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袒露在金陵

2017-06-01王彬

长城 2017年3期
关键词:沈万三

王彬

记不清是巴西的球星还是教练说过:“一场不进球的球赛,犹如一个没有阳光的下午。”这样的比喻,用于南京也是适用的。来南京,如果不领略六朝的金粉,是不是也会有类似的感受?南京真是遍地古董,它的历史与风物,值得我们格外珍惜。“晋殿吴宫犹碧草,王亭谢馆尽黄鹂”,转瞬之间又是雕栏几处难觅。

燕子矶是个小镇。矶,就在小镇的边缘。虽然称为公园,却并无多少公园气息,也不收门票,在我看来,不过是郊野中的一片绿地而已。园内有几户住家和一家小吃店,我们进园的时候,仿佛煎炸着鹅黄的馓子。

御碑立于矶顶,一方浅灰色的大理石,笨头笨脑地挤在一个四角微举的小亭子里。御碑雕镌的云龙蔓草已然漫漶,只有乾隆手书的“燕子矶”依然凝重丰硕,填满了松绿颜色,现露出几分天子气象。碑的阴面还刻有他吟哦的一首诗:

当年闻说绕江澜,撼地洪涛足下看。

却喜涨沙成绿野,烟村耕凿久相安。

乾隆还有一首登燕子矶时写的诗:“插江当日此雄矶,振翼翩跹俨若飞。此际涨沙成沃土,春来惟见麦菲菲。”虽然贵为“惟以一人治天下”,却也遮掩不住艺术上的贫乏,诗作唯一的价值在于透泄了一点地理上的迁移与变化。在以前,大江逼临矶下而惊涛卷雪,到乾隆“御览”之时,江水退缩,只见到沙的淤积。哪里想到,两百年以后的今天,大江又改回故道了呢。

燕子矶这个地方很怪,临江皆壁,石隙里挤满了凌乱的树木,有的已然绽出米色的花苞了。另一面却平缓柔和,丛集着大大小小的松树和我因为缺乏知识而认不得的树。听说,“文革”中,不少人从这里跳向天国。十年间究竟有多少人跳向了彼岸,没有人统计,是应该在这里树一通石碑的。燕子矶不仅是“罪人”们跳向彼岸的渡口,也是兵家的必争之地。鸦片战争期间,英国人就是从这里登陆而兵临南京城下。明末史可法奉诏勤王,为马士英所扼,痛哭还师,不遑见母,有《燕子矶口占》一首:“来家不见母,咫尺犹千里。矶头洒清泪,滴滴沉江底。”沉郁苍凉极了。黄裳先生在一则散文中,将北京前门的箭楼比喻为亘古不飞的燕子,我觉得,将这个比喻移置于燕子矶也是适宜的,这下面埋藏有多少令人心碎而又血沸的歷史啊!

燕子矶这个地方有点味道,触目皆“瓶”也——那种酱紫色的绝缘瓷瓶。小瓶用做花床的护栏,大瓶,像一只水缸,点缀在小镇的中心,仿佛是小镇的吉祥物。我猜想,这些,大大小小的“瓶”,大概都是架设横江而过的高压电缆时的遗留。

作为北京人,来到中华门,免不了,至少在潜意识里,要与北京的城门比较一番。虽然在北京,城门只剩下了为数不多的几座,但也还是留下了可资比对的实物。当然,本质上二者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中华门的拱洞粗矮些,一如明孝陵神道的翁仲与长陵的相比,虽不见高爽巍峨,却古朴而宏壮浑雄。

中华门又称聚宝门,流传着江南财主沈万三的传说。据《南京风物志》所载,沈万三原本是南京的渔户,打鱼时捞到一个聚宝盆,从而成为金陵首富。明初,筑中华门,砌起即塌。有人说城基下有水怪的潜窟,向太祖献计借用沈万三的聚宝盆。朱洪武把沈万三找来,说:“尔家有盆,能聚宝,亦能聚土乎?”遂把聚宝盆埋在中华门下,把城门筑好了。

