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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庭语言生活”多人谈

2017-05-30李嵬

语言战略研究 2017年6期
关键词:母语双语子女

李嵬

家长应多和孩子一起读书写字

李 嵬(英国伦敦大学) 新科技时代为人与人之间的交流的确带来了很多方便。我们再不用像以前那样写信、寄信。甚至电子邮件也已让人觉得落后。手机微信简单快捷,连拼音打字都不用了,可以语音转换,或索性直接语音聊天,完全不需文字交流。但日常交流的便易对家庭语言发展也提出了新的挑战。孩子看不到家长坐在家里看印刷书,只见他们看手机或电子书。家长和孩子一起阅读、写字的机会越来越少。国内如此,国外也是一样。英国伦敦市两年前对家庭阅读习惯进行了调查,居然有些家庭一本印刷书都没有。某学校要学生带一本他们与家长共享过的书来,结果有个女孩带来了一本邮购的广告册,说是她和家长唯一共同看过

的“书”。

欧美研究人员发现,最近十多年来人们的阅读习惯发生了重大变化。电子阅读越来越成主体。这种阅读方式对人们的视觉加工、记忆、注意力等都有特殊影响,对认知的中长期后果尚不清楚。但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那就是电子阅读是以个人为主体的行为,两人同时阅读同一电子书页不是不可能,但实际出现的机遇比两人同时读一页书要少很多。而同时读一页书对人们“共享式注意力”的发展有极其重要的积极作用。共享式注意力又对人们的(尤其是儿童的)语言阅读能力的发展起着非常重要、非常积极的作用。

西方家庭有睡觉前家长和孩子在床上共同读故事书的习惯。很多教育心理学家认定这种习惯对共享式注意力的发展,对儿童阅读识字拼写能力的发展,及最终对语言综合能力的發展都有积极作用。因此他们非常反对家长给小孩电子书,让他们在床上自己看。即便是用电子书,也鼓励家长和小孩一起用手指点着一字一句地读。

家庭环境对儿童语言和认知的发展很重要。而我们不能把家庭环境简单当作是物质条件和设备。现代化的设备和条件当然对儿童发展有好处,但家长的行为表现,和家长在儿童成长过程中的参与程度及方式,都对小孩的健康发展有直接的影响。多和孩子们一起读书,会对孩子的语言发展产生积极作用,是创造良好家庭环境中不可忽略的一部分。

此外,在中华文化环境里,写字能力的培养也应从家庭开始。传统上讲,中国人的家庭往往有书法作品挂在墙上作装饰。这在很多西方人眼里是个极有文化特色的现象。犹太人家和阿拉伯人家也有类似的传统,而欧美家庭则没有。孩子们看到这些书法作品会潜移默化地欣赏到汉字的美。如果能够看到家长亲笔写字,而不是在手机上用语音转换,则会对他们自己写字的欲望和能力发展都起有积极作用。学校里、媒体上举行儿童书法比赛对他们的写字能力当然有促进,但对大多数儿童来说,恐怕没有比家长以身作则更为有效的了。

希望更多的家长,在努力为自己的孩子创造更好的家庭环境和条件的同时,不要忘记创造一个良好的语言环境的重要意义。特别是在新科技时代,对儿童阅读及书写能力的发展,家庭环境和家长自己的行为都起着尤其重要的作用,应当得到更多家长和社会的重视。

家庭语言环境:传承母语的最后家园

陈保亚(北京大学) 在民族语言保护中,各种有效记录并不能充分揭示民族语言的全部机制,传承民族语言才是语言保护的根本目标。

阻止少数民族语言流失或消失的一个常见措施是展开双语教学和文教媒体活动。但是,知识共享的全球化已经成为一个必然趋势,通用语言的出现势在必行,在中国,汉语有足够强大的语势来满足通用性。

语言保护的有效性在于既能让汉语成为通用语,又能够使民族语言得到传承。语言传承基于语言学习。学习语言有两个主要环境,一个是家庭语言环境,一个是社会语言环境。由于汉语强大的语势,文本积淀丰富,通用程度高,任何一条汉语消息出现,都可以让十几亿人口得到分享。少数民族学会汉语就获得了和十几亿人交流的平台,获得了阅读汉语全部文本的通道,也获得了深造和求职的机会。少数民族要在社会中提升和发展,会自然地选择汉语作通用语。

目前的双语教学和民族语言文教媒体活动,是从社会语言环境入手来承传少数民族的母语,这些措施并没有充分考虑社会语言环境中汉语的强大语势和通用作用,语言传承的效果并不显著。汉语势力正由城市向乡镇和村寨扩展,村寨会汉语的人越来越多,只会民族语言的单语者已经难以寻觅。双语者成为语言转用的过渡阶段。

