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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宜修的诗情禅意与生命嬗变

2017-05-30戴菁

北方论丛 2017年4期
关键词:女性文学

戴菁

[摘 要]晚明才媛学佛参禅之风颇盛,吴江沈宜修为其中佼佼者。出身于佛教渊源深厚的科甲门第,闺阁时期,沈宜修深受家族禅风熏陶,并倾心诗文。于归初期,因受婆母压制,她无奈搁笔,转而究心内典。夫君叶绍袁中举后,她潜心習禅,引领叶氏诸女庭闱唱和,以诗文述佛理,表禅境。生命晚期,至亲接连离世的悲剧人生体验使其诗文呈现出对世间亲情的迷痴,对生命无常的深刻体悟,以及对生死的超越。

[关键词]沈宜修;《鹂吹》;女性文学;佛教文学

[中图分类号]I207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3541(2017)04-0054-05

Study on Zen Mood and Life Evolution in the Works of Shen Yixiu

DAI Jing

(School of Liberal Arts,Nanjing University,Nanjing 210023,China)

Abstract: During the late Ming period, gifted women were interested in studying Zen Buddhism, among which Shen Yixiu can be the outstanding one. Born in the imperial examination family, during her girlhood, on the one hand, Shen Yixiu was deeply influenced by Zen Buddhism; on the other hand, she enjoyed writing a lot. At the beginning of her marriage, suppressed by her mother in-law, Shen Yixiu gave up writing unwillingly for some time and turned to absorbing herself in Buddhist canons. After her husband Ye Shaoyuan passed the provincial civil service examination, she was free to lead daughters to write poems with Buddhist philosophy as well as Zen mood in their inner quarters. The successive death of close relatives during her later life makes her works present obsession for the mortal kinship, realization on the impermanence and transcendence on life and death.

Key words:Shen Yixiu; Li Chui; feminine literature; Buddhist literature

[收稿日期]2017-04-16

晚明社会禅风浸盛,文人名士“以谈禅为风流逸事,以交禅为雅洁荣耀”[1](p68)。禅风波及闺阁,对佛禅相关生命体验的书写构成了此际才媛诗文作品中的独特风景。

出身松陵沈氏的晚明才媛沈宜修(字宛君,1590—1635年)为禅意书写女性之代表。沈宜修乃山东副使沈珫的长女,戏曲大家沈璟的侄女,工部郎中叶绍袁(1589—1648年)之妻。叶绍袁为晚明名士,与沈宜修所生的五女八子皆有文藻,其女如叶小纨、叶纨纨、叶小鸾幼承母教,并有文采,可谓彤管之盛,萃于一门。沈宜修传世诗文颇多,见于别集《鹂吹》。览其诗文,既有文藻流转,又见禅风氤氲。高彦颐在论及“家内宗教”时指出:“它们嵌入了闺阁的日常生活,并构成了女性世界观和自我认识的重要部分。”[2](p211)晚明佛教整体虽有世俗化、经忏化的特征,但才媛闺秀学佛习禅则更多蕴含知性的省思与智慧的体悟,这体现在她们的传世诗文中。沈宜修一生大致为待字闺中、于归初期、庭闱唱和、生命晚期等重要阶段,通过她留下的相应生命阶段的诗文及亲友为其撰写的传记、祭文,我们可以感知这位吴江才媛的诗情禅意与生命嬗变。

一、 究心内典的契机与家族渊源

出身于佛教渊源深厚的文学世家,沈宜修待字闺中时便雅好诗文,其作颇有文藻,且略具禅意。但在她于归初期,婆母冯太宜人对其创作有所压制,于是其颇为无奈地“移情”内典:

君既婉娩太宜人左右,柔颜曼色,葴菅縏綦之属,晨昏无少离。丙夜,太宜人犹刺刺女红不休,君不以罢或先止。太宜人命之入,乃入。然摅幽寄嘅,黯风飒雨时,莺花写闷,雁影摛愁,方絮尺罗,盈奁格矣。太宜人雅命小婢侦之,云“不作诗”,即悦;或云“作诗”,即佌佌形诸色。君由是益弃诗,究心内典,竺乾秘函,无不披觌。楞伽维摩,朗晰大旨,虽未直印密义,固已不至河汉。[3](p276)