关于沈万三捐输筑城的故事,北京也有流传。金受申辑录的《北京的传说》云:“沈万三是个穷老头子,绰号活财神。挨打的时候,他的手指向哪里,哪里就可以挖到金银。打得越凶,金银越多。皇帝要修建北京城了,舍不得自己大库里的金银财宝。便把他抓来,叫武士狠狠地打,打得沈万三皮肉都翻了。从而到他手指的方向,今天的什刹海那里挖出了十窖银子,总共是四百八十万两,修起了北京城。”北京城的修建当然与沈万三无关,但或许说明当时筑城的民工有来自南京的力夫,也就把沈万三的故事携带而来,传说的根还是在南方的。然而毕竟移植到了北国,江南的渔民也就无鱼可打,演化为衣破且烂的老头子。至于从事什么行当,说故事的人没有交待,大概不外乎引车卖浆,穷且烂且老,只能在冬天的阳光下“挤老米”。突然想到朱元璋,如果没有红巾军,朱的晚年,会是什么样子?相声中《珍珠翡翠白玉汤》的故事,其实是老头子们的一种幻想,而沈万三确是真有其人,后来被朱元璋抄家。记得读明人笔记,见过这样一则记载,说是在大内见到自他家掠来的一座酒榨,每次榨酒要用二十石米,一石一百二十斤,总计两千四百斤,可得酒汁百瓮。入清以后,酒榨犹在,存放在宗人府里。宗人府的前身是明光禄寺,民国以后改为孔德中学,建国以后改为北京第二十七中。

酒榨以后怎样了,民国以后再无相关记述,而关于沈万三的传说,是完全可以放到南方与北方的比较文学架框里进行研究。类似这样的传说,在南京还有田德满的故事。相传,南京皇城的前身是燕雀湖,位于钟山西南,从堪舆上看是所谓的“龙首”之地。然而由于是湖身所在,因此地势低洼,虽然迁三山以塞燕雀,却也依然无法填平。后来,主持工程的官员在燕雀湖边找来一位名叫田德满的老汉,把他呈献给朱元璋。朱很高兴,对他说:“你既名‘填得满,只有把你填进湖里,才能把湖填满。”于是便把老汉丢进了湖里。这些当然属于街谈巷议,于史未必有据,但却宣泄了人民的某些情绪与抗议。呜呼,一人之心,天下人之心。惟以一人治天下,岂以天下授一人?孟老夫子说“仁者无敌”,然而在封建专制社会里,只是一句空话。我时常惊诧,何以中国儒者之学的精粹都被蒸馏掉了,糟粕却沉淀为一种集体无意识?

中华门现在只剩下了城垣,敌楼毁于日寇之手。二十七个藏兵洞却都完好无损,最大的据说可以满贮千人,也不知在抗战时发挥了作用没有?现在有一个辟为展室,陈列着鸦青色的城砖,还有一种来自江西的白瓷砖,这样白色的城砖,我在北京是从来没有见过的。

扫叶楼颇怪,明明是龚半亩的故居,却镶嵌着一块光绪年间的敕建石额。龚半亩是明清之际伯夷、叔齐一流的人物,他的居处怎么会当得“敕建”呢?这或许与庆善寺有关,所谓敕建只是对庆善寺而言,因为这二者本是一体。

