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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同、区分、整合:“华语”略论

2017-05-30卢德平

语言战略研究 2017年1期
关键词:华语

卢德平

提要 围绕“华语”而形成的海外“华语”地区的自指,中国大陆汉语地区的他称,以及“华语”和“汉语”之外的世界其他语言共同体的他称,体现了“华语”所折射的认同和区分的复杂性。复杂性在于“华语”和“汉语”总以认同的某些维度为基础而形成不可回避的区分,而认同和区分哪个为主,是更侧重于认同,还是更侧重于区分,恰恰又体现出“华语”和“汉语”两种语言共同体成员基于同一祖语而对彼此关系形成的判断。面向“大华语”而形成的“华语”和“汉语”的整合,揭示了面向“大中华”推进的世界华人整合的可能性和困难。

关键词 华语;大华语;语言整合;语言政策

一、基本问题与事实建构

郭熙在多篇文章中系统考察了“华语”的起源、发展,分布规律,以及在语言实践场域呈现的问题(郭熙2004,2006,2007,2009,2012,2013,2015)。这些研究给我们带来了很多启示。

根据郭文的考证,“华语”一词可以追溯到唐代刘知己的《史通》一书,而且直至民国时期一直都在使用,但在1949年之后逐步为“汉语”所替代,而东南亚一些国家则沿用至今(郭熙2007)。虽然该词当时的含义和目前的意义相差甚多,但很少有人关注这一词的变化过程所折射的语言历史连续性的接续和断裂问题。为什么一个自古以来共有的专名,却由于地理、政治、社会的区隔,在中国大陆和东南亚等国分化为对同一民族母语的不同称谓(即“汉语”和“华语”之别)?这种称谓之别存在着何种动力?这种称谓的分化,表面看似乎是地理差异造成的,但地理的差异未必一定呼应不同的名称来指涉同样的对象。那究竟是什么原因使得“华语”和“汉语”相互区别?

当然,我们注意到,“汉语”和“华语”在现代语境下的建构路径存在不少差异:“汉语”是民族国家意义上的一种语言学建构,而“华语”更多的是华侨、华人对自身身份认同意义上的建构。但从华侨和中国大陆本土者的对比角度看,当具体的语言使用者呈现出来的时候,“汉语”的民族国家意义就退居为背景内涵,而语言使用者的身份认同意义就凸显出来。这样,“华语”和“汉语”就产生了一种可对比的关系。本文主要从这一角度立论。

在解释上述问题之前,我们首先看到,“华语”和“汉语”并存本身就说明了二者的区别是事实,二者的独立存在也是事实。对于这一事实的质疑构成了思考“华语”和“汉语”关系的出发点。对于既已存在事实的质疑,来自人们对于该事实合理性的质疑,也来自人们试图改变这种事实的动力。“华语”和“汉语”之别说到底是人们建构的一种社会事实,而非自然存在。就连语言本身也不过是人们建构的社会事实。改变一种长期存在的事实,就要重建一种新的事实,由此构成了社会的每一次进步和发展。所以说,去除二者之别,将其整合为一,实质上是要建立一种新的社会事实。

拆除是建构的一部分,而建构新的事实后,社会则向前迈进一大步。问题在于:取消“华语”和“汉语”之别,建构出一种整合意义上的新的社会事实,是否符合社会发展的方向?无论保留其分,还是取消其别,都是人们进行社会建构的结果。那么何以建构二者有别的事实大功告成且经久不变,而拆除这种事实,建构二者整合为一的事实又面临这么多的困难呢?这是当今中国语言界思考“华语”问题,推动“大华语”进程所面临的困惑。这种困惑是对建构一种新的事实的困惑,但也是由阻碍新事实建构的各类因素催生的困惑。困惑在于:我们弄不清究竟有哪些强有力的因素在阻碍“华语”和“漢语”的整合,阻碍人们对新的整合事实的建构。

