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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晓薇开会(中篇小说)

2017-06-01尹学芸

长城 2017年3期
关键词:主席老师

尹学芸

报 到

宾馆对面有一家饰品折扣店,宋晓薇在里面磨蹭了半天,看了看墙上挂着的石英钟,离开会报到时间还有近一个小时。售货员也是个小女孩,看上去比宋晓薇还小,就在柜台后面枯坐着。她看出宋晓薇不是来买东西的,也懒得招呼她。宋晓薇装模作样看了几样商品,心神不宁地往宾馆大门口那儿张望。那里有什么好看的呢?要开“两会”了,标语昨天就挂了起来。楼体上垂挂着许多条幅,红的黄的绿的,都是“热烈庆祝”之类的句子。警察三三两两地站在一旁说着话——他们还没进入角色呢。宾馆服务员穿着洗得平平展展的制服往来穿梭,平时她们是可以马虎一点的——“两会”是大事,无论卫生还是安保,都比平时要严格些。小女孩百无聊赖地打量着路上过往的行人,只是偶尔剜一眼宋晓薇。那一眼,也像钉子穿透了厚厚的羽绒服,让宋晓薇浑身不自在。宋晓薇狠了狠心,花五百块钱买了条暗绿色的珠子手链,价签上写的是翡翠,标价一千五百元人民币。

小姑娘终于露出了久违的微笑,她问宋晓薇,你在等人?

宋晓薇有点可怜地说,我是来开会的。出来早了。

小姑娘突然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说,你是政协委员啊?看见宋晓薇点头,她继续少见多怪,实在没看出来……你才多大啊!你一定是有门路吧?

宋晓薇这才有了几分神气,淡然笑了笑。她一回头,看到一辆黑色的汽车驶进了宾馆大门,汽车的车牌号是四个“8”。这是宋晓薇烂熟于心的车牌号,是政协朱主席的车。宋晓薇一下子就心慌了。她匆忙把手链戴到了腕子上,摇手跟小姑娘告别。小姑娘还有点恋恋不舍,说,再聊几句,忙啥啊!

天气实在是太冷了,宋晓薇刚从折扣店里走出去,手脚就是冻麻了的感觉。尤其戴手链的地方,有些冰凉沁骨。但宋晓薇想,今天是自己正儿八经当政协委员的日子,这串手链就当是送给自己的礼物,做个纪念也好。

宋晓薇跑进宾馆大门,朱主席的车早没了踪影。宋晓薇有些怅然,想,车如果停在楼前,她会跑过去跟朱主席打招呼。朱主席也许不认识自己了,可这不要紧。只要提起肉联厂,提起宋晓薇,朱主席就一定能够想起来。

她迈步上了台阶,大厅里已经很热闹了。人们忙着领取会议资料,资料装在深蓝色的帆布包里,外面印着弧形的半圈文字,是大会会标上的内容。外面冷风刺骨,大厅里却温暖如春,人们的脸上都红扑扑的,洋溢着幸福。领了会议资料,把胸卡别在衣襟上,宋晓薇情不自禁挺了下腰板。胸卡是红色的,上面有徽章,有宋晓薇的大头照。照片上的脸饱满圆润,像一颗红苹果。这张苹果脸在肉联厂是张名片,全厂二百多个人,没有谁不认识她。她在这里却一个熟人也没有。只有发文件的工作人员喊出了她的名字,让宋晓薇喜出望外。可那点欢喜很快就没了踪影,宋晓薇看出人家喊她不是因为认识她,而是认识她的照片,人家连一句话都没跟她搭讪,就去忙别的了。

坐到宽大温暖的会议楼里,宋晓薇的心总算安定了。会议前的一小段时间人声嘈杂,人们都忙着跟左邻右舍打招呼、握手、拥抱。隔着两张桌子握手,把桌子都带歪了。跑来跑去拥抱的都是女委员,叽叽喳喳地说着思念的话。宋晓薇欠起屁股打量主席台,隔得有些远,那些桌牌看不清楚。可她一眼就认出了朱主席,宽大的脑门儿,浓密的黑发,两只招风耳像两把小扇子从脑后竖了出来,看着特别喜感。宋晓薇自言自语地说,朱主席过去不戴眼镜啊。旁边有个人接话说,老朱戴的是老花镜,他怕把报告念串行。宋晓薇看了那人一眼,胸卡上的名字叫夏举,是个小老头。戴顶绒线帽,穿着臃肿的羽绒服,坐在那里像个棉花包。他接了宋晓薇的话茬却并没有什么表示,只认真翻阅大会文件。宋晓薇想礼貌性地回句话,可那人嘴里的“老朱”两个字让她觉得硌生,她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开 幕

大会在国歌的乐曲声中宣布胜利召开了。那一瞬间,宋晓薇屏住了一口气,她从没有在这样庄严的气氛中聆听过国歌。她跟着国歌的旋律哼唱,每个字都唱得很大声,只不过声音是朝胸腔里去的,除了她自己,谁都听不到。远处有电视台的记者扛着摄像机扫描主席台,然后又站到右边墙角的一把椅子上,闭上一只眼,把镜头对准了整个会场。明明知道自己不会被收进镜头,宋晓薇还是挺胸抬头,把身体站成了一棵小松树。

宋晓薇知道,政协委员之中女人少,但女人是占了比例的。她被推荐当委员的时候,厂长孟大贵就用烟屁股敲着桌子告诉她,名额原本是他给自己要来的,后来却给了宋晓薇。如果宋晓薇不是女的,不是党外,不是满族,这委员压根儿就不会有她的份儿。宋晓薇可怜巴巴地看着孟大贵,一个劲儿地点头,可心底里,她一点也不相信孟大贵的话。她知道自己能当委员肯定与朱主席有关。孟大贵为当委员,曾经亲自拎着两条香烟去找朱主席,结果碰了一鼻子灰。孟大贵在厂里不避讳谈这件事,说朱主席原先是够交情的。他们两个是老乡,老家只隔一条河,光屁股的时候就认识。若不是小丫头子告黑状,朱主席哪里会这样不讲情面。

这个“小丫头子”,指的就是宋晓薇。

这些信息辗转传到了宋晓薇的耳朵里,这是她知道的。还有宋晓薇不知道的。当初孟大贵去肉联厂上任,就是朱主席支持的。那时朱主席在政府部门任一把,孟大贵来这里找机会,朱主席说,我跟有关部门说一声,你去那个肉联厂吧,好好干,争取能干出名堂。当时孟大贵经营的服装企业刚宣布破产,他也像几百名职工一样,成了再就业人员。结果,孟大贵很容易就在肉联厂干出了名堂,肉联厂成了县里的知名企业。朱主席却因为复杂的人事关系提前从政府部门退了下来,来到了政协。视察肉联厂就是孟大贵邀请的。当时孟大贵志得意满,觉得自己能把个小厂扭亏增盈,是个了不起的功劳,他也想让朱主席看看他的成绩,为当政协委员埋下伏笔。他提前三天就让食堂造厨,想把那顿接待整得前无古人。万事俱备,就是没想到出了宋晓薇这么个幺蛾子。

宋晓薇在肉联厂当质检员。猪身上的免疫耳标是由无毒、无刺激的塑料制作的,正面为圆形,上面有8位阿拉伯数字,分上下两排。上排6位编码为免疫地所在地,下面的2位编码为防疫员的编号。也就是说,肉联厂每出产一头生猪都是在宋晓薇的手里检疫合格的。可事情究竟怎么样呢?肉联厂的人自然清楚。自从孟大贵接手肉联厂,企业的效益就直线上升了。厂里的生猪,大多是从河北、内蒙一带收购来的毛长皮厚的老母猪。捆上老母猪的四肢,用铁棍撬开嘴,就有人把粗大的水管插到老母豬的喉咙里。一会儿的工夫,水就倒灌出来了。这样如是三次,老母猪就成气蛤蟆了。然后就是去皮去骨,再按部位分割,鲜嫩的猪肉就模样水亮地进了市场,上了超市的货架,再然后,就上了老百姓的餐桌。这几乎是一个公开的秘密,肉联厂的职工都不吃自己厂里生产的猪肉。

朱主席来到质检车间时,跟宋晓薇有几句简短的对话。宋晓薇的工作服是全车间里最干净的,连一个污点都没有。宋晓薇又长了一张模样甜美的脸,见人先笑出两颗小虎牙。朱主席情不自禁停下了脚步,亲切地问她多大了,在哪里上的学,什么时间上的班,父母在哪里工作等等。他们的周围有许多人,有前来视察的政协委员,也有厂里的干部和工人。这个时候孟大贵的手机突然响了,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躲到人群外面去接电话了。朱主席与宋晓薇的亲切交谈也到了尾声,他拍着宋晓薇的肩膀说,你年龄小,肩上的担子可不轻啊。我们能不能吃上放心肉,就看你的啦。

宋晓薇一直都很紧张,虽然两颗小虎牙都笑出了唇外,可那是因为她使劲咧着嘴,不知怎样表达自己的激动才好。她心跳、腿抖,脑袋里像是塞满了茅草,乱糟糟的。她从来都没见过这么大的官,没这样近距离地跟领导说过话。天地良心,她原本没想说注水肉的事,她知道有些话不能随便说,厂长孟大贵在开会时三令五申地强调过,这属于商业秘密。可朱主席那句“我们能不能吃上放心肉”一下子触动了宋晓薇的某根神经。她突然变得很兴奋,急于对朱主席表达点什么。她没当朱主席是外人,觉得朱主席就是家里人。朱主席也会像家里人一样去市场上买肉,一不留神,也许就会买到水亮的老母猪肉。那种肉看着没啥,可如果运气差,说不定就会买到蒸不熟煮不烂哺育过几批儿女的奶奶级的老母猪。这种感觉令宋晓薇慌愧,她突然脸红气喘,结结巴巴地说,您还是别吃咱厂生产的猪肉吧,我们收购的大多是老母猪,要反复灌水,才能保证肉质鲜嫩,好看却不好吃。按照国家有关规定,老母猪不允许宰杀分割……

人群忽然像是刮过了一阵风,把所有人的嘴巴都给刮歪了。场面一下子就乱了,大家七嘴八舌地嚷,我们吃的肉,难道都是老母猪注水的?

吵嚷声让宋晓薇“忽”地出了一身冷汗,她这才意识到,她面对的不是朱主席这个“家人”,而是他身后的一大群人。她脸上的笑容瞬间都被冷气一丝一丝抽走了,细嫩的皮肤上突然挂上了一层白毛霜雪。她张皇地看着朱主席,见朱主席也是一副掉了下巴的吃惊相,这让她陡然增加了把话说完的勇气。她继续说,这样的猪宰杀出来的肉,经过处理看上去跟好肉没有分别,但吃起来味道不一样。您可以到圈养的地方去看看,母猪灌饱水就像吹起来的气球……

朱主席高声喊孟大贵,你给我解释清楚,宋晓薇说的话是事实吗?

孟大贵把宋晓薇的话听了一耳朵。他慌忙钻进人群,恨不得扇小丫头一嘴巴。意识到此刻的情景非比寻常,他把握紧的拳头收了起来。他赔着笑脸说,有些事情小丫头并不了解。大家先回会议室,我会给各位领导一个交待。朱主席明白孟大贵的用心,这样处理突发事件符合朱主席的想法,他需要给个合适的解释,否则视察将无法收场。他让宋晓薇也去会议室,听听孟大贵说什么。宋晓薇坐在角落里,人整个都要虚脱了,她意识到自己闯祸了。孟大贵洋洋洒洒说了半个小时,先说企业的艰难,刚接手时既有内债又有外债,员工发不起工资。又说猪肉市场的行情一直琢磨不定,物价在上涨,可猪肉的价格却一直在下跌。企业最困难的时候,他真是跳楼的心思都有。他们厂的猪肉是有一部分以次充好,但那都是前期,走外围市场。所谓的外围市场,是指外省市的深加工企业。给埙城人吃注水母猪肉,打死他也不敢。这样的解释很能安抚一部分人,原本火爆的会场气氛一下子就降了温。大家都知道这年头千难万难企业最难,如果不耍些花头,慢说给财政纳税,就是养这二百多口子人都会成问题。

朱主席也慢慢缓和了神情,孟大贵的解释他能够接受。他在政府那些年主抓经济,对企业玩的猫腻心里都有数。所以他适度的气愤和适度的鼓励都入情入理。他表扬肉联厂的广大职工为全县的经济发展做出了贡献;表扬孟大贵把一个濒临破产的企业带出了低谷,成了县里的明星企业;表扬宋晓薇工作认真负责,虽说年龄小,却为全厂的人做出了榜样。他对给老母猪注水的事提出了严厉批评,说市场没有内外,以次充好的糊涂思想要不得。

孟大贵表态说,领导批评得很对。事实上自从企业开始盈利,我们就不做那种下三滥的事了,但这次朱主席带队来视察,仍然是给企业敲警钟,我们一定要严格要求,绝不会让此类的事情再发生。

最后,朱主席给肉联厂题了词:买好猪,出好肉,把好检疫关。

在大家的热烈掌声中,视察活动圆满结束。宋晓薇也由此成了肉联厂的名人。

大会秘书长介绍完出席会议的领导和委员情况,开始宣布大会的第二项内容,由朱主席做政协常务委员会工作报告。朱主席声音洪亮,有一种排山倒海般的气势,在偌大的会议室里形成了共鸣。虽然手里有文件,宋晓薇耳朵里听着报告,眼睛却还是努力去搜寻主席台,她愿意看着报告里的每句话从朱主席的嘴巴里吐出来。可惜距离太远,宋晓薇无论怎么努力都看不真切。自从知道自己当了政协委员,宋晓薇一直注意收看电视里的地方新闻,关心朱主席的行踪。如果哪天有朱主席的新闻报道,宋晓薇甚至会再看一遍晚间新闻重播。朱主席的形象和讲话方式,都深深刻在了她的脑海里。

她觉得自己是和朱主席有关联的人。

有人用胳膊肘拱了她一下,同时低低叫了声,宋晓薇,你看什么呢!