扫叶楼如今辟为龚半亩故居陈列室,虽然还保持着古朴的格局,却修饰一新,且新得发亮,新得与龚半亩联系不到一起而使人生疑。扫叶楼有一幅龚半亩僧服扫叶的肖像画,笔触虽然并不高明,却表现出了他的某种心态。还有八十叟林散之的手书:“满山落叶无根柏,胜国遗民白发僧。”这是一副,再一副:“一迳风花扫落叶,六朝山色摊重楼。”前一副为晚清陈延霖先生撰对,后一副则摘自龚半亩自己的诗,恰如其分地点明了他的飘泊身世与精神世界。我以为,“无根柏”犹如郑思肖的无土兰花,家国亡沦了,哪里是可以依赖的地方呢?“白发僧”无非是明末遗民的无奈出路,对照阮大胡子那样的丑态,“大兵所过,野无青草,诸帅无所得食。大铖出私财,预饬厨传,所至罗列肥鲜,邀诸帅遍饮之。诸帅讶其具也。则应曰:‘吾之用兵不测,亦如此矣。驻帐则执版唱歌以侑酒。日历诸帐,人人交欢以为常”,虽非积极也是一种反抗罢!

龚半亩,名贤,字半千、岂贤,又字野遗,号柴丈人。隐居南京以后,在清凉山麓置地半亩,因此又号半亩居人,时称龚半亩。他是明清鼎革之际的山水画家,居于“金陵八家”之冠。他的画风沉苍郁秀,对传统的积墨之法有所发挥,一如他的画论所云:“笔法宜老,墨气宜润,丘壑宜稳,老得而气韵在其中矣。”他的诗风也如画格,多苍郁而少绮秀。他在《燕子矶怀古》中吟哦:

断碣残碑谁勒铭,六朝还见草青青。

天高风急雁归塞,江迥月明人依亭。

慨昔复亡城已没,到今荒僻路难经。

春衣湿尽伤心泪,赢得渔歌一曲听。

另一首:“扁舟当晓发,沙岸杳然空。人语峦烟外,鸡鸣海色中。短衣曾太国,白首尚飘蓬。不读荆轲传,羞为一剑雄。”还有一首五律也是读之令人萦怀不已:“登眺伤心处,台城与石城。雄关迷虎踞,破寺入鸡鸣。一夕金笳引,无边秋草生。橐驼尔何物,一入汉家营。”这首诗的颔联既用典又引述了两个古老的地名。在清凉山侧的钵山之前,有乌龙潭,相传晋时有乌龙出现,唐人颜真卿把这里作为放生之处。其东有武侯驻马处,诸葛亮曾在这里与孙权讨论建业形势,有“钟山龙盘,石城虎踞”一语。“石头城上翠孱颜,虎踞龙盘在此间。”毛泽东的“虎踞龙盘今胜昔”也出于此典。在清凉山的东南角下,还有两个古老地名:龙蟠里和虎踞关。龙蟠里有一座民国时期的大屋顶建筑,飞檐红柱,是清人袁枚随园的一角——此翁曾厚着脸皮说,曹雪芹的大观园即“余之随园”。鲁迅在江南水师学堂读书时,也曾光顾此地,现在是南京图书馆的古籍书库。至于“破寺入鸡鸣”则引用了梁武帝典。破寺即鸡鸣寺,位于玄武湖南岸之鸡笼山。大概,在龚半亩的时代已然相当残破了。

龚半亩的晚境颇为凄凉,他以润笔和课徒为生,曾受到向他索画的豪横之人的欺凌。他与《桃花扇》的作者孔尚任倾盖如故,后事也终为其所料理。

听说,扫叶楼还悬有一副对联,“老不白头因水好,冬犹赤脚为师高。”对联没有寻到,却看到了一堂簇新的桌椅,那真是堂皇。问服务员是故物翻新,还是重新定制,服务员却嫌我多问,很有点讥笑我厚古而薄今之意。看她那神态,忽地闪过《陈涉世家》佣耕者的一句话:“夥颐!涉之为王沈沈者!”龚老先生大概做梦也想不到他的故宅竟会被改造得如此之阔罢!