大量的语言调查显示,家庭语言环境在语言传承上有关键意义。只要子女在家里还说母语,母语就还在传承。只要有足够的家庭还在说母语,村寨和乡镇的民族语言就能维持。不幸的是,由于子女走出家庭进入社会后,使用汉语的机会越来越多,汉语能力越来越强,母语能力越来越弱,父母为了迁就子女,在家庭中开始用汉语和子女对话,子女的母语能力进一步减弱,孙辈开始只能说汉语,母语转用就开始发生了。民族语言转用为汉语的过程中,最关键的环节出现在长辈没有坚持和子女相互用民族语言对话。家庭语言环境是民族语言传承的最后家园。家庭对话有很强的母语认同感和亲情感,不会轻易换用其他语言,只要父母不迁就子女,坚持用母语对话,母语就能传承。这比在社会环境中坚持母语要容易得多。

民族语言对认识人类思维、文化和历史的价值不可估量,传承民族语言的家庭对中华文化遗产的贡献至今未得到足够的重视。2001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民族区域自治法》第四十九条规定:“民族自治地方的国家工作人员,能够熟练使用两种以上当地通用的语言文字的,应当予以奖励。”这个奖励应该很大,才能维持家庭语言环境,维持中国语言生态的多样性。

双语的优势:父母子女终身受益

齐汝莹(Qi Ruying,澳大利亚西悉尼大学) 掌握双语、多语成为未来发展的一种核心竞争力。可是,在实践中,和中国家长一样,移民海外的家庭,父母多担忧同时学两种语言会不会影响孩子的认知、语言发展?过早输入双语会让孩子的语言发展受阻、迟缓,思维产生混乱吗?在母语与主流语言的权衡中,不少家长认为减少接触母语可以避免干扰,有利于子女更好地掌握主流社会语言,进入主流社会,在学业和职业上取得更大的成就。所以,一些家长选择放弃母语教育。孩子在父母的善意选择下变成了单语人。

即使在有心维持母语使用的家庭,一旦子女在幼儿园或学校大量接触主流语言,比如英语,英语变成强势语言后,即使父母用母语与子女交流,子女也会用英语回答。家庭对母语的维持有心无力,无疾而终。这个难题困扰着许多澳洲及其他国家的华裔移民家庭。最主要的是,父母对双语的优势,特别是双语带来的伴随终身的认知优势缺乏了解。下面简要阐述:

(1)一些常见的双语社会文化优势;

(2)最新的双语学研究成果:经常使用两种以上的语言会带来伴随终身的优势。

一、双语使子女更智慧、使家庭更健康

毫无疑问,双语子女用祖裔语与父母及其他亲人进行交流能更好地“继承”父母、祖父母的文化与知识,保持情感纽带、身份认同、文化认同,打通两个世界。并且,在双语多语的社会环境中,用对方的母语与他人交流能更好地传递思想,走进对方的内心。

父母用母语与子女交流更自然,更能表情达意。事实上,剥夺孩子在家里的母语输入会使他们连“被动”(或者“接受性”)学习母语的机会也没有。这样不仅损害家庭关系,也缺乏远见。西悉尼大学-暨南大学联合双语研究实验室和其他大学所开展的研究结果显示,孩子在校与同龄人的接触足够使其学好英语或其他主流语言,父母不需要牺牲母语,顾此失彼。本研究进行了20多年,从婴幼儿到成年长期录音录像跟踪研究案例,我们用心理语言学实证的方法证实,只要两种语言的输入合适,家长担忧的问题不会成为问题。孩子同时学两种语言不但不会对孩子的认知、语言发展产生负作用,还会有促进作用。孩子的两种语言发展不会产生混乱,人类婴儿天生具有识别不同语言的能力,如果语言输入恰当,语言使用有意义,双语儿童的语言发展不会比同龄人迟缓,双语儿童与单语儿童在各个里程碑的语言发展中,没有本质的区别。双语儿童特有的一语强一语弱、沉默期、语码混用等现象,都不用担心,不断输入两种语言,并创造机会让双语儿童活学活用,最终双语儿童与单语儿童会不分伯仲,甚至在智能社交等方面胜过单语儿童。