宋晓薇吓了一跳,她扭过头去看,俩人顿时笑得一塌糊涂,怎么是你啊芳姐,我到处找熟人都找不到。

是你不往我这里找。我怎么一下子就看到你了呢!

芳姐比宋晓薇大十多岁,过去在小平房里住邻居,宋晓薇就愿意跟在芳姐屁股后头跑。芳姐的父母工作忙,她经常来宋晓薇家里蹭饭吃,两家人处得跟一家人一样。后来那一片小平房都拆迁了,老街旧坊都搬远了,宋晓薇就再也没见到过芳姐。现在,光阴在芳姐的脸上留下了印记,她扑了厚厚一层粉。

宋晓薇说,芳姐,你都像贵妇人了。

芳姐摸了摸自己的臉,说,我这是老啦!

宋晓薇也摸着自己的脸说,连我都老了。

芳姐嘴里发出了“啧啧”声,说,你还是小时候的那个瓷娃娃,一点都没变。我就羡慕长你这种脸型和皮肤的人,经得住岁月打磨。

芳姐问宋晓薇在哪里工作,有没有结婚。宋晓薇自嘲地说,在肉联厂工作的人,找对象都难。芳姐说,在企业当政协委员不容易,你将来会有出息。提起将来,宋晓薇脸就阴了。今天不用跑厂里去上班,宋晓薇就想在床上多赖一会儿。还不到七点,母亲就把饭做好了。吃了饭,父亲就催促她上路。家里到宾馆也就十几分钟的路,宋晓薇不愿意那么早出来,父亲跟她发了脾气。

按照父亲的说法,宋晓薇的前途,就在这个会上呢。

宋晓薇名义上还是厂里的质检员,却没了实质性的工作。这么说吧,自从那次视察结束,宋晓薇就进不去车间的大门了。她知道这是孟大贵软刀子割人,在报复她告黑状的事。父母都快急疯了,他们都是下岗工人,害怕宋晓薇也走了他们的路。他们每天都为这件事嘀咕,盼着政协会快一点召开,宋晓薇好有机会面见朱主席反应自己的问题。他们一致觉得只有朱主席能管孟大贵,也只有朱主席能重新给宋晓薇一份工作。他们早早催促宋晓薇出门,就是想这个机会来得越早越好。

宋晓薇把心事都对芳姐讲了,芳姐同情地看着宋晓薇,坚定地支持她去找朱主席。散了会你就去房间找他,这件事他不管谁管?芳姐说得很仗义。

摄像记者過来了,镜头直接对准了宋晓薇左边叫夏举的老人。老人在报告的空白处写着什么,一笔一画都非常用力。芳姐也连忙收了脸上的笑,迅速摘掉了笔帽,在文件上画那种水波浪的道道。镜头在一点一点往高处抬,宋晓薇感觉到半边脸都有些烧灼。宋晓薇慌了,她不知道朱主席的报告读到哪里了,慌忙在报告上寻找。往前翻几页,又往后翻几页,把自己翻得心慌意乱。朱主席正念到第三大问题的第一个小问题,加强廉政建设,提高参政议政水平。谢天谢地,宋晓薇总算找到了,她也想像芳姐那样画上几笔,摄像记者却扭过身去,掉转了镜头。

芳姐马上就放松了,把笔放到了桌子上。宋晓薇发现,芳姐刚才画的根本就不是朱主席念的内容,那一页都没有黑体字的大标题。宋晓薇暗暗说自己傻,刚才胡乱翻文件的样子若是在电视里播出来,该有多丢人。

芳姐发现了宋晓薇腕子上的手链,摸在手里看了看,说,这个季节戴,凉吧?

宋晓薇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芳姐一眼就看出了釉彩下面的蛤蜊粉,说,蛤蜊粉还好点,如果是石头的,会比这更凉。

宋晓薇吃惊了一下,她觉得,这就是石头。

芳姐偏过身子招呼夏老师,说您还是这么精神,今年有六十了吧?

夏老师摘了眼镜,冲着芳姐伸出了三根指头,笑眯眯地说,六十三了。

芳姐对宋晓薇说,夏老师是我的中学老师,教语文,课讲得特别好。可惜我当年就知道玩,成绩一点也不好。我上学的时候夏老师就是政协委员,那时候你还穿开裆裤呢。

宋晓薇还没从刚才的沮丧中缓过神来,对芳姐的话全无反应。

夏老师戴上眼镜又看了看宋晓薇的胸卡,说,你是肉联厂的,举报注水母猪肉那个。

宋晓薇吃惊地问,您怎么知道?

夏老师说,那次视察我也参加了。

宋晓薇一下红了眼圈。这几个月她的日子一直不好过,每每想到那一刻,五脏六腑都拧巴得难受。过去在厂里,她走到哪里都受欢迎,别人都主动跟她打招呼。出了那件事,她一下子成了所有人的敌人。不给母猪注水,效益就下来了,工人的奖金就没了。谁见了她都会给个白眼,说她吃里扒外。

父母也说她傻,怪她不该把厂里的事说出来。听说她被停了工,父亲一天到晚黑着脸,脾气也越来越暴躁,动不动就跟母亲大叫大嚷,说她养的丫头没出息。宋晓薇初中毕业以后直接上的中专,谋到质检员的工作父亲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的。眼下的局面是这个家庭不能承受的,在父母的眼中,停工与下岗只一步之遥。

宋晓薇因祸得福当了政协委员,这让她的父母看到了一丝光亮。父母都希望这丝光亮能点燃一盏灯,照亮宋晓薇前方的路。

夏老师感受到了宋晓薇情绪上的变化,他从眼镜的上方注视了宋晓薇片刻,说,你是个勇敢的孩子,那天你的行为让我们很感动。回来的路上,我们反复提到了你,觉得你是这个社会的良心。如果有人报复你,我们都会替你说话。

宋晓薇的眼泪终于冒了出来。她不想有人替她说什么,她只想能保住质检员那份工作。那份工作对她很重要。她当初说出注水肉的事也不是因为良心,而是因为朱主席。或者,是因为鬼使神差。事后她差一点悔青了肠子,假如有卖后悔药的,她花多少钱都会买。

她吃力地对夏老师说,您放心吧,没人报复我。

朱主席的报告提到了委员捐助残疾人的事,芳姐得意地说,这里面有我50万元。宋晓薇吃惊地张大了嘴巴,这么多!芳姐的丈夫在卫生局工作,她近水楼台,做药品批发生意。汶川地震她捐助了100万块钱的药品,电视新闻滚动字幕播了好几天。她问宋晓薇有没有看见,宋晓薇老实地说,没看见。她那个时候还不习惯看新闻。芳姐又问夏老师看没看见,夏老师约略点着头说,看见了。

后来的一段时间,都是芳姐跟夏老师窃窃私语。因为中间隔着宋晓薇,芳姐不得不把脑袋伸到了宋晓薇面前的桌子上。前边一个戴眼镜的人频繁地回头看,分明是有埋怨芳姐的意思。可芳姐看不见,宋晓薇也不好意思提醒她。芳姐的女儿上中学了,就在夏老师的学校里。班里的学习环境不好,一直想换个好一点的班。平行班18个,不知道哪个班的班主任出色。夏老师证实了芳姐女儿的班主任确实管不住人,而且教学方法有问题,已经在学校受到了内部通报批评。芳姐马上表现得很紧张,几乎是央求说,夏老师给我们想想办法吧,我女儿成绩不太好,我们希望能去一个好一点的班,花多少钱都行。夏老师感到很为难,思忖了一下,说,我找找人试试吧,也不一定行。

芳姐又问起了师母的情况,夏老师说几年前血栓了,现在生活也还不能自理。芳姐马上表现得很兴奋,说自己的公司新进了一批日本轮椅,能折叠,能躺倒,轻便而又灵巧,回头给师母送过去一辆。夏老师连忙拒绝,说家里已经备了轮椅,芳姐娇嗔地说,那是日本货么?

讨 论

几张大餐桌并在一起,就成了会议桌。两点的讨论会,宋晓薇一点半就到了。午饭吃过后,宋晓薇一直都留意着朱主席的行踪。朱主席吃饭的地方,在大餐厅对面的一个小餐厅,中间隔着一块天井,天井里养着热带植物。这边都吃完了,那边的服务员还在门口站着,房门紧闭。宋晓薇倚着栏杆背靠在柱子上,佯装看风景。其实什么也没看,她就盯着那道门。朱主席终于出来了,身后跟着三四个人。他只穿了一件棉衬衣,灰色的。包和外套被秘书拎在手里。朱主席顺着走廊径直往西走,那几个人一直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宋晓薇遥遥看着朱主席走到了楼道的尽头,秘书抢先开了门,朱主席和那几个人就在宋晓薇的眼前消失了。

记住了朱主席住的地方,宋晓薇顺着楼道返了回来,一眼就看见夏老师在大厅的中间站着,往这边看。他是在等宋晓薇。宋晓薇紧走几步来到了夏老师面前,说,您吃好了?夏老师问,事情说了么?宋晓薇说,还没有,朱主席屋里有人谈事情。夏老师说,都是闲扯淡的。想到夏老师曾叫朱主席老朱,宋晓薇问他跟朱主席是不是很熟。夏老师说他们是同学,一起在通州师范读过书。宋晓薇高兴地说,您跟我一起去说,准比我一个人去说管用。夏老师慌忙摆了摆手,说,如果需要,我可以联合那天视察的几个委员专门写个东西。但事情还得你自己去说,看老朱是什么态度。

我晚上不住在这里。夏老师告诉宋晓薇,家里老伴要照应,晚上散了会就要赶回去。

与夏老师道了别,宋晓薇按照文件里的指定地点来到了七楼,她所在的讨论组是十五组,红纸黑字贴在了餐厅的格子窗上。宋晓薇以为自己是到得最早的,不料会议室里已经有了五六位了。都是男人,脸喝得红扑扑的,正在眉飞色舞地侃大山。宋晓薇不知所措地在门口站了下,正要转身走,被一个人喊住了。

宋晓薇,别看到我们就走啊,我们不吃人。

宋晓薇看了眼桌牌,白底红字,上写陈立新。宋晓薇看文件时记住了这个人的名字,是讨论组的组长,于是果断地喊了声组长好,说,以为您不认识我呢。

旁边坐着的一个胖胖的人打趣说,凡是年轻漂亮的女委员,陈组长没有不认识的。

在座的都笑了。

陈立新说,认识女委员也是我们的责任。宋晓薇你不用听他胡说,快过来坐吧。

宋晓薇把随身携带的包放在了椅子上,想给大家的杯子续些水,刚摸起暖瓶,陈组长就说,不用你倒水,这里有服务员。然后又招呼门口站着的服务员,说,给我们的宋委员倒杯水来。

宋晓薇的心里暖烘烘的,她没想到这些男委员都这样有意思。

以后的时间里,宋晓薇就是话题了。陈组长让那些人猜宋晓薇多大了,有猜十七的,有猜十五的,大家都是在打趣。旁边的一个人认真了,说,这样小的年纪就能当政协委员,没搞错吧?

