当时的上海乃中国首屈一指的大商埠、大都会,亦是中国报业之天堂。邵飘萍春秋鼎盛,下笔极勤,往往一日能写数篇时评,很快就成为上海报界极看好的新秀。《申报》别具慧眼,特聘邵飘萍赴北京任特派记者——特派记者在当时是个新事物,《申报》派往北京的首位大牌特派记者是黄远生。黄虽英年早逝,但在北京很快打开了局面,该报的当家人史量才尝到了甜头,乃用重金加派了几位特派记者,其中特别看重的就是邵飘萍。
【北大新闻学导师】
1916年8月,邵飘萍开始了他在京十年的新闻生涯。
邵飘萍下决心要自己办报。这一方面是因为与上海《申报》总馆难免有矛盾,另一方面,是当时国内各家报纸几乎无一例外是党派报纸,而邵飘萍希望办一份有影响、独立的民间报纸。于是他辞去旧职,与友人联手,共同创立了一份报纸——《京报》。1918年12月,他在《申报》上的《北京特别通讯》也就此终止。
当时,在蔡元培治下的北大,以“思想自由,兼容并包”为尚,汇聚了大批学界精英。校内的各种学会和团队,纷纷聘请社会名家出任指导教师,新闻研究会就特地请来了大名鼎鼎的邵飘萍。
是时,北大人才、学风极盛,但它只是当时中国社会的一枝独秀,总体而言,中国教育所弥散的状况仍是“无教育”或“病的教育”。有鉴于此,邵飘萍指出:一般民众无法受到应有之教育,易成为“愚民”;而教育为少数阶级垄断被扭曲为官僚教育,或曰“病的教育”,“我国中流以上社会之根本缺陷,在于病的教育。中流以下社会之根本缺陷,则在于无教育”。其弊实大,亟待改变。对北大,邵飘萍也提出了他的意见,他撰文《最高学府不宜成畸形》表示,北大文史哲学科发展迅猛,但自然科学并不理想,为此建议:“北大既为一国之最高学府,今日之中国又未达于各科分离而各自成为一个完全大学之时期,主持校务者不可不竭力挽救其畸形之倾向。我国今日之学术界,文理两方均极贫乏,而不足与世界相见。”
邵飘萍最初虽非北大人,却是“新闻学研究会”的精神导师之一。1918年,邵致函蔡元培,倡议成立新闻研究会。校长蔡元培对此非常重视,并亲任会长,制定了以“研究新闻学理,增长新闻经验,以谋新闻事业之发展”的宗旨。忙于《京报》事务的邵飘萍,只是每周日来校讲授新闻采访的课程。
1919年1月5日,邵飘萍在《京报》上刊登“征求会员”的广告后不久,研究会就迅速发展了大约55名会员,其中多数是北大学生和职员。当时在北大图书馆任职的毛泽东也加入了其中。新闻与现实政治密切相关,对新闻感兴趣的人,很难不对现实政治感兴趣,故研究会的会员们几乎都是不久之后五四运动的成员。会员听课之余,还投入了办刊实践,其中毛泽东日后创办了《湘江评论》;高君宇、谭鸣谦、罗章龙等,则参加了《新潮》《向导》《光明》等刊物的编辑工作。
到1920年12月,由于研究会负责人的离校,这个团体才停止活动。尽管这一团体存在的时间很短,但效果不凡、影響深远。邵飘萍富有激情,在授课中灌输着一种新的新闻思想,即有社会责任的新闻观。他希望培养一批能报道劳动人民疾苦和罢工斗争的记者,这对即将投身中国工人运动的马克思主义者日后的工作具有重要意义——果然,结业不久,会员就奔赴各地。毛泽东回到湖南,陈公博回到广东,而高君宇、罗章龙等则留在北京……导师邵飘萍的教诲,给他们留下了美好的回忆。其中,毛泽东对邵飘萍感念尤深。青年毛泽东早就与报刊结缘,杨昌济还曾打算将他介绍给北京某报馆。1920年8月,长沙创办文化书社,在毛泽东起草的《组织大纲》中,称“本社以运销中外各种有价值之书报为主旨”,其中就有邵飘萍的《新俄国之研究》等。后来,在延安的毛泽东还回忆:“特别是邵飘萍,对我帮助很大。他是……一个具有热情理想和优良品质的人。”1949年4月21日,毛泽东亲自批复:追认邵飘萍为革命烈士。