当然,新事实的建构本身是对既有事实的否定,但否定既有事实的理由是什么?我们建构一种新的事实以替换既有的事实,就一定会出现更好的前景?也就是说,否定了“华语和“汉语”之别的既有事实,建构出统一意义上的“大华语”事实,是否就一定具有更好的语言、文化意义,甚至道德价值?这个问题恰恰是目前面向“大华语”开展的相关研究所忽视的问题。因为“大华语”目标本身设定了合为佳的研究前提,同时也设定了分为劣的潜在前提。可是,合与分何者为佳何者为劣,判断的标准是什么?合就一定好,分就一定不好?如果无法回答这个问题,那么我们只能说,在社会事实的漫长建构过程中,合与分之间始终存在着张力。在一定的历史阶段,人们更倾向于采取分的价值偏向,而在另一个历史阶段,更倾向于采取合的价值偏向。所以,判断建构“大华语”这一新的社会事实是否合理,是否符合历史发展规律,需要长时间的验证。在结论出现之前,为建构这一社会事实而开展的“大华语”研究是必要的。

问题的另一方面在于:或许有人说“大华语”不是要谋求“华语”和“汉语”的整合,而是对两种语言变体取一个统称。可是,这个统称价值是什么呢?正如世界上存在汉语、英语、法语、德语、日语等数千种语言变体,我们用“语言”这个统称去概括,但这个统称本身是基于世界上所有语言的共性,也即和非语言的物质、行动、现象进行区别。所以,根本上“大华语”还是立足于“汉语”和“华语”的共性,否则统称便不会出现,即使出现也维持不下去。进一步的问题在于:通过“大华语”统称其共性,对于这样的共性,人们有着什么态度?是被动听凭二者共性和差异并存,只用一个统称去指涉,还是以这样的统称为出发点,去努力增加二者的共性,同时减少其差异呢?目前“大华语”的研究似乎指向了后者。

可是,“华语”和“汉语”的共性显而易见,但差异又不可回避。这就使得“大华语”的研究面临更加复杂的问题。就语言本身的情况而言,对于日常生活中的一般社会现象,大量同义词存在为不同的表达提供了可能。同时,语音层面的高低、长短、快慢等节奏性特征,语法层面的简单句和复合句的选用,以及某些语法特征的多用或少用等“语境化线索”也为个体的表达自由打开了通道(Gmpen1982),从而构成同一语言共同体内部丰富、生动、多样的语言运用。从语言表达手段的丰富性进行考察,“华语”和“汉语”有其一即可,何以需要体系性的区分呢?是“华语”的表达手段不同于“汉语”,需要保留下来专指海外中国语言,还是“汉语”有所欠缺,无法充分表达“华语”所指涉的海外华人世界?如果从语言的表达性角度无法解释这个问题,那么“华语”和“汉语”之别就一定有语言之外的其他因素,而正是这些语言外因素构成二者之别的合理性。因此,对于“华语”和“汉语”之别的讨论从语言内部走向了语言外部。

一个明显的事实在于:“华语”和“汉语”作为专名并不仅仅在于表达日常生活现象,而更多指称语言的制度性整体。何以二者的整体区别性为中国大陆和东南亚诸国华人,甚至海外更多的华人所坚持呢?这种坚持有着语言传统的基础,也即不同的语言共同体坚持着自己的历史传承经验,虽然同祖同源,但对于这种共同历史的继承和发展则遵循着不同的路径。“华语”和“汉语”之别,说明了两种语言共同体对这种不同的继承和发展路径的确认和坚持。同时,对差异的坚持本身又远远超出了传统的范畴,而更多具有社会、政治的制度强制性。在社会、政治的制度性差异作为不同语言共同体的无形边界,或者成为不同语言共同体的构成条件时,不去除社会、政治的制度性约束,不同的语言共同体本身就无法融合和统一,那么“华语”和“汉语”的区别将会持续存在下去。也就是说,坚持的不是一种专名的区别,而是在这样的专名里面灌输的不同共同体成员在社会、政治、文化诸方面的差异性意识。对于一种统摄性符号的区别性坚持,反映了对于差异性意识的坚持。这是坚持“华语”和“汉语”之别的无形力量。

