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知音与陌路:从李贺诗歌到日本美学

2017-05-30张思桥徐放鸣

阅江学刊 2017年5期
关键词:物哀偶然性李贺

张思桥 徐放鸣

摘要:李贺是中唐时期一位杰出的诗人,在文学史上,李贺的际遇十分坎坷,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为封建正统文人所接受。由于本土文学接受的这种冷遇,使李贺诗歌在日本的传播出现了近于空白的尴尬,但倘若揆诸事实,李贺诗歌不仅具有极大的开创性,同时与日本固有的“物哀”“幽玄”等美学特征也深合符契。考察以李贺为代表的诗人的接受状况,可以生发出某些新的研究思路,并且可以从一种历史偶然性的角度對文学发展规律进行再度审视。

关键词:李贺;物哀;幽玄;偶然性

中图分类号:I01文献标识码:A文章分类号:16747089(2017)05012408

作者简介:张思桥,江苏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徐放鸣,原江苏师范大学党委书记,现任江苏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徐州云龙书院院长。

唐代诗人李贺的诗风不仅迥异于其他诗家,其身后之遭际亦比其生前境遇更为坎坷。誉之者每每将其与李、杜诸人并举。如明代屠隆在《鸿苞集》中说道:“青莲仙才而俊秀,右丞仙才而元冲,长吉仙才而奇丽,香山仙才而闲澹。独俊秀者人易赏耳”;屠隆:《鸿苞集》,《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子部》卷89,台南:庄严文化事业有限公司,1997年,第236页。 再如清人黎简所言:“论长吉每道是鬼才,而其为仙语,乃李白所不及。”刘开扬:《唐诗的风采》,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0年,第467页。 而贬之者又往往视其为惑乱人心的牛鬼蛇神,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便是来自《诗镜总论》作者陆时雍的指责:“妖怪惑人,藏其本相,异声异色,极伎俩以为之。照入法眼,自立破耳。然则李贺其妖乎。” 丁福保:《历代诗话续编》,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422页。

在李贺死后,由于封建正统文人对李贺的一致贬抑,李贺诗歌曾被长期埋没在历史的一隅。但随着时代的变迁与读者接受的转向,尤其是元人在异族入主中原的统治下对李贺的归依与推崇,李贺诗作应有的文学价值始得被发现,并以此为契机逐渐走向了正名之途。一般认为,李贺诗作大多是慨叹生不逢时和内心苦闷,抒发对理想、抱负的追求。如袁行霈先生便认为,“李贺是一个苦闷的诗人,他的诗歌主题,一言以蔽之,就是抒写内心的苦闷”。袁行霈:《中国诗歌艺术研究》,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319页。 而事实上,以上虽是促成李贺独特诗风的主要诱因,但将其视之为李贺诗歌的全部旨归却难免有障目之弊。作为一个早慧的诗人,李贺不仅可以被称为真正意义上的天才,他对于生命意识的自觉与指向本体的创作体验也均具有一定超越性,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形成了高出同侪的思想价值。关于李贺的诗歌研究,如今学术界已经取得了较为丰硕的成果,这里不再赘述。但倘若以李贺诗歌为个案,延伸到日本传统美学来考察中国古典诗歌在日本的接受状况,在这一维度上实则还有进一步探讨的余地。

浸淫于日本文化的人,一定不会对“物哀”和“幽玄”这对范畴感到陌生。在日本一系列传统美学概念之中,这二者无疑是最基本也最具有日本民族特色的。如果仔细进行探微,我们不难发现,“物哀”与“幽玄”的特点在李贺诗中同样体现得较为充分,李贺诗歌之于日本美学,实则具有很强的关联性与一致性。然而,自从唐代以来,由于深受中国本土接受的影响,李贺诗歌在日本的接受几近空白,故二者最终未能有机会进行碰撞并擦出火花,这可以说是一个巨大的文化遗憾。

一、李贺诗中的“物哀”与“幽玄”

从李贺诗歌到日本美学中的“物哀”“幽玄”,这二者之间看似风马牛不相及,但从审美角度来说,实际上存在着高度的相似特征。在讨论这个问题之前,我们需要认识这样一个背景——日本传统文化在很大程度上借鉴甚至借用中国古典文化,并在此基础上将其本土化。当然,李贺诗歌在这里仅仅是作为一个特殊关注的个例,这一特殊性在下文中将会进一步展开。如果延展到整个中国传统诗学,这一“关联”同样也是可以成立的。