邵飘萍从不是北大的正式教授,亦未在北大担任一官半职,他看似为北大的“边缘人”,但事实上与之有着不解之缘。五四运动后,在李大钊的倡导下,北大先后成立了两个研究社会主义和马克思学说的团体,一是北大社会主义研究会,一是马克思学说研究会,邵飘萍加入了后者。为便于开展研究,研究会集资成立了专门的图书馆——“亢慕义斋”。邵飘萍为研究会提供了各方面的支持,出版刊物、印刷文献时,《京报》的印刷厂就给予了很多方便;邵飘萍精通日文,故为“亢慕义斋”日文翻译组校订过马克思主义著作。“亢慕义斋”的门框上有一副著名的对联:“出研究室入监狱,南方兼有北方强。”这来自于“南陈北李”的名言,“南陈”陈独秀说:“世界文明发源地有二:一是科学研究室,一是监狱。我们青年要立志出了研究室就入监狱,出了监狱就入研究室,这才是人生最高尚优美的生活。”下联则是李大钊概括的一句话,意即南北同志济济一堂,南方之“强”加上北方之“强”,象征着五湖四海的团结。
【五四运动的推手】
邵飘萍大显身手的机会来了。1918年11月11日,一战宣告结束,中国侥幸成为战胜国的一员,国人欣喜若狂。但随后的《凡尔赛和约》却让中国的国家利益再次被蹂躏。邵飘萍平素非常关注外交问题,对日本的侵华野心尤有极高警惕。1919年5月1日,中国外交失败的消息传来。翌日,邵飘萍即写下《请看日本朝野与山东问题》。他告诫国人:“外蒙果去,北部之藩篱尽撤……南北并进,东西交错,我国纵不遽亡于日本,必然诱起列强如瓜分土耳其之惨祸。言念及此,诚为寒心……朝野者不一致抗争,亡无日矣。”5月2日夜间,回到报馆后,他夜不成寐,一气呵成《北京学生界之愤慨》和《勖我学生》二文。他在文章中透露出即将改变中国命运的信息——一场革命的大潮即将来临。4日,在学生爱国运动爆发的当天,他的《勖我学生》一文又正式见报。邵氏之信息如此灵通,皆因他与当朝重臣有着密切关联,其中,他与当时著名的国民外交学会关键人物林长民(林徽因之父)多有来往。巴黎和会上中国外交失败后,中国代表团的顾问梁启超从巴黎向国内拍电报,林长民据此急撰《外交警报敬告国民》一文,刊于5月2日之《晨报》,邵随即连续撰文呼应。这些文章成为点燃五四运动的一把火。
5月2日夜,在疾撰文章的间隙,邵飘萍还关注着最新的信息。在又一次民族危机来临之际,为促进“国民之自觉”,邵飘萍应邀参加了5月3日的北大集会——罗家伦、杨亮功、许德珩、傅斯年、周炳琳等在北大闻讯都异常激愤,商议要在北京采取积极反抗的举动。邵飘萍登台慷慨陈词,在场学子无不热血沸腾,许德珩等人相继登台演讲,有的高亢激昂,有的声泪俱下,有人甚至当场断指血书,刘仁静则扬言要以死激励国人。
经此一役,邵飘萍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也成为了当局的眼中钉。在北洋政府“安福系”的逼迫和通缉下,他仓促离开北京,后乘火车一路到上海,化装成工人,躲在三等车厢的一个角落里假寐,如夫人祝文秀也化装成保姆躲在车辆的另一侧,陪着他到达了目的地。
在亡命途中,邵飘萍对祝文秀说:要好好锻炼,今后有很多事情要你帮着去做,将来你可以和汤修慧一样,成为我的左膀右臂。祝乃奇女子,性格豪放,广交游,唱戏、骑马、射箭都会两手;但因从小失学,斗大的字不识几个,与夫人汤修慧相比,其文化水准相距太远。为了成为邵飘萍的得力助手,她特地买来字典和练习本,让丈夫教她读书识字。流亡途中,夫妻一教一学,也是一乐。一日,邵飘萍写下“有”“无”二字,要祝每句各嵌一字,写成一副对联。祝稍加思索,提笔写下:“袋里无钱,身上有……”邵飘萍问怎么不写了,她为难地说:“小虱子的虱字我不会写。”邵飘萍大笑,说袋里无钱、身上有虱,你岂不成了“叫化婆”!