但是,目前我们所看到的面向“大华语”而对“华语”和“汉语”进行整合的一些学术努力,恰恰是要去除“华语”和“汉语”之别。这样的学术努力究竟是关于一种语言发展规律的探讨,还是从语言角度对社会整合政策的回应呢?语言界讨论“华语”和“汉语”的关系,其指向的学术目标是语言之外的社会、政治诉求,甚至包括意识形态在内的非语言目标。这样的目标诉求本身无可非议,但问题在于:通过对于“华语”的语言学探讨,能否解决面向“华语”人群的社会、政治整合难题?反过来讲,对于“华语”,能否适用中国大陆以社会、政治、经济发展为动力长期推行的普通话运动,把这样的语言标准化策略作为国家层面的语言政策推广开来?同时,在推广的过程中,“华语”地区的共同体成员能否接受并将其转化为实践?这样的问题是探讨“华语”和“汉语”的关系,构建“大华语”这一新的社会事实所不可回避的实际问题。

二、认同与区分

“华语”的出现本身是认同和差异结合的结果,其自指和他称的二重性显示了这样几条潜在的理由:一是一些国家或地区(如新加坡等)中文的整体自指,基本点是要和“汉语”区别开来,和中国大陆汉语语言共同体在政治、文化、生活形态等方面构成重要区分,并通过专名的符号化特性表达自己的社会政治认同意识。二是中国大陆汉语共同体成员对于海外中文共同体的称谓,即“华语”的他称,也说明了这种差异的必要性,要和汉语形成的多维认同进行区分。三是“华语”和“汉语”之外的其他语言共同体成员对于“华语”和“汉语”的混合性他称,即“Chinese”,反映了华人之外世界的判断:把两种语言变体更多归结为同一民族性的两种区域性差别符号,而非专注于任何社会和政治的差异表征。

“华语”在三种主要的自指和他称方面体现的认同和区别,说明了“华语”专名包含的复杂意义,也说明了“华语”所折射的认同和区分的复杂性。复杂性在于:“华语”和“汉语”总是以认同的某些维度为基础而形成不可回避的区分,而认同和区分何者为主,即更侧重于认同,还是更侧重于区分,恰恰又体现出“华语”和“汉语”两种语言共同体成员基于同一祖语而对彼此关系的判断。目前随着中国大陆政治、经济、军事的强大发展势头,围绕“华语”和“汉语”而形成的语言态度,从根本上又折射出海外华人与大陆本土者之间对于彼此关系发展可能性的理解,而基本结论则在于“华语”共同体与“汉语”共同体同祖同源但已处于不同的社会,面临不同的政治和文化环境。下一步的发展方向恰恰是目前人們关心的问题。这个方向就是:已有的这些区别会不会消失,是否可以促成“华语”和“汉语”从求异转向求同?求同方向有“一带一路”国家发展战略的政治和经济支撑,只是这种支撑作用外溢到对“华语”和“汉语”发展关系的判断。从语言的发展历史看,确实存在着政治、经济发展推动语言变化的历史事实,问题在于重新叙述这样的历史事实会不会再次获得历史的真实性。

以往对于“华语”和“汉语”的这种区别和认同,人们一般持模糊的态度,并不致力于二者的整合,或者说仅仅停留于口头的浅层呼吁,以此来回应“大中华”的情结。目前从中国的外向型影响看,无论是“一带一路”,还是其他政策诉求,似乎都在呼吁语言先行(李宇明2015)。在向外大力推广汉语的行动中,把“华语”和“汉语”的关系提升到一个更加制度化的高度,研究二者的整合路径,或者以“汉语”为蓝本,减少“华语”和“汉语”在语音、词汇、语法、语用诸平面的差异,共享汉语普通话所确立的共同因素,正在成为思考“华语”和“汉语”,甚至“大华语”问题的基本前提。这种研究指向了政策,而对于同祖同源的两种语言变体是否可以进行整合的思考,存在着把语言学替换为政策学的问题。

语言所体现的认同更多表现为民族、社会、政治、文化等维度。由这几个维度考察,“华语”和“汉语”在民族维度,以及文化的传统性维度上表现出共性,而在其他维度上则构成“华语”和“汉语”认同方面的差异。因此,讨论“华语”和“汉语”的区分和整合,实质上受到上述几个认同维度的影响。民族维度和文化传统性维度的共性导致对两种语言形态进行整合的过分乐观,而其他维度的差异则导致区分的必要和整合的悲观。

