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小姨父之歌(短篇小说)

2017-06-01弋铧

长城 2017年3期
关键词:小表妹姨父大姨

弋铧

有些人天赋异禀,拿我姥姥的话来说:“是老天爷赏你的吃饭本事。”

就像我大姨的女儿,我大表妹,好不容易到法国留学,整天混在中国人堆里,三四年了,连一句法语都不敢说,就是到邮局寄点东西,到银行取点钱,都让会法语的同胞同学陪着去办事。后来她谈了个法国男朋友,恋爱一年多下来,别说在巴黎办点小事,就是讲在法国当地小青年中流行的那些俚语,或者听一些法国地方上老头老太太的方言,都是麻溜麻溜的。然后,她就考上同声传译,根本没把花了五年功夫修得的那纸财务硕士文凭当回事,直接被聘到法国政府部门做翻译工作去了。我姥姥说:“这就是老天爷赏二妮的吃饭家伙:她靠嘴吃饭!”

“谁不靠嘴吃饭?难道还有人靠眼睛鼻子吃饭?”

我姥姥瞪着我,说:“你小姨父也有嘴,就是没到用它吃饭的光景。”我姥姥说这话的时候,我小姨父都快四十了,那会儿正好和我小姨双双下岗,闲在家里苦巴着脸,每天在愁怎么养活这一家子人呢!

我小姨父年轻的时候赶上了文化大革命,每天不用上学就在巷子里乱跑,是新合村这片的“小霸王”,据说混得挺有名气的。他年龄不大,但喜欢和巷子里的哥哥姐姐们一起弄运动。红卫兵抄家什么的他也没赶上,但喜欢“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口号。“破四旧”“立四新”,坚信一切唯物主义的东西,小小年纪,他就把新合村街口立了好多年的一道木石混建的牌坊砸了,说要废除封建迷信。他妈妈扯着他的裤脚也没能止住他。他爬上去,“噼里啪啦”地用铁锤敲,用榔头砸,翻天覆地地扯脱一切束绊。那道据说有千年历史的功德牌坊,新合村曾经炫耀于世的、昭示某位祖宗科举成就的功德志铭,硬是最后被一把火烧成灰烬,不留一丝光宗耀祖后的骄傲。

那会儿管我们这片的片警叫李掌权,大家都不知道他那是真名还是绰号,他总穿着一身雪白的民警制服,国字脸在缀着国徽的帽檐下挺严肃的。新合村的那些小流氓犯了事,爸妈实在管不住,连老爸的皮带都抽不过来的时候,就唬着说一句:“李掌权过来了!”或者“我把你送李掌权那里去!”一般的浑小子就哆嗦了。因为李掌权那里真有一间小屋子,关着不听话的某些人,镣铐一只卡在窗棂上,一只卡在那些人手腕上,让你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折腾死你!

李掌權过来,因为有群众报警,说这里有火灾。新合村大都是砖木混砌结构的屋子,一间连一间,真出了事儿,可不是闹着玩的。李掌权看着在灰烬中苟延残喘的那抹残垣断壁,倒给我小姨父竖了大拇指,欣赏地说他是不错的“小干将”!我小姨父挺牛哄哄地唱了一嗓子:“叛徒林彪、孔老二,都是坏东西……鼓吹克己复礼,一心想复辟……”很配那熊熊燃烧的场景,一切旧事物都没了声息。当时人们叹的倒是小姨父的嗓子。他那会儿刚在变声期,嗓音理应是公鸭式的,但他不知怎么拿捏的,男声女声都被他掌控得很好,惟妙惟肖的。

那次壮举以后,他理所当然成了新合村的小头目,那个年龄段的小混混们挺服气他,因为他确实和李掌权的关系不错,就像李掌权的群众代表一样,帮他管着新合村一片。虽然有时候有点小小的欺行霸市,但我小姨父门儿挺拎得清,像个小安保员一样,把那些小混混拾掇得服服帖帖的。

再后来,拿我姥姥的话来说:“他的命也不错。”曾经的同学,以及那些街坊邻居的子弟们,都被派去上山下乡接受再教育,只他,因为是独生子,父亲又是因公故世,便没有遭罪,挨那些苦,而是留在城里,然后到了年龄,就按对因公故去的职工家属安排政策,顺顺溜溜地在国营电池厂当了一名全民所有制工人。

我小姨那会儿也挺得意的,我妈和我大姨也去支边了,独她,因为年龄最小,又体弱多病,我姥爷去世的时候留下的那个顶职名额——国营企业的全民所有制工人的身份,便给了她。小姨每天梳着两条大辫子,甩来甩去,从姥姥家到厂里,再从厂里回姥姥家。