在家庭中用双语教养儿童并取得成功的案例比比皆是(参见《澳大利亚人》日报2014年8月20日“高等教育”栏目的专题报道,以及《北岸时报》2015年1月23日“高考成功”栏目的专题报道, 标题为“明星的未来:Joy有志成为澳洲总理”):华裔第二代张雪莹(Joy Zhang)以高考满分的成绩成为2014年澳大利亚高考状元。她在被采访时提到,从小就接触中文和英文给了她双倍的祝福。懂得两种语言,还使她上中学时更容易学好第三种、第四种语言。懂得多种语言,为她打开了多种世界,多种思维方式,接触到多元文化,有了独辟蹊径、解决问题的多种方式。无独有偶,出生于澳大利亚、而父母出生在国外的双语学生在一项国际阅读测试上的得分高于其他澳大利亚出生的学生。

在过去几年里,语言学家、心理语言学家、神经语言学家开展了许多双语研究,发现了双语人除了上文中提到的社会、文化、教育、经济优势之外的许多優势,还有认知方面的终身优势。

二、双语带来伴随终身的优势

在Bialystok和Craik看来,执行功能系统的发展是儿童早期认知发展的重要成就。通过它,“儿童逐渐发展起对大脑控制的能力,控制注意力、克制分心、监控刺激反应、提高工作记忆并在任务间作切换”。终生双语者保持了认知控制的神经

优势。

究竟是什么样的神秘力量带来了这种优势?终生双语者一直在两种语言间进行语码转换,这强化了一般性的执行控制系统,当人衰老时,他们依旧保持了大脑功效。因此终生双语者不仅具有社会经济上的优势,同时日渐衰老的大脑也享受到了益处。

这些优势不只属于幼儿或早期双语人。这样的神经心理学优势也会出现在成人双语或老年二语习得的双语者身上。终身学习使用双语会降低大脑退行性疾病的发生概率。

三、结语

本文内容揭示了许多近期研究所发现的用双语教育子女的多种好处,益脑健身,特别是如果父母是移民,优势语言和母语不同的时候,这一优势尤为明显。父母对子女所采取的母语策略可能对孩子产生终生的影响。同时,对于双语父母自身来说也是益处多多,可以帮助他们延迟老年时期大脑机能的退化。

政府和教育机构应该鼓励孩子和成人在家中、学校和其他社会场景中继续学习和使用多种语言,不妨将它看作是对个体未来健康和竞争力的投资,它的回报将会是丰盛的,我们将收获一个宽容的、智慧的、美好的双语世界公民。

方言和儿歌有助于开发儿童外语习得能力和语音意识

祝 华(英国伦敦大学) 国内很多家庭对儿童的外语学习非常重视,从社会办班之热可窥见一斑。我每次回国访学探亲感触良多的是,各种各样的幼儿英语培训班越来越多。我父母的住宅小区里有一个双语幼儿园,大门外又有一个少儿英语班,每逢周末上课则车水马龙,道路拥堵几成常态。这些培训班主要是教儿童们背单词、念课文。家长和儿童都为此耗费了很多时间和精力,当然也付出了不菲的投资,但其结果往往是“事倍功半”,大多未达所期,甚而抑制了儿童学语言的积极性。这里绝无否定社会培训之意,而是意欲探讨有效途径,将“事倍功半”变为“事半功倍”。其实我们身边有很多资源可以利用。虽然这些资源不能直接教儿童英文单词,但它们会开发儿童学语言的能力和语音意识,对将来儿童学外语会有很大帮助。在此谨略述重要两项。

第一个资源是方言。汉语有许多方言。长在南方的儿童从小可以接触到粤方言、客家话、江浙话、闽南话等与普通话差距很大的方言。在北方各地也有口音各异的地方话。这些方言也是一种语言,如果让儿童在日常生活中学会了这些方言,同时又会普通话,这就无异于会了两种语言,从而开发了语言的学习能力,以后会更容易学会第三乃至第四、第五种语言。这是因为接触过方言的儿童积累具备了认知优势和语音意识的优势。儿童通过双语习得可以理会到语言形式和含义,被指和名字是可以分开的,比如他们会意识到“筷子”只是名字,同样的东西在粤方言里叫faai3 zi2。最近有研究证明双语人学外语时激发的大脑区和使用母语激发的大脑区一致,初步证明双语人学语言的认知优势。方言和普通话习得的途径有多种,关键是要在日常生活中多给儿童接触和使用方言的机会。如果家中长辈或保姆说方言,可以让儿童从小就学着说。我在伦敦去一位从事多语研究同事的家做客,他讲法语,他太太讲佛兰芒地区的荷兰语,为女儿请的阿姨讲泰卢固语,女儿与大家的语言交流都很顺畅。可见,包括方言在内的所有语言都是语言习得的资源,不要因其没有普通话的地位就认为那是可有可无的。要珍惜这些资源,就地取材,让儿童早一点、多一点接触方言,使其增加几分习得语言的内在优势。