(一)李贺诗与“物哀”

“物哀”作为日本民族一个传统的美学范畴,在其文化历史上产生着深远的影响。从奈良时代的《万叶集》到川端康成的小说,再从文学作品到影视作品,“物哀”精神可谓俯拾皆是,无孔不入。从事日本文化研究的著名学者叶渭渠即指出: “日本国民性的特点……更爱残月、更爱初绽的蓓蕾和散落的花瓣儿,因为他们认为残月、花蕾、花落中潜藏着一种令人怜惜的哀愁情绪,会增加美感。这种无常的哀感和无常的美感,正是日本人的‘物哀美的真髓。”叶渭渠:《川端康成谈创作》,北京: 三联书店,1990年,第49页。 不少学者认为,日本民族有着极强的审美敏感力和情感细腻性,并通过一种物我之间的情感互渗,进一步形成了“万物同情”的观念。而在有唐一朝的诗人中,就情感细腻性而言则鲜有人能有与李贺相埒,这可谓与日本美学理念不谋而合。

就李贺诗歌而言,由于作者本身是一位少年老成、积郁弥深而性格又极度内向、敏感的诗人,对人生苦闷、生命无常的体验十分深刻,故其“物哀”之特征甚至较同时代诗人体现得更加突出,进而形成了他独特的审美趋向与诗歌品格。有人曾这样评价李贺:“同阮籍、嵇康等一些著名先辈相比,在他身上显然缺少一种充实而坚强的人格力量。然而理性气质的乏匮倒反而有利于他发展成为一个感情意味特别浓的诗人。”陈允杰:《李贺:诗歌天才与病态畸零儿的结合》,《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1988年第6期,第1页。 诚然,李贺将诗歌视为生命所系,这正是他有别于其他诗人的地方。假如以王国维的美学观点来对李贺诗作出观照的话,它就是典型的“以我观物,则物皆着我之色彩”,尤其是“悲戚”的色彩,所谓“壶中唤天云不开,白昼万里闲凄迷”,王启兴:《校编全唐诗》,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2513页。 个中荒凉固非他人所能尽知。如果说王维、李白、杜甫等人的“物哀”体现在心的物化,那么,李贺则相反,他的“物哀”是物的心化,一者为外化,一者为内化。兹举数例而言:

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金铜仙人辞汉歌》)

老兔寒蟾泣天色,云楼半开壁斜白。(《梦天》)

可怜日暮嫣香落,嫁与春风不用媒。(《南园十三首》)

古刹疏钟度,遥岚破月悬。(《南园十三首》)

冷翠烛,劳光彩。西陵下,风吹雨。(《苏小小墓》)

衰兰、寒蟾、落花、疏钟、破月……这些饱含哀情的意象,在李贺诗出现很多。一如上述诸作所展示的,李贺诗中充满了大量感伤、悲凉的情愫,不禁令人自觉联想起日本的和歌与俳句。就李贺诗的语言特点来说,其中的阻拒性或许并非为日本人所乐于接受,但是就其美学精神而言,李诗中所体现的“物哀”实则更为真实与纯粹。曾有人对“物哀”如是总结道:“物哀之美,即是那种悲戚荒凉的心境产生出的悲剧美、忧郁美,对于生命的怜悯,岁月无常的感伤。”叶荭:《以悲为美: 论日本文学中的物哀》,《世界文学评论》,2012年第1期,第229页。 就此而言,李贺诗在悲剧意味、生命意识等方面甚至比王维等人更接近于这一层真实,这种对“物哀”的直接感悟与体验,归根到底是源于一颗柔软而感伤的诗心。

(二)李贺诗与“幽玄”

“幽玄”是日本人从中国典籍中归纳出的一个美学范畴,起初是佛教学者用来表达“佛法深奥”之意。一说最初使用“幽玄”的例子见于僧肇《宝藏论》中的《离微体静品第二》,一说最早见于《后汉书·何后妃传》中少帝吟诵的《悲歌》,诸说不一。后来,这个概念被日本人广泛使用于文艺、非文艺领域,同时其内涵也因不同时代、不同人的运用而各有差异。