我小姨父早相中她,还没进厂前就喜欢上我小姨了。我小姨回家的路上有时会有积水,用石子往积水里射,可以荡出三四层浪花。我小姨绾了裤腿,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那条糟路上过,结果我小姨父炫技溅起的浪花,喷她一身,她回转头,冲他一顿好骂。后来他就每天守在我小姨下班的路上,跟着她行一程。小姨父嗓子好,天生就是唱歌的料,他跟在我漂亮的小姨后面,每天不重样地唱那会儿的流行歌曲:“那一天早晨,从梦中醒来。啊!朋友再见吧,再见吧再见吧!”我小姨啐他,一脸鄙视。后来我小姨被人领着相亲,我小姨父每回知道消息都叫上一群喽啰跟在脑后,摆出一副流氓相,腻腻歪歪地冲那些男的胡扯什么,我小姨就追着他骂。这样几次下来,我小姨好好的名声就被他弄坏了,最后只好将就着,嫁了这个小她三岁的“祖宗”。这是我小姨告诉我们的她的恋爱故事的完整版本。小姨每次讲时都带点怒气和泄气,最后到结尾时还拖着一腔的苍凉。我小姨父每回听着,就在旁边偷偷地傻乐,当年小流氓在社会混道的模样,根本不见!

我小姨和小姨父是同一家国营企业的全民所有制工人,不在一个车间,但彼此相邻。他们那会儿还算挺幸福的,工作好,又年轻,下了班去看《流浪者》,其乐融融。我小姨父不光嗓子不错,还有极强的模仿能力,每回这些电影放出来,他就能照着原样学电影里的那些歌:“阿巴拉古,阿巴拉古,牙搁拉底细美吾阿兹玛嘎嗒拉乌。”学那个拉兹也学得惟妙惟肖的,引得一堆的青工们都崇拜他。他的嗓子是真好,会变调,还会学女音,你若蒙着脸,会真以为是李谷一过来现场表演《乡恋》了呢!我想那时候,我小姨还是有点幸福的感觉吧。

每年清明,小姨父会陪同他寡母去到郊县的黄陂给他父亲上上坟,扫扫墓,后来,寡母年岁大了,我小姨父和我小姨又成了亲,他们就自己去了。我小姨不喜欢那地方,觉得太村气,每次早早地去早早地回,结果有一年,到了半夜他俩才回来,那会儿没电话没手机,把小姨父的寡母吓得够呛,连我姥姥这边也惊动了,担了半宿的心。

小姨说在那边遇着个神人,说是能和阴阳相通的。他们这些“破四旧、立四新”出来的、红旗下生红旗下长的一代人,哪里肯相信这个?我小姨父听说,马上拿出当年“小霸王”的模样,摆出当年红小兵的架势来,忿忿不平、气愤填膺地抄了块一尺多长的厚木板,要砸人家的场子去——他是党教育下成长起来的坚信唯物主义的一辈人,哪里允许人家这样装神弄鬼地搞封建迷信?我小姨没拦住他,只好磕磕碰碰地满脚泥泞地追着他去。近前,我小姨父被唬住了:神人闭着眼,绷着嘴,敞着土布白衫。正赶上清明时节有点倒春寒的料峭天气,神人不惧冷,露出的肚皮一鼓一鼓地,我小姨父惊得屈着身子对着那肚脐,他逝去的父亲的声音从那里发出来了。

寡母没吃惊,问小姨父:“你爸留了什么话给你?”

小姨父迷迷瞪瞪的:“说的倒不多,就一句:‘心中有屎,满眼皆粪。”

后来我小姨父自己偷偷去过好几趟,我小姨开始没说他,然后就对他损开了:“于小桥,你再去弄神弄鬼,我就不和你过了!”听我姥姥说,我小姨父这个新社会的青年,竟然被神怪之术弄得五迷三道的。对那神人,又信又疑,老想戳穿他的把戏,每次又失败而挫,渐挫渐疑,渐疑渐迷,渐迷渐敬。我小姨父一脸茫然,“真让人想不明白,他绝对没可能认识我爸,我爸打小就从黄陂镇出来,多少年没回去过。怎么想也想不透,我爸的声音,如何从他肚脐里传出来的?而且我爸叫我小名的那个调儿,一点都没变!”我小姨父是真佩服那神人了,有点探究科学知识般地想去一再地摸索。那年月,好像有好多科学奇谈,用耳朵听字了,火盆出蛇了,裸眼透视了,没人觉得神神道道的,都以为是未知的科学世界的不解之谜。