然而,来自共同祖语的两种语言变体所表示的来自原始的共同体却在近现代分化为不同的社会、政治、文化格局,构成了中国语言的独特功能。和中国语言的这种特殊功能不同,英语、法语等在不同国家和区域的变体,则更多指涉殖民和借用,而非基于原始共同体的同祖同源。中国语言和英语等西方语言发展历史的这种根本差别,实质上构成了整合“华语”和“汉语”的实践的可能性。

三、语言的构成

但是缩小“华语”和“汉语”的语言差距,去除其间的若干表达性差异,也不是绝对不可行。事实上我们看到最近几十年“华语”的大量表达形式输入到“汉语”,且有《全球华语大词典》作为对“华语”的权威性厘定形式问世(李宇明2016)。郭熙通过基于《人民日报》自1946年到2005年的统计数据揭示了“华语”与“汉语”的历史消长规律(郭熙2007):“华语”在新中国成立初期与“汉语”有着相对均衡的分布,而在“文化大革命”期间“华语”一词几近绝迹,但其后“华语”一词大量出现于港台电影、音乐等流行文化,表现出和“汉语”之间相对有别的领域分布。由于大陆和包括香港在内的东南亚各地区的文化交流,“华语”一词被重新输人大陆媒体,但这种运用主要局限于东南亚的音乐、电影、电视等流行文化领域。

通过Google对2004-2006年的网络调查,郭熙还发现:“华语”在一些流行文化领域具有压倒性的存在和通行优势,而“汉语”则在一些正规文化领域具有显著通行优势。正如郭所观察到的两个关键点:“对‘华语和‘汉语的选择上有一个明显的规律是:跟文化,尤其是流行文化有关的组合倾向于选择‘华语,而倾向于选择‘汉语的则基本上跟汉语学习有关。”(郭熙2004)正如甘勃兹所说:“音位和语法结构平面(即语言的结构核心)更加抵制改变,而借词则倾向于适应接纳方语言的结构。”(Gumperz 1968)“华语”的受限制性进入“汉语”,说明汉语体系目前还很难随意允许“华语”及其语言成分在其语法体系里获得灵活的运用。只是作为借词有限运用,而没有获得作为语言的内在成分在体系内部通行无阻的权限,这说明了“华语”和“汉语”之间存在着微妙的隔阂。

郭的大量研究揭示了在中国大陆的汉语语言共同体内,“华语”的元素已有相当多的输入,显现了两种变体自然整合的迹象。但问题是,这样的整合迹象是否会推广到整个汉语系统。同时,郭熙考察的是汉语对于“华语”的引进和同化,而反过来,汉语的成分多少输出到“华语”,从语音、词汇、语法等多个层面改变着“华语”,则是以汉语为主,考察“华语”被整合的另一重要视点。目前这类研究的缺乏使得以我为主推动的对“华语”的整合面临着新的挑战。当然,在语言规划、语言政策里面,通过对语音、词汇、语法诸方面的标准化规划而实现语言变体的整合,在不少国家都有成功的先例。然而,这样的政策实践以政治和社会的统一性为前提,在“华语”共同体和“汉语”共同体之间缺乏政治和社会统一性的背景下,通过常规的语言规划策略,是否可以达到类似的效果,需要进一步研究。

以英语为例。由于殖民历史的原因,世界上存在英国、美国、印度、新加坡等多种英语变体,而以英国或美国为主导出台一套语言规划策略,是否可以实现这些国家或地区的英语的标准化统一呢?事实正相反。怀特指出:“英国的大部分前殖民地正在确立自身的标准英语变体(例如标准印度英语、标准新加坡英语、牙买加国立语言),并在创建用法规范,这些规范在某些方面不同于传统的标准英语,但在某些方面又和传统的标准英语存在重合。”(White 2006)怀特所揭示的英语标准化事实说明,对于已经分化出去的语言变体,在缺乏政治和社会统一性的前提下,语言规划所涉及的绝不仅仅是对一种语言变体的规范和厘定的技术问题,而是更多涉及语言规划背后的政治统一和社会治理的深层目标。因此,上述多个英语国家或地区都要制定出自己的规范,而不是直接向英国和美国借用规范。当然,各国制定自己的语言规范除了上述政治和社会目的之外,也存在着对语言变体本身所发生变化的回应,而对于这些语言变化是容纳还是排斥,又直接影响到语言规划所涉及的社会治理和政治统一目标。