第二个资源是儿歌。英语是字母文字,虽然它的发音和字母不完全对应,但还是有一定的规律可循。理解字母组合和发音之间的关系及其音节切换(即语音意识),对英文的读写非常重要。国内儿童接触和使用英语的机会少,但是英文儿歌可以帮助提高语音意识,因此是儿童学习英语的金钥匙。英文儿歌通常很短,节奏明快,用一些押韵的词汇和重复的句式,反复突出类似的辅音、元音和音节,比如这个题为Popcorn(爆米花)的儿歌(Pop, pop, popcorn; popping in the pot! Pop, pop, popcorn! Eat it while its hot // Pop, pop, popcorn, butter on the top! When I eat popcorn, I cant stop//),重点突出双唇塞音p 和元音?的CV(C)组合。Pop(爆的拟生词)出现9次,有头韵(pop/pot)和尾韵(pot/hot;top/stop)。这些有助于儿童熟悉音节的组合和切换,再接触相似的声音,可培养语言的敏感性,提高做语言游戏的能力,从而能够驾驭语言。唱诵儿歌也可以加入某些动作,比如让儿童在唱Popcorn儿歌时拍手,并加上米花爆破的动作,将节奏和运动相结合,不仅符合儿童好动的特点,还能刺激大脑活动,从而激发学习热情和兴奋点,让儿童更积极有效地记住韵律和理解词义。儿童们同唱儿歌或者有大人参与时,可以交流互动,让儿童感受到集体活动的快乐,这不但有助于儿童接触社会,也更有助于开发儿童的外语习得能力。

当然,可以用来帮助儿童学习外语的资源还有许多,比如双语故事书、英文的卡通片等。这些都能培养儿童对语言学习兴趣,提高语感和语音意识。无论利用何种资源、何种方法施教,都要以提高兒童的语言习得能力和语音意识为中心。只有追求这个中心,外语培训才能取得可持续的“事半功倍”的成效。

重视在华国际家庭的语言教育规划研究,推动汉语传播

李英姿(南开大学) 据报道,美国在校中小学生报名学习汉语的人数近年来出现爆炸性增长,汉语已成为美国第四大外语。这在一定程度上标志着汉语国际地位的提升。郭熙教授指出海外中小学学习汉语的井喷情况应引起注意,要认识到其中华裔祖语生学习汉语的传承意义,认为祖语国应充分考虑祖语生的学习需求。随着中国经济的发展以及国际地位的提高,越来越多的外国企业来华投资,在华居留的外国人数量也与日俱增。因此,我们也应该考虑在华国际家庭汉语学习的实际需求。

众所周知,英语作为事实上的国际语言,在欧美的外国移民家庭都积极学习英语,努力适应、融入移民国。英语的全球化传播对旅居海外的家庭依然产生重要影响。在华国际家庭的子女除了要学习自己的母语,一般还要学习英语和汉语。实际上,不是在中国定居就能自然而然地掌握汉语。对于未成年人来说,父母的语言观念意识作为看得见和看不见的语言规划对其子女的语言教育产生重要作用,另外,媒体、社会压力和孩子的同伴等都会在其中扮演重要的角色。可以说,在华国际家庭对于汉语的选择和学习情况反映了当前的社会经济文化因素对语言选择和语言教育的影响以及外国父母的复杂社会心理因素。

目前国内对外国人学习汉语的研究主要集中在教室或实验室范围,研究对象基本都是成人。已有的研究包括汉语要素的习得顺序、偏误等,而对应该习得哪一种语言,不同语言为什么具有不同的价值,不同家庭环境的父母如何培养子女的双语能力等这些问题关注较少。学校、课堂范围的汉语教学相对而言更容易控制以及进行量化研究。由于缺乏相关调查与研究,目前在华国际家庭子女的汉语需求和学习状况基本处于真空状态。如果能够把握背后支持在华移民家庭语言选择和实践的语言意识,考察社会、政治、经济、文化如何影响移民家庭子女的汉语学习,并对国际家庭子女汉语学习的动机、策略、方式、成效等进行较长时间的跟踪,然后可以根据这些研究成果对汉语教学的师资、教材、教法等进行有针对性的调整。对于汉语国际传播来说,在华国际家庭是不可忽略的庞大群体,应该给予更大程度的重视和学习支持。尤其是伴随着中国国际化程度的日益提高,中国境内的汉语传播与学习更值得关注。同时,国际家庭的汉语学习和掌握仅仅依靠家庭个体的努力远远不够,还需要政府、学校、社区等多层面全方位的支持。加强汉语学习,一方面不仅有利于提高在华国际人士的汉语水平,更有利于他们更好地工作和生活,另一方面,也有利于汉语传播的可持续发展。因此,有学者指出应该适时通过各种渠道和方式为他们提供相应的免费或付费的语言或者语言学习机会。尤其应该让国际移民家庭的父母感受到汉语学习的回报率要远高于汉语学习成本,这样将有助于他们更有动力促进子女学好汉语。总之,对在华国际家庭的汉语学习情况进行全面研究,将有望成为汉语国际传播新的增长点。