我小姨说是说,还是认认真真地和我小姨父过着日子,开年他们生下小表妹,长得特别漂亮,眉眼都随他俩的优点。我小姨父是真喜欢他女儿,他换尿布,晚上给哇哇大哭的宝贝冲搅奶糕,给我小姨不厌其烦地熬各种下奶的汤水。我姥姥说:“这小子新鲜感一过,不知咋样?”我觉得我小姨父对我小表妹的新鲜感一直没过,这么多年,他还是疼他闺女,他还是最怕我小表妹对他说道,还是最在乎我小表妹对他的各种要求,还是最享受小表妹对他的撒娇。

我小表妹特漂亮,从小就是我们那里的一枝花,不过学习成绩特别差,她对学习完全不上心,最后磕磕碰碰地念完初中,再也读不下去了。

过了没多久,那家挺大的国营电池厂就倒闭了,我小姨和小姨父都成了下岗工人,再加上每天失学在家的小表妹,还有守着一点退休金的我姥姥,日子真是过得紧巴。

我小姨父谋到一个差事,到农批市场批海鲜,然后再转卖到下定的各个菜场里。这下他辛苦了,凌晨两点就开着辆小三轮去江边农批市场进货,到五点前得把各种货运到城中心的菜市场去。有些海鲜是空运过来的,在农批那边看着养得活蹦乱跳的,其实是打了催眠素的,药劲过了,货就没那么生猛,我小姨父也得赶它们的药劲,发疯般地加速跑到那些菜市场,好把“新鲜”“生猛”的基围虾、花蟹、蛤蜊赶紧下完货,能得个好价钱。我小姨也辛苦,起早贪黑地守火车站口,拉刚下火车的旅客去住宿,和联系好的小酒店分提成,受够了人家的白眼,还不说冬天冷得那叫刺骨,夏天热得那叫绝望。

他们后来又一起做过卖烤串生意,就在家门口,摆个烧烤摊。那会儿新合村已经没形了,弄得四分五裂,东西向修了座挺大的过江桥,伸下来,就把原来的新合村剖成两爿。再后来,南北向的解放大道延伸过来,把新合村彻底断开。街面繁华起来,晚上有了夜市,我小姨、小姨父的烤串生意也曾红火过。小姨见到票子眉开眼笑,小姨父一高兴就在满是烟熏火燎的摊子上唱:“休看我,戴铁镣,裹铁链,锁住我双脚和双手,锁不住我雄心壮志冲云天……”一段“二黄回龙”唱得那叫个铿锵有力、气压山河,完全是李玉和视死如归、浩气长存的满腔豪情。老街坊都沿街叫“好”,已经退休在家的李掌权踱着步子过来,笑笑拍着小姨父的肩膀。只小表妹非常嫌弃她爸出的洋相,“还唱呢!就咱家最穷了,还怕人家不知道?嚷得满街坊都听见?!”我小姨父连忙甩给小表妹几张票子,大着嗓门吆喝:“咱穷?笑话!咱就是不差钱!”我小表妹得了钱就和她的小姐妹去KTV闹腾。我们三个表姐妹中,就三妮子最早接触了社会,从她嘴里出来的,都是人家过着怎样的生活,她朋友买的一件衣服就是她好几个月的薪水了,她朋友开着皇冠的车了,她朋友去俄罗斯倒腾皮草生意,从来只坐飞机的头等舱了……反正,她朋友都比我们,都比她,过得好了太多太多。

小姨、小姨父的烧烤摊后来出了点事情。有人说前晚吃了他们的烤串,回家后就又拉又吐地没停过,我小姨、小姨父还牛哄哄的,发誓说没给人吃死肉、坏肉,把前来闹场的人逼得步步往后直退。城管是我小姨父从小的拜把子,曾经多少年在我小姨父手下当小喽啰,那种江湖义气还是讲究的。城管倒把吃家损了顿,但后来闲话太多,弄得生意着实不好,他们只好关掉摊子。后来他们又合计开家水果档,就在进老电池厂大门的路口那里。那边都拆迁了,新合村的老街坊都拆走了,我小姨父不肯走,还死守在那边,当钉子户。那时他寡母已经过世,老房子留着租给外来卖塑料品的乡下生意人住。小姨父一家一直是和我姥姥一起过,还住我姥爷分的宿舍里,那套三居室早已在房改后登记在我小姨名下。