处于不同于中国大陆的社会政治生态的海外“华语”共同体,模拟中国长期推行的普通话标准化政策来整合“华语”,甚至以“汉语”的规范为主导推进整合,也必然会面临类似的社会和政治冲突,最终动摇整合的目标。即使这种缩小语言差距的努力富有成效,也不意味着“华语”和“汉语”能够完全整合。当“华语”和“汉语”作为两种社会共同体的符号时,实际上任何语言整合的努力可能仅仅停留于部分成分的借用,但无法从改变社会和政治认同的底层来对另一种同一祖语的不同政治和社会意义上的语言变体进行彻底的整合。其中一个根本的原因在于:完全的整合意味着“华语”所代表的社会政治认同意识的消失,替换为由“汉语”所代表的认同意识。这已经是一个政治难题。多元文化获得肯定的现代社会,实际是对殖民時代所发生的主导文化语言对于非主导文化语言整合结果的反拨,而颠倒这样的过程,似乎与历史教训相冲突。

从语言的构成本身看,“华语”由方言变体和超出方言的叠加性标准变体构成,“汉语”实际上也由中国境内的方言变体和超出方言的叠加性标准变体即普通话构成(李宇明2014)。问题在于:“华语”的方言是从中国福建、广东等地区传播出去的方言,从而这些方言在语言忠诚意义上形成了两种归属:一是“华语”,二是“汉语”。同一种方言或语言变体能形成两种语言忠诚和归属,根本上取决于两类语言的使用者,即早期福建、广东等地区出去的移民和目前生活在中国大陆境内的福建、广东方言区成员。这种人群的分化是社会、政治、文化的分化,但同样也带来“华语”自身的内部分化。

拉波夫指出:“如果两组言说者因移民到遥远的地区而长期分离,相互交流急剧减少,那么我们可以预见其语言体系会发生分化。词汇、语法、音位方面来源不同的变异将不可避免地导致其分离。”(Labov 2010:5)语言的分化同样也表现在“华语”和“汉语”的区分上,并且其分化的形成具有历史原因。对于这种分化的结果可否超越历史而得以消除,牵涉一种新的历史阶段的创建,那么目前中国对外经贸和文化合作能否有助于这一新型历史阶段的形成,是有待观察的一个重要问题。语言变化的规律总是和历史的发展有着内在的密切关系,这是我们探讨“华语”和“汉语”关系,迈向以共性为主的“大华语”时代所不可回避的关键问题。

四、从民族走向社会

民族性是一种本质性的东西,而外化并呈现民族性的除了语言,似乎没有其他更有力的符号手段(Fishman 1985)。民族性中的统一性内涵揭示了“华语”和“汉语”不过是同一民族性符号的两种社会、政治形态的标志。“华语”和“汉语”的区分,不过是抑制了认同维度中的民族性和文化的传统性,而将社会和政治维度凸显出来。“华语”和“汉语”的整合,不过是抑制了认同中的社会、政治维度,而将民族性和文化的传统性提升到显著位置。认同维度的这种内在张力,揭示了单纯人为抑制认同维度中的部分维度来谋求分化或整合所存在的问题:自指方和他称方双方立场不一致,由此形成对于分化或整合的截然相反的意见。

“华语”和“汉语”表现出这样的问题,即具有民族性的同时存在着历史变化的差异,以及由此形成内在张力,因此单纯依据民族标准来裁减语言的数量,根本无法解释世界上只有200多个国家、2000多个民族,而语言则达6000多种,并且这样不对称的状况还在持续的现象。这就说明:语言是民族、国家的,但又是社会的,而社会的内在群体分化要比民族和国家的区别来得更为复杂和烦琐,而日常使用的语言恰恰对应着社会群体的日常社会生活。日常社会生活的复杂性决定了语言所对应的社会群体的复杂性,而语言整合的成功恰恰在于其在日常社会生活场域的成功。因此,仅仅通过民族的统一性就认为相关语言变体能简单整合,缺乏对语言的社会性的正确认识和理解。