沈宜修于归初期的“弃诗”是妥协性之举,因其夫叶绍袁此时尚未中举,婆母冯太宜人怕儿子耽于夫妻庭闱唱和,故不许儿媳作诗,沈宜修不得不“弃诗”。她平日或是为丈夫整理誊抄科举重点试题,或是究心于佛家经典。

婆母冯太宜人对她写诗的压制成为沈宜修研习内典的直接推力,但其本身对佛禅无甚感觉的话,也不会得到如“朗晰大旨”“洞明禅理”之类的评价。翻阅相关资料可知,沈宜修待字闺中时就受到佛禅的熏陶。其父沈珫雅好禅理,致仕后便入山隐居,潜心禅理。在《表妹张倩倩传》中[3](p250),沈宜修记述自己8岁时,母亲顾氏去世,父亲“又以宦游离家”,因此,“特迎姑归视余”,表妹倩倩亦来陪,姑母张氏待宛君如己出,如此4年,至宜修12岁方搬离。倩倩17岁时“三星入户”,婚姻大事已定,姑母张氏“俗缘都完,辛亥春杪,闭关修瞿昙业”。由此可见,张氏笃好修佛,沈宜修在其侧4年,耳濡目染是一定的。

沈氏家族整体上都有学佛趋好。沈宜修伯父、晚明与汤显祖并称的戏曲大家沈璟的三位女儿沈大荣、沈倩君、沈静专当时并称“吴江三秀”。沈大荣乃是沈宜修之堂姐妹,好学佛,自号一行道人,称宛君为“女弟”[3] (p25)。沈静专“好学佛,自称上慰道人,撰《颂古》一卷,人称其会宗门第一义”[3] (p1324)。沈宜修的胞弟沈自徵在《祭甥女琼章文》中曾言:“余辈皆学佛人。”[3] (p442)

沈宜修为人妇后,婆母及夫君亦亲近佛禅。沈氏曾陪伴婆母往杭州天竺礼佛,并依此经历写下《望江南·湖上曲十二阕》,在小序中,她言道:

余自初笄时,随姑大人往天竺礼大士,过西湖堤上,时值暮秋,疏柳环烟,岚光凄碧,回波清浅,掩映空山,恨不能周览湖光山色,怅然别归,徒然神往。至戊辰岁,已二十年矣,复随姑大人再礼大士过此……[3] (p208)

序中言及的杭州天竺寺乃当时江南妇女烧香礼佛常往之所,妇女进香尤以仲春二月十九日观音大士诞辰前后最为攒簇。明人季婴言:“朝谒者,四时不绝,春间尤盛。二月十九日,大士诞辰。殿上建会设斋,远近士女虔集。阗山塞道,烟焰熏天。”[4](p1012)

源于沈氏家族浓厚的佛教氛围,又得益于丈夫叶绍袁精深的佛学造诣及其对家庭学佛参禅的引领,沈宜修深入研修佛典并能对佛教义理“朗晰大旨”。她之“弃”诗乃不得已而为之,当叶绍袁考取功名走上仕途后,婆母的“诗戒”自然放宽乃至解除,沈宜修重拾诗文并引佛理入诗,其诗文中的佛理禅意近乎“直印密义”。

二、诗文中的内典身影与禅家意蕴

沈宜修于归之初“弃”诗而究心内典,丈夫中举后,她重拾诗文,并以诗述佛理,表禅境。要探讨佛禅对其诗文创作的影响,可先梳理出她平日乐于翻阅参悟的具体佛禅典籍。

前文所引《亡室沈安人传》段落中,叶绍袁如此形容其妻:“究心内典、竺乾秘函,无不披览,《楞伽》《维摩》,朗晰大旨,虽未直印密义,固已不至河汉。”在无不披览的基础上,叶绍袁重点拎出《楞伽经》与《维摩经》两部内典。翻阅沈宜修诗文集《鹂吹》,可见到《楞伽经》的身影:

楞伽百八句,业海若为捞。[3] (p73)