水果生意也不好做,有时候进多了,水果隔天就不新鲜,没看相,还会烂。有时候进少了,眼瞅着这拨能赚多点,结果就断货了。我小姨总嘀咕自己没有发财的命,这辈子过得窝囊。我们家聚会时,就听她数落着我小姨父:“当初怎么就跟了你?缠死鬼,害我就是这种命。大姐、二姐哪个不过得比我得意?现在就是同学聚会我也不想凑热闹了,人家那才叫活!我这辈子,就是用‘大宝的命!”那会儿好像开始流行用“兰蔻”和“雅诗兰黛”了。我小姨本来就比我妈和我大姨漂亮,又从没下过乡,脸上一直水嫩嫩的,四十多的人了,看上去不过三十出头的模样,混在一帮灰头土脸的中年妇女里,是个数得着的俏阿姨。所以,在那些灰头土脸但都用上高级化妆品的中年妇女面前,她真是咽不下那口气。不过我小姨父一直挺乐观的,他老是觉着自己脑子灵,运气也行。有时候上我们家去,看到我们随手买的水果,还带着新鲜的果叶子,我小姨父很内行地叮嘱我们:“别让人瞎摆治。这是我们行业的方法,都拣野草叶子随便覆在水果上面,淋点水,人还真以为是从树上刚摘下来的。”他特得意地啐一口:“这帮傻X!”我大姨顶烦我小姨父这样子,有时候当着面就说他了:“你们就积点德吧,谁过日子都不容易,你糊弄来糊弄去,还不是糊弄像你我这样的老百姓?!”

我小姨就不高兴:“你们还老百姓?你们日子过得多好啊,吃香喝辣的,都是政府部门、高校里的大知识分子,旱涝保收,哪里像我们愁得什么似的!”我小姨从小嘴巴就厉害,一直又是家里最小的女儿,虽然姐妹感情很好,但一受委屈,就不管不顾地瞎说一顿,好像她过得不好,都是我妈和我大姨的過错一样。我妈和我大姨知道她确实过得委屈,就都敛口不吱声。

我妈和我大姨年轻时候不信鬼神的,是在学校就加入组织的老共产党员,现在倒迷信了,平常还喜欢抄点《心经》啊,从市场买回甲鱼跑到偏远的湖里去放生啊。她们倒不是真的佛教徒,不会严苛遵守佛法教律,逼着自己像僧侣一般地虔诚,但会让自己有点良善的信仰,眉目和顺,这样好像不开心的事情也容易度过去。有时候,简直不太相信她们是受过高等教育的那类人,是被新中国的移风易俗熏陶过的那类人。我小姨父就挺鄙视我妈、我大姨这类的做法,嘲笑她们曾经还是无神论者呢。

有一天,我小姨父自个儿在水果摊点上守着,那段时间生意不大好,碰上了梅雨季节,买货逛摊的人挺少的。有个三十岁左右的少妇过来买了半挎香蕉,她一直有点叽叽歪歪的,嫌不能还价啊,嫌我小姨父的秤不准啊,到最后付钱,愣是要把零头去掉,不然她就不要那半挎香蕉了。其实真就是几毛钱的小事,可就摊上那天我小姨父心情不好,本来水果也快烂了,他心里已经急得发毛,再加上那少妇横挑鼻子竖挑眼,他递过香蕉拿了钱就有点骂骂咧咧的。那少妇也挺横的,随口和他对吵起来,两人越吵劲越大,那少妇就拿手机拨110,扬着嗓子冲电话那头飚了话。我小姨父在新合村也混了快五十年,根本没把她当回事儿,自己就上摊点里面找张小躺椅睡下。没承想还没到半小时呢,一辆警车过来,下来四五个民警,听那少妇说了些什么,便冲进来好好地数落了他一顿。我小姨父哪里把小警察当回事儿?曾经李掌权就像他的兄长,如今新合村街道办的片警也和他熟着呢,他顺手抄起西瓜刀,一边挥着两尺长的尖刀,一边还横得不行,满嘴胡咧咧。警察一看,这完全要袭警的架势啊!便把他摁在冰凉的水泥地上,手脚反扣,动弹不得。这下围观的市民看了热闹,起哄声不绝。曾经的“小霸王”“地头蛇”,如今也到如此地步。

我小姨父自此以后有点受挫,身体上的,心理上的,气势上的。终于有点明白过来,这江湖好像已经不是他的了,凭硬干和曾经的“地头蛇”地位,已经没有任何优势。原来的李掌权早就不掌权了,现在这个时代,得有钱,有地位,才能重新再混江湖。

“大妮子,条条大道通骡子、马!”他有时候挺有文化地和我说着挺正经的事。

“条条大道通罗马!”我纠正他,“这是一句西谚,All roads lead to Rome,意思是做成一件事的方法不只一种。”