“幽玄”是一个概念较为宽泛且有着多义性的词汇,一如中国传统文论中的“韵味”,故长期以来难以对其下出一个确切的定义。日本学者如藤原定家、能势朝次、大西克礼等均曾对这一概念作出过较为细致的阐释,但即便如此,因各人理解之不同,对这个概念最终依然没有形成一个权威的说法。如能势朝次认为,所谓“幽玄”,就是超越形式、深入内部生命的神圣之美。[日]能势朝次:《能势朝次著作集》第2卷,东京:思文阁出版社,1981年,第200-201页。 再如大西克礼认为:“第一,在对‘幽玄这一概念做一般解释过程中,要搞清对象是如何被掩藏、被遮蔽、使其不显露、不明确,某种程度地收敛于内部,而这些都是构成‘幽玄意味的最重要的因素。第二个意味,就是微暗、朦胧、薄明的意味 …… 幽玄还有第六种意味,与上述的种种意味相比而言,更具有一种神秘性或超自然性。”[日]能势朝次、大西克礼:《日本幽玄》,王向远编译,北京:吉林出版集团责任有限公司,2011年,第244-246页。 王向远则如是表述道:“日本的 “幽玄”是借助中國语言文化的影响而形成的一个独特的文学概念和审美范畴,具有……优美、含蓄、委婉、间接、朦胧、幽雅、幽深、幽暗、神秘、冷寂、空灵、深远、超现实、 “余情面影”等审美趣味的高度概括。” 王向远:《释“幽玄”——对日本古典文艺美学中的一个关键概念的解析》,《广东社会科学》,2011年第6期,第155页。

基于这样一些理解,我们再回过头来反观李贺的诗歌,那么,是否可以认为李贺诗的特点与“幽玄”较为吻合呢?古往今来,不同人对李贺诗曾给出了大致相似而又略显不同的看法,如杜牧称其为“虚荒诞幻”,张碧说他“奇峭”,严羽说他“瑰诡”,姚文燮则说他“幽深诡谲”……诚然,李贺在接受前人创作经验时对楚骚钟情颇深,他不仅大量追用楚辞中的意象,在奇丽的语言风格上也有着相当程度的继承。同时,作者对于“女性”的选择,神话的调动,色彩的使用,超现实的探索,无不成为其诗歌的典型特色,尤其是李贺对于色彩的推崇,更是深深契合了日本民族“美的相位”的核心。这些出现在李贺诗中的特点,同时也被一些学人总结为“阴冷”或其他类似表述。如袁行霈在《苦闷的诗歌与诗歌的苦闷 ——论李贺的创作》中认为,“(李贺)诗里的桐风、衰灯、寒素、冷雨、秋坟、恨血,这些意象织成一个阴冷的网,使人不寒而栗。” 袁行霈:《中国诗歌艺术研究》,第320页。再如陶庆梅认为,“从总体来说,阴冷的意象蕴涵在‘温柔富贵乡中,形成了李贺作品中‘冷艳的基本风格”。陶庆梅:《李贺诗歌风格特征论——以意象研究为中心》,《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9年第5期,第100页。

从上述阐释中我们可以看出,李贺诗歌的审美特质与“幽玄”在很大程度上是内涵一致的。除此之外,日本学者藤原俊成曾对“幽玄”总结道,“艳、哀、寂”这几种复合情调的“深”,就是“心的幽玄”。还原到李贺的诗歌中,“艳、哀、寂”的特征同样也是较为明显而普遍的,足以称得上是“心的幽玄”。然而,遗憾的是,由于历史上日本对李贺诗歌的接受不足,原本应为“知音”的二者却在跨文化交流的大潮中失之交臂,无缘“谋面”。关于这一现象的成因,在下文还会细致展开论述。

二、李贺诗歌在日本的接受

文学的海外传播一向是一个有意味的文学现象,它不仅关涉到文学接受的时代性,更关涉到地域性、文化性等等。以“中国—日本”为例,在文学传播与接受的过程中,其中所表现的既有一致性也有悖反性,既有合理性也有不合理性,既有渊源性也有超越性。以其不同之处而言,最具代表性的例子当属白居易在日本的传播了。正是这位在本土远逊于李杜王诸家的诗人,自唐代开始便对日本文学产生难以取代的影响。同样是作为中唐诗人,“诗鬼”李贺的际遇却恰恰与之形成了一个鲜明的对比。