《楞伽经》全名《楞伽阿跋多罗宝经》,自达摩祖师至五祖弘忍,禅宗传授多以之印证开悟次第,故有“楞伽师”一说。六祖慧能后,《金刚经》《坛经》畅行世间,然而在《楞伽经》中,多可寻觅到禅宗思想的根源脉络。此外,《楞伽经》文辞简古,哲理深邃,语句梵味浓郁,加之时代久远,字间偶有脱衍,旷才如苏东坡亦有“义趣幽眇,文字简古,读者或不能句”的感叹[5](p479)。沈宜修以此经为究心研读之对象是其深度参详佛理禅义的体现。

再者,沈宜修“拟乙亥(崇祯八年)秋书《楞严经》,资太宜人冥福”[3] (p280),但因病重未能成书,可见《楞严经》亦在其所研读内典的范围中。

《楞严经》一名《大佛顶首楞严经》。《楞严经》阐明“根尘同源、缚脱无二”之旨,乃开示修禅要义之经典。在唐代被译成汉语后,《楞严经》便盛行世间,历代注解《楞严经》的著述大多成书于明代,以晚明为甚。例如,钱谦益《大佛顶首楞严经疏解蒙钞》中,既有自己对《楞严经》经文的疏解,还有对历代《楞严经》相关撰述的记录与评价[6](p503)。《楞严经》在晚明风靡士林原因有两个:其一,阳明心学援佛入儒,《楞严经》在学理上与风靡有明一代的心学颇多暗合之处。在“天泉证道”中,钱德洪、王畿在对阳明“四句教”的理解上各执一端,阳明判定二人皆有理,言道:“我这里接人原有此二种,利根之人直从本源上悟入……其次不免有习心在,本体受蔽,故且教在意念上实落为善去恶。工夫熟后,渣滓去得尽时,本体亦明尽了”(《传习录》)[7] (p117),可见,心学修习本有顿悟、渐修二论。阳明后学常援引或化用《楞严经》原典以证己说。如王畿(1489—1583年)言:“理乘顿悟,事属渐修。悟以启修,修以征悟”[8](p500),焦竑(1541—1620年)言:“理须顿悟,事则渐修。”[9](p714)明儒之说皆可溯源至《楞严经》,经中原句为“理则顿悟,乘悟并销。事非顿除,因次第尽”[10](p155)。其二,《楞严经》文辞华美整饬,机锋雍容裕如,譬喻生动流逸,韵律谐美舒畅。明人屠隆曾言:“余讀《楞严》《维摩》,神幻精光,文心绝丽。”[11](p533) 这部内典在晚明已渗透到文人士大夫的禅悦志趣中。

叶绍袁曾作《楞严集解》,对这部佛教经典的精心研读对其妻女的阅读趣味有所催生,沈宜修之女叶纨纨与叶小鸾在各自的别集中均有关于阅读《楞严经》的记载:

楞严阅读罢,残日下窗栊。[3] (p301)

一卷楞严一炷香,蒲团为伴世相忘 。[3] (p408)

此外,沈宜修第六子叶世倌(叶燮)曾回忆儿时诵读《楞严经》的情景:

忆时十五六,庄诵《首楞严》。 [12](p569)

沈宜修一家皆诵读《楞严经》,其家庭生活浸润在佛禅之中。在叶纨纨和叶小鸾笔下,窗栊、蒲团均是室内意象,她们一生中大部分的生命体验皆处于内闱之中,“空间的幽闭与静止,成就的反而是一个完整的私域”[13](p140)。沈宜修在《季女琼章传》中,亦曾言叶小鸾平日但喜“静坐北牕,一炉香相对终日”[3] (p248),与诗中所言情景颇可相印证。“清灯半偈夜窗中,静闭疏香映月栊”一句来自沈宜修的《闲居》一诗[3] (p86),其情其境与叶纨纨之诗颇有相合之处。叶燮之句则突出“庄”与“诵”,与“阅读”有着微妙情态的差别。对于叶氏诸女而言,一卷《楞严经》,一炷香,从清晨至日落,她们体察人生万物而忘记了时间的流逝。在静默观想之际,她们或许能够短暂地从尘世烦扰中超脱。古人称案头赏山水画为“卧游”,正如管佩达(Beata Grant)所言:“当男性文人年老病弱而无法外出旅行时才会‘卧游,但对女性来说,‘卧游却常被看做是唯一‘正当的旅行方式,因为这样不会让她们离开闺房。” [14](p205)闺秀才媛在闺阁之内,焚香阅经与世相忘未尝不是其精神舒然游衍的一种方式。沈宜修堂姊沈大荣形容叶氏母女“精心禅悦,庭闱颇似莲邦”,随后紧接一句“然秘而不发也”[3] (p26),虽隐秘,但自有一方天地。