他拍一下腿:“我就是这个意思!道就是给人走的,管你是骡子是马,怎么都能有出处。”我没办法和他争,只能继续听他谈,“管你是啥,只要有道,骡子也能过得去,马也能过得去。就是这个理!”他又一拍大腿,茅塞顿开般、豁然开朗地走了。

他确实没什么文化,没什么钱,人脉也上不了什么台面,年岁又大了。我妈对我大姨说:“现在要重整山河,也不知要唱哪出?”小姨父这个年龄的人,一般也就干些出力气的活儿,二三十岁都没干出什么事来,谁会想着他五十岁后还会有作为呢?他倒是经常跑黄陂,去祖坟上磕头。他父母都埋在那里,他有心孝顺,祈望祖宗保佑。我妈和我大姨说:“其实拜祖是很好的事情,和礼佛一样,心诚则灵。将来运命也会好些。”我大姨点头称是。但我小姨对此事嗤之以鼻,说他还是迷那个神人,越来越敬,简直要立马磕头拜师,学那通阴阳之事的本领。我妈问:“通阴阳又能做什么呢?”我小姨冷冷地说:“他就是想问问祖宗,自己怎么才能有出息?”

我们家都没把那当回事,小姨父一去黄陂动辄三五天,有时甚至七天十天的。每趟他回来后,我们倒真发现,他确实不像原来那般有戾气,渐渐地,不张狂,不乱吹,平和多了。

我小表妹后来自费学习美容课,考了一堆的试,竟然还得个化妆师的证。拿我姥姥的话来说,“还是喜欢就能干好一切。”小表妹越来越漂亮,打扮开始上档次,穿衣服挺有品味。她在一家高级美容院上班,接触的都是富婆、款太还有官太们,可能跟着熏染的,她一跟我們聊起来,就全是奢侈品啊,名牌珠宝啊,跑车什么的,眼里充满了对金钱的向往和专情。

我妈和我大姨嘴上不说,心里是真不大瞧得上我小表妹的这个职业,总说这种服务性行业,是吃青春饭的。她们其实底子里的意思还是觉得这是个伺候人的活儿,还是个得伺候那些老女人的活儿,给人的感觉,总有点没尊严。

姥姥在那一年走了,说起来倒也算幸运,她走的时候挺快的。姥姥爬了那么多年的楼梯,照说也是利索惯了,没承想,就跌了一跤,送到医院就已经人事不知,在ICU病房待了两天就殁了,算是没受罪。

丧事办得还不错,我爸妈单位的领导,我大姨、大姨父单位的领导,还有我小姨、小姨父的朋友、哥们、姐们,还有一些同事、亲戚们,来了二十多桌。老人家八十八岁,算白喜,走的时候又挺快,活着的人也就没什么遗憾。我妈作为家属发言时,还是哽咽着说了一句话:“临走也没留个话给我们……”就有点抽抽搭搭了。这当口,我小姨父发了话:“大姐,你要愿意,我让妈给咱们通个话。”

大家全愣在那里。

几年过去了,每周小姨父都到黄陂去一趟,不是真给死去的父母、祖宗烧香磕头,而是和神人学了通阴阳的本事了。

大伙儿在家里落座,架势弄得倒也不神秘,只把窗帘遮严实,点了两盏蜡烛。我小姨父在面前摆下火盆,烧些黄色的字符,然后他端坐着,敞开怀,露出他雪白的有点肥嗒嗒的肚皮来,肚脐向里陷着,有点黑黢黢的。他闭上眼,双手捏拳,嘴角紧绷。慢慢地,我们都等得有点不耐烦,这时,听着有声音出来了:

“都散了吧,我挺好的……”

我们惊得嘴都张开来!那是我姥姥的声音,如假包换的,从小姨父那脏兮兮的、内陷很深的、充满秘密的肚脐里,出来了。

我们全骇在那里,我妈、我爸、我大姨、我大姨父、我,甚至我小姨、我小表妹,全张着大嘴,瞪大眼睛,完全不能相信地,看着那神秘的肚脐。怎么我姥姥会在那里说话?

很久,我妈才小心翼翼地问:“妈,是你吗?是你吗?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你给我们个话?”

“没啥话,就是不放心老三,你姐俩过得好点,多担待她些……”我姥姥的声音略带回音,在逼仄的厅堂里回响着。

我小姨激动起来,哭出声:“妈,妈!您走好,您别操我的心了,我过得挺好的,于小桥待我好着呢,我说一他不敢说二的……”

我大姨也激动起来,也哭出声:“妈,妈!我们会待小妹好的,您放心好了!……您有块红玉的,说是给小妹的,还有个小包裹,里面说有给我和大姐的物什,留个您的念想的,我们怎么也找不着了……”

我妈有点不高兴地搡我大姨一下,这么关键的时刻,扯这些俗气的事儿干什么?“妈,没关系的,您看还有什么更重要的,要吩咐我们?”