到上海后,邵飘萍大病了一场。随后,他返回天津,经奉天前往日本。这是他第二次东渡扶桑。说来也应感谢老天开眼——当时大阪的《朝日新闻》聘请张季鸾去该报工作,张考虑到邵飘萍正遭到皖系军阀的迫害,将此良机让给了邵,并向《朝日新闻》作了推荐。于是邵被该报聘为“中国问题”顾问,而其保证人,则是此前他亡命日本时结识的殷汝耕和日本浪人寺尾亨。在该报服务期间,邵飘萍和张季鸾加深了彼此的友情。旧时同行相嫉、文人相轻乃是传习,邵飘萍放浪不羁的私生活更是让某些人颇有微词,而张季鸾从不评议,倒是常赞叹其采访之高明、写作之精辟和对恶势力斗争之英勇。
一战后,社会主义思潮在世界范围内普遍展开,中国的革命浪潮也日渐高涨,邵飘萍的专著《综合研究各国社会思潮》和《新俄国之研究》,在理论上为中国革命提供了火种。两书是邵飘萍在1919年冬至1920年秋,在工作之余,潜心研究马克思主义时的所学、所思而集成的。可以说,就著书宣传马克思、介绍新俄而言,邵飘萍乃是中国第一人。
【罕见的“新闻全才”】
1920年7月,北洋政权换马,段祺瑞在直皖战争中败北。邵飘萍闻讯后,即刻辞去《朝日新闻》的工作,毅然回国。
回国后,甫一上台的曹锟、吴佩孚,为显示他们与段祺瑞的不同,立马以政府的名义,授予邵飘萍一枚“二级勋章”。但邵飘萍对此并不上心。他所上心的是致力于复活《京报》,为此,他日夜四处奔走,筹划资金,购置设备,在宣武门外魏染胡同建新报馆。终于,停刊近一年的《京报》于1920年9月17日复刊,稍后正式发行。新报馆落成之日,邵飘萍特地拍下照片,制成明信片分送各方。《京报》复活后再度兴旺起来。该报之前的发行量不过三四千份,不及《晨报》之1/3,复刊后,发行量大幅飙升。邵发誓要把《京报》变成“供改良我国新闻之试验,为社会发表意见之机关”,报馆也有了令人眼花缭乱的变化:报馆大楼和馆舍相继建立,还敢为人先地自办了一支送报车队,版面设计也大为改进……编辑部也人才济济:既有孙伏园、徐凌霄、吴定九、潘公弼等报界好手,也有周吉人、邵新昌等邵飘萍的故旧和助手。
作为中国新闻学的开拓者,邵飘萍是中国新闻史上罕见的“全才”。他在短暂的新闻生涯中,几乎涉猎了新闻学和新闻事业的每一个领域——记者、编辑、主笔、社长。他既胆大,又心细;既才识过人,又性格活跃;他还精于周旋,在各界广交朋友。因此,他常能采访到令同行惊羡不已的重大新闻甚至独家新闻。当过教育总长的汤尔和,城府够深了,但他对邵飘萍极为叹服,说其采访大都发问不多,却使言者无所遁饰,亦不能自已。作为同行,大报人张季鸾更是对其盛赞有加:“每遇内政外交之大事,感觉最早,而采访必工。北京大官本恶见新闻记者,飘萍独能使之不得不见,见且不得不谈,旁敲侧击,数语已得要领。”
在这方面,有一个经典的案例。一战爆发后,中国政府举棋不定,经过一段时间的酝酿,终于在国务会议上作出秘密决定:准备参加协约国,对同盟国宣战。不过,毕竟底气不足,这项决定仍属机密,政府中枢各重要机关挂出了“停止会客三天”的牌子以避人耳目。可到底有风声漏出来了,坊间对此交头接耳但不明就里。这时,以采访手段之“绝技”见长的邵飘萍,不知碰了多少壁,愣是没弄出个所以然。他坐着京城极少见的自用汽车前往国务院,却止步于门前。很快,他心生一计,借了一辆挂着总统府牌子的汽车,果然畅行无阻,然后掏出名片要求传达长回禀。对方说段总理已不会客,秘书和侍从亦不会客。邵飘萍掏出1000元钱,点一半给传达长,说只要回禀一声即可;万一总理允见,再呈上另一半。不多时,此君笑吟吟地出来,大声说“请”。