在《彤奁续些》中,叶绍袁辑录了同时代闺秀对叶纨纨、叶小鸾的悼念诗文,其中亦有一些名媛挽什描绘了叶氏女性翻阅内典的情景,《楞严经》之名又数次出现:

三生石上指空弹,读罢《楞严》静里观。[3] (p837)

一卷《楞严经》,是伴西归橐。[3] (p848)

沈宜修母女对《楞严经》的喜爱与推崇,一方面源自这部内典对“开佛知见”细微深入的揭示;另一方面,也是被其中驰骋腾飞的想象、雍容裕如的文字,以及宏赡华美的风格所吸引。她们引禅入诗,在诗中述禅理、引禅典、表禅境,将自然流转的笔触与禅风融合。如沈宜修《赠灵仪师》云:

泛海杯中渡,莲花钵里生。戒香觉了悟,慧炬破无明。

谈空顽石动,说法雨花轻。贝叶竹间诵,梵音松下声。

尘劳净洗却,非相复非营。欲识禅心似,空山朗月清。[3](p46)

诗中“莲花”“戒香”“贝叶”“梵音”等皆是佛禅意象,诗歌将这些意象引入其中,语言清寂,境界空灵,以自然界的“空山朗月”比拟禅境的宁静广阔,清旷隽永,表达出作者对灵仪禅师修为的深度体认。

综上,沈宜修偏爱的内典有《楞伽经》《维摩经》《楞严经》等,《楞伽经》文辞简古而内容宏赡,后两部内典在文辞上则更谙汉俗,“文心绝丽”。阅读这些佛禅内典并依其修持,构筑了沈宜修的禅意生活,促进了她的生命嬗变,触发了其笔下相当数量禅意诗文的诞生。

三、生命晚期的痛极迷痴与生死超越

披览佛典、研习精义、结交禅友、赋写禅诗……这些构成了沈宜修禅意生活的方方面面。然而在她的诗作中,还有这样一类作品,它们呈现的是诗人用生命熔铸出的伤怀与体悟,在其中,佛理禅义已不仅是字句的引用与境界的描摹,而是直切至她生命最脆弱亦最真实之处。壬申(1632年)十月,最得父母疼爱、呼为“小友”的三女叶小鸾(字琼章)于婚前五日猝逝,年仅十七岁,死前“星眸炯炯,念佛之声明朗清澈,须臾而逝”[3] (p246);长女叶纨纨(字昭齐)归家哭妹致疾,七十日后玉殒,年仅23岁,“合掌礼念”而冥逝。乙亥(1635年)二月次子世偁年仅18岁便呕血病逝,三月婆母冯氏捐背,四月年仅5岁的八子世儴夭亡。在相关诗作中,她或是慨叹哀痛而不可自拔,或表达其打破有情无情、烦恼尘劳的愿景,或有所体悟,以诗偈呈心中澄明自在之境。

第一阶段乃“痛极迷痴”期。身旁至亲一次次地猝然离去,将世事之无常展露无遗,“死生亦大矣”,更何况沈宜修生来便是深情绵邈的性情。其胞弟沈自徵在《鹂吹集序》言道:“姊之为人,天资高朗,真有林下风气”[3] (p21),随后笔锋一转,言其敏感细腻:“独赋性多愁,洞明禅理,不能自解免。”尽管通读佛典,频遭子女猝逝的沈宜修仍是难逃痛极而“迷痴”,哀恸沉积化为情绪的沉疴。沈自徵此语与沈宜修《哭长女昭齐·其十》有相通之处:

藏衣箧内付谁披,卖取钱为供佛资。

汝去洒然多慷慨,我今痛极更迷痴。

亦知幻化原非相,未悟真空只有悲。

但愿三生灵不昧,相逢一笑葛川时。[3] (p90)

