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华古镇牡丹盛
2017-05-18朱少伟
朱少伟
“沪西首镇”的崛起
上海中心城区西部,古时候流淌着一条法华浜,曲折蜿蜒十余里,北接吴淞江,南通肇嘉浜路、蒲汇塘路。起初两岸人烟稀少,只有过往的船夫在此歇脚。
北宋开宝三年(970),法华浜北岸造起法华禅寺(今法华镇路525号);崇宁元年(1102),南岸造起观音慈报禅院,后来改名观音禅寺(今新华路650号)。寺院的建成,促使人口向这里靠拢,慢慢聚为村落,并叫做法华巷。
南宋高宗赵构建都临安(今杭州),许多北方富户移居法华巷,宅院、商肆皆以法华禅寺为中心,沿法华浜东西两侧扩展。于是,这里出现集市,吸引了附近乡民和外埠小贩;而上海县,直到元初才诞生。所以,民间流传着“先有法华镇,后有上海城”之说。
明代嘉靖年间,随着商业经济的兴旺,这里形成了颇具规模的市镇,街道绵延约三里(今淮海西路至凯旋路)。法华禅寺以东为东镇,以西为西镇。镇内以青石板铺路,小巷纵横交错,形成街中有巷、巷中有院的建筑群。法华浜作为当地一条干河,水面桥梁众多,东镇有众安桥、思本桥、蒋家木桥、新木桥、浑堂桥、祠堂桥、车桥等,西镇有香花桥、香店木桥、钱家木桥、王家木桥、吴家木桥、种德桥等,这大大方便了人们在镇内的通行。
由于街头热闹,远近商贾纷至沓来。那时,上海特产龙华水蜜桃汁多、味甜、肉软,把一根麦管插入皮中就能吸食,但缺点是采摘集中、不能久存;有的果农看到这里市口很好、交通便捷,就叫大家把桃子送过来,让客商装船运到外埠卖,结果不仅解决了困难,还寻到了商机。由此受到启发,四乡村民纺织的土布也在此集散,客商收购后分销各地。随着各业的兴盛,法华镇渐渐跃为“沪西首镇”。
至近代,法华浜东南口被上海租界当局堵塞,西北口也被洋商填占,它实际成了只能流水的明渠。因经费无着落一直得不到疏浚,加上两岸住户不断倾倒垃圾,河床淤浅越来越严重,原先的“黄金水道”彻底失去航运功能。
20世纪50年代初,法华镇仍基本保持古镇风貌,沿街商铺林立,其中不乏茶馆、南货店、中药房、酱园、浑堂(浴池)、棕绷店、铁匠铺、箍桶摊等。但由于长期的壅塞,法华浜几近断流,早已肮脏不堪,以致民谣中有“龙华的桃子,法华的蚊子”之语(意为这里的蚊子像龙华水蜜桃一样出名)。在此情况下,1958年春用了一个星期,在荒地取土填平法华浜,拓筑全长近一千八百米的法華镇路,它东起淮海西路,穿越番禺路、定西路,西迄延安西路;那取土挖出的巨坑,后来就成为天山公园(初名法华公园)的人工湖泊。
随着时代的变迁,法华镇最终融入了都市。
“小洛阳”的由来
昔日宋室南渡,不少洛阳花匠迁徙于法华浜沿岸,带来了名扬天下的“洛阳牡丹”,并加以悉心栽培。这些花匠经过不断实践,熟练应用以扬州芍药根系与“洛阳牡丹”花芽嫁接的方法,即取粗细适中的砧木,在选好接穗后进行插入式嫁接,或进行一刀式嫁接;在他们的反复尝试中,一种以盆栽为主的牡丹精品——“法华牡丹”脱颖而出。民国《法华乡志》记载:“法华牡丹”虽“初传自洛阳”,但“与洛阳不同,宜植沙土,移他处则不荣”“必取法华土植之”。由于法华镇的土壤和气候条件优于沿海地带,“法华牡丹”得以持续繁衍。因而,徐珂编撰的《清稗类钞》称:“法华镇之牡丹,相传自宋即有之。”
明清两代,许多士绅陆续在法华镇兴建宅第,其中比较知名的有:王家厅(今法华镇路789号),高墙夹峙,厅堂宽广,门窗精雕《三国演义》的文臣武将;棣鄂堂(今法华镇路713号),五间三进,内有雕龙数条的花梨木龙床,相传康熙帝南巡松江府时曾使用;嘉荫堂(今法华镇路361号),系嘉庆年间太常寺博士李钟元的家,其船厅“醉墨舫”六角花墙,天花板彩绘的瓜果鲜艳夺目;还有承恩堂、双茶仙馆、静深书屋、露凝深处、遍远斋、研露斋、易安楼等,也各具特色。宅主们为了营造富贵气氛,竞相在宅院内引种牡丹,使之声誉日盛。
那时,法华镇的私家园林以东园(在东镇)、南园(在法华禅寺南)、西园(在观音禅寺东北)和北园(也称丛桂园,在今延安西路1448弄)最为著称,香花草堂、长春园等也颇受赞夸,它们皆大量栽植牡丹,“栽接剔治,各有其法”。邹弢有一首《殿春花墅》这样咏东园:“繁华占断洛阳春,国色天香异等伦。乡俗当年夸富贵,如何此日不骄人”;并附注曰:“殿春即牡丹,法华古镇有牡丹六十余种,传自洛阳。”