大家哈哈大笑。笑够了,陈组长说,是朱主席慧眼识英雄,把宋晓薇从肉联厂里挖了出来。你们不知道吧,宋晓薇是举报英雄,要不是她,我们连块好猪肉都吃不上。

所有的人都把目光集中到了宋晓薇身上。

宋晓薇第一次听到举报英雄这样的字眼,觉得很扎耳朵,恨不得能有个地缝让自己钻进去。实在无处可钻,她只得把头扬了起来。她发现,大家没有嘲讽和揶揄,那些目光里甚至有崇敬。宋晓薇心里一宽,想,我没做错什么,我把事情做对了。我就是举报英雄,凭什么我总是心里难受?

可一想到要找朱主席说工作的事,宋晓薇的心就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

被停工的时候,她去找孟大贵,问他为什么不让自己工作。孟大贵黑着脸说,你还有脸要工作,你配有工作么?孟大贵问她想怎样,宋晓薇不想怎样,她就想回到原来的工作岗位上,那样赚的钱心里踏实。可孟大贵说,你踏实我就不踏实了。你既然不让我踏实,我为什么要让你踏实?

陈组长问,现在的肉联厂,还买老母猪注水么?

宋晓薇进不了车间,其实什么都不知道。但她果断地说,不买了。买的都是好生猪。

可宋晓薇的话并没有人买账。有人哼了一声,说不买就不是他孟大贵了。不买老母猪注水,孟大贵就只能去喝西北风。

他们津津有味谈起孟大贵这个人,说他年轻的时候杀过猪,后来调到了乡里当食堂管理员。撤乡并镇时,摇身变成了服装厂厂长。厂子原本就半死不活,在他手里经营了几年,就破产了。谁也没想到他能把一个小肉联厂弄红火,这些年猪肉的行情一直不好,啥都涨价,猪肉不长,邪性得厉害。肉联厂不单自给自足,还能给库里交黄金白银,还真就是个本事。要不是注水肉的事受些影响,说不定也能当上政协委员。

宋晓薇的心里五味杂陈,刚刚舒展了的身心,又变得皱巴了。她有些听不懂他们的话,尤其是陈组长的话,这些话与前边提到的举报英雄,好像不在一条道上。

宋晓薇有个不好的习惯,心里皱巴的时候,手里就要破坏性地撕巴點东西。一张纸、一支笔、围巾衣角,都在她撕巴的范围内。她无意识地把那只手链褪了下来,在手里随意抻扯,拧成麻花,叠成双环,钻进去两个指头,然后又钻进去四个指头。把手张开,把“圆”撑到最大,撑到极限,又倏地让它弹回来。如此重复了很多次,宋晓薇才发现手链的弹性越来越差,再戴回腕子上,居然松弛了很多。意识到这是自己才用“重金”购买的,宋晓薇急忙在腕子上戴好了。

开会讨论的时间到了,人们陆续提着包端着水杯走了进来。每进来一个人,宋晓薇都要把桌牌上的名字和文件上的名字对照一下。她想起了父亲的话,不能傻开会,要多认下一些人,政协委员都是各个行业的领军人物,不定什么时候就能用得着。宋晓薇觉得父亲的想法很可笑,她认识人可不是为了用人家,大家都坐在一个会议室,是彼此有关联的人。

宋晓薇是这样想的。

人到齐了,陈组长宣布开始讨论。陈组长话音没落,有个胖子举手要求发言。他姓马,经营一家腌制品出口企业。胖子谈到了许多问题,投资环境问题、技术创新问题、企业融资问题,既有需要政策扶持的,又有需要政府部门加大力度综合整治的。这些话题非常容易引起共鸣,于是后面的发言一个比一个敞亮,有人甚至说到了某项政策的出台直接扼杀了县域经济的协调与发展。陈组长对宋晓薇说,我们这个组是讨论最热烈的,因为敢说话。什么叫建言献策,这就是最好的建言献策。政协委员就是要勇于发出自己的声音,你不说话,当委员就没什么意义。

宋晓薇的心里一直都很紧张,她从没在人多的地方发过言,不知道这种场合应该说什么。她尤其怕把话说错了,成为笑柄,或再找麻烦。出来开会前,父亲就一再嘱咐她切记祸从口出,说你已经有过一次教训,万万不可再有第二次。宋晓薇的心里其实有些不以为然,那次如果不是她在政协委员面前说出真相,引起了朱主席的注意,哪里会有她脱颖而出的机会呢?宋晓薇就是把那次举报看作机会了。心里是这样想,嘴里却不能这样说。劣质酒让父亲的肝脏出了点毛病,一生气他就会用拳头杵着,嚷疼。父亲过去在电杆厂上班,自从马路上不再铺设高空线路,父亲就下岗了。父亲每天到外去打零工,有时候出去一天,也就赚十几二十几块钱。

发言的一个挨着一个,按逆时针依次进行。眼看就要轮到宋晓薇了,陈组长突然站了起来,把两只手举到头上鼓掌。掌声噼里啪啦响了起来。朱主席神采奕奕走了进来,跟附近的人握了握手,就坐在了陈组长让出来的那把椅子上。两个记者跟了进来,一个背着很大的兜子,一个扛着摄像机。

会场的气氛一下子就不一样了。每个人都把刚才歪拧的身子坐直了,都把脸上的神经绷住了,眼睛只盯着朱主席一个人。宋晓薇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出。此刻她正好坐在了朱主席的对面,巨大的喜悦让她以为自己做梦了。她傻傻地盯着朱主席看,连眼睛都不愿意眨一眨。

朱主席一抬头,目光就搭在了宋晓薇的脸上。

朱主席说,咱们还有这么小的女委员,你叫什么名字?

宋晓薇内心一片荒凉。她赶忙站起来,先报肉联厂,再报自己的名字。

朱主席马上变得兴奋。他指点着宋晓薇说,我记得你,是肉联厂的质检员,是对人民群众的健康负责的人。我们的政协组织,就是要把那些有责任心、有良知、敢讲真话的人吸引进来。朱主席接过秘书长递过来的水杯喝了一口水,继续对大家说,让她当委员还有很大阻力,孟大贵也想当,还跑到我的办公室来闹。我说,政协委员是要履职的,不要挣黑心钱的!别说你个小小的肉联厂,就是个金厂银厂,政协委员的大门同样会拒你于门外,因为你不配这个光荣称号!

不知谁喝了一声好,掌声就情不自禁响了起来。宋晓薇的眼泪“唰”地掉了下来。她此刻特别想把心里的话说出来。那些心里话,就是她受的委屈,三天三夜都说不完。过去她在厂里,走到哪里都受欢迎。自从出了那件事,她就变成了所有人的敌人,那种滋味太难受了。她去领工资,会计总找各种理由拖延,今天没现金了,明天要出门办事。她总是要比别人晚领三五天,还要听会计数落,说她是厂里白养活的人,如果这样的人少一个,别人的工资就能多一些。

不管愿望多么迫切,宋晓薇始终咬着嘴唇,她知道这些话不能现在说,要找机会跟朱主席单独说。这是父亲反复叮嘱的,说你这是求人办事,说话要委婉,语气要柔顺,尤其不能在人多的地方谈私事,因为领导根本不会认真听。能不能恢复质检员的工作,全凭朱主席一句话呢。质检员的工作多好啊,干净、清闲,说出去体面。找对象都能当成一个条件。如果说在车间血呼啦地刮猪毛,一双手泡得像包子,就是挣再多的钱,都会把人吓跑。

朱主席又谈起如何发挥政协委员的功能和作用,如何为政府部门的决策当好参谋,如何在改革的进程中发出自己的声音,做到有为有位。林林总总。朱主席语速均匀,语音低沉,与在大会上念报告时迥然不同,有一种领导干部特有的魅力。在他讲话的四十分钟内,整个会议室连声轻咳都没有,小组秘书给大家发送文件都像猫一样轻手轻脚。宋晓薇把胳膊肘支在桌子上,始终盯着朱主席的嘴巴,生怕错过他吐出来的每一个字。

朱主席最后说,我们这一届委员,是有史以来平均年龄最低、知识结构最高、覆盖范围最广泛的。所以我相信大家在这次大会上一定能把报告学好、讨论好。

送走了朱主席,大家都长舒了一口气,屁股底下的椅子发出一阵放松的吱嘎声。有人想起身离座,活动筋骨,小组秘书做着手势压住大家,说,大家先不要动,咱这个组还要出一个委员单独接受采访,你们推荐一个,谁合适?陈组长略一思忖,说,宋晓薇吧,她是新委员,年龄又小,长得又漂亮。宋晓薇的那颗心,又像小兔子一样不安分了。她知道这两天父母一准盯着电视看新闻,如果能单独接受电视台的采访,父母会觉得很荣光。可她又觉得心虚的不得了,她从没接受过采访,话都不知道从哪头说。宋晓薇半是谦虚地说自己接受采访不合适,还是把机会留给前辈们吧。可那些前辈们都摆手,有的干脆躲出去抽烟去了。陈立新说,他们都不合适,上了电视都跟钟馗似的。你就大胆地接受采访吧。刚才朱主席还单独表扬了你,你正好结合自己的工作谈谈对报告的体会和认识。

坐在镜头前,宋晓薇几次想张嘴,几次都没能把嘴张开。她也想像别人一样说几句称赞报告的话,这時才发现根本说不出口。她的脸憋得通红,脑门儿油亮油亮地冒出了汗珠。记者有些不忍,把镜头关上了,说,给您几分钟时间,好好想想该怎么说。再次坐到镜头前,宋晓薇还是觉得脑袋轰隆轰隆响,像有过山车在奔跑,后背毛茸茸的,像有无数只蚂蚁在爬。说出了两句话,都是前言不搭后语。记者跟陈组长商量,说,不行就换个人吧。这个组这么多企业老板,他们说话更占分量。陈组长说,宋晓薇是朱主席钦点的,谁说都不如她说合适。你们稍等一会儿。他把宋晓薇拉到了墙角,宋晓薇急得都要哭了,说,陈组长,我不行。快换别人接受采访吧。陈组长说,你别急,咱弄个稿,念一下总可以吧?于是抓了纸和笔塞给宋晓薇,他一句一句地口述,宋晓薇一字一字地写,总算在报告的空白处写出了几行字。陈组长是秘书出身,说出的几句话都符合宋晓薇的身份,甚至把宋晓薇的工作也涵盖进去了,让宋晓薇暗暗称奇。录第一遍时,宋晓薇还是说了上句忘下句,录第二遍,宋晓薇突然就放松了下来。陈组长在镜头外把报告举起来,让宋晓薇照本宣科,宋晓薇念得轻松自如。录完了,记者满意地伸出了大拇指,说了句,好。

记者看到了宋晓薇的小动作,说,宋委员,您别把手链抻坏了。

记者收拾了东西去别处采访了。宋晓薇坐在椅子上半天没有动弹。她好好回味了一下刚才的录像过程,觉得自己就是太紧张了。其实也没什么,如果下次还有这样的机会,宋晓薇就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了。

联 欢

讨论快结束时,陈组长接到了小组秘书拿来的通知。他对大家说,今天晚上七点半有联欢会。每个讨论组出个节目,咱十五组谁出啊?大家一起说,让宋晓薇出。宋晓薇的模样和气质,往台上一站就会把他们都震了。陈组长其实也是这样想的,他征询宋晓薇的意见,说,大家都推举你,你应该不负众望吧?宋晓薇终于咧起了嘴,轻松地笑了笑。她从上幼儿园就是文艺骨干,同学聚会去K歌,她是公认的麦霸。舞也跳得好,中专三年经常去泡舞厅,连恰恰、伦巴、探戈之类的都会。

陈组长问她唱什么曲目最拿手,宋晓薇小有得意地说,《张三的歌》。

陈组长却不知道“张三”是谁,宋晓薇解释了半天,陈组长才弄明白这是首蔡琴的歌,“张三的歌”只是歌名。陈组长把歌名和宋晓薇的名字写在一张纸上,并注明了十五组,交给了小组秘书。

倒退几年,宋晓薇还是个问题少年。她爱唱歌爱跳舞,却不爱学习。从小学到初中,没有哪门功课及格过,让父母伤足了脑筋。好歹上了中专,学习没了压力,宋晓薇更是放松了自己,放松的标志,就是轰轰烈烈谈了一场恋爱。男孩子家境不富裕,可总为她买这买那。宋晓薇安享爱情的花结出的果,没想到男孩子变成了一个贼,一次去电脑店行窃时被人赃俱获。这对宋晓薇的打击是致命的。她偷了父亲刮胡子的刀片,想在夜深人静时了却生命。血像根线绳一样从床下一直爬到了门边,刚好被起夜的父亲发现了。父亲抱着昏迷的宋晓薇一直跑到了医院,在最后一刻把人抢了回来。宋晓薇的左腕子上留下了蚯蚓样的一道疤痕,就在手链的下面蛰伏。