家庭语库的不断丰富及其管理

张治国(上海海事大学) 当今家庭语言生活发展的一大趋势是家庭语库越来越丰富多彩。导致家庭语库丰富的主要原因有三。第一,家庭对语言需求的多元化:双语或多语是现代社会语言使用的一个特点,它体现在社会的各个领域中。为了顺应社会,个人和家庭对双语或多语的需求(如求学、工作、旅游)在不断扩大和加强。第二,家庭外部语言环境的多样化:越来越多的家庭由于各种原因而永久性或阶段性地离开了原居住地,如国内外移民家庭、难民家庭、阶段性移居家庭(即在异地居住数月或数年的家庭)。这些家庭虽然成员未变,但家庭外部的语言环境已改。他们为了方便生活或更好地融入当地而不得不或多或少地学习和使用当地语言或方言。第三,家庭结构的复杂化:全球化和城市化分别促进了跨国婚姻和跨族或跨区域婚姻,前者在多数情况下是跨语言婚姻,后者在多数情况下则属跨语言或跨方言婚姻。于是,夫妻使用不同母语(包括方言)的家庭越来越多。

家庭语库的丰富性必然增加家庭语言管理的内容。首先是语言的选择问题:多语意味着经常需要进行语言选择,如家庭共同语的选择,家庭不同成员间交流时的语言选择,一般家庭中儿童第一、第二外语的选择,跨国婚姻中儿童第一、第二语言的选择,富裕家庭中保姆语言的选择。其次是语言的学习与使用问题:多语还意味着经常需要进行语言的学习和使用,如儿童何时开始学习外语,是否需要参加外语补习班,对不良语言的使用如何管理,如何科学地为新生婴儿取名。

家庭语言管理者为了体现自己的语言意识形态必然会在家庭中进行有意或无意、有形和无形的语言管理,但有些家庭在面临这些语言管理时感到茫然或无所适从,他们希望得到专业人员或相关研究的帮助和指导。此外,作为社会语言生活一部分的家庭语言生活,理应成为社会语言学,尤其是语言管理或语言政策的研究对象。

家庭语言管理也叫家庭语言政策,就是有关家庭成员对语言(包括方言)的选择、学习和应用的决定或要求,它属于语言管理或语言政策及规划学科的一个分支。在斯波斯基提出的十大语言管理域中,家庭域的社会空间是最小的,但数量却是最多的,它像细胞一样分布在社会的各个角落,而且家庭域是人类语言生活的起点与终点,也是人类语言生活的重点之一。家庭的语言维持和代际传承对社会的语言维持和语言传承意义重大。家庭语言政策的研究是一种自下而上的草根层面的研究,它既可反映其他更高层级语言政策在家庭层面的实施及影响情况,也可为其他更高层级语言政策的制定与修订提供参考数据,故近年来家庭语言政策引起了国内外学界的关注。

语言规划视角下“家庭语言”及其研究

王 玲(南京大学) “家庭语言”是多元文化背景下出现的产物,它显示的是多元文化背景下少数民族语言使用语域的变化。

“家庭语言”的界定历来是争论的焦点。Polinsky 和Kagan在归纳总结多种界定之后,将继承语的定义分为广义和狭义两大类。广义视角的界定引用的是Fishman提出的内涵,即“一种与学习者有着某种特殊家庭联系的非英语语言”;狭义的继承语则是指由于个体转向另一门主体语言而没有完全习得的第一门语言。这两种不同的界定代表的是两类不同的研究视角:(1)族裔、历史和社会政治视角。这一视角代表了一种族裔取向,强调追溯个体的语言文化之“根”。(2)基于实际的语言能力和家庭语言环境视角。这种视角更加关注继承语学习者的语言能力及其水平上的差异。