会见中,段祺瑞绝口不提和战问题,但架不住邵飘萍的追问,口风也有点松动了。邵随后主动提出“三天内如果北京城走漏了这项机密,愿受泄露国家秘密的处分,并以全家生命财产作担保”。到此份上,段总理不得不开口,谈了中国参加协约国对同盟国宣战的计划。一出门,邵飘萍便开足油门,直奔电报局,用密码将秘闻拍发到上海的《新闻报》和《申报》。不久,几十万份的“号外”猛然面世,十里洋场顿时沸腾了。邵飘萍原承诺以3天为限;而上海报馆的“号外”传到北京,已是第4天,这就超出了“三天内北京城里不得走漏消息”之约期。段祺瑞纵然龙颜大怒,也只好徒叹奈何了。邵飘萍“头牌记者”的大名,更因此而显赫一时。此种新闻采访手段堪称绝活,可谓“守如处女,动如脱兔,有鬼神莫测之机”。
【秘密党员的特殊使命】
论及私生活,时人对邵不无非议:他风流倜傥,爱讲排场,确乎一言难尽;但邵氏之公德,则日月可鉴。
邵飘萍在北大时就与共产党人多有过从,日后在实际工作中,更与共产党组织建立了千丝万缕的联系。1923年“二七”惨案后,中共在北方的力量受到很大削弱,革命陷入低潮,中央特地把赵世炎从苏联调派回国,担任北方地区党的领导工作。中共为迎接大革命高潮的到来,还专门讨论了“大量吸收革命知识分子”等议题。1924年7月,北京团地委停止活动并进行整顿,重新登记团员,同年11月恢复工作,贺恕、罗章龙、范鸿劼等都曾担任过地委书记或委员。他们多为北大等校的学子,有的还是邵飘萍的学生。因此,邵与共产党组织走得越来越近。此外,邵飘萍与李大钊、高君宇、陈乔年、赵世炎等中共北方地区的大员之间的了解日渐加深。终于,他在1925年加入了共产党。但与一般党员不同的是,他是特别党员(或秘密党员),这就意味着:他是由党的高级领导直接介绍入党,与个别领导人保持单线联系,故一般不参加地方党的活动,亦不受地方党委管辖。
邵飘萍这位“特别党员”,负有“特别的工作任务”,一是宣传,二是情报。宣传工作历来重要,但在早期,党的宣传工作的开展有极大难度。多数宣传刊物均在南方,北方因處于北洋政府统治下,开展工作尤为艰难,尤其是在当局统治腹地的北京,更是难上加难。在此背景下,邵飘萍恰可发挥其“特殊”之处,他为组织做了不少工作。尽管他的身份在当时并不为外界所知,但由于他的政治倾向,还是被戴上了“卢布党记者”“苏维埃之御用品”等“帽子”,这也是造成他日后牺牲的原因之一。
1924年9月,第二次直奉战争爆发。不久,冯玉祥突然倒戈,发动北京政变,软禁贿选总统曹锟,通电呼吁和平,邀请孙中山等北上。邵飘萍对此予以极大关注,其《京报》也为之助阵。冯玉祥痛感督军内部缺乏政治人才,常在暗中物色能与他合作的人士。恰在此时,邵飘萍进入了他的视线,冯亲聘邵为高级顾问。
此间,冯玉祥又与奉军将领郭松龄暗中联络,共襄“倒奉”大计。随后,郭松龄发动滦州政变,并发出反奉的通电,在这期间,《京报》推出过两整版“特刊”,上面全是关乎时局的要人之照片,异常醒目。特刊一出,洛阳纸贵,报纸传到前线,军心甚至为之动摇。后由于日军干涉等原因,郭松龄兵败,郭氏夫妇也在逃跑中被奉军逮捕并杀害。此后,邵飘萍大胆披露张作霖为换取日本支持,不惜接受关东军司令白川义则“确认日本在蒙满的地位”的援助条件等内情,这一系列言论,开罪了日、奉等方,直接导致了邵飘萍日后之死。
【一代报人“以身殉报”】
1926年,“三一八”惨案爆发后,邵飘萍用鲜血践行了他的最高宗旨:“铁肩担道义,辣手著文章。”
1926年3月12日,冯玉祥的国民军与奉系军阀作战期间,日本军舰掩护奉军军舰驶进天津大沽口,炮击国民军。国民军坚决还击,将日舰驱逐出大沽口,日本遂联合英美等八国向段祺瑞政府发出最后通牒,提出撤除大沽口国防设施的要求。3月18日上午,几千名群众举行国民示威大会,游行队伍行至铁狮子胡同执政府门前广场,在双方交涉之际,卫兵突然向毫无防备的群众开枪,由此酿成惨案。这一天,也成为“民国以来最黑暗的一天”。