这件事,除了父母谁都不知道。宋晓薇休了一个月的学,被送到了乡下的奶奶家,每天跟着奶奶喂鸡喂鸭。后来重新回到学校,手腕上多了护腕用的装饰,人变得安静了,同学和老师都觉得她成熟了,但谁都没发现她是去过死亡线上的人。如今时过境迁,那道疤痕逐渐在往记忆深处走,她买手链的时候甚至没想到遮挡。

遮挡都是下意识的。

舞厅在宾馆的十三层,是个多功能厅。宋晓薇还在电梯里,就听到了震耳的音乐声。舞厅里已经来了很多人,宋晓薇在墙角找了把椅子坐下,左右望去,周围都是不认识的人,没看到陈组长,也没看到讨论组的人。好不容易看到了芳姐,她跑过去没说上一句话,芳姐就被一群人拖去了另一边。那是一群花枝招展的女委员,一看就知道都是像芳姐一样事业有成的,服饰时尚新潮,都有点珠光宝气的意思。对比自己,宋晓薇就觉得有点寒酸。靴子和马裤都是打折商品,一件拉链衫长至膝下,领窝处镶一圈假钻石,买的时候怎么看怎么好看,坐到这里,却一下子连信心都没了。

来联欢的男委员不多,宋晓薇一眼就看到了夏老师在旮旯坐着,仰着脸,发呆。宋晓薇拽了把椅子坐到了夏老师身边,说,您今天不回家吗?夏老师说今天不回去了,儿子过来陪他妈。夏老师的神情落寞而孤寂,就像地老天荒一样。不知为什么,宋晓薇特别看得懂这种表情,看懂了,心就是酸的。她问夏老师,每天面对家里的病人,会觉得很辛苦吧?夏老师淡淡地说,没什么,好几年了,都习惯了。

夏老师问宋晓薇有没有去找朱主席,他一直惦记着这孩子的事。那天从肉联厂视察回来,他和几位委员坐在一辆面包车上,一路都在为宋晓薇担心,说那个孩子冒冒失失地捅了马蜂窝,以后的日子肯定不好过。后来他们还在一次会议上提过这件事,说这样敢说话的年轻人不多见,应该给予鼓励和保护。朱主席当时就表态,说可以考虑让宋晓薇进政协。只是这些宋晓薇不知道,夏老师也不准备说。宋晓薇提起这件事就发痴,说也不知道朱主席什么时候有空。夏老师说,他们那样的人没有闲的时候,要打算找他,就只能盯紧他。这时舞池里已经有三三两两的人在跳舞,宋晓薇心里有点痒,问夏老师跳不跳,夏老师反问,你看我這个样子,像是会跳舞的么?

夏老师解释说,我喜欢看别人跳。你如果想跳,就去跳吧。

宋晓薇嘴里说,我也不想跳。却扭动脖子四下里查看,跳舞总得有舞伴才行,她不知道能跟她跳舞的人在哪里。

夏老师认真地说,你可能没听清楚我说话的意思,我喜欢看跳舞的人,不是喜欢看跳舞。这里面是有差异的。

宋晓薇让夏老师绕得有点糊涂,她突然感觉这个老头有点古怪。

夏老师诡秘地笑了笑,说,在这里看人,比看电视有意思。

朱主席进来的时候,身后跟着一群男人女人。他们都是这座城市的名人,隔三岔五能在电视里露面。所以他们的到来让舞厅有了响动,很多人都跑过去跟他们握手,朱主席很快就被人包围了,他被拉扯着坐到了一把椅子上,还没坐稳,就又站了起来。

朱主席看到了夏老师,朝这边走来,离老远就伸出来一只手,满脸都是笑意。他们年轻的时候在通州师范读书,朱主席家境贫寒,没少得夏老师的接济。毕业以后俩人在一所中学教书,夏老师教语文,朱主席教数学。后来因为偶然的一次机会朱主席走进了官场,从此节节攀升,最终在这座城市把官路走到了尽头。

夏老师教了一辈子书,县里的主要领导差不多能被一网打尽。朱主席先握手,后面的人等着排队。手刚搭到一起,他就笨笨地喊了声朱主席。朱主席哈哈笑着说,你就叫我老朱吧。夏老师拽了宋晓薇一把,把她推到了自己前面,说,你还记得这孩子吧?朱主席说,记得啊,肉联厂的质检员么。夏老师说,她现在工作遇到点问题,想跟你谈谈,你什么时候有空?朱主席摸了摸后脑勺,说,联欢会散了吧。夏老师赶忙对宋晓薇说,散了会你就直接去找朱主席。宋晓薇慌忙鞠了一躬,说,谢谢朱主席。朱主席被人簇拥着奔向原来的座位。宋晓薇坐了半天,才想起向夏老师道声谢,夏老师淡淡地说,你谁都不用谢。夏老师的脸孔,很快又恢复了那种亘古的寂寞,宋晓薇偷偷看着他,都不敢打扰。

此时有人给朱主席点了歌,是那首粤语版的《爱拼才会赢》。朱主席唱得很投入,一手拿着麦克风,一手挥动打着节拍。两个女委员跑过去献花,是两位五十几岁的老大姐,神情和体态都故意做出了女儿状,引起了一阵愉快的笑声。朱主席嗓音洪亮,声震屋瓦,给联欢会开了场子,气氛一下子就被调动了起来。献歌的人络绎不绝,有人跟着翩翩起舞。芳姐特别活跃,这场跟这个人跳,下场又换了一个人。芳姐不论跟谁跳舞,都表现得很亲昵,音乐都停了,她还挽着人家的手臂说着什么。夏老师偶尔会跟宋晓薇说句话,介绍这个人是谁,那个人又是谁,都是夏老师教过的学生,夏老师还顺带说一下他们上学时的成绩。宋晓薇听得很认真。他们上学时的成绩都不怎么好,却能在工作岗位上干得出色。这让宋晓薇敏感了一下,疑心夏老师是在说给自己听。

宋晓薇注意到,虽说是委员联欢,但唱歌和跳舞基本都是那几个人轮流上场,大多数的人都是纯粹的观众。她没想到联欢会是这样,没有节目单,没有主持人,一切都像自己在歌厅K歌一样,甚至比在歌厅更随意。她报节目时小组秘书手里的那个单子也不知去了哪里。朱主席一直都没有闲着,他总是被那些委员簇拥着,连口水都喝不利落,刚在椅子上落下屁股,就又被人请去跳舞或“被”人点了歌。

夏老师摇着脑袋说,老朱都这把年纪了,怎么吃得消啊。

有个女委员,调跑到漫天云里都找不回来,惹得大家哄堂大笑,夏老师也呵呵笑了起来,喉咙一抖一抖的,带着响动,整张脸孔都像有了光泽。宋晓薇发现,夏老师笑起来的样子特别可爱,神情纯粹得像个孩子。宋晓薇想,夏老师平时可能没什么机会笑一笑吧,他的笑容咋显得那么稀缺呢。

夏老师鼓励宋晓薇上去唱一首。他看出宋晓薇是喜欢唱歌的人。别人唱的时候,宋晓薇的神情特别活跃,总有点跃跃欲试的样子。宋晓薇很为难。如果有人安排她上去,她乐意有这样一个机会展示自己,何况还有陈组长派下的任务。可眼前的局面是她没想到的,当着这么多领导的面,她无论如何没有勇气自己走上去点一首歌。夏老师看透了宋晓薇的心思,说,你报歌名,我去给你点。宋晓薇摸了摸自己的脸,含混地说,算了吧。夏老师说,想唱就唱,啥叫算了呢。夏老师站了起来,问宋晓薇想唱啥,宋晓薇心一横,把歌名和演唱者的名字说了出来,夏老师甚至给宋晓薇报了幕,说她是年轻漂亮的新委员,给大家送上一首蔡琴的歌,希望大家喜欢。

大家还以为是夏老师要唱歌,所有的表情和巴掌都为夏老师准备好了,及至聽出夏老师是在报幕,场面一下懈怠了,只有寥落的几个巴掌声。音乐起了前奏,宋晓薇没有退路了。她往上面走的时候,两条腿甚至有点不听使唤。拿起麦克风,她一眼就看到了芳姐伸着脖子在跟朱主席说话。宋晓薇有点走神,她在想芳姐跟朱主席说什么,会不会与自己有关。

这是蔡琴所有的歌中,宋晓薇最喜欢的一首。她读中专时曾经有过一次短暂的离家出走的经历,就是唱着这首歌上路的。她喜欢这首歌流露出来的意绪,自由地在远离城市的风中行走的感觉,这让她迷恋。她那时刚挣脱中考的魔爪不久,数学分数总像她的个子一样长不高,她只得读了万恶的中专。那时她的同学提起中专都要加上“万恶”两个字,因为这令他们以及他们的父母都颜面扫地。宋晓薇的父亲甚至当着她的面扇自己的嘴巴,说与其有个上烂中专的女儿,还不如死了算了。放学去泡歌厅舞厅,是她和同学们的主要生活方式。在许多人的眼中,她们就是已然堕落或将要堕落的一群人。她的恋爱和自残就发生在那一段,觉得前方连条路都没有。某一天,她在一家音像店门前听到了《张三的歌》,听着听着眼睛就湿润了。她也不清楚自己是被什么打动的,只觉得灰暗的人生突然有了温暖的底色。而这一切显得突如其来,她一下子就觉得灵魂开窍了。她选择离家出走就是要与过去的自己诀别,几天以后她回来时,突然成了一个有神采的女孩子,最大的嗜好就是选择一个没人的角落安静地听歌。听着听着,就泪流满面。就这样,她跟周围的同学慢慢有了分野。那些同学中,寻衅滋事的不在少数。

我要带你到处去飞翔

走遍世界各地去观赏

没有眼泪没有悲伤

自由自在身心多开朗

忘掉痛苦忘掉那悲伤

我们一起启程去流浪

虽然没有华厦美衣裳

但是心中充满了希望

……

因为太紧张,宋晓薇的歌唱得一点也不流畅。她紧盯着电视荧屏,生怕把哪句话唱错了。人也僵硬得一动不敢动,握着话筒的手心里潮乎乎的。宋晓薇的声音清亮圆润,像跃动的山泉水,一下就能进入到一种如意自然的状态。宋晓薇的歌声吸引了所有在场的人,毕竟听了很长时间的噪音了,突然有了天籁之声,悦耳的感觉是每个人都需要的。宋晓薇也逐渐唱得轻松了,原来是侧对着观众,慢慢把身体转了过来。那些歌词都是烂熟于心的,她不用看字幕也记得下来。麦克风从左手转到了右手。她这才意识到,因为握得太紧,左手是一种酸麻的感觉,有点类似肌无力。她把手臂垂了下来,没想到那串手链无声地断裂了,一颗一颗的珠子先后落地,在光滑的地面上跳了几跳,往远处滚去。所有的人都被这个意外的插曲惊了一下,他们以为这是什么神秘武器。场面一下乱了,宋晓薇心一慌,连声音都哆嗦了。

宋晓薇看到朱主席嘲讽地摇了下头,起身去接电话了。

朱主席往外走,场面越发不可收拾。后面的歌词还很长,宋晓薇觉得再也唱不下去了。从宋晓薇这里看过去,除了夏老师,看不出有谁在听她的歌。朱主席接了电话以后没再回来,就有工作人员匆匆取走了他的外套和水杯。朱主席一走,一部分人相跟着往外走,连芳姐都逃一样去追赶谁去了。只有夏老师一动不动,跟着曲子的节拍一下一下摇晃着手。还剩最后一段了,宋晓薇突然觉得大脑处于空白状态,仿佛魂魄都随乐曲飞散了一样。她泄气地把话筒放回卡夹里,低着头往回走。路遇那条手链,宋晓薇快速蹲下身去,捡起了几颗珠子。回到座位上,夏老师问她为啥不把歌唱完。宋晓薇惨淡地笑了笑,没说什么。