肚脐平静一会儿,有规律地伸缩着,好像均匀地吐着气,似乎我姥姥在思考一样,很久,我们以为她再不会发声了,才又听到从那里传出她熟悉的慈祥的嗓音来:“厅堂外墙的水泥洞里,左边第一块砖墙后,我新抹了水泥的那块。”

此后,再没声音,再没回复。无论我们怎么唤她,问她,她也没再发声了。又过会儿,我小姨夫睁开眼睛,长嘘一口气出来。我们赶紧把帘子拉开,开了所有显得出光明的灯,急急地问他:“你是被附身了吗?什么感觉?”

我小姨父笑一笑,要点水喝,摇摇头:“我又不是巫婆神汉的,哪有什么附身之说?妈说的什么,你们刚才问的什么,我都听得一清二楚的……我就只是个传声筒,把妈的话给你们说一下,我脑筋清醒着呢!”

我爸和我大姨父有点不相信地看着他,他们一个是省审计厅才退下来的干部,现在还兼着省信访接待办的工作,一个是师大的经济学系硕导,明年职称批下来后,就可以带博士了。我大姨从窗户那边摸出个小包袱过来,弄得一手的砖灰和粉末,她扬着里面的宝贝给我们看,“天哪,天哪,妈的家当可真在里面呢!”

小表妹越来越牛,她辗转几家大的美容机构,又考取高级美容师执照,现在说话和原来完全不一样,打扮也和原来有了区别。她剪齐颈短发,不留刘海,露出宽阔的额头和那张描画得非常精致的面颊。她穿银灰色或深蓝色的套装,裙摆正好在膝盖头那里。她只戴一截非常精细的项链,有圈玫瑰金的小环在颈窝处悬着,或者,只在领口那里别一枚样式别致的胸针,那枚美丽的胸针在耀眼的阳光或室内明亮的灯光下,泛着高贵的光芒。

我大姨父说:“还以为三妮子废了呢,到底还有今天!”我大姨父总觉得我小表妹原来打扮得太俗,看她对金钱的向往,很怕她往坏女孩的路上走去。但是,我小表妹现在越来越往职业金领的装扮上靠了,非常有范儿!她现在和我们聊起来也有话题了,说到去西藏的路上,花钱偷偷看的天葬细节,她把叉子在一份牛排上停下来,瞪着美丽的眼睛极度自信地看着我们,把那份恶心和恐怖说得轻描淡写;还谈到去印尼的巴厘岛,她到那边休假,每天享受着和这边不一样的蓝天,喝不加任何糖和奶的猫屎咖啡,然后转道雅加达,半夜里被伊斯兰教的祈祷声吵醒,恨不得跪在床角,和虔诚的信徒一起夜祷。

她成功游说她的父母,把她奶奶在新合村的老房子卖掉。钉子户终于自动脱落,对老街坊有示范作用,政府便给了奖励,有笔不小的重置费。小表妹就用这笔钱去开家绣眉店。开业那天她没请我们去,过了一段时间后,我妈和我大姨想去看一下,她们这个年龄的人,眉毛都有些稀疏,而且还有大眼袋,另外还有些皱纹以及嘴角下垂的问题。既然嫡亲的外甥女做着这么好的职业,何不过来咨询下?好对自己日益老去的容颜有点拯救措施。

她的小店在城中心闹市街头,门楣是今年最流行的颜色——奶奶灰,上面有端正的几个大字:一一工作室。她解释说“一一”是有讲究的,和佛法通缘。工作室装潢得挺有时尚感,带点欧式风格,墙上的画不多,却全是养眼的韩国美女,张张精致的脸,没有一点可供挑剔的五官。她有两三位合作的绣眉大师,不是驻店的,她说请不起,因为这手法还真不是一天两天练成的,经过了上万道眉的纹绣,毁了数不清的眉形后,才成就口碑相传的大师。

我表妹还讲些美容方面的知识,听着挺专业的,她轻巧地把眉势和运势联起来,什么眉峰是主人生天定机运啊,眉尾主财运感情运的圆满啊,眉散财散、眉断财断啊,眉高心高、眉低受欺啊,一套一套的,好像也不无道理。“面相学是有高深道理的,因为据说连伟大的林肯总统都是看面用人的。”小表妹搞这行快十个年头了,三十过了也没成家。我小姨、小姨父挺为她着急的,她原来的口头禅是“先立业后成家”,现在升华了,“你不优秀,怎么能找到优秀的对方?”我表妹立志是要找个有出息的丈夫的。

我大姨问:“连眉毛都和运气连起来了,这说着怎么都有些牵强吧?”