(一)李贺诗歌在日本的传播概况

据有关资料表明,至少从三国时代起,日本人就开始了对汉文化的接触。然而,真正对日本本土文化产生重要影响的,也即是日本学习汉文化的第一次高潮,当要归属于隋唐时代。由于隋朝仅有三十余年的短暂运祚,这一跨文化交流的历史使命实际上便由其后的唐朝承担了起来。

众所周知,唐朝是诗的国度,而诗歌本身亦易于传播,故日本对中国文学的接受,诗歌当仁不让地走在了前面。自伊时起,唐诗在日本的传播大致有三个主要阶段,但令人扼腕的是,李贺诗歌在这三次重要的节点上都被有意或无意地忽略掉了。

第一阶段大略可以定格在唐代当朝。这一时期,唐人诗歌主要凭借日本官方的遣唐使或僧人进行传播。在历史上,唐代诗人与这些日本访者曾有过大量的交往事实,这在唐人的诗句中有广泛的记载。如王维的《送秘书晁监还日该国》:“积水不可极,安知沧海东……别离方异域,音信若为通。”李白的《哭晁卿衡》:“日本晁衡辞帝都,征帆一片绕蓬壶。明月不归沉碧海,白云愁色满苍梧。”包佶《送日本国聘贺使晁巨卿东归》:“上才生下国,东海是西邻……早识来朝岁,涂山玉帛均。”由于唐朝诗集多依靠诗人手抄,因此,传播力度十分有限。在这一来一往的交流过程中,日本来访使者与僧人无疑起到了重要的桥梁作用。

值得注意的是,这一阶段乃至很长一段时间里,最受瞩目的不是当时国内文坛最为推崇的盛唐诗人,而是中唐的白居易。据考,白居易的作品传入日本的时间最早见于《日本文德天皇实录》上所记载(白诗于承和五年即838年传入),当时在日本凡谈及汉诗文者,言必称《文选》或《白氏长庆集》,效仿之作也是纷至沓来。同时,白居易的诗歌对于后来的《菅家文草》《枕草子》《源氏物语》等杰出作品也均产生了重大影响。无论李白还是杜甫,在当时均未获得如此殊荣。此一时期,李贺因无功与早夭而诗名不显,亦未见李贺诗传入。

第二阶段当是日本平安时代《千载佳句》等集子的出现。《千载佳句》是950年前后中纳言大江维时(按,中纳言为官职名,大江维时为人名)编纂的唐诗佳句集。这个集子编于唐朝灭亡未久,共收录了153个唐代诗人的1083联七言诗佳句。须注意的是,《千载佳句》虽然没能在日本流行开来,但它在日本的唐诗接受史上却有着重大意义。当时,由于和歌传统在日本人心目中根深蒂固,故所选诗句多有别于中国人的审美观。如在《千载佳句》中,仅白居易一人的作品便有535首,几乎占到了一半篇幅。而晚唐如许浑、章孝标等,其作品数量亦名列前茅,远超李杜等大家。其后,藤原公任在此基础上编定了《和汉朗咏集》,将部分唐诗与日本和歌、汉诗熔于一炉。与《千载佳句》的默默无闻相比,这部集子后来在日本流行了相当一段时间,并造成了一定的影响。但是,在这两部重要的集子中,李贺诗均不见录。

第三阶段是镰仓时代到江户时代《三体唐诗》《唐诗选》等集子的相继传入。镰仓和室町时代,五山文学崛起,白居易的境况大不如前。此时因苏轼与黄庭坚开始广受欢迎,杜甫的地位亦得到抬升。而在诗人的合集里,南宋周弼编的《三体唐诗》传播最广,与此前集子不同的是,王维、杜牧、李商隐等诗人的作品在这部集子里数量增加,与李贺同时的贾岛、郑谷等人亦有出现,但李贺诗却依然不见收录。到了江戶时代,由于幕府尊崇儒学,并力图改变日本文化中的“阴柔”之风,传为李攀龙所编纂的《唐诗选》在日本流行开来。《唐诗选》的独特之处在于,这部集子里没有收录白居易的作品,而是李白、杜甫的诗歌数量跃居上峰。但令人沮丧的是,在《唐诗选》所收的465首唐诗里,李贺诗亦付诸阙如。