夏老师说,你唱得好听,连歌词我都记住了。我要带你到处去飞翔,走遍世界一起去流浪。

宋晓薇哑着声音说,是观赏。

夏老师说,对,是观赏。观赏世界,境界就不一样了。

转眼舞厅里就剩下寥寥几个人。夏老师从口袋里拿出绒线帽戴在头上,和宋晓薇一起往外走。宋晓薇的懊恼都摆在了脸上,让夏老师看了很不安。夏老师说,你的声音比电视里的都好听。宋晓薇笑了笑,鼻子酸了一下。小组秘书正在收拾东西,过来跟他们打了个招呼,然后张开手,手心里有三颗绿珠子。宋晓薇接了过来,胡乱塞进了口袋里。来到楼下,她提出请夏老师到茶室去喝杯茶,夏老师拒绝了。夏老师本想说,你不还要去见老朱吗?略一转念,这话没有说出口。夏老师觉得,宋晓薇忘天忘地也不会忘记这事儿,这事儿对于她来说太大了。夏老师说自己还想到外面走走,就往左转了。宋晓薇顺着右边的甬路转进了一个小公园,刚在冰凉的水泥石凳上坐下,电话就响了。

电话是父亲打来的,问她会开得怎么样。听见父亲的声音,宋晓薇的满腹委屈一下就找到了突破口。她说刚才唱歌丢死人了,戴着的手链自己掉了下来,珠子满地乱滚,连朱主席都看到了。父亲问哪里来的手链,宋晓薇说在宾馆门口买的。父亲问花了多少钱,宋晓薇话音没落,父亲就叫了起来,五百块钱啊,你就买了那样一件破东西,你真是疯了!宋晓薇这时才发现没法把事情跟父亲说清楚,便拿着手机一声不吭。父亲咆哮着说了一大套理论,说你出来是开会的,不是臭美的。把会开好是原则,你都这么大了,咋还这么不懂事!父亲告诉她,你买到的东西是假冒伪劣产品,一定要退掉。你是政协委员,他们不敢不给你退!宋晓薇的两只手,一只在口袋里握着那些珠子,一只在耳朵旁拿着手机,都是冰凉冰凉的。话筒里半天没有一点声息,父亲终于住了声,意识到宋晓薇是在软抵抗,他缓和了一下语气,又问会开得怎么样。宋晓薇有气无力地说,挺好的。父亲说,我和你妈都在电视上看到你了,连左邻右舍也都看见了。他们都说你不像第一次上电视的样子,说话很从容,就是眼神有点忽闪。宋晓薇“哦”了一声,顿时有了点精神,说,下午才录的像,这么快就播出来了?父亲说,播出来了,大家都说你上相,在电视里出来很好看。宋晓薇说,他们录像都录不好的,总会把人照走样。父亲说,你没走样,挺好看的。父亲问她有没有跟朱主席搭上话,开大会的时候要紧着把事情办了,散了会再见领导就不容易了。宋晓薇激灵一下,说,我先挂了。

朱主席的屋里一直黑着灯。宋晓薇隔几分钟就过来看,那灯一直也没有亮。都快夜里11点了,宋晓薇索性不走了,就在楼道口的门厅处坐着,那里有几张罗圈椅,旁边有报夹。宋晓薇抱着报夹却没看,灯光暗,根本看不清字。她就盯着那个楼道口。小组秘书从这里过,看到了宋晓薇,好奇地问她怎么还不去睡。宋晓薇原本不想说,但想到小组秘书也许能知道朱主席的行踪,就实话相告了。小组秘书说,朱主席今天回家住了,明天一早才能回来。宋晓薇吃惊地说,他让我散了联欢会就来找他啊。小组秘书说,朱主席家里临时有点事,你没见他联欢的时候接电话吗?宋晓薇长长地叹了口气。小组秘书踌躇了一下,还是没挡住好奇。他问宋晓薇找朱主席什么事,要是会议期间的事,找其他副主席也可以。宋晓薇这回管住了自己的嘴巴,她说也没什么要紧的事,就挥了挥手,跟小组秘书道别了。

午 餐

列席人大会议时,宋晓薇刚找到座位坐下,就有两个人几乎同时坐在了她的两边。左边的小谢快言快语,直呼宋晓薇的名字,说,你在电视里没有本人好看,电视里的你显得老。宋晓薇吃了一惊,说,你都看见了?小谢说,昨晚新闻播了对你的采访,你没看?宋晓薇说,我没看,我去联欢了。右边的小潘说,你昨晚唱的那首歌太平了,歌词也不好,不太适合在这种场合唱。宋晓薇又吃了一惊,问这种场合适合唱什么歌。小潘说,唱有激情的、能鼓舞人心的歌才好。就像朱主席唱的《爱拼才会赢》,就很有气势。你那么好的嗓子还没唱出自信来,真替你可惜。

宋晓薇琢磨了一下,觉得人家说的有道理。

思绪一拐到昨天晚上,宋晓薇心里不由得难受了一下。那些珠子被她串了起来,放到了皮包的暗兜里,她不想再戴它,就像她不想回忆昨天那个夜晚。珠子是一种难堪,没有找到朱主席是另一种难堪。宋晓薇还多少生出些迷信的想法,这串手链早不断晚不断,偏偏唱歌的时候散落了,让自己出了那样大的丑,也许就是个凶兆。找到朱主席人家也不见得肯帮这个忙。既然不肯帮忙,就不如不找。

这样一想,宋晓薇的心情糟糕到了极点。

会场一阵骚动,是领导们上了主席台。小谢和小潘都有强烈的好奇心,嘴里打听这个是谁那个又是谁。坐在主席台中央的一个人她们谁也不认识,小谢让小潘看桌牌,小潘说,不用看,肯定是新当选的丁县长。

今天的会议室座无虚席,显得肃穆庄重。丁县长是剧团团长出身,早年还当过主演,他出场就像舞台亮相一样,先赢得了掌声。县长不单把报告念得抑扬顿挫,声音也很有磁性,全场可以用鸦雀无声来形容。宋晓薇一再告诫自己,要努力学报告,要充分领会报告精神。她的眼睛,始终跟着县长的声音走,一个字都不落。可思绪却飘忽得难以把握,一会儿想到芳姐,一会儿想到夏老师,一会儿又想到了昨晚的联欢会现场。芳姐如鱼得水,夏老师德高望重,两个人都让宋晓薇望尘莫及。想到昨晚的联欢会,宋晓薇的思绪就自动生出了一堵墙,高高地迎面矗立,让她感到窒息。

發现自己的思想溜号,宋晓薇就赶紧往回拉一拉。也不知拉了几回,突然,后面传来了一阵响动。宋晓薇回头一看,见座位中间的过道里出现了一个女人,有四十几岁,穿一件臃肿的花棉袄。她脚步很快地往主席台的方向走,边走边从怀里掏出一卷白布,“唰”地用两手抻开,上面写了大大的一个黑体字:冤!!!宋晓薇大吃一惊,心“扑通扑通”跳了起来,觉得眼下的局面,就像看惊险的电影一样。她意识到这个女人肯定有冤情,她向大会伸冤来了!宋晓薇甚至有些兴奋,大会变成了伸冤会,县长如果当庭问案,想一想都让人激动啊!她用胳膊肘捅了捅小潘,提醒她,快看快看!不料,小潘眼睛并没有离开报告,却偏过头来小声提醒,别说话!宋晓薇心头一紧,迅速撒目了一下四周,见周围的人都无动于衷。宋晓薇一下子很泄气,觉得自己冒失了,心说,你咋这么不成熟啊!主席台上的县长继续做报告,他讲到了南环路的拆迁工程,虽然阻力巨大,但通过干部群众的一致努力,提前两周顺利通车了……这时进来两个警察,只伸手拽了一下,那个女人就乖乖地跟着警察出去了,连声也没吭。

整个会场的人都相跟着松了口气。

这时就听小潘说,多危险啊!大会险些就被她搅乱了。

小谢说,是个老实人,也不哭也不闹的。停了停,小谢又说了句,不定下了多大的决心来闯会场,就这样被带走了。口气里满是遗憾。

小谢的声音就在空中飘浮着,撞击着宋晓薇的耳膜。宋晓薇非常想就这个问题跟小谢探讨一下,这样的花絮,是她感兴趣的,她有强烈的好奇心。可整个会场安静得不可思议,甚至连翻动文件的声音都没有。大家仿佛忽然间有了什么默契,连呼吸的声音都变小了。只有丁县长嘴里的报告一句一句在屋顶上飘着,像长了翅膀一样。

宾馆的餐厅不是很大,总让人疑心那样多的人都在同一个时间就餐怎么装得下。大会散了以后,人们潮水一样往餐厅方向涌,宋晓薇想先去洗手间,小潘扯了她一下,说先去餐厅占位子。三个人穿过一排一排的餐桌,选了边上相对开阔些的地方,把文件袋放到了椅子上。小潘说,宋晓薇你先在这儿看着,我和小谢先去。回来时,小谢对宋晓薇说,你别去这楼的洗手间,人多得要命。下一楼或下两楼都行。宋晓薇找到楼梯口,下到了十二层。这里果然空无一人。刚从洗手间出来,迎面一个娃娃脸的警察左手一只菜盆右手一只饭盒走了过来,笑着对宋晓薇说,宋委员好。宋晓薇打了个愣,才认出是初中同学刘明。刘明初中毕业以后直接上了公安学校,眼下的身份是实习警察。宋晓薇说,真没想到能碰见你。刘明说,我们在为大会做安保,我都看见你好几次了,就是不方便上前说话。宋晓薇问他要把饭菜端到哪里去吃。刘明说,这是端给那个闯会场的女人的,人家不但吃会议餐,还能住宾馆。宋晓薇问,她咋不回家?刘明说,“两会”散了,她自然就回家了。

宋晓薇想起白布上的那个“冤”字,问她有什么冤屈。

刘明说,谁知道她有什么冤屈。她们那种人,反正是绿豆蝇看孩子,一肚子都是蛆(屈)。

宋晓薇想笑一笑,却没有笑出来。她迟疑地问,她,不会挨打吧?

刘明笑得露出一口明晃晃的白牙,说,不会。要把她当神仙一样供着呢……不打她都敢闯会场,挨了打她还不得闯天安门?怎么,你认识她?

宋晓薇赶忙说不认识,就是随便问问。几年前父亲下岗的时候,也有过闯“两会”的想法,因为母亲在那一年也下岗了,父亲一下子就觉得没了活路。当时父亲成宿地写上诉材料,觉得政府不能把人饿死。他为闯“两会”做了许多准备,包括在白布上写申诉书梗概。后来他到宾馆门口转了两圈,却没能进去。有人看出他是上访的,就直接把他截了回去,在一个小黑屋子里关了好几天。

刘明满不在乎地说,要真是你亲戚,我会照顾她的。

宋晓薇很想再说一句不是,可一想到这个女人可以得到照顾,话到唇边就拐了弯儿。

宋晓薇说,你快走吧,饭菜都凉了。

刘明晃动了一下脖子,说,都是老同学,有事给我打电话啊。

午餐很丰盛,那些大鱼大肉几乎都没人动。宋晓薇吃得很少,刘明给她发了好几条短信。不是“张兰芬去洗手间了”,就是“我给张兰芬泡了一杯茶,她边喝茶边用棉签掏耳朵”,事无巨细,应有尽有。宋晓薇边看边笑出了声,她这才知道那个女人叫张兰芬,是个良家妇女的名字。小谢问她笑什么,宋晓薇赶紧说,没笑什么。就把电话收了起来。

宋晓薇刚放下筷子,小组秘书就逆着人流挤了过来。他对宋晓薇说,朱主席请你现在去一趟,他在502房间。宋晓薇的惊喜瞬间就涨满了一张脸,差一点就要发出欢呼声,可看了看周围,她还是硬生生地把那声欢呼咽了下去。

朱主席给宋晓薇泡了一杯茶,问她会开得好不好,习不习惯。宋晓薇说很好,认识了许多人,学了许多知识。朱主席说,你们年轻人,爱学习是好事,追求上进是好事。要多关心政治,珍惜这次来之不易的机会。

宋晓薇连连点头,她没想到朱主席这样平易近人。这让她悄悄地就把自己的身心放松了。

朱主席问她找自己到底为了什么事。

宋晓薇说,自从上次举报了厂里的母猪注水肉,她就一直处于待岗状态。父母很着急,怕下一次下岗名单中就有她。父母都是下岗工人,很怕女儿也走了他们的路。再说自己这样年轻,正是为厂里做贡献的时候,厂里也需要人手,自己却整天没有工作可干,是对生命的极大浪费。所以想请朱主席跟孟厂长说一下,她想回到原来的工作岗位上。