南京人有时也真糊涂得可爱。

在还阳井,我向两个南京的大学生打听清凉寺,他们说,崇正书院即是。但是,看过路边的说明牌,我才知道这两个学生完全弄错了,还阳井就在清凉寺里面。

关于这口井,有一段掌故,我转述在这里:相传清凉寺的老僧,终生饮用这口井里的水,而须发至老不白,故而扫叶楼悬有“老不白头因水好”的对联。还阳井开凿于南唐李璟的保大三年,即公元945年,距今有一千多年的光阴了。在还阳井的上面新建了一座重檐小亭,悬挂着女书法家肖娴的手泽。这样的亭若是在故宫、太庙,中间一定要挖一个方洞。因为,按照中国传统的易学道理,水为阴物,因此必须见到阳光,才能阴阳交泰。当然,清凉寺还没讲究到这个程度。清凉寺建于南吴时代,其时叫兴教寺,南唐升元初年改为石城清凉大道场,有李煜题额的“德庆堂”,寺后的山巅还有“翠微”亭,又名“暑风”。后人咏道:“清凉山色几芙蓉,旧是南唐避暑宫。留得翠微亭子在,水天闲话夕阳红。”宋太平兴国五年(公元980年)将幕府山的清凉广惠寺移至此,明初又易为今名。清凉寺的历史不可谓不久了。可惜这里的文物与森森佳木,均毁于日本的士兵之手。日本对自己的文物,哪怕是百年左右的一座破院也珍若拱璧,而且要保持颓败的样子,屋瓦即使就要跌落,也不轻易更换。对邻国却非烧即毁,不知出于什么心态?

清凉寺残留一座清代的大殿,但我只看见一排破屋,覆盖着贝壳色的泥瓦,还有一方围墙,洇蕴着斑驳的胭脂的颜色,我疑心这是南京人的血。凭着这血一样的残痕,我判断这里就是清凉寺的旧迹。虽然破,却也残破得好,林木纤纤,细草柔柔,幽静而颇有情境。黄裳考证《儒林外史》中杜少卿手持金杯与夫人游山就是在这里:

这日杜少卿大醉了,竟携着娘子的手,出了园門,一手拿着金杯,大笑着,在清凉山冈子上走了一里多路,背后三四个妇女嘻嘻笑笑跟着,两边看的人目眩神摇,不敢仰视。

真够神采飞扬!不是壶中岁月,少卿能有此胆?我总疑心少卿有些佯狂。少卿的赤金杯子还在这里么?少卿娘子的脂粉、香泽与环佩、簪钗的珊珊之音,还在这里的林木中浮沉萦纡么?

谁说南京人糊涂?

《游故崇正书院记》曰:

江宁城西,倚山因其势作石头城,今古城尽变而石头之一面不改也。石头城内,清凉山巅,有翠微亭,南唐暑风亭址也。稍西有僧寺,南唐所谓清凉寺也。寺之左,明户部尚书耿定向为御史,督南畿学时建崇正书院于此。迄于张江陵柄国,毁书院,江陵诸生改为祠以祀定向。至国朝祠亦颓敝矣。今释展西居之,修饬其祠宇具完,因建前后屋以奉佛,居僧而俗犹因故名,呼曰崇正书院。其前有竹轩,窈然幽都,可以忘暑。后倚山作小室丈许,启窗西向,则万树交翳,树隙大江横带,明灭其间,为登眺之胜。余来江宁,每徘徊翠微亭畔,四望旷邈,辄回憩其室,展西亦喜客来,具茗饮相对。今年,余与太仓金麓村、钱塘叶心耕至者再矣。展西欲余有记,因书以遗后来游者,俾有存焉。

这是桐城派散文大家姚鼐撰写的游记,为沙曼翁所书,邵家琪于1982年刻石。文中提及的“树隙大江横带”,不要说今天,其实在姚翁当年,大概也看不到。因为,宋以后,江水即已西缩,石城脚下已然积陆,惊涛拍岸的壮观只能在梦境里萦绕,或者在万重的云树之间做向往之思罢了。

对石城脚下的环境我曾经做过一番探访,那里是一片民居和厂房。石城对面的地方叫镜子塘,在油印的游览图上,有一池用黑圈表示的水塘,或许是大江的龙蜕?