对于语言与社会之间的复杂关系,甘勃兹也有精辟的论述:“一种特殊情况是:在一个政治边界两侧使用的两种相似的方言被视为不同的语言,其原因不在于任何内在的语言差异,而在于言说者对于不同的标准所表达的语言忠诚。这种情况下的语言边界部分取决于社会标准,部分取决于语言标准。”(Gumperz 1968)甘勃兹的解释充分揭示了当语言引入政治、社会等因素后甚至可以改变类别归属,而这种改变又是由按照政治和社会标准划分的人群的语言态度决定的。甘勃兹的论述也启示我们,单纯考察两种语言变体的语言性构成并不能正确判断其间的现实关系。

无论“华语”共同体,还是“汉语”共同体,其内部社会群体表现出多样化趋势,都存在内群体和外群体之分,即对于外群体赞同的分化或整合主张,内群体未必赞同。虽然在中国大陆地区普通话已经发挥了统一标准语的重大作用,成为外群体之间,甚至包括很多内群体成员之间的沟通手段,但方言的存在说明,在大量地方内群体成员之间,甚至在外群体成员之间,仍然通行方言,群体成员并未完全忘记普通话相对于方言的外部性。“华语”内部同样存在着类似的问题:方言种类分化;方言之上叠加的标准变体仍主要通行于外群体之间的交流,而非随意的日常交流,特别在内群体成员之间仍通行内群体特有的方言变体。这些因素都对“华语”和“汉语”的整合实践产生了障碍。

郭熙揭示的“华语”和“汉语”围绕相关社会现象类别而形成的分布规律,一方面说明了“汉语”与“华语”作为整体指称的差别和关联,另一方面也将对“华语”的思考转向社会侧面,同时也印证了我们上面所指出的语言社会性的实质。“华语”作为不同于中国大陆的海外华人共同体的识别符号,主要充当独立的专名,而由专名过渡为一些特定领域语词的修饰语,也即“华语”从语言共同体的整体称谓转向作为日常生活内容的区域流行文化的限定词。这里出现的问题是:就日常生活中的多种社会现象而言,中国大陆和东南亚诸国华人社区在语词运用上存在着较多的重叠,但当“华语”或“汉语”作为修饰成分出现时,则必须有明确的区别,构成功能上的差异。显然,这不是语言使用过程中个体言说者对于部分语词、句法、语音所做的风格化选择。个体言说者不能自由选择“华语”或“汉语”作为一定的语词结构的限定语,而是具有语言共同体的制度化的限制。

这种转变具有重要意义。这种意义在于:“华语”必须和海外文化现象紧密挂钩,而不能用“汉语”去替代,实质上是对“华语”的海外语言共同体符号的确认。在这种确认之中,“华语”和“汉语”内外有别,声明“华语”所挂钩的文化现象是自海外舶来的,而非中国本土的产物。这种情况也决定了“华语”进人中国大陆汉语系统里很难与汉语竞争。二者的差别是适用领域不同,而非在各类社会领域的词汇化过程中可以自由替换。“华语”因其所限定的流行文化领域对于追求时尚的人群存在着较大的吸引力,成为所谓的高阶语言,而“华语”一词本身并无这种特质,只是其紧密挂钩的海外流行文化对于中国大陆不少人存在着高级、时尚的间接意义。当然,语言使用者的这种态度也在向“华语”一词本身转移,而这种转移发生的场所是中国大陆。但另一方面,目前学术界对“汉语”向海外“华语”地区的转移情况却少有研究。汉语对“华语”及其成分的引进和运用不过是一种声明和确证,并非一种内化的合理化或合法化程序。也就是说,没有赋予“华语”作为通行于中国大陆语言共同体的合法或合理的语言成分资格,因此它和中国大陆语言共同体的各种日常词汇不能自由搭配。