朱主席略微一听就明白了,自言自语说了句,这个孟大贵,咋还打击报复呢。

其实,不打击报复,就不是孟大贵了。朱主席心里冒出了这句话,但不会把它说出来。哪个企业的负责人也不会容许手下的员工做这样的出头鸟,这样会把企业置于死地。换作朱主席,朱主席也不会容许。只不过自己现在远离企业,能从高度俯瞰这件事。眼前这个小女孩,是副长不大的身架和脸孔。当时如果不是自己主动搭讪她,她大概也就没有机会说那些事。朱主席后来很自责,觉得自己不该随便和员工交谈,差一点让视察活动无法收场,也给企业增加了很多麻烦。

朱主席略一思忖,从口袋里摸出了手机,拨通了孟大贵的电话。朱主席仰脸望着屋顶,待电话里传出孟大贵的声音,朱主席说,老孟啊,最近怎么样?厂里的形势还好吧?孟大贵有点受宠若惊,说,各方面的情况都很好,谢谢领导关心。朱主席说,那个宋晓薇的事是怎么回事?你怎么让人家下岗了?孟大贵赶忙说,没有啊,工资一分都不少她的,您不信就亲口问问她。朱主席问宋晓薇,是这样吗?工资一分不少你的?宋晓薇说,我就是想回到原来的工作岗位上。朱主席对孟大贵说,她过去干得不错,想回到原来的工作岗位上,有可能吗?孟大贵说,这样小的事还劳您费神,我都会安排好的。朱主席说,年轻人有想法,有干劲是好事,千万不要打击他们的积极性。孟大贵说,您说的对,我一定按照您的指示去办。

宋晓薇感激得眼里闪着泪花。她站了起来,冲动地给朱主席鞠了一躬,把朱主席吓了一跳。

宋晓薇出了朱主席的房门就给父亲打电话,说事情已经解决了。听得出父親长舒了一口气,说,你这个委员总算没白当。

提 案

陈组长在统战部门工作,参加每年的“两会”,是工作内容之一。所以每一年、每一届的“两会”情况他都了如指掌。陈组长在讨论会上说,大会开得好不好,成功不成功,委员提案的多少,分量的轻重是一个重要标示。所以他要求大家积极撰写有分量、有水平的提案,这也是参政议政的一个有效途径。提案纸随会议通知先发下去了,有的委员已经提前做过社会调查,把提案写好了,但收上来的提案数量还是不多。陈组长抖了抖手里的提案纸,说咱们组三十多个委员,只收上来十几份提案,这可交代不过去。咱们组是经济组,是面临问题最多的一个组,应该比其他讨论组数量更多才对。所以下午给大家一段时间,集中精力撰写提案。新委员更要积极撰写,你当委员够不够资格,下一届能不能连任,都要凭提案说话呢。

陈组长重点提到了宋晓薇,说光出节目不行,也要把提案写好——对了,昨晚的演出怎么样,有没有把他们都震趴下?

宋晓薇难为情地笑了笑,说,没唱好。

陈组长说,歌没唱好没什么,把提案写好就行。

人们从小组秘书手里重新领了提案纸,都陆续回房间了。宋晓薇一直在座位上磨蹭,看到大家都走了,她才把自己的提案拿出来。在这之前,她已经找了夏老师,夏老师是老委员,她想听听夏老师的意见。可夏老师没在房间。同屋的一位委员说,夏老师家里有事,他向大会请了假。宋晓薇问夏老师还回不回来,那人说,夏老师走得匆忙,什么也没说。

提案是她在大会前准备好的,一共两份,都是父亲写好后她抄的。一份是在红叶里小区建公共厕所的提案,一份是在红叶里小区安装路灯的提案。厕所与路灯,都是让父亲感到切肤之痛的。有一次,小区里管道破裂,连续三天停水,正好赶上父亲闹肚子,这个时候才知道,喝水吃饭都还不是大事,大事就是不能上厕所。还有一次,父亲晚上出去送客,下台阶时一脚踩空了,把脚脖子崴了。小区里一到晚上就黑咕隆咚,连个路灯也没有。父亲一直对这两件事耿耿于怀,那天宋晓薇把会议通知和提案纸拿回家,父亲就开始代替宋晓薇写提案。这样两份提案,他从天黑一直写到半夜,反复修改,反复推敲,把案由和解决办法都写得很充分。他说这样拿到“两会”上,也许很快就会有人给解决。解决不了也会有人给说法,说不定还能促进小区的整体改造和动迁。宋晓薇的这两份提案一直装在文件袋里,她迟迟不拿出来是有点不自信,不知道这样撰写提案行不行,这样的内容适合不适合写提案。她想请陈组长过下目,陈组长如果说行,她才可以放心交上去。

陈组长认真看了一遍,问,你家就住在红叶里吧?宋晓薇点了点头。陈组长说,那里是片老居民区,连物业都没有。当年建设施工也没留出建公厕的地方,这个提案恐怕行不通。宋晓薇说,小区里有块三角地,可以在那里建公厕。陈组长笑了笑,说,若真要建,恐怕周围的居民也不干,谁也不会愿意在自己家的门口建厕所……你家不住在三角地附近吧?宋晓薇听出了陈组长的弦外之音,赶忙说,我家离那儿也不远。陈组长没有就这个问题继续扯下去,他又看第二份提案,说,事情实在是太小了,现在城市早已经是不夜城了,红叶里没有路灯大概是历史原因形成的,现在解决的可能性不大。政协是抓大事、议大事的地方,政协委员要跳出自己的小圈子,学会站在全局考虑问题,重点关注国计民生。

陈组长收拾了桌子上的文件,准备离开会议室。宋晓薇急了,扯了陈组长一把,说,您待会儿再走,帮我拿个主意,我的提案到底应该写些什么呢?陈组长稍一沉吟,就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宋晓薇的情况,他是知道的。一个小姑娘,工作在基层,因为一个偶发事件当了政协委员,就像一只小白兔闯进了老虎园子,无所适从。陈组长觉得自己的比喻很精妙,情不自禁地笑了笑。那些个政协委员,都是各行各业的精英人士,可不各个都是王中王。陈组长决定跟宋晓薇推心置腹说几句。他亲切地叫了声晓薇,说,你得知道你不是普通人……宋晓薇着急地说,我傻了吧唧来开会,就是普通人啊!陈组长说,连朱主席都点你的将,你还敢说自己是普通人吗?全县二百多名政协委员,朱主席能叫上名字的没几个,他亲自点将来当政协委员的恐怕也寥寥无几。这个信息宋晓薇是隐约知道的,可还是做出几分吃惊来,他……点将?陈组长说,对。有些事情你可能不知道,他点将让你当政协委员,孟大贵还百般阻挠。若不是朱主席拍着桌子坚持,这个名额哪里能落到你头上。宋晓薇长长地“哦”了声。陈组长又说,朱主席一直关注你,这是好事。你的任务是把好事做好,写出有分量的提案,给朱主席争光。话说到这个高度,宋晓薇更紧张了,她说我就是不知道应该写什么啊!陈组长说,让你面对全县的经济发展也是难为你,但你完全可以立足本岗,从自己的实际工作出发,写出几份有分量的提案,让别人对你刮目相看。看着宋晓薇懵懂的样子,陈组长继续启发说,你可以回厂跟孟大贵探讨一下,让他帮你拿拿主意,看厂里有没有什么实际的困难需要解决,这样既显得你做事周全,也给他找了个台阶下,还能为厂里的发展实实在在地做点事情。我敢说,孟大贵一直对不能当委员耿耿于怀。你毕竟还要给他当下属,跟他融合关系很重要。这话说到了根子上。自从出了举报的事,宋晓薇看见孟大贵总像耗子见了猫,心里情不自禁就要打个寒噤。宋晓薇担心地说,我知道您是为我好,可在厂里,我跟他说话他都不理我。陈组长说,现在不一样了,你以政协委员的身份去找他,意义就不一样了。

这时小组秘书来喊陈组长,说汇报会的时间到了。陈组长收拾了东西就匆忙走了。宋晓薇觉得还没听够陈组长的话,恨不得能让他再多说些什么,可陈组长已经一溜烟儿地不见了。

宋晓薇回味了一下陈组长的话,觉得他说的有道理。她又给父亲打了个电话,转述了陈组长的意见。听得出父亲有些不开心,他说自己写的两份提案也是国计民生。啥叫国计民生?老百姓的柴米油盐、吃喝拉撒就是国计民生。心里不情愿,嘴里却一再叮嘱宋晓薇要尊重陈组长的意见,毕竟人家是“门儿”里的人,有法眼。临了,父亲又对宋晓薇给予了表扬,说,丫头你进步了。还说谁都不认识,这不也开始认识人了?

宋晓薇找到小组秘书请了假,说自己为撰写提案的事要回一下肉联厂。小组秘书嘱咐她路上注意安全,早点回到宾馆赶晚饭。

肉联厂离城市不足五里地。可就是这五里地,让宋晓薇每天的上下班像五十公里那么漫长。尤其是北风呼号的冬天,西北风从山脉的豁口刮过来,像要把人刮散了架一样。桑塔纳警车像船一样在高低不平的路上颠簸,那种节奏和律动,摇晃得人很享受。看得出,刘明有点故意显手艺的意思,故意把车开得七拧八歪。他问宋晓薇,你每天就骑电动车走这条路?宋晓薇说,不走这条路哪还有别的路?城市一直在向东、南、北部发展,把西部這一狭长地带遗忘了。若不是这里有个肉联厂,这一区域似乎都跟城市没有关联了。

宋晓薇在开电动车锁时被刘明看见了,刘明正躲在花坛后面吸烟,不声不响地走了过去,从后面一把扯住了后车座。刘明问她干啥去,宋晓薇“咦”了一声,说,你不是在看着张兰芬么?刘明说,我正要给你发短信汇报这件事呢,可巧就碰到你了。在我的积极努力下,张兰芬已经回家了。宋晓薇问他是怎么积极努力的,刘明说他一直在给张兰芬做工作,说有问题要通过正当途径反应,这样闯会场的事以后干不得。张兰芬开始还嘴硬,说正当途径根本说不进话,因为没人听。刘明说,可大会上更没人听啊,人家都在听报告,哪有耳朵听你的事啊!况且你这一闯会场,给人家增加了很多麻烦,以后你的事就更不好解决了。因为刘明一直对她很友好,张兰芬也就把这个小警察的话听了进去。她说在宾馆住不惯软床,饭也太油腻,想回家睡大炕,吃顿烙饼卷小葱。刘明请示了上级领导,就让张兰芬回家了。张兰芬临走还对刘明说,家里有一个大棚种蔬菜,你什么时候去串门,我给你摘一兜青菜。

宋晓薇羡慕地说,你可真行。

刘明说,那也没有你行啊,你都当委员了,还上电视,你都成我们同学中的骄傲了。

宋晓薇的心里,果然有了骄傲的感觉。想到朱主席给孟大贵打电话的情景,宋晓薇的心里就会一圈一圈地荡起幸福的涟漪。朱主席那么大的领导,能为谁的事亲自打电话呢。

刘明问她是不是要回家,宋晓薇说,因为提案的事要回一下厂里。刘明说了句你等等,就跑到大门口,跟个大个子警官嘀咕了些什么,就又跑了过来。刘明说,肉联厂那样远,你骑车过去浪费时间,我跟领导说好了,开车送你。宋晓薇急忙摇手说,不用不用,我骑车走也很快的。刘明说,你再快还有警车快?万一路上堵车我还可以鸣警笛。宋晓薇说,那条路根本就没多少车,不会堵。刘明却拉着她不放手,说,你就让我为委员服务一回吧。

宋晓薇第一次坐警车,马上就体会到了好处。在出城的那条水泥路上,两边都是商贩,很多人都摇晃着肩膀在马路中间走,警车一鸣笛,就慌忙闪开了。宋晓薇对刘明很好奇,问他怎么穿上的警服。刘明说,也费了许多周折,最后还是亲戚帮了忙。光帮忙还不够,还得有学历才行,这不,才把大专拿下来,下一步还得专接本。他问宋晓薇有没有考学历。宋晓薇说没有时间考,企业每天都是早出晚归,实在没那个精力。刘明说,没有精力也得考,除非你想一辈子当工人。宋晓薇说,我是质检员。刘明说,质检员就是干部吗?宋晓薇一下就给闷住了。质检员当然不是干部,在肉联厂,质检员的工作比工人清闲,所以宋晓薇一直都有优越感。刘明继续谆谆教导,说咱还年轻呢,以后的路还很长。就咱那个中专文凭,跟文盲差不多。你只要不拿下本科学历,迟早都会被这个时代甩下。刘明的话说得宋晓薇心烦意乱,她从没想过这么深远的问题。肉联厂虽然离城市远,但到底是个正经单位。只要厂子不黄,宋晓薇就想这样在肉联厂干上一辈子,能当一辈子质检员,就已经很满足了。她透过车窗看远处的田野,伶仃的几棵树,都灰扑扑的。原野的远方,是裸露的燕山山脉,山脚下都是石料厂,荡起的粉尘总是让天空乌涂涂的。刘明说很久没到这边来了,没想到环境这么差。就冲这鬼地方你也要换个单位才好,否则都会让这空气呛死。宋晓薇把脸别了过去。她想,刘明读初中时家境就好,穿的鞋子都是好几百块一双,自己和人家没法比。

见宋晓薇不搭腔,刘明有些不满地说,你没听见我说的话?