这是沈宜修面对长女猝然而逝所赋诗之一,全诗几乎不见有意识的构思,平白的字句叙述着诗人极致的沉痛。“迷痴”一句可见她已颓然坠入无尽悲痛中。“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无论是执着于生,还是执着于死,但凡执迷于相,“即是虚妄”,然而,平日“朗晰大旨”的佛理在最为哀恸的此刻却并未使她从悲痛情绪中解脱,故她有“未悟真空只有悲”之慨叹。“痛极”并非一种连绵无尽的状态,痛极而钝,这些悲痛愁思积淀在她的意识深层,铺成了哀愁的生命底色。

儿女情多,“难以自解免”,可以说一直是沈宜修的性格特征。沈自征在《祭甥女琼章文》中曾以“余辈皆学佛人也”开头泛论周围至亲之人的学佛资质与造诣,包括自己、沈宜修、叶绍袁、叶小鸾,其中评价其胞姐之句为:“汝(指叶小鸾)母为吾家道蕴,夙有根器,以儿女情多,未能洒脱。” [3] (p442)在沈自征看来,文中所论之人,除了葉小鸾,皆“情根缠绵,飘没爱海”,因而叶小鸾之未嫁而亡不啻在“人情最奇最艳、甚深甚恋之处,猛下一剪,如锋刀冷体,使人痛极方省,恨极始淡”。因此,沈宜修慨叹:“爱极与情深,总是生前罪。”[3] (p115)在《哭长女昭齐》小序中,她亦言道:“余亦知情缘有限,恩爱必离,奈俗念未消。”[3] (p88)当亲人的逝去、生活的贫病使她愈发沉痛时,沈宜修选择从佛典禅义中寻求解脱之法。

第二阶段为寻求解脱期。如果说前文所引沈宜修之诗是她被“猛下一剪”,其“痛极”状态的直接呈现,那么痛极之后“省”的过程,在其作品中也逐步清晰。从极端的悲恸中逐渐缓和下来后,她开始在诗作中不时表达内省与解脱之志。琼章去世周年,她赋诗如下:

魂消佩冷一秋长,萧瑟堤边尽白杨。

竹里风光如旧日,林间寒色带新霜。

由来百岁终有别,其奈期年增惨伤。

冯仗如来施慧剑,情根斩断赴慈航。[3] (p91)

较之前文所引长女昭齐初逝后她写下的伤心诗句,这一首诗前两联的冷色调景物描写营造了孤寂凄冷的氛围,另一方面,却又展现了作者的某种余裕——诗人此时不再是悲伤得无法自持,她秉着哀愁怀念的情思去营造诗境,去表达生死别离之伤感与无奈。尾联并未承接颈联所弥漫的“惨伤”之感,而是表达了某种决心或期盼,期盼着“如来”——佛禅精义可让她“洒脱”于“儿女情多”的天性,不再一直沉溺于哀恸中,斩断情海之业,奔赴“慈航”。

在《呈泐大师》一诗中,这种自无明中希冀解脱、在情海中期盼脱身的愿景被她表达得更加鲜明直接:

碌碌浮沉无息机,生涯回首总云非。

劬劳未报肠空断,儿女相牵泪暗挥。

幻境亦知难解脱,虚花不定更依违。

迷途仰望垂哀悯,愿指慈航鉴所祈。[3] (p98)

沈宜修于1631年,即叶绍袁致仕回乡的第一年,亦是琼章去世的前一年结识泐大师,这一年可以说是叶氏一家较为和平愉快的“庭闱唱和期”。在三女、长女接连病逝后,她对宗教的追寻既有知性层面的,亦有信仰层面的,一方面她更加究心于内典;另一方面,她与叶绍袁一起尝试扶乩、请魂等民间宗教仪式。在这首《呈泐大师》中,她表达了难偿儿女情债、祈求大师指点解脱的心愿。