从语言规划视角来看,第二类研究更具有现实借鉴意义。此类研究,国外学者早期着重于家庭继承语的维持状况调查。这些数据让我们看到第一代移民、第二代移民家庭继承语传承状况的差异和发展变化的特点。而基于这些事实数据归纳出的“三代移民语言模式”理论,又促进了这类研究的繁荣。近年来研究转向双语或多语接触过程中族群关系、族群活力、语言态度、语言认同与民族语言能力保持间关系的研究。随后,学者们发现这些社会心理认同与实际的语言行为存在矛盾。近年来,相关研究开始从家庭语言规划的视角思考,社会心理认同产生的深层动机及对家庭语言实践的影响。

中国“家庭语言”研究的兴起,与中国城市化进程密不可分。在城市化的过程中,中国社会“双语双言”的特征逐渐凸显。与典型多语社会相似的是,中国也有一个主体语言——普通话。方言和少数民族语言虽然没有完全成为家庭继承语,但他们的传承和发展面临极大挑战也是不争的事实。中国政府近来启动的“中国语言资源保护工程”对拯救濒危语言或方言有重大的意义。但已有研究也发现,仅凭资金和人力是不够的。

从语言规划的角度开展中国“家庭语言”研究意义重大。国外相关的研究已经发现,家庭语言实践的实施与家庭内部的语言规划密不可分。中国语言规划研究近年来成果显著,但总体而言,宏观层面研究多,微观层面少。研究家庭语言,其实是将国家层面的语言规划研究延伸至微观的家庭层面,这可以为语言规划研究提供重要的事实支持,也可以为研究中国少数民族语言或城市方言的传承与发展提供一个新视角。

家庭语言政策研究的视域拓展

雷 军(广东外语外贸大学) 家庭语言政策指在家庭语言生活中对语言使用与习得进行的协商和管理等行为的总称。国外家庭语言政策研究主要关注双语及多语家庭儿童的语言习得及双语、多语社会中濒危语言保护等议题。近年来,国内学者也对家庭语言政策进行了一系列有益的探索。譬如,關注城市外来人员家庭语言政策,研究的重心包括家庭语言使用调查、家庭语言生活代际差异以及家庭语言政策对文化认同建构的影响等方面。基于这些探索和研究,我们还可从以下几个方面拓展家庭语言政策研究的深度和广度:

第一,综合考察家庭语言政策的各个要素,有利于全面了解家庭语言生活的内部影响机制。根据斯波斯基的语言管理理论,要全面了解家庭语言政策,不仅需要调查家庭语言生活实践,还要考察家庭成员对相应语言的信念、态度和家庭语言管理措施,以及这几大要素之间的互动关系。如父母如何引导、管理孩子的语言使用和学习往往反映了父母对语言的态度和价值判断,而父母对语言的态度和价值判断则会影响家庭的语言实践和语言管理。

第二,研究家庭语言生活与社区、学校语言环境之间的联系,有利于厘清家庭语言生活的外部影响机制。家庭语言生活不是孤立的,受到诸多外部宏观因素的影响,如社会发展、人口流动、国家语言政策等,但家庭、社区和学校是儿童语言使用与变化发生的重要场所。例如,一些家庭可能同时使用家乡方言和普通话,在社区可能会用到当地的方言,而在学校使用的又是普通话,同时通常还会学习一门或多门外语。因此,研究家庭语言政策就需要考察其与社区、学校语言政策间的互动关系。此类研究对科学制定语言政策具有重要意义。

第三,从社会、文化和心理视角研究家庭语言政策,有助于厘清家庭语言生活与文化传承、情感表达以及身份认同之间的关联。语言不仅具有交际功能,还兼具文化传承、情感表达、身份认同与建构等多重功能。家庭作为个人成长的重要环境,其语言政策对文化传承、情感表达以及身份认同与建构具有举足轻重的作用。一些学者已对相关问题做了探索性探究,后续研究可以进一步聚焦其相互作用的机理。此类研究可以为和谐语言生活的构建提供有益参考。

家庭语言政策为探索普通话与方言关系提供新视角

孙宝琦(新加坡教育学院/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学) 随着普通话在公务、教学、传媒及服务领域的大力推广,方言的使用范围逐渐缩小。如何认识和处理普通话和方言的关系成为语言政策的重要课题。

大多數语言政策的研究偏向于从宏观角度自上而下地探讨国家语言政策的制定和实施,然而,研究显示语言政策同样运作于各种微观层面,比如宗教组织、家庭或学校等。家庭作为社会群体的最小单位,家庭成员之间的语言使用模式也会受到家庭范畴内的语言政策的影响。城市化推进带动各地人员的频繁流动,家庭范围内的语言使用也变得更加复杂:普通话与一种或多种方言并存的情况并不少见。那么在家庭的语言生态里,普通话与方言的生存空间如何,家庭成员如何看待普通话和方言,如何有意识/无意识地“规划”普通话和方言在家庭范围内的使用,如何形成家庭语言政策,都是非常值得深入研究的问题。