以上即是唐诗在日本传统社会的传播概况。据于这样一种事实,我们可以发现,李贺诗与日本文学并无直接交集。

(二)遭受冷遇的原因分析

关于李贺诗歌在日本唐诗接受史上的尴尬境遇,兹以为可以从以下两个方面来解释。

其一,李贺诗在中国本土的接受窘境,深刻影响到了日本的再接受过程。关于这一点其实不难理解——中国传统诗教注重的是“温柔敦厚”的传统,而李贺诗从很大程度上是对传统诗学规范以及相关的诗歌范式(特别是儒家诗教观念)的叛离,所以,很难为那些有话语权的文坛领袖所接受。除上文中所提及的《三体唐诗》与《唐诗选》对李贺采取了排斥态度之外,再如王安石编的《唐百家诗选》,南宋赵蕃编的《唐诗绝句》,孙洙的《唐诗三百首》等常见诗集,李贺诗均无一首入选,即便在金元李贺诗歌接受的高峰期,由于其作品题材与数量的限制,诗集中所选亦不多。而回溯到作者生前,除了一首《高轩过》(一说作于七岁,一说作于成年后)所铸就的“文学辉煌”之外,作者实际上也是备受冷遇的。而就其交游范围来看,从其现存的二百余首诗作里,不啻不曾发现他与日本人交往的明证,即便与同时代诗人的交往事迹也是寥寥无几。虽然这很大程度上是源于作者内向的性格,但却从客观上阻碍了其作品的推广与接受。

其二,李贺诗歌自身思想、语言等方面造成的阻拒性,妨碍了作品的译介与传播。倘若与白居易诗歌的通俗浅白相比,李贺的诗歌可以说是另一个极端。对于前者,宋人惠洪《冷斋夜话》曾有如下记载:“白乐天每作诗,令老妪解之,问曰:解否?妪曰:解。则录之,不解则易之。”事虽未必确实,但足以反映出白居易作诗的态度。而就后者而言,由于作家性格与经历的差异,并不致力于追求“读者接受”的成效,而是在纯艺术的世界里苦心经营,因此与前者明白晓畅的诗风形成截然对立。如明代王文禄便曾在《诗的》中称李贺诗“法《离骚》多惊人句,无烟火气,在太白之上。”周维德集校:《全明诗话》,济南:齐鲁书社,2005年,第1540页。 有人将其视作一种赞誉,但从另一方面看,这或许也正是李贺诗劣于李白之处。进一步与日本的美学传统相比较,李贺诗歌所呈现的思想多是指向作者内心,并着力于构造语言和意象的特异,给人的感觉往往有着理解上的断裂性,或者说是一种趋向自闭性的创作。如钱钟书便说道:“长吉穿幽入仄,惨淡经营,都在修辞设色,举凡谋篇命意,均落第二义。”钱锺书:《谈艺录》,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年,第117页。 而日本的和歌或后起的俳句则不然,它们多追求着一种委婉之中易于理解的效果。如日本学者川本皓嗣所说:“俳句利用一个如此狭小的表现空间,既要使表达迂回委婉,又要向读者提供能够理解诗意的启示或线索。”[日]川本皓嗣:《日本诗歌的传统——七与五的诗学》,王晓平等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4年,第87页。 虽然这段话是针对俳句而言,但从侧面反映出了日本人的某种审美追求——“意深辞浅”的效果。不难想象,即便日本人曾见到过李贺的集子,但由于其作品所体现的这种“隔”,或许也足以使他们望而却步了。

三、从李贺诗的接受看经典建构与偶然性

李贺与白居易在文学传播与接受过程中所经历的不同境遇,或许在某种程度上为我们揭橥了这样一个入思角度——无论是经典建构还是文化建构,都没有一个完结的形态,在“侯选者”爆发或隐没的同时,都为自身留下了一个偶然性的缺口,而这这种偶然性的实现,亦未必单纯依赖于我们所习以为常的时间性维度,“文化性”也是其中不容忽视的一面。例如,白居易所追求的“通俗浅白”,在中国审美视界下可能比李、杜、王等塔尖诗人少了一层韵味,但放置到日本的文化语境中,却取得了恰到好处的效果。与之相反,李贺所追求的“奇丽诡谲”或许与儒家倡导的敦厚诗学格格不入,但倘若放置到楚文化的语境里,也许就是经典性的作品。