沈宜修这种求助于内典、求诸于泐大师等人的状态持续颇久,泐大师为连遭儿女之悲的叶家勾勒出另一个世界的桃源——无叶堂。叶绍袁在《续窈闻》中亦言:“无叶堂者,师于冥中建设,取法华无枝叶而纯真实之义。凡女人生具灵慧,夙有根因,即度脱其魂于此,教修四仪密谛,往生西方。所云天台一路,光明灼然,非幽途地也。” [3] (p625)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闰集中的《叶小鸾传》曾记:“乩言女人灵慧,殁后应以女人身得度者,摄入无叶堂中教修四仪密谛往生西方。无叶堂者,取契经无枝叶而纯真实之意也。宛君、昭齐皆入无叶堂中。”[15](p756)沈宜修于崇祯八年(1635年)婴疾,后病情恶化,隔年八月,她写下一诗,该诗被叶绍袁评价为“恬然去就之间,脱然生死之际”,内容如下:

四大幻身终有灭,茫茫业海正深时。

一灵若向三生石,无叶堂中愿永随。[3] (p146)

较之上文所引两首诗作,这首诗中的解脱之志与追随之意可谓最明确而坚定的,因为心中对死后即将去往之地的强烈向往,将其中情绪形容为“恬然去就之间”并无不可,但她的“脱然生死之际”所体现的解脱状态仍然是有所依附的,或者说有强烈的寄托——寄情于泐大师所描绘的诸女团聚、谈玄觅道,一如当年庭闱莲邦的无叶堂,这终究不能说是做到了彻底解脱,沈宜修大约同时期所写之诗亦可作为旁证。《病中呈泐大师》的标题,后被叶绍袁注了“乙亥八月绝笔”之语,而《鹂吹》集中还有三诗一偈同样是其绝笔之作,一偈的时期更晚些,将稍后论述。同为绝笔的三首诗作,分别是《七夕病中作》《病中早秋》《贫病》[3] (p99),由题可见,贫与病在此时折磨着这位吴江才媛。三首诗表达的情绪是相似的,“天边灵匹年年会,试问何时却是休”“梦里幻身消未尽,愁中多病几时休”“病魔欲倩诗魂谢,贫鬼何年却远方”,生活的困苦潦倒,儿女的仓促离世,病魔的日夜纠缠,均使她对“生”产生强烈的厌倦,在三首绝笔中,频频出现的“几时休”便是力证。同时期所写的《病中呈泐大师》,与其说表达的是她对“死”的向往,不如说是对另一种“生”的期盼——在无叶堂中,诸女重逢,相伴永久。

第三阶段乃勘破生死阶段。若论真正“脱然于生死之际”,或者说,在某种程度上消融了生与死的峭然对立,沈宜修于阖目前的绝笔《忘世偈》可作印证。

四大本非我有,诸缘假合尘劳。

刹那时间洒却,如如万境潜消。[3] (p232)

若说她早年所写的“有情与无情,何以分彼此。观破如幻化,一切随流水”尤致力于观破她一生最重之物——情[3] (p39),那么这首《忘世偈》则反映了她对于生死的勘破与放下,超越了此岸世界与彼岸世界的二元对立,回归到真如本性。《坛经》中五祖开示六祖慧能云:“一真一切真,万境自如如”,而这如如万境亦在“时间洒却”的当下一刻淡然潜消,其心安然。

“禅宗不二法门,超越了时空、圆缺、长短、是非、穷通、好恶、爱憎等一系列相对的物质现象和二元对峙的心理观念,从而使人获得澄明宁静的情感体证”[16](p324),若是耽着于相,则为“执迷”,即为“无明”。沈宜修“洞明禅理”,对于佛教经典“朗晰大旨”,却因情重而难自解脱。

纵观叶氏一家,多为情深愁多之属,故叶绍袁有“情重结业,业结伤性,性伤失佛”“得无以爱根缠杀佛根耶”语云云。沈宜修待字闺中时,深受家族禅风熏陶,初嫁时,赋诗受限而究心内典,夫君中举后,重拾诗文,引禅入诗,儿女离世带来的悲恸促使她追求生命解脱,离世前,她的绝笔道出了时间洒却、万境潜消的了悟,览其诗作,可以感受到这位吴江才媛的生命嬗变,并拈出独属于她的禅思与才情。

[参 考 文 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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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系南京大学博士研究生)

[责任编辑 吴井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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