我妈倒在旁边嘀咕:“倒也不算牵强,人的脸,都浸在他的经历里。不过,”我妈话锋一转,“这些运势的说法,连网上都查得到的,也没什么稀罕吧?”

小表妹笑起来:“那是,不过,通过‘度娘来找自己想要的东西,得到的也都只是没有操作性的答案啊。我们的运势运理分析,是由专业大咖来做的,他甚至能结合你故去的老人对你的忠告。”小表妹若有所思地笑一下,“先人的话,更有指导性的,总比不了解你的那些操心芸芸众生的菩萨还要专注于个体些吧?!”我妈和我大姨,似乎有點明白,互相递了下眼色。

说话间,来了一位客户,看着也是挺有钱的模样,拿的包,穿的鞋,手腕上的表,一看就知道来头不会小。我表妹微笑地请她坐下。谈会儿话,其实也挺家常的,对方说和女儿关系不太好啊,几年都没叫过她妈妈了;股票小玩了一把,赚得一票钱啊;本来想去韩国做的,不过听说韩国的纹绣技师都到国内来学艺,学成后回本土却以比中国高了多少倍的价格去挣千里迢迢慕名而去的中国顾客的钱。临了,谈到关键的话题了:“你们这块儿纹眉什么价啊?”她小心地拿着咨客小姐端上来的小玻璃茶盅,慢条斯理地问。

我表妹微微笑一下:“六万八。”

她的手颤一下,把杯子搁在茶几上:“这也太宰人了吧?黑店啊!”

我表妹还是笑:“姐,咱们缘分没到,再修段时间吧,缘分到了,咱们再说,好不好?”我表妹站起来,一副送客的架势。

那女人生起气来:“听说你们这儿是和运势有关的,我才让朋友介绍过来,做做眉毛,转转运。你这价格,忒疯了吧?”

我表妹仍旧笑:“姐,以后再来吧,咱们真缘分没到!”

那女人不依:“我还就是要见真神呢!你得把他给我引见引见,我不见到他,不听他说的话,我真不走了。”

我表妹静了静,停了会儿,然后打电话,通话结束后,过来说:“这月的十七吧,他说那日子不犯冲,可以过来。你既然要见他,也是知道规矩的,他出场费可不便宜,您得把钱带足了。”

女人冷笑一声:“开玩笑,我怎么可能不知道规矩?!”这才走了。

我大姨和我妈都哑然失色:“这也太贵了吧?一双眉毛六万八?”

我表妹说:“人家可不是随口瞎要的价。”停了停,她接着说:“有个美国小孩子腿折了,医生说要往里钉进去一颗钉子,才能重新走路,要价是两万八千美金。小孩的父亲愤怒极了:‘什么钉子这么贵,是纯金还是钻石的?医生回答说:‘钉子一美金,可是知道怎么把它钉进去,两万七仟九佰九拾九美金!”我们全盯着表妹,觉得原来真小瞧了她。

十七那天我过去了,我就是有点好奇,看表妹有个什么神人可以帮她揽来这个客户?表妹也没觉得惊讶,倒给我安排里面的小间,让我别出声,免得妨了人家的隐私。

裸露的白嗒嗒的肚皮,仍旧一如既往地有点中年甚至老年发福的软塌,陷进去的肚脐囫囵地凹进去,谜一般得深不见底,肚脐里发出的陌生的空蒙的声音,悠悠地回荡在狭小逼仄没有明亮光线的小屋里。

那女人和她逝去的亲人对话完毕,发着抖的身子在揭示着她对此的深信不疑,她颤抖地刷着她的卡,紧张地向我的小表妹一次一次地确认:“做好了这双眉毛,我的运气就会改变的,是的吧?我和孩子的关系也会好的,对吧?我老公将来还是踏踏实实地是我的老公,对吧?”

我小表妹既不确认也不否认,一道道的手续让她签字再签字,同意书、免责书、POS机刷卡单,小表妹只微微地笑一下:“总是有改变的,不是吗?”

她被我表妹像模像样地摁在无影灯下,刮掉眉毛,一遍一遍地任由他们在脸上画着相配的眉形。

我走进那间小房里,充满了好奇:“小姨父,你认识她的故人吗?”