车子颠簸着又走了一段,刘明说,宋晓薇,你给我唱首歌吧,我上学的时候就迷你的歌,每次听你唱歌都觉得特别享受。

宋晓薇没有推辞,哼唱了那首《张三的歌》。刘明把车速减了下来,不时看一眼宋晓薇。宋晓薇只唱了第一段,没有再唱下去,她又想起那晚的联欢会,那串散落的珠子,以及马上就要面对的局面,突然就没了心情。

刚一进肉联厂大门,宋晓薇就看到芳姐从办公楼上下来了。宋晓薇连忙下了车,问芳姐怎么有空跑这儿来了。芳姐附在宋晓薇的耳边说,你们厂现在用我们提供的消毒水和灭菌药品,我特意来看看孟厂长。宋晓薇狐疑地看了眼芳姐肩上的小包,猜测那里曾经装的是什么。芳姐问宋晓薇怎么也回来了,没等宋晓薇回答,她就对刘明努了努嘴,说,小伙子够精神的,不错。芳姐不等宋晓薇说什么,就疾步上了自己的车。芳姐还像过去一样风风火火,一辆大红色的宝马窜出去时比兔子还快。刘明探出车窗注视着那辆汽车没了踪影,嘴里说了一句,靠。这女的够彪悍啊——她刚才说我什么来着?宋晓薇说,说你长得精神。刘明继续“靠”,说,我精神不精神与她有什么关系。突然又做恍然大悟状,说,她是不是以为我是你男朋友?

宋晓薇说,去你的。心里却转了一下,情不自禁看了眼刘明。

宋晓薇走进办公楼就不停地給自己打气。你现在不是代表自己,你代表的是政协组织,也是代表朱主席。你现在的身份不是企业员工,是政协委员。政协委员是干什么的?是参政议政、民主监督的。你做得好不好,我有权利监督你。宋晓薇脑海里翻腾着这些,走上了二楼。有个电工师傅正在修理楼道里的开关,手里一边拧着螺丝一边说,晓薇散会了?宋晓薇甜甜地笑了。这是她进厂遇到的第一个人,明显感到人家对她比过去亲切了。宋晓薇说,明天才散会呢,我找孟厂长谈点事。

这句话,一下子就提升了内心深处的一股力量。这股力量过去从来都没有过。

孟大贵正在接电话,说的是晚上到哪里吃饭的事,他请别人。他说了几个地方,都被人家否了,后来好不容易定了去水上人家吃烤鱼,对方说要多带几个人。孟大贵说没问题,你把机关的哥几个都带来也没问题。可放下电话,孟大贵就破口大骂,说一群死吃不拿的主,就知道白吃白喝。他冷冷地问宋晓薇什么事,宋晓薇自顾在沙发上坐下了,坦然说,朱主席让我来找你。话说出来,宋晓薇多少有点心虚,但她已经准备好了下面说什么。哪怕这个时候孟大贵直接给朱主席打电话,宋晓薇也不会慌张。

孟大贵果然愣了一下,脸色艰难地有了柔和,他问到底有什么事,一会儿他还要出门。宋晓薇按照自己的思路侃侃而谈,这次大会马上就要闭幕了,可提案少得可怜,只有每年的三分之一那么多。朱主席很着急。大会开得好不好,成功不成功,关键的一点就是看提案的数量和质量。没有数量,谈何质量。朱主席发了脾气,说下面的人办事不力。他还特意点了我们肉联厂,说企业发展起来不容易,看有没有什么问题需要通过提案反应的,朱主席很关心我们厂。

宋晓薇注意到,孟大贵的眼神慢慢变得专注了。孟大贵疑惑地问,提案真的管用吗?

宋晓薇笑了笑,没有回答。管用不管用她也不知道,所以她不能贸然回答。但她想用笑容告诉孟大贵,管用不管用都得办,因为这是朱主席派下来的任务。

孟大贵给自己点上了一支烟,皱起眉头认真想了想,说厂里现在是面临着几个问题,亟待解决。宋晓薇赶紧拿出笔记本做记录。孟大贵说,第一个问题就是门口两边的两棵老柳树,太阻碍视线,稍不留神,从厂里开出去的汽车就跟路上行驶的车辆撞在一起,今年就已经出了两次事故,都有财产损失。这些宋晓薇都知道,她问,咋不伐掉呢?孟大贵说,伐树是要犯国法的,得有林业部门的采伐证。可那个证却办不下来,这两棵树就成了肉联厂的灾星。孟大贵问这个可不可以写个提案,宋晓薇想都没想,连忙说,可以写。

孟大贵说的另外两个问题,一个是建立企业发展的长效机制,在融资、税收等方面给予政策扶持。另一个是在引进人才方面应该放宽政策,给予优厚待遇。县里一直在提倡加大招商引资力度,可如果没有后备人才资源的储备,再好的项目也难发展起来。就拿小小的肉联厂来说,这几年效益不错,就总有人钻窟窿倒洞往里进,全厂二百多人,有大专以上文凭的连三十人都不到。人是不少,可用之人却非常少,这样对企业的发展就很不利。

孟大贵讲这些话时,完全是大企业老板忧国忧民的态度。

宋晓薇却脸热了。当初她来肉联厂上班,也是父亲绞尽脑汁才把她安插进来的,她觉得孟大贵这番话就是说给她听的。她连头也不敢抬,一个劲儿地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有的属于记录,有的纯粹是心有所想,比如她突然写出了一句“你会爱上他么?”吓了自己一跳。她知道这个“他”指的是刘明,她好像并没有朝刘明那里想,不知怎么就冒了这个念头。

孟大贵似乎是把话说完了。宋晓薇抬起头来,看到孟大贵举起杯子晃了晃,她连忙去拿暖水瓶,给孟大贵的杯子倒满了水。孟大贵随意地问,你喝吗?宋晓薇感动了一下,说,我不渴。其实她的嘴很干,但她不好意思给自己倒一杯水。她看着孟大贵,琢磨着下一句话怎么说。刚一张嘴,却与孟大贵的话撞到了一起。

您先说。宋晓薇说。

孟大贵欠起了屁股说,如果你沒事了我要出去一下。

宋晓薇突兀地说,您等等。

她决定抓住这个机会。那件事已经过去很久了,但在宋晓薇的心里,却一直也不曾过去。她一天不回到原来的工作岗位上,就一天不会过去。

宋晓薇难为情地说,我就想跟您说一句……过去那件事,对不起。

孟大贵摆了摆手,说,过去的就不要再提了。

宋晓薇说,明天大会就要闭幕了,您看我工作的事……

孟大贵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说,是这样,厂里最近新分来个大学生,正经是学食品卫生安全的……还希望你跟朱主席解释一下,质检工作责任重大,我们要配备高品质的专门人才,这样才能保证让群众吃上放心肉。

宋晓薇如五雷轰顶,傻掉了。她想说朱主席不是打过电话吗?可刚说出“朱主席”三个字,就被孟大贵打断了。孟大贵嘴角现出一抹冷笑,浮皮潦草地说了句,朱主席是会理解我们的。

宋晓薇这时才知道,自己努力了那么多,原来什么都没有改变。

宋晓薇刚走进宾馆大厅,小组秘书就迎了过来。他焦急地说,正要给宋委员打电话呢,可巧你就回来了。宋晓薇问他什么事,小组秘书说,听陈组长说你手中有两份提案,先给我吧,大会秘书处等着统计数字呢。宋晓薇说,我刚从厂里回来,还有几份提案要写……陈组长也觉得那两份提案写得不好。小组秘书说,提案要交提案审查委员会审查,好不好由他们说了算。你先把提案给我,然后抓紧时间写新的。小组秘书跟宋晓薇回了房间,拿到两份提案后匆忙看了一眼,宋晓薇担心地问行不行,小组秘书连声说行,挺好的。

小组秘书看了下时间,说该吃饭了。他叮嘱宋晓薇抓紧时间吃饭,然后抓紧时间写提案。一连用了两个抓紧,让宋晓薇没来由地紧张。宋晓薇一紧张,就把从厂里带来的苦恼和伤心都忘了。一路上,她都克制着不让自己的眼泪掉下来,她一个劲儿地对自己说,命,命,这都是命。那串手链就是暗示结局的,无论怎么努力,珠子都要散,命都是一样的。刘明看出了她的不开心,问她怎么了,宋晓薇什么也不说,她打定主意不对刘明说什么。宋晓薇在宾馆门前下了车,一句话也没说,就跑进了大厅。刘明喊了句什么她也没听清。刘明丧气地说,靠,怎么也不说谢谢?

宋晓薇没有去吃晚饭,她一点也不饿。

闭 幕

朱主席亲自主持大会的闭幕式。起立。奏国歌。请坐下。朱主席自己没有坐,他用诗一样的语调说,我们这个大会,是一个团结、胜利、卓有成效的大会!在大会闭幕式上对委员提出表扬,也是在我们的会议历史上从来没有过的!但我还是要郑重告诉大家,我们的委员是历史上最有责任心的委员,这次的提案数量,超过了以往任何一次会议!其中的一位委员,一人写了五份提案!为了保证提案的质量,她甚至在会议期间还跑出去做社会调研!撰写提案的时候,甚至没空吃晚饭!她是谁呢?请她站起来,让我们认识一下,宋晓薇——

会场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宋晓薇也没觉出自己与那些掌声有什么关联。小潘用胳膊一个劲儿捅她,她才红头涨脸欠了下屁股,算是站了一下。她成了会场上的焦点,人们越看不到她,越想看到她。整个会场成了她一个人的会场,连主席台上的县里领导都伸长脖子寻找她。宋晓薇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她嘴里嘟囔,不是这样,不是这样。不是这样。可她的声音只有她自己听得见。她不知怎样应对四面投过来的目光,只觉得自己的脸烧灼得厉害……朱主席继续说,宋晓薇委员的五份提案,质量都很高。既有关心老百姓生产生活的,又有关心全县经济建设和发展的。从小处着眼,从大处把握,充分体现了委员的责任意识和参政议政水平。在大会闭幕之前,我先给大家交个底,今年我们对提案将实行主席领衔督办制度,我将亲自督办宋晓薇委员的五份提案,明年的大会,我会给大家一个满意的答复!

又是一阵潮水般的掌声。

朱主席继续说,过去经常听到有些委员有怨气,说提案写了白写,会后经常有不落实的情况。我作为本届政协主席向大家郑重承诺,本届会议的每一份提案,都会做到件件有落实,桩桩有督办。实在解决不了的,也会请有关部门向撰写提案的委员说明原因。如果办不了,请说清楚为什么办不了。如果办不了的理由不够充分,我们将向有关部门提出建议,请办得了的同志上!纳税人的钱不养蠢材和庸才!