惨案发生后,舆论哗然,鲁迅、孙伏园等名家在《京报》上发表大量文章,鲁迅和邵飘萍两支如椽大笔合作无间,相互呼应。23日,北京总工会等团体举行“三一八死难烈士追悼大会”,大会公推国民党北京特别市党部代表、时在中法大学读书的陈毅为主席。陈毅首先致词,痛斥北洋当局祸国殃民、屠杀爱国群众,但他讲完后,却出现了冷场——这不奇怪,在严酷的形势之下,人们都有所顾虑。这时,邵飘萍昂然登场,接着陈毅的话题,声讨当局的残忍,追述惨案发生的原因及当局的责任,并提醒到会者切莫大意云云。
1926年4月15日,国民军被迫退出北京后,奉系军阀汹涌而入,着手镇压和控制舆论,其中有“扑灭四种报章”“逼死两种副刊”“妨害三种期刊”的“壮举”,其中属于《京报》系统的就有《京报》和《莽原》等。军阀还下达了48人的通缉令,邵飘萍名列第16,鲁迅名列第21,李大钊、孙伏园、林语堂、张凤举等亦赫然在列。名单一出,相关人等各自逃避。邵飘萍为防万一,避入东交民巷的六国饭店,租用了一个房间以接待客人。夫人汤修慧则留在报馆,处理日常事务,使《京报》继续出版。但千不该万不该的是,4月24日,邵飘萍突又回到了报馆。他心里念着报馆,于是致电《大陆报》社长张翰举,询问东交民巷外的情况。张信誓旦旦地说:形势已经缓和,一切都替你疏通好了,你放心回去吧。
正是因着此保证,下午5时许,邵飘萍乘车急速赶回报馆。一小时后,他处理好事务即准备返回原处,行至魏染胡同南口时,突然有人拦在跟前,问:您是邵先生么?答曰:是。原来这是个侦探,对方立即将邵押至警厅。报馆也立即被包围和搜查。据说在报馆中,搜出了冯玉祥聘邵担任军事顾问聘书一纸,军事电报密码一本,与冯玉祥的合影等,这都成为邵飘萍“犯罪”的物证。翌晨四时,汤修慧和家人闻讯,立即告知北京新闻界及各方面人士,恳求采取行动紧急营救邵飘萍。当日下午3时,北京新闻界召开会议商议营救邵飘萍的办法。5时,刘煌等13名代表会见了张学良,恳请奉军驻军释放邵飘萍,或将其暂予监禁,以免其死。张答道:“逮捕飘萍一事,老帅(张作霖)与子玉(吴佩孚)及各将领早已有此种决定,并定一经捕到,即时就地枪决。此时飘萍是否尚在人世,且不可知。余与飘萍私交亦不浅,时有函札往来,唯此次……碍难挽回。而事又经各方决定,余一人亦难以作主。”他说:“飘萍虽死,已可扬名,诸君何必如此,强我所难。”张学良已表现出不耐烦之意,代表们只有含泪而归。
同时,邵的亲友们也通过各种渠道奔走于北洋要人之间,但直奉联军正在势头上,最终无人敢进谏,营救终告无果。4月26日1时许,直奉联军总执法处草草提审了邵飘萍,两个多小时后,即判处其死刑。5时许,邵飘萍被绑赴天桥刑场。邵身穿长夹袍、青马褂,汽车抵刑场后,由警队扶其下车。邵氏背缚双臂,向对方狂笑数声。一声枪响后,一代爱国志士、新闻大家由此远去……
由于邵飘萍是以“卢布党”罪名被杀,亲友及报界同仁皆不敢认领尸首。只好由外五区警察以“标皮匣子”(木质极次且薄的棺木)掩埋于永定门外西侧城墙下。邵身材高大,而棺材太小,乃被勉强塞进棺木。警察通知邵氏家属前来领尸,其妻闻讯后恸哭,悲伤过度,昏厥数次。稍后,家人冒险找到墓地为邵开棺入殓,马连良也以友人身份出面,出钱请人在城外搭建一涼棚,接受人们前来吊丧。这位出生于南方的大报人,永远长眠在了北国的幽燕之地。
(作者系文史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