作为一个新兴领域,家庭语言政策的主要研究对象是聚居在双语/多语环境下的移民家庭,如加拿大、美国、英国,涉及的语言包括英语、法语、汉语、土耳其语等。在这些移民家庭中,语言替换及语言流失严重影响了移民后代中遗产语言的维护及可持续性学习。家庭语言政策研究关注家庭成员的语言意识形态、语言管理及语言实践之间的相互影响和作用,探索影响家庭语言生态和语言行为的内因和外因。研究显示移民家庭的父母在与宏观社会政治意识形态/语言政策的接触过程中对主流语言和遗产语言的价值、权利和效用产生不同的感知,形成不同的语言意识形态,从而影响家庭语言管理和语言实践。同时,子女在家庭环境中的语言使用一定程度上也会影响父母在语言管理上的制定和执行。家庭语言政策既是宏观语言政策和社会环境的映射,也受微观家庭因素的影响。

在当今大力推广普通话的环境下,方言的处境和移民家庭中的遗产语言非常相似——在有些家庭里,方言已经成了“祖父母的语言”。宏观层面上的政治、经济及教育因素是否/如何在微观层面上影响家庭成员对普通话和方言语言价值的感知,进而影响普通话和方言在家庭范围内的使用?父母的语言学习经历、教育背景及对孩子未来的预期是否/如何在家庭生活中对普通话和方言的规划发挥作用?家庭语言政策无疑为深入探讨这些问题提供了一个自下而上的视角,其研究成果将会为探索普通话和方言的关系及充分发挥其各自的作用提供理论和实践依据。

家庭语言规划在华文教育中具有重要的地位

白 娟(北京华文学院) 华文教育肩负传承中华语言文化的使命,其发展历程与华侨华人的家庭语言规划密切相关。华人家庭的家庭语言规划,涉及家庭核心成员或权威成员如何看待语言的角色和价值,进而影响其语言选择——这是语言传承的关键,为维护语言选择,家庭要开展一系列语言管理活动。早期华文教育的实施除了私塾、华文学校等途径以外,还有一个非常关键的基础就是通过家庭来实现语言的自然代际传承。华人初到海外时,社会地位不高,他们抱着“落叶归根”的心理,非常重视祖籍国语言文化的传承,家庭内部交际多使用汉语,华侨华人后代多数能说一口流利的汉语,对祖籍国语言文化怀有强烈的孺慕之情。有的华人学生在当地就读私塾,甚至回国参加科举考试,成绩斐然。此后随着华人在海外“落地生根”,许多家长更为重视子女学习所在国语言,为了帮助子女尽快融入当地,提高其社会地位,在家只用所在国语言交流。语言自然代际传承的基础大大削弱,华文教育发展裹足不前。21世纪以来,中国社会的发展极大地改善了华文教育的外部发展环境,为华文教育注入了新的动力。家长通过各种渠道为子女创造学习环境和条件:送子女来中国短期留学或游学;上周末中文学校;在家说中文,看中文电视、电影、书籍等。华侨华人的家庭语言规划意识更为自觉。

以往华文学校被视为华文教育的主要场所,现在我们应该正确认识家庭语言规划对华文教育的作用,重申家庭语言规划在华文教育中的地位。此外,更重要的是为家庭权威成员提供更加科学和多样化的家庭语言管理方案。多年来家长强迫孩子学中文、孩子厌学的事例屡见不鲜,家长与子女的语言冲突时有发生,很大程度上与其家庭语言管理有关。华文教育历来重视家长的作用,但是家庭语言管理还缺乏多样性的选择和精细化的解决方案。如何有效地加强华侨华人对汉语的语言信仰和语言忠诚度,进而影响家庭的语言选择,并为其提供良好的语言管理策略,是做好华文教育工作的基础性问题之一。

世界家庭中的多语言发展与规划

盛 静(国际关系学院) 近年来,中国国内的跨国婚姻逐渐增多。2010年第六次人口普查显示,在中国居住的外籍人员为1 020 145人。外籍人员数量排在前5位的国家是韩国、美国、日本、缅甸、越南。此外,根据英国广播公司2013年10月14日的文章报道,“1978年中国大陆没有一例跨国婚姻。到2012年已经有5.3万对跨国恋人喜结连理。”随之而来的是探讨这些世界家庭应采取什么样的家庭语言政策,如何利用天然多语环境来发展子女的多语言能力。