南京的筑城历史相当久远了,至少是美国建国史的十二倍。

这个地方,春秋时有越城,遗址在长干里,筑于公元前472年,为越王勾践的谋士范蠡所建,故而称“范蠡城”。六朝时有台城,是梁武帝为侯景所扼,被迫缩减蔬食而死的地方。到了元代,台城一带变成了刑人之场,据说,每届黄昏,时常有鬼魅出来祟人。

唐人韦庄吟哦这里是:

江雨霏霏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

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

唐诗与宋诗不同,唐人气度开阔,在寻常事物中想到的往往是江山与历史,韦庄的这首诗,在唐诗中不能说是最好,却寄托了六朝如梦的伤感与对往事的情思。

范蠡之后,南吴构筑了金陵城,城池阔大而襟带四十里,明朱元璋改筑的应天府,则是当时世界的第一大城。儒士朱升给朱元璋的对策是:“高筑城,广积粮,缓称王。”渠料六百年后又转化为“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而与另一个历史人物扭结到一起呢?朱元璋所筑的应天府有十三座城门,自东南向西北依次为:朝阳门、正阳门、通济门、聚宝门、三山门、石城门、清凉门、定淮门、仪风门、钟阜门、金川门、神策门、太平门。朝阳与正阳门,后来为北京所沿用,方位也大致一样,可见南、北两座都城的沿革。

为了便于交通,自清末至建国以后,南京又陆续开辟了草场、丰润(今玄武)、海陵(今挹江)、武定、汉中、中央诸门,1954年又于玄武湖东凿通了解放门。

石头城在汉中门外,构筑于东吴的孙权时代。由于城依山筑,山曰“石头”,故而以山为名。

石头山原本称清凉山,旧传有客从江北而来,沿途所见都是土山不见石迹,在这里见到清凉山的石壁,于是便有了这个雅号,其实是没有什么深意的。这里的山岩属于白垩纪的浦口组地层,有一亿到七千年的历史。其石质,主要是赭红色的砾岩。石头城即利用了这天然的崖壁,笔陡耸直而与砖城无异。在清凉门与草场门之间,有一块突出的砾岩,凹凸剥蚀而颇有些森然鬼气,因此石头城又称“鬼脸城”。

石头城上野草芊绵,林木纤细,半枯且绿。石头城,现在变成了文物,竖有江苏省文物管理局的石碑,上镌“石城,建于汉建安十七年”。山石之间的青色条砖是明人的遗留。“鬼脸”的顶部有一处射口,浅灰色的水泥勾边,想来是北洋或者民国的印痕。六朝金粉,金陵残照,南京遍地文物,不知他处保护得是否也如此精心?我之所以提出这样的疑问,是因为稍远些的地方委实芜秽、湫隘。

因为炎热,回酒店的路上,在汉中门,我们想喝两杯茶。茶摊无人,只有两个外地汉子喝啤酒,问价钱,他们也不知道,只是指指对面的人家。一个小姑娘,爽爽朗朗飘远又飘近,问她,也不理。问邻家的一位年轻人,依然不回答。我们只有等。脑海里忽地闪过《儒林外史》末一回盖老先生的雅事,却也不知喝還是不喝。喝啤酒的汉子建议,先喝过再说。喝过了就有年轻人走来收钱,一杯二分。我蓦然有些遗憾,倘若早知,何必傻等,把硬币压在杯底不就结了?