值得注意的是,近几年,文学地理学研究在中国逐渐发展起来。借助于这个研究基础,我们不妨用一种更为宏观的视野去对“文学地理”进行扩容——即不再局限于一元文化的考察,而把它延伸到多元文化的视域中进行观照。以往,人们多是从文学接受的时代性上去评估文学经典,却很少有人从空间维度去进行审视。在国际性的文学翻译活动中,其实已有人开始注意到了這一现象,如莫言作品之能够获得诺奖并形成更高的经典地位,便有人将其归功于文学译介的推动。根据这些案例,我们不得不承认,文学发展的“必然性”论调并不是坚不可摧,我们对这种“偶然性”的认知不仅能够从某种程度上支持我们去质疑黑格尔的神圣论断,同时也能够让“文学终结”这种悲观论调不再弥漫于我们四周。我们未必需要像某些人一般将“偶然性”的地位抬放在“必然性”之上——如莫诺所认为的“只有偶然性才是生物界中每一次革新和所有创造的源泉。进化这一座宏伟大厦的根基是绝对自由的、但又是盲目的纯粹偶然性”,[法]雅克·莫诺:《偶然性和必然性》,上海外国自然科学哲学著作编译组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7年,第33页。 抑或如罗蒂所说的,“我们的语言和我们的文化,跟兰花及类人猿一样,都只是一个偶然,只是千万个找到定位的小突变(以及其他无数个没有定位的突变)的一个结果”,[美]理查德·罗蒂:《偶然、反讽与团结》,徐文瑞译,北京:商务印书馆, 2003年,第28页。 这样的理解,势必会将文学乃至人类的发展抛掷在一个没有基底的松动体系之中,明显存在着矫枉过正之嫌。

但是,我们绝不能否定“偶然性”在历史发展的质变节点上所起到的细微而重大的作用。如果历史上李贺之父不是叫“晋肃”,又或者中国没有形成“避讳”这一传统,那么,李贺的命运一定会得到极大的改观。再假设李贺能够多活数年,抑或结识一位或几位日本访使,不啻李贺的文学命运会改变,日本本土的文学发展史恐怕至少也要有些许细微的调整。白居易曾在一首《放言》诗中如是写道:“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诚然,无论是基于罗蒂“新实用主义”视野的偶然性,还是马克思主义的历史偶然性,只有深刻认识到偶然性的独立价值,方能更好地把握历史。偶然性不是必然性的注脚,而应和必然性处于一个平等的位置。

四、结论

在整个阔大的中国文学史中,李贺也许只是如同茫茫宇宙中的一颗星辰,然而,他用二十七年的短暂生命为文学之途增添了一道亮光。遍观古今,不到而立之年便取得如此成就的文人屈指可数,而李贺正是其中一个典型。以李贺在日本的接受概况为背景,我们注意到了经典建构中的“偶然性”。倘若跳脱“必然主义”的先行概念,通过“偶然性”,我们可以对整个文化的诞生与发展形成一个新的认识。试举例而言,李白、杜甫之能够成为唐诗领域的两大高峰,以及陶渊明能够拥有如今的文学地位,除了历史发展的必然之外,我们也应当看到其中存在的一些偶然性因素。毋庸置疑,知音赞赏、政治形态、时代价值观等等,都可以在文学质变的过程中起到决定性作用,尤其是知音赞赏(即童庆炳所说的“赞助人”)在这一语境下尤为重要,一切看似“必然”的东西实际上都是由一系列的“偶然”所促成。一如上文所论及,从李贺诗歌到日本美学,此处并非是为了寻找二者间的耦合而生搬硬套,只是为了通过这一独特现象找出其中的深层原因,并对文学接受史的空间性进行一个延伸。基于这一认识,我们还可以就此展开更为广泛的讨论,从而对经典乃至文学的命运形成新的体悟。

〔责任编辑:渠红岩〕

猜你喜欢

物哀偶然性李贺
选择(外一首)
李贺呕心沥血谱华章
鬼才李贺
李贺的诗不合逻辑?(上)
以悲为美
偶然中的必然——夏娃偷食禁果原因的哲学性分析
浅论日本文学中的“物哀”倾向
浅谈《雪国》中的物哀美
浅谈现代陶艺创作中的偶然性
诗鬼李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