他转身,稍显得有些疲惫,眉头皱起来,又舒展开来。我现在被我表妹也弄得有点神神道道的,喜欢从眉形上看人的运势:他的眉毛几乎从没修理过,有点杂乱,左高右低,这应该是有着强烈竞争心理的人,自己想要的,千方百计要达到目的;眉毛颜色浓而黑,长度稍较眼睛为长些,这种人据表妹的说法,是亲情观念深厚的人——看来都是有根据的。

“怎么可能?”他淡淡地说。

“你真有这种超人的本领吗?”我有点不相信地看着他,直视着他的眼睛。

他果断地迎着我:“真有。”

我哆嗦了一下。

他搂了我一下,一如小时候他对我的亲昵:“大妮子,这世界,老天爷给每个人都赏了吃饭的本事。”

我大彻大悟一般,冷嘲起他来:“可你用的是迷信手段,装神弄鬼的!欺骗人!……”

我小姨父倒没恼,他微微地笑一下,点点我的鼻头,像对小时候的我一样:“你没办法用眼睛看穿的事情,就不要枉自下结论了。”这么禅意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我还得辨别一下声音,是不是某位大圣贤借他的口说的哲理?

现在我小姨、小姨父过得挺不错的,我小姨甚至在这个冬天买了貂,她想这件貂皮大衣都想了五六年,我妈和我大姨曾经还泼她冷水来着:“得,得,得,一个卖水果的,还穿貂?你让人家笑话你还是挖苦你啊?!”但是她现在就穿得起了,还穿得有模有样、招摇过市的,不像我妈和我大姨,她们俩最主要的还是,怕人家说闲话。就像她们也是经过“立四新、破四旧”的这代人,移风易俗,宣称自己是绝对的唯物主义者,可还是在家的某一隅摆着个神龛,逢初一、十五茹素,嘴里念叨的全是“保平安、保現世”。

我爸和我大姨父有时候聊天,说起他们这辈人,还是觉得挺公道的,最好的时代让他们全赶上了,身体健康、儿女平安。我妈对我大姨说:“其实家里有个人信个教、信个神什么的挺好的,真保事事顺利和平安的!”我大姨父接话说:“其实我压根不相信这些,但我不犯冲,我不会揭竿子上去说什么忌讳的话,就像我每回陪着人家去寺庙,去教堂,我决不会去冒犯人家的忌讳。”

我爸也笑起来:“不然你小姨父现在,也不会这么有市场。天下真把他们当神佛一般地供,宁可得罪管事的,也不去冒犯他们。好比前两天单位里来了个穿袍子的,说要化缘,谁不知道多少假和尚在诈捐啊?我犯得着得罪他穿的那身袈裟吗?赶紧给他一百元,讨个口彩上的平安。”

他们哈哈地笑一通,又论起国家大事、国际形势来。

可是我不觉得。我总认为,小姨父其实真和他们说的那些不一样。到底哪里不一样,我也说不上来。我有时候有很大的冲动,我想让小姨父也让我和故去的物理老师通通话,那个老师最喜欢我了,他说我从来没有像别的学生那样真以为课本上或者公论上的科学是绝对的真理,他说我至少愿意相信眼睛看得见的东西——虽然所有的科学理论都讲过这样一句话:“不要太相信眼睛所看到的,因为看到的未必是真相。”这话说得好拗口,让我想起小姨父第一次碰见他的神人师父,透过他亡父的声音传给他的那句著名的话:“心中有屎,满眼皆粪。”

我小姨父在他的小房间里唱:“我描眉,凤冠配霓裳,水袖轻舞长歌似酒香……”声音袅娜,还有些天生丽质难自弃的孤芳自赏。我以为他会有李玉刚的女风,轻翘葱指、眉目婉转。没,一点也没,我就看到那个有些日渐发福的已初显老态的男人,在捏着嗓子认真地模仿,只是模仿,像完成一桩差事、一项任务,只想在声音上惟妙惟肖地配合,没有半点身体上的自我欣赏。然后,音调就转了,突然就深厚起来,突然就雄浑起来,我小姨父这当口甚至站起身子,挺直胸脯、气宇轩昂地摆个架势:“我整装,铠甲配银枪。十八般武艺威风亮相。云漫天,搏风击浪。战鼓擂,喊声震天响。刀光剑影里荡气回肠……”

我看着他,那个眉眼里满是雄赳赳、气昂昂气概的汉子,威风凛凛地傲视天下般,大手一拉又一挥,整个世界似乎在他的脚下。

我打消了让小姨父和我物理老师阴阳通话的打算,因为我实在不确信,我所看到的小姨父,真的就是小姨父吗?

责任编辑 张雅丽

猜你喜欢

小表妹姨父大姨
醉酒的大姨
小表妹的仿真狗
仿真狗
我等你
上门做客礼先行
我敬佩的一个人
姨夫贪闲
外国名
我的小表妹
我的“作家”姨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