在我的印象里,玄武湖似乎只有半面城垣和一湖春水。城垣宽大厚博,雉堞连绵,仿佛不是五六百年的旧物,比北京的城垣至少黑五个色阶,宛如青沉沉的大理石。

我们依湖向解放门走去,很荒率的一段路径,丛立着小的松树,点缀着娇绿的鹅掌和披散着一肩秀发的稚柳。

玄武湖倚钟山,衔鸡笼,鸡笼山在玄武湖以外,不算是公园里的景物。因为形如鸡笼,春秋时代便以形为名。又因东麓有鸡鸣寺,故而山又以寺为名。在鸡鸣寺的左侧与解放门之间,延伸着一条纤细的柏油马路,这段路也叫鸡鸣寺,台城便在其左。

鸡鸣寺正在修复,那也真残破得可以,远远一望,仿佛装在竹笼里的一堆垃圾。然而,胭脂井却已然修复,一方石碑,一座石台,围着几根着绿漆的铁栅。黑黢黢的,看不清里面有什么东西。陈后主三人是否还躲在这里?他们原以为这里是可以逃避韩擒虎的去处,哪里知道这井也不是可以避开风暴的铁桶呢?江山都如柳絮一样吹散了,何况一口石井?相传韩的士兵把这三人吊上之时,脂粉淋漓洒满了井栏,以帛拭之,至今犹有渍痕。然而我却不曾看到。这或许是不足为凭的传言,但陈躲在这里,大概不会错,因为在《南史》一类的史籍里言之凿凿,在司马温公的《通鉴》里也有一段生动的记述:

陈主惶遽,将避匿,宪正色曰:“北兵之入,必无所犯。大事如此,陛下去欲安之?臣愿陛下正衣冠,御正殿,依梁武帝见侯景故事。”陈主不从,下榻驰去,曰:“锋刃之下,未可交当,吾自有计!”

他有何计?不过是从十余宫人,自投于井:

宪苦谏不从。后阁舍人夏候公韵以身蔽井,陈主与争,久之,乃得入。既而军人窥井,呼之,不应,欲下石,乃闻叫声。以绳引之,惊其太重,及出,乃与张贵妃、孔贵嫔同束而上。

这文字真可以视同小说,至少是笔记体小说,不过百余字,便将后主惊恐无措的举态,刻画得千百年之后犹可想见。然而,同是这个人物,在隋军未尝渡江之时,也曾经摆出另一副腔调。他对侍臣说:“王气在此,齐兵三来,周师再来,无不摧败。彼何为者邪!”何以事到临头却如此怯懦愚闇?同样是落难的皇帝,萧衍则是另一种表现:

俄而景遣王伟入文德殿奉谒,上命褰帘开户引伟入,伟拜呈景启,称:“为奸佞所蔽,领众入朝,惊动圣躬,今诣阙待罪。”上问:“景何在?可召来。”景入见于太极东堂,以甲士五百人自卫。景稽颡殿下,典仪引就三公榻。上神色不变,问曰:“卿在军中日久,无乃为劳!”景不敢仰视,汗流被面。

其时萧衍已为侯景所拘,然而毕竟征伐半生而威仪不倒,以至侯景自叹:“岂非天威难犯!”不敢复见。

读好的史书,读《史记》,读《通鉴》,时时给人以很强的审美愉悦。太史公的撰述是否采撷过小说,史无明文。司马温公确是注意了。胡三省说他“遍阅旧史,旁采小说。抉摘幽隐,荟萃为书”,实是洞烛了司马温公的为史之法。虽说这样的做法,被有些史学家所鄙而以为不足取,但谁又能说得清史学与小说的关系,谁又能说它们至少在边缘上不是相互渗透呢?

关于张丽华与隋炀帝,《通鉴》里还有一节精彩的描述:

高颎先入建康,颎子德弘为晋王广记室,广使德弘驰诣颎所,令留张丽华。颎曰:“昔太公蒙面以斩妲己,今岂可留丽华!”乃斩之于青溪。德弘还报,广变色曰:“昔人云无德不报,我必有以报高公矣!”由是恨颎。

高颎的心理不外是铲除女人这股祸水而已,他哪料到终为杨广所报呢!可见那个时代的为臣之难与为君之昏。一个没有其它机构监督的封建政权只能是昏聩、淫靡与腐败,岂有它哉!