不知谁叫了一声好,便有更多的人一起喝出了这个“好”字。主席台上的领导也很振奋,他们都歪着头看朱主席,像看明星人物一样。朱主席把想说的话都说完了,才坐了下来,又向大家说了声对不起,说我刚才说的话是大会程序以外的内容,希望大家能够谅解。

工作人员开始宣读决议草案。举手通过时,宋晓薇庄严地举起了右手。这个时候,她神情宁静,心若止水。这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就像羽化成仙了,轻灵地在会场的上空飞呀飞。她甚至能看到自己飘逸的裙裾,长长地拖出一片云蒸霞蔚。此刻她没有任何世俗的想法,灵魂空明得不染尘埃。要是一直这样下去该有多好。她轻悄悄地对着拱形屋顶说,让我贴住你吧,我不想落下来。

哗——决议草案在掌声中通过。

大会闭幕了。

从宾馆出来,宋晓薇拎着大包的会议资料去了对面的折扣店。那花出去的五百块钱,想一想都让她觉得心疼。第二次走进折扣店,宋晓薇出奇地沉着冷静。小姑娘主动打招呼,散会了?宋晓薇说,散会了。她从包的暗层里拿出了一把珠子,说,这么快就不是手链了,你的东西品质怎么那么次?小姑娘拿过来看了看,说是牛皮筋断掉了。这种牛皮筋是澳大利亚进口的,弹性特别好,你干吗用那么大的劲儿抻扯呢?宋晓薇想起了自己的那些习惯动作,但嘴上不会承认。她说事情就是这样了,你就告诉我怎么办。小姑娘问她想怎么办,她说退掉算了。小姑娘果断地说,那不行。她指了指柜台上的白色桌牌,那上面写着“概不退货”的字样,只是当时宋晓薇没有看见。宋晓薇退而求其次,说,那就换一个吧。小姑娘勉强答应了,她磨蹭着去柜台里拿来一条新手链,放到手里比了比,突然说,你这手链丢了一颗珠子啊。宋晓薇先数自己的珠子,28颗。再数那条新手链,29颗。宋晓薇把包翻了個底掉,还是没有那颗珠子。小姑娘貌似同情地说,你掉在哪里了,快回去找找吧。

可宋晓薇知道,找不回来了。

这些珠子是蛤蜊粉的。这是芳姐告诉她的。她当时没应声,但她是信服芳姐的,芳姐是见多识广的人,说的肯定错不了。她很想把这个信息告诉小姑娘,对她说,你别骗我,我知道这些珠子是些什么货色,它们跟翡翠一点都不沾边。不知道小姑娘会是什么反应。可宋晓薇说不出口。小姑娘骗了她,她也情愿自己骗自己。这样一个谎言,她不愿意揭穿。揭穿了,自己首先无法面对。她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把那些珠子又重新收回了包里。

珠子被她串了起来,重新戴在了手腕上。因为少了一颗,看上去就像好好的一个人突然少了一个零件,总觉得不是那么回事。但别人看不出来。厂里的小姐妹都夸手链好看,问她多少钱,宋晓薇说别人送的。到底是谁送的,怎么能问得出来呢?她上下班,宾馆门前是必经之路。望着那座二十几层楼的气派建筑,宋晓薇经常想,那颗珠子就在哪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里。自己不小心弄丢掉了它,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会 后

花了整整一个月的工资,宋晓薇买了两瓶好酒。这件事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只是对父母说,这月发工资的时间推迟了,到年底了,厂里的资金很紧张。她提前让刘明打听了朱主席家的住址,刘明很尽心,亲自去现场勘察了一番,做到了万无一失。刘明很欣赏宋晓薇的想法,说现代社会,就是人情关系。你没有人情关系,就寸步难行。你有好的人情关系,就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宋晓薇吃惊地看着刘明,感觉他简直像个前辈。

朱主席家住的是平房,不远处有一家小超市。宋晓薇就在小超市的窗前潜伏着,注视着外面过往的汽车。宋晓薇不想让自己尴尬,所以决定不去敲朱主席家的门,她就在这里等着朱主席的车,车开过去了,她也走过去了,朱主席下车的时候,宋晓薇会装作碰巧的样子。她跟朱主席一前一后走进家门。这个场景宋晓薇一直在心底演练。

如果不是县里有特别重大的活动,朱主席从不在外面用晚餐,老伴每晚给他熬八宝至十二宝粥,这一直是朱主席津津乐道的。这些宋晓薇都打探得一清二楚。事情跟宋晓薇想象的半点偏差也没有,宋晓薇出现时,朱主席吃惊地说,你怎么在这里啊?宋晓薇按照计划中的台词说,被您在大会上表扬,激动得几宿都睡不好觉。这不,追上门来继续听您表扬来啦!随意而又俏皮,让听了的人爽心爽肺。朱主席果然哈哈大笑,说,宋晓薇原来是个巧嘴巴,这么会说话。

进了客厅,朱主席对老伴介绍了宋晓薇,说这是我们这届最出色的政协委员,年龄最小,长得最漂亮。老伴说,是不是写了五份提案的那个?宋晓薇努力收敛自己,轻轻巧巧地笑,人家让坐她才坐。面对朱主席的老伴,她加了十分的小心。她知道自己若想在这里坐得住,女主人不烦她很重要。朱主席注意她的时候,她才把带来的东西往茶几上放。朱主席问,这是什么?宋晓薇说,没什么。也不知您平时喜欢喝什么酒,就瞎买了两瓶。不好喝您千万别骂我。朱主席说,我这里啥都不缺,待会儿你赶紧拿回去吧。宋晓薇说,我知道您啥也不缺,但这是我的心意啊。

从始至终,朱主席没问宋晓薇工作的事。他心里其实很清楚,孟大贵是不会让她回到原来的岗位上的。换了任何一个人当厂长,都不会让宋晓薇回去。他那天当着宋晓薇的面打电话,不过就是做个姿态,这件事在他心中早就像风一样刮过去了。在宋晓薇看来比天都大的事,放到朱主席这里实在不算什么。朱主席不问,宋晓薇打定主意不说。宋晓薇给自己的定位是,她不是来求人办事的,即便朱主席问起,宋晓薇也会说,自己在车间刮猪毛,干得很好。虽然累了点,但那点累不算什么。

质检员的那个位置,宋晓薇已经不放在心上了。这个社会上,许多位置都比那个质检员重要。遇到了刘明,宋晓薇才知道原来自己是井底之蛙。

宋晓薇又一次上门,带来的是从老家千挑万选的五谷杂粮,玉米渣儿都像小米粒一样大,而且像小米粒一样均匀,都是母亲一箩一箩筛过的。朱主席的老伴很高兴,说这样的白玉米渣儿,连市场上都买不到了。那次交谈,宋晓薇听明白了一件事,朱主席家的保姆要回东北过年。保姆只负责午饭和打扫卫生,平时就是陪朱主席的老伴说说话,老伴心脏不好,一个人在家朱主席不放心。那天联欢会时朱主席半路离场,就是老伴打来了电话,说心口不舒服。保姆要过正月十五才回来,所以有必要请个小时工。宋晓薇突然有了灵感,说厂里这段时间清闲,不如自己请假过来陪阿姨。大年关的,家里来个生人也不放心。宋晓薇的话,让朱主席和老伴都很意外,但转念一想,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个办法。宋晓薇还说,自己在家里也做家务,扫房、擦玻璃之类的事,自己都能干,根本不用请别人。朱主席的老伴慌忙摆手说,那些体力活咋能让你个小姑娘干呢,会把手弄糙的。

宋晓薇跟车间主任说要请一段时间的假,车间主任笑了笑,说早知道了。原来朱主席比她更早地与孟大贵通了话。朱主席在电话里说了家里的情况,说要把宋晓薇借来“用”几天。孟大贵哪里有不应的道理,连忙说,用多少天都行。无论用多少天,厂里都工资照发,这点请老领导放心。朱主席其实要的也是这句话。这样一来,宋晓薇来得名正言顺,老伴也少了心理负担。

转眼就到了大年三十,儿子女儿都在国外,朱主席家里每年过年都很冷清。下午,宋晓薇回了一趟家,告诉父母,除夕夜就住在朱主席家了。父母都很支持宋晓薇,家里的年货,都是朱主席的老伴打点好让宋晓薇送过来的,连海参、大虾、螃蟹什么的都有。用父亲的话说,长这么大都没过过这样肥的年。朱主席还特意让宋晓薇捎了两瓶酒,父亲舍不得喝,摆在窗台上留着看。

宋晓薇在路上买了许多鞭炮,差不多又花了小一个月的工资。宋晓薇悄悄开了大门,又悄悄开了储藏间的门,让出租车司机帮着把那些花炮都放了进去。在闲谈中宋晓薇得知,朱主席年轻的时候是个炮仗迷,买了一挂羊鞭舍不得放,要一个一个揪下来放。放二踢脚的时候,要震一下虎口才觉得过瘾,有一次右手曾被崩得鲜血淋漓。跟朱主席的老伴叙谈那些往事,是宋晓薇每天生活中的重要内容。就在那样看上去闲散的叙谈中,宋晓薇捕捉到了许多有用的信息。老伴还说起朱主席自己制炮仗,不知从哪里找了硫磺,用毛头纸去卷,里面放个芯子。但做一个不响,又做一个还是没响。后来那些炮仗集体响了,险些出大事。

已经有很多年没放过鞭炮了。朱主席的老伴叹了一口气,说,自从孩子们走了,家里再没了这个热闹。老朱年年过年站在家门口看着别人放炮仗,别提多眼馋了。宋晓薇问朱主席为啥自己不放,老伴说,即使想放他也不好意思,都多大岁数了。

宋晓薇抿嘴笑了笑,其实她知道为什么。官做大了的人,很多想做的事是不能去做的,别人不笑话,自己都要笑话。

六点多吃了晚饭,离春节联欢晚会还有一段时间。宋晓薇正儿八经说,朱主席,阿姨,我想求您二老一件事。朱主席的老伴搶着说,你说吧,只要是我们能办的。她打心眼里喜欢宋晓薇,偷偷对在澳大利亚工作的女儿说,宋晓薇就是年龄小了点,否则认个干闺女挺好。女儿打趣说,您就当老来得女嘛,小一点没什么不好啊。朱主席却对宋晓薇的要求保持着足够的警惕,他眼睛看着电视,悠悠地说了句,只要不是况外的。

况外就是不过分的意思。宋晓薇明白这是朱主席为自己画了个圈。

于是宋晓薇说起那次联欢会,自己平时唱得好好的一首歌却没能发挥出应有的水平,就是因为朱主席坐在对面,自己一看到朱主席就紧张。一紧张手链都掉了,珠子满地爬,最后也有颗珠子没找着,丢死人了。宋晓薇的话说得半真半假,语气娇憨而又夸张,惹得朱主席的老伴笑个不停。这个话题是宋晓薇的一次灵感显现,其实没有什么明确的目的,只是想调剂一下气氛,也弥补一下联欢会时的遗憾。

朱主席说,你还没说你求我们什么事呢。

宋晓薇说,我就是还想再唱一遍那首歌,请您们二老当观众,看自己是不是还会紧张。

朱主席难以置信地问,就这?

宋晓薇肯定地回答,就这。

朱主席的老伴说,快唱吧,老朱不爱听就用棉球把耳朵堵上。

宋晓薇先把电视关了,站到了客厅中央,背景是深绿色的长方形鱼缸,有几尾罗非鱼闲适地游来游去。宋晓薇气沉丹田,开口就是珠圆玉润的声音。宋晓薇跟着节拍且唱且舞,一下子就让两位老观众着迷了。他们沉醉在宋晓薇的歌声里,居然像幼儿园的小朋友一样摇晃着脑袋。

一首歌唱完了,朱主席的老伴拍着巴掌说,再唱一首。

宋晓薇一连唱了三首歌,朱主席的老伴仍觉得意犹未尽。她对朱主席说,比电视里唱得好听。比文化馆的那些人唱得都好听……她似乎还想往下说什么,跟朱主席对了一下眼神,就把后面的话咽了下去。

宋晓薇重又打开电视机,焦点访谈节目正在播报春节联欢晚会现场最后的准备情况。宋晓薇大大咧咧地问朱主席,我是不是比咱们联欢会那天唱得好多了?

朱主席说,没想到你的嗓子这么好。

宋晓薇说,您没想到的事还有呢。

电视里的春节联欢晚会开始午夜倒计时,宋晓薇把那些花炮都从储藏间里搬了出来,大的花炮像四棱见方的水桶那么大,那么高。而这样的四棱见方的水桶,就有四个。还有两个像火箭弹一样,是尖头的,用铁丝缠出底座,站起来居然跟宋晓薇的个头差不多。还有榴弹炮型的,还有一千响的大个挂鞭。朱主席的老伴一看就湿了眼睛。她摸索着把宋晓薇的手攥到了自己的手心里,半天没有松开。宋晓薇说,她爱看别人放花炮,自己却不敢点火。小时候被花炮扑了一下,现在都还有后遗症。朱主席的兴奋溢于言表,他几乎是小跑着从屋里找来了打火机。躬下腰去给花炮点火时,用一只手捂着挡风,神态像个老小孩。引信“呲呲”地冒出了白烟,朱主席身手敏捷地躲在了一旁。灿烂的礼花在天上绽放了,三个人都一齐仰起了脸。那瞬间的灿烂那么耀眼夺目,把深蓝色的天空都给照亮了。

宋晓薇倒退着躲到了门楼的暗影里,倏地掉了两滴眼泪。

责任编辑 梅 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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