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与政治正义
2017-05-30黄璇
黄璇
语言,作为人类社会交流与沟通的工具,曾被视为撼动父权的象征。17世纪的罗伯特·菲尔默(Robert Filmer)爵士借用《圣经·旧约》中的《创世记》来论证世间权力皆由父权派生的观点,指出“上帝小心地按着不同的家族分配不同的言语,来保存父的权力”。同样是17世纪的约翰·洛克(John Locke),援引了同一部《圣经》来批判父权与君权神授。他认为,《圣经》只是叙述了人类如何逐渐分化为不同的语言和家族,并没有任何关于父权合法的暗示;反而直白地指出,人类在散居各地之前,有着一样的口音和言语,并因此能自由协商、共同筹备建造一座通天的巴别塔,以免分散在全地上。正是一样的语言,使得人们能够“以自由人的身份,替自己建造城,而不是以奴隶之身份为他们的君长和主人建造”。据此,洛克断定,在巴别塔建立起来之前,说着同一种语言、能够自由协商的人类,并不受制于來自亚当继承人的父权君主制政府,因此并不存在受人尊重的父权。当时人类结合为共同体的形式更像是一种共和政府。
这里蕴含着洛克思想的更深一层含义:在形成政治共同体之前,人们凭借语言进行沟通与交往,以自由平等的身份相互订立社会契约,能够形成一个社会共同体;这一社会契约的存在先于建构政治共同体的政治契约,并在政治共同体未能保障其成员基本权利而解散后得以继续存在且发挥作用,以维护社会共同体的稳定运作。据此,语言有助于捍卫人们保有基本权利的退守之地,也即捍卫了最初的政治正义。
当然,批判君权神授的洛克,并不是要颠覆上帝的地位,他批判的只是上帝赋予亚当及其继承者以统治权这样的观点。而建造巴别塔的意义显然比洛克的思想更加激进。在共同语言的作用下,人类得以齐心协力,通过建造巴别塔来向上帝宣示自己的诉求、展示自己的能力。上帝担心,这些说着“一样的言语”的“一样的人民”将来为所欲为、无法阻挡,于是“变乱他们的口音,使他们的言语彼此不通”。结果,巴别塔的建造停工了,人民也因此散居各地,语言不通。假若把上帝看作是世间万物的终极父权代表,巴别塔的建造便呈现了语言把人们联合在一起、自由协商、共同反抗父权意志的强大功能。语言为成就一场以正义为名的革命,提供了条件。
可见,语言协助人类在共同生活中达成某种共识,展现了语言固有的公共性。当这一公共性旨在实现政治正义,意味着对话成为人们处理共同事务、解决共同问题的重要方式。查尔斯·泰勒(Charles Taylor)曾经强调,人类社会的起源本来就是基于一种对话式而非独白式的表达。人们通过对话而不是自说自话以形成相互认同,结合为共同体。旨在实现政治正义的对话,必定促使人们在思考与判断时不断地接近理性。无论是古希腊柏拉图的对话录还是中国古代儒家的《论语》,都是力求通过对话来推进知识、解答疑难、追寻智慧、接近真理的文本典范。尤其是《柏拉图对话录》中以持续循环的相互诘问来获得真知的苏格拉底教学法,呈现出一种超越情景对话的辩证思维与逻辑推理过程,被认为是带领人类走出蒙昧的洞穴、在阳光下实现启蒙的重要写照。
在对话中实现理性协商、达成理性共识,意味着语言在促进公共理性形成方面具有关键作用。需要注意的是,这种公共理性反映的并不是一种整齐划一的一致性,而是平等地对待各种歧见与差异。换言之,语言的公共性所促成的公共理性虽然重视柏拉图式的理性启蒙,但并不是要走向柏拉图的哲人王政治。借由语言的公共性实现政治正义目标的公共理性平台,呈现的是斯多葛式的人类共同分享理性、因而平等地具有运用理性的能力的环境。并不只有智者才能使用语言来表达理性,即便是少一点智慧的,甚至是智者眼中的愚蠢的人也有运用语言来展现理性、接近理性的能力与权利。语言使对话成为可能,进而使人们得以自由平等地在公共场合与公共平台针对特定问题进行公开争论、意见交流与思想交锋。这为人们从膜拜单一的理性权威转变为实现正义的公共理性创造了契机。此时,人们借助语言形成的不是一种排斥性极强的共识,而是罗尔斯(John Bordly Rawls)正义语境中极具包容性的重叠共识。
语言的公共性特质固然重要,但能够真正界定其正义导向的,在于语言得以表达个性、得以捍卫个体的权利。查尔斯·泰勒虽然指出人与人之间的对话促进了社会的形成,但也不忘强调这是人类寻求自我本真性(authenticity)的途径。人们恰恰是通过“我”与他人之间的公开对话与交流,形成了对于自我独特性的认识,由此探寻本真性。人们借由语言形成的对自己所处社会与政治秩序的认同,与对自我独特性认同之间达成了某种内在一致。人们在运用语言进行交流的过程中珍视个体价值但又不推崇唯我独尊,便是一种可贵的正义。捍卫这种正义,意味着要捍卫人们平等对话与交流的空间,实质上就是在捍卫个体独特性与个体权利。
人们以语言为媒介自由平等地表达自己的观点与意见,除了能够展现不同于他人的个性,更有助于塑造成熟的道德人格。这也是约翰·密尔(John Stuart Mill)重视言论自由与思想自由的根本原因。根据密尔的逻辑,人们借助语言表达不同观点之所以重要,并不是说这些言语具有极大的正确性,或者在很大程度上代表了真理,而是无论这些观点多么接近或者偏离所谓的真理,都是塑造成熟的现代道德人格的重要因素,这对于人类社会的共同生活而言是不可或缺的。换言之,语言得以导向政治正义,并不在于它集中了某种智慧、体现了某种正确性,或代表了某种真理,而在于它得以被人们普遍地掌握和运用,从而帮助人们进行思考、判断,使人们免于对所谓权威意志的依附与盲从,使人们免于对选择权利的主动放弃。这便是语言之于人类的真正价值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