据考,负有盛誉的山东“曹州牡丹”,当年可能也对“法华牡丹”产生过一定影响。至乾隆、嘉庆年间,法华镇成了观赏牡丹胜境,“每逢谷雨春和候,只听人人说法华”;牡丹研究专家计楠在《牡丹谱》中收录百余种牡丹名品,“法华牡丹”就占了四十八种。法华镇最独特的牡丹,首推曾入载《清异录》的“白雪夫人”,它白似云雪,洁若纯玉,难怪丁宜福的《申江竹枝词》云:“法华花事爱留宾,障目浓堆富贵香。红紫浅深夸名种,就中最赏雪夫人。”至于极雅致的牡丹,应属专供室内点缀的“堂花”,张春华的《沪城岁事衢歌》述及:“牡丹之属,腊中故未开也。灌园者为密室列于中;炭温之,毋壮热,一室中融融然有春气,数日后即放苞矣,名‘堂花。”若论栽培规模,则李氏的东园独占鳌头,该园“尤多异种”,吴翌凤的《东斋脞语》说:“法华牡丹,李氏尤盛,胪陈多种,拟作《沪城牡丹谱》。”
“法华牡丹”的名气也传到海外。如在1843年至1845年,英国皇家园艺协会派遣采集家罗伯特·福琼来上海,引种了一批牡丹,但未能成活;此后,他再度抵沪,终于成功引种了三十余种牡丹,让“法华牡丹”驰誉遐迩。
“名园聚处”的衰落
从前,法华镇作为牡丹重要产地之一,曾被前人笔记描述成“名园聚处”。颇为遗憾的是,晚清以降这里屡遭兵灾,导致市廛盛况一落千丈,灵秀景观面目俱非。
因法华镇是上海县城与太湖流域各地之间的交通要冲,近现代遂成“兵家必争之地”:上海小刀会起义时,义军曾挺进法华镇,击败疯狂抵抗的民团,在镇内广誉堂(今法华镇路661号)设后勤机构;太平军三次进攻上海期间,均曾在法华镇一带驻扎,与清兵和民团有过多次激战,戈登统领的“洋枪队”也上阵;1924年秋,齐燮元与卢永祥为争夺上海地盘发生军阀混战,浙沪联军数百士兵曾住进法华禅寺,搞得镇内鸡犬不宁;1937年“八一三”事变后,日军侵占法华镇,大肆烧杀掳掠,百姓遭遇空前的劫难。随着一次又一次的硝烟弥漫,法华镇民生凋敝,法华禅寺破败了,观音禅寺沉寂了,多数园林荒废了。
1958年春,仅存的一些“法华牡丹”因生存空间局促,在填浜筑路时被保留于中山公园,其栽培技术也由园艺师不断口传心授。后来,法华禅寺遗址西边成为上海交通大学分部、东边成为服装厂,观音禅寺遗址转让给化纤厂。
1939年8月出版的《上海研究资料续集》记载:“(东)园在道光年间拆毁后,当地居人仍有栽花贩卖为业的,但仅淡红、深紫两种,价值也就极贱。近来种花的人固然寥落无存,就是花也不易在法华乡看到了。”
笔者还记得,20世纪70年代初的一个春日,去法华镇路舅公家做客。老人兴致勃勃地陪同逛街,行至原种德桥位置,他复述了自己早年从祖父嘴里听到的往事:昔日坐落于西镇种德桥旁的“金家馆”烹调颇有创意,据说老板欲招徕更多食客,在“法华牡丹”盛开之际,总会推出“花王宴”,就是在雅间四周放置珍贵牡丹盆花,上的菜肴有“面拖牡丹”“凉拌牡丹”“肉汁牡丹”“牡丹溜鱼片”“牡丹爆鸭肋”“牡丹银耳汤”等十余道,色泽艳丽,味美适口;东镇的一个点心店更是别出心裁,据说老板为了自创特色,在各私家园林的牡丹即将凋零之际,让员工们去采集花瓣,经过处理再切碎秘制成“糖牡丹”,像撒“糖桂花”那样把它点缀于糕团和汤圆。舅公讲着讲着,突然又吟出当地旧时的一首顺口溜:“仲春时节‘小洛阳,游人纷尝‘花王宴;牡丹谢落镇不寂,只缘糕团留芳香。”直到20世纪80年代初,法华镇路的老宅和商铺还大部分保存着。从1983年开始,许多旧房相继被拆除。现在,除了法华禅寺遗址的两棵古银杏,已难寻其他痕迹了,唯有法华镇路凝固着古镇的深沉。
上海长宁区新华路街道,即为法华镇故地。虽然“法华牡丹”搬家,但这里并未被抹去传承千年的名花记忆。新时期,当地为了延续历史脉络,特意派人赴河南再度迎来“洛阳牡丹”,在沿街绿地大量栽培,并动员居民家庭积极种植;同时,也将“法华牡丹”品种从中山公园引回原地。另外,在法华镇路、香花桥路口,则形成“法华遗韵”马路景观,不仅有仿古石牌坊、雕塑,还复制了四座古桥:一座是木质的思本桥,其余三座为石桥:香花桥、种德桥和众安桥,它们都是当年法华镇比较著名的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