因为雨,中山陵周围的山峦,有几分清柔了,空气明显地厚密。凝聚了晚春的雨露,景物与花与木,也透出些许迟重。

虽是雨天,中山陵的游人依然不减。雄伟的花岗岩石阶上飘浮着各色各样的“小房子”——无伞的人则蒙着手绢或者纱巾,顶着玄色的公文包,高呼“走啊,走啊!”因为人声鼎沸,中山陵平添了一种集市的躁动,拜谒所应有的氛围稀薄到了令人不快的程度。孙先生是伟大的政治家,长眠于斯,如果仅仅把他作为旅游的对象怕是有些亵渎与不该的罢!

听说,三月南京人去梅花山观梅,只见人而不见花,这是在中国旅游时常遇到的普遍性问题。我曾和朋友开玩笑:“昆明湖畔的游人比昆明湖里的鱼还要多。”

我注意到,在孙先生的墓室里,妃色的大理石上蠕动着乳白的水迹,初始疑心是雨漏,后来忽地明白这是础润而雨的现象,与房修工人无关。而独龙阜的宝城却必须吁请房管局的哥们了,那真是漏雨。高高的拱顶上悬垂着奶白色的乳沫,这是石灰与糯米的混合物被雨水冲刷的痕迹。

独龙阜是朱洪武的葬地,应该叫龙穴,只余下石头的殿基、石头的巨碑与石头的方城。巨碑是康熙的手笔:“治隆唐宋”。重修的享殿早已失掉皇家气派而是粉墙灰瓦,一派江南风格的小巧姿态。我对朱元璋这个人在情感上历来复杂,有敬意也有痛恶,固然是治乱世不可以用常法,然观其诛胡惟庸,诛李善长,诛蓝玉党人,株连数万人,手腕之酷烈任何一代帝王也无出其右者。中山王徐达功高于世,病笃忌食蒸鹅,朱却偏遣内侍赐食。在他故世多年以后,一个曾遭刑斥的官员还口称“皇恩浩荡”,可见余威之烈。在这点,朱棣可以说是继承了乃父的遗风,以至瓜瓞相代,终至亡国。据说朱在死前,叮嘱不要以金玉陪葬,不要妨害嫔妃婚娶,但是《大明会典》说:“孝陵四十妃嫔,惟二妃葬陵之东西,余俱从葬。”也就是说,除两妃在朱死之前正常亡故,其余的都被迫从殉了。这当然不是简单的朱个人的道德问题。

中国儒学的核心是仁,仁者人也,仁就是爱人。中国人是讲求自省的,“吾日三省吾身”。自省的标准,孔子之时是周公之礼,孔夫子之后是儒家之学,圣人的光环是瞻焉在前,忽焉在后,仰之弥高,钻之弥坚,被中国人苦苦追尋。那么,君主呢?他们如何自省?孟老夫子对此有过愤愤不平:“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然而,在中国这片古老的黄土地上,君即是“一夫”,二者有什么本质区别?朱不是索性把孟子的牌位从孔庙撤出,取消了吃冷猪肉的权利了吗?孙中山的伟大就在于彻底打烂了“一夫”的专制。有人把他的退位,理解为儒者的谦谦之德,其谬也不然。实质是资产阶级民主思想在特定历史风云中的折衍。我之钦佩孙先生就在于此。然而,蓦地又想到孙中山早期倡言革命的一句口号:

驱除鞑虏,恢复中华。

创立民国,平均地权。

前两句是朱洪武北伐的旗帜,后两句是孙先生的创新。孙先生的伟大就在这里,我之于朱洪武情感上的复杂也就在这里。这两个大人物都长息于南京的土地上,无疑是南京人民的幸事。还是抄一首诗在这里罢:“泗陵沉没凤陵荒,此地明楼傍夕阳。金粟铭功无石马,醴泉陪葬有明王。”相形之下,明孝陵过于冷落,而中山陵委实热闹得过分了。

责任编辑 张雅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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