在一个语言共同体内部,对于“华语”的应用所做的这种场域限制,并非来自任何官方的文件,也没有任何社会共识的成文表述,而是直接诉诸中国大陆语言共同体成员的语言感觉,而这种感觉是语言共同体的无意识防护线。汉语的规则体系存在于中国大陆语言使用者之间有意和无意的纠正和批评中。人们守护着一个看不见的共同体边界,也遵守着潜在的语言法则。从历史来源角度看,无论是“华语”,还是“汉语”,均同出一源,但相关社会成员建立了彼此有别的语言共同体。中国大陆,海外华人,包括东南亚以及世界其他国家或地区聚居的华人社区,虽拥有共同的历史和文化传统,属于同一人种,但彼此处于不同的社会结构和政治体系之中(周清海2016)。

在任何一种语言中,对于同一种对象存在着具有细微差别的不同名称,即所谓同义现象,这不足为奇。但对于同义而非同一语词的选择,则更多取决于语言使用者的偏向。这种对于语言运用的选择性偏向指向了言说者的意向差异、行为差异、价值差异,以及风格差异。当这种选择超出了语言共同体的范围,体现为语言共同体之间的差异时,可以看出这种选择的偏向具有很高的群体特征。也就是说,在东南亚一些华人语言共同体和中国大陆的语言共同体之间存在着一些不同的群体偏向。构成这种偏向的动力,包括地理的区隔,彼此交流的缺乏,当然也包括民族国家意义上的政治区隔或群体认同。

这种政治意义上的区隔或认同,本身存在着差别和统一,即对外的差别和对内的统一。也就是说,“汉语”意味着中国大陆的内部统一,是一个民族国家的语言共同体的识别符号,而这个符号与“中国”的区别恰恰在于语言和国体的不同侧面。与此形成对比,“华语”则成为在政治意义上不同于中国大陆的语言共同体的识别符号。从这一意义上看,论及“华语”和“汉语”的区分,实质上就是论述这两个专名所指涉的不同语言共同体的社会、政治等方面的深度区别。而当我们思考“华语”和“汉语”是否可以整合的时候,实质上在讨论这些不同的语言共同体是否可以参照共同的历史基础而走向融合。所以,这样的问题已经由语言拓展到社会和政治,而成功与否更多取决于社会和政治融合的可能性。

从语言表现看,这种名称的分化是事实,但这种分化的原因是由语言使用者的社会性和政治性所决定的。问题在于:这种分化是否会继续存在下去,或反过来说,随着中国大陆在世界上影响力的提升,以及对外交流的深化,“汉语”是否有可能输出到东南亚等国,替代“华语”成为一种新的通用语?

“华语”共同体对中国传统的继承遵循着和中国大陆不同的路径,这些不同的路径具有鲜明的政治意识形态烙印。特别是当代中国大陆的历史继承和发展与“华语”共同体的历史继承和发展承载了完全不同的政治意识形态痕迹。“华语”和“汉语”作为民族国家意义上的语言共同体的识别符号的称谓,不同于日常生活场域同义词的替换,发音特征的选择,语法惯用法的差别。也就是说,对于不同的语言共同体成员而言,很难出现自由替换的结果。语言成为历史的痕迹,但反过来历史又将语言埋进底层。在“华语”的整合过程中,实际上面临着历史变化的复杂性,以及民族的统一与历史不同变化之间的悖论,使得所谓的语言整合问题变得更加复杂。

另一方面,也正是由于“华语和“汉语”同祖同源的特性,学界才表现出整合多种中国语言变体的思想倾向。“大华语”的称谓实质是要清除“华语”和“汉语”自指和他称的分化,将“华语”相对于“汉语”彰显出的“他们代码”(tbey code),彻底整合为“我们代码”(we code),从而完成对中國语言原始共同体的复兴。这种语言的整合行动是当代的,但它指向原始共同代码,和社会、政治、文化意义上的“大中华”情结存在着深层次的关联。

五、结语

在考察“华语”输入“汉语”共同体的同时,更多考察“汉语”向海外的输出,可能更有利于判断汉语的对外影响,也更有利于揭示汉语的对外整合能力,而这项工作构成了汉语国际传播的重要研究课题。从语言所牵涉的社会、政治、文化因素考察,整合的目标实现起来似乎有一定希望,也就是说,可以通过改变社会、政治、文化因素来推动语言的变化,甚至整合。可是这样的希望里面又存在本文所论述的诸多困难。“大华语”所面临的就是这种艰难和希望并存的状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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