应对上述问题,当前国外比较流行的家庭语言规划策略是“OPOL”(one-parent-one-language)策略,即父母们分别采用固定的一种语言,尤其是自己的母语,来与子女交流。而近年来的一系列研究表明该语言政策很难践行和操作。其主要原因在于家庭作为语言实践的“共同体”,家庭内部所有成员,包括祖父母、姐妹和亲属等都会影响子女的语言选择。而子女也不是被动的语言接受者。他们会积极地参与到日常的语言互动中去,在双语之间进行语码转换,迫使父母们选择不同的语言,依据说话的情景和内容来在互动中进行协商。此外,随着子女成长,世界家庭中的父母和子女还会逐渐成为彼此的“语言媒介者”或承担起“语言搬运工”角色。父母和子女把他们自己熟悉而对方并不了解的语言介绍给彼此。他们是彼此的翻译、老师,也是彼此的文化媒介。父母和子女在多重文化情境中活动、收集知识,负责基于其独特的视角重新阐释和诠释来自异域的文化,传递附着在这些文化上的情感。这种多元文化之间的教学相长,也是世界家庭中独有的。

因此,规范和固定世界家庭中父母的语言选择并不是子女形成多语言能力的关键;而在世界家庭中增强子女对于父母所代表的文化的身份认同感,鼓励子女采用无论何种语言参与多元文化互动,是其发展子女多语言能力的基石,也是保证子女成为平衡双语者的关键。尤其是对于那些能够顺利度过文化适应期的世界家庭来讲,他们构建的和谐家庭氛围和沟通机制可以使他们的子女更容易获取“多重认同参照系”,即子女们能够在不同国家的文化系统中切换,文化情境采用更为“本土”的视角来诠释和解决问题。从这个意义上讲,世界家庭中的语言规划落脚点不是单纯的多语言能力发展和语言技能的提升,而是根植于日常语言生活和文化实践的探讨,是超越语言本身的探讨。

家庭语言规划亟须指导

付 伊(浙江财经大学) 20世纪60年代,语言规划以独立学科身份出现。近些年来,一批学者在语言规划的不同领域进行研究。李宇明提出,在家庭语言规划方面,“每一个家庭都需要为自己的孩子做语言规划,但没有人来研究,没有人来指导……语言规划不能只停留在国家层面、国际层面和地域层面”。

没有任何一个时代的家庭比当前家庭对孩子的教育如此关注与舍得付出,但如何进行更好的家庭语言规划,大多数家庭仍需权威及专业的指导。我们对教师家庭背景对象进行的一项调查显示,该群体家庭对孩子语言能力,不管是普通话、方言,还是外语,家长们皆表现出很高期待。但同时还存在一些认知偏差。相当多的被调查者对“外语”的第一反应是“英语”。即使当前我们已经认识到了语种单一问题,但作为家长,不管是选择外语培训,还是期待孩子外语能力提升,英语语种都高居首位;当然,这种状况的形成与中国教育制度也有直接关系。提高外语语种的多样化,提高孩子语言能力,提高家庭语言能力,进而提高国家语言能力,是一个任重而道远的工作。

对家庭语言规划提供系统的顶层指导,是科学提升语言能力的有力保证,并具有一定的可行性。

第一,以家庭为单位进行语言规划有强大的支持基础。孩子的教育问题是当前家庭普遍重视的工作,如何合理规划孩子对不同语言学习的指导,将会有强大的家庭单元的支持。而家庭的及早介入将能产生更好效果。如有顶层指导,通过家庭语言规划提升语言能力是可行有效的。

第二,引导家庭营造多语种语言学习的兴趣。当前全球化背景下,世界越来越成为一个地球村,引导家长懂得让孩子成为“世界公民”的重要性,在孩子习得语言的关键时期,鼓励家长从家庭语言规划做起,给孩子创造条件,将当前小学及以下学龄孩子的语言习得作为一个长远工程。语言习得者都有习得关键期,但关键期的儿童还不具备独立判断能力,这一时期是否习得外语及习得何种母语主要是由家长决定的。

第三,以家庭为基础单位,建立家庭、学校、社区、政府四级语言能力提高的共建工程。孩子語言能力的提高,单靠一方面的努力是不行的。建立四级共建工程,将会更加高效保证学龄儿童语言能力的提升。调查显示,即使在高校工作的家长,对于在家庭中应该如何更好引导孩子学习多种语言也是迷茫的。他们无法相对客观地了解到何种语言的学习是当前需要的。因此,政府及早制定家庭语言政策,实现顶层设计非常必要。

责任编辑:姜 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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