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和社会
2017-05-12闵家胤
闵家胤
(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北京 100732)
【文化哲学·系列哲学讲稿(2)】
人和社会
闵家胤
(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北京 100732)
人是社会的最小单位,是社会的原子,是社会的细胞。社会的全部秘密都潜藏在人身上和人心里,只有把人研究透了,把人性研究透了,把人心研究透了,人类才会真正懂得社会及其历史。以人为本就要把人放在社会系统的核心位置,重视人的生产,解放人,把人当人使用,建立法治社会。
人;人性;以人为本;社会;社会系统
人是社会的原子-社会的细胞
我研究人和人性有年矣。1981年,在完成研究生毕业论文《对系统论的哲学考察》之后,在社科院开始做研究工作,我独立钻研撰写的第一篇哲学论文就是《人性的系统模型》。此文于1986年春提交黄山“全国中青年哲学论文评选大会”,获优秀论文奖。会后,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邀请我去做学术报告和研讨。1987年在荷兰自由大学哲学系做访问学者,我将此文翻译成英文,在系里又做过一次研讨。同年,我带着这篇英文论文,渡过英吉利海峡,到伦敦,在帝国理工大学参加控制论第七届世界大会。后来,会议出版的论文集收录了这篇论文。
自那以后,我没有停止过对人性的思考,也没有停止过对《人性的系统模型》这篇论文的修改。至今30年过去了,直到在2012年的一天,灵光一闪,我才恍然大悟人和社会的关系:原子是物质的最小单位,物质的全部秘密都潜藏在原子里面,只有到20世纪把原子研究透了,人类才真正懂得物质;细胞是生物的最小单位,生命的全部秘密都潜藏在生物细胞里面,只有到20世纪把细胞——特别是细胞染色体里面的生物遗传基因(DNA)研究透了,人类才真正懂得生命;同理,人是社会的最小单位,是社会的原子,是社会的细胞,社会的全部秘密都潜藏在人身上和人心里,只有未来把人研究透了,人类才会真正懂得社会及其历史。这是一个非常非常重要的道理。在《庄子》书中,庄周曾借他人之口抨击仲尼,曰:“明乎礼义而陋于知人心”。(《庄子·田子方》)这对儒家真是“一剑封喉”,对当代任何乌托邦社会理论何尝不是这样?
因此,我认为从现在起,历史哲学家、社会哲学家和社会科学家都应当重新把研究的重点放到人身上,重点研究人,发展人学。只有把人研究透了,建立起科学的人学,然后才可能建立科学的社会哲学、历史哲学和社会学。人类才可能真正懂得自己身处的社会和自己懵懵懂懂创造出来的历史。这就是为什么,在我构建的“社会系统的新模型”中,我把人放在核心位置。
以人为本的确切含义
我想这也是为什么党中央把“以人为本”作为自己执政的核心理念。如何正确理解“以人为本”四个字包含的意思,是一个值得讨论的问题,特别是这还牵扯到如何正确英译的问题,而英译精准又反过来促进对其内涵的把握。
到目前为止,在中国传媒和学术刊物上已经出现十来种不同的英译,下面是有代表性的几种,由此你可看出,不同人对这个成语和口号的不同理解:
Put the people at first. (把人民放在第一位。)
Put the people foundation. (把人民放在基础。)
Put the people in priority. (把人民放在优先位置。)
Put the human first.(把人放在第一位。)
Put the human foundation. (把人放在基础。)
Human-Orientation.(以人取向)
People-being-the-first-cause. (人民是第一动因)
这些译法显然都不能令人满意。基于我的哲学基础,基于我对“人与社会”的关系的理解,我可以尝试给出一个新的英译,就教于学术界方家。
我同意和赞赏德国古典哲学家康德的伟大哲学命题“人是目的而不是工具”。我还可以进一步论证,人是社会的原子,人是社会的细胞,人是社会系统的元素,因此人是社会一切活动的出发点和归宿;人是社会系统的唯一负熵源,一切社会意识和社会存在都是人的创造,解放生产力归根结蒂就是要解放人。一切为了人,一切为了人的幸福,是现时代对社会的要求。“以人为本”这句中文成语,恰好可以体现出上面这些意思;如果把它英译成下面这个样子,正好能把这样的意思传达给英语世界:
Take human as the start point and the end. (把人作为出发点和归宿。)
(补充说明:此处英文词end 还有“终点”和“目的”的意思。)
“以人为本”按语源是中国古代哲学中宝贵的人本主义思想。战国时代法家先驱管仲《管子·霸言》曰:“夫霸王之所始也,以人为本。本治则国固,本乱则国危。”《管子·牧民》又曰:“政之所兴,在顺民心;政之所废,在逆民心。”
《后汉书·皇甫规传》注引《孔子家语》:“孔子曰:‘夫君者舟也,人者水也。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君以此思危,则可知也。’” 生活在战国时代的孟子,比欧洲人早两千年就提出了“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伟大命题。中国古代社会-历史理论一直把“人心”看作决定因素,言曰:“得人心者得天下,失人心者失天下。”可见,采纳“以人为本”作为执政理念,是对中国古代人本主义思想的继承和发扬。
“以人为本”按语义接近欧洲人文主义(Humanism)和人道主义(Humanitarianism)。Humanism(人文主义)又译作人本主义,它是14世纪下半期发源于意大利的文艺复兴运动的主要思想。文艺复兴(Renaissance)的原本词意就是“人的再生”,从统治欧洲近千年的基督教教会和神学的重压下再生。当时一批学者和艺术家以复兴古希腊罗马文化为己任,重新把人看作万物的尺度,高扬人的价值和尊严;以人学对抗神学,用人性反对神性;提倡人权以反对神权,提倡个性解放以反对个性压制。人文主义思潮在随后几个世纪扩展到整个西欧,推动宗教改革和启蒙运动,最终完成了人的解放。人获得解放,人的精神和创造力获得解放,才有后来的科学创新,技术发明,工业生产,市场经济,民主政治,才有今天现代科学技术文化的全球化。
所以,中国共产党采用“以人为本”作为执政理念不但是理论创新,而且有同全球化接轨的重要意义。
社会系统的新模型
鉴于以上种种问题,以历史唯物论的社会系统模型为基础,弥补它的五个缺陷,吸收拉兹洛社会系统模型和钱学森社会系统模型的优点和可取之处,再加上自己对社会系统的理解和思考,我建立了一个“社会系统的新模型”。(下图所示)
从社会系统的新模型上看,社会系统是在太阳辐射能量推动下,在地球自然生态系统基础上进化出来的由人组成的进行人的生产、物质生产和文化信息生产的远离平衡的自复制-自创造系统。这个社会系统新模型体现出来的是个复杂系统,非决定论的动态系统。模型当中的每个元素(即子系统)同它自身以及同其它元素(即子系统)之间都有双向的交流,它们是人员、物资、能量、信息和资金的流体,是自催化和交叉催化循环圈,是正反馈和负反馈环,它们共同构成这个复杂系统。所以,在社会系统里面,几乎没有决定论的关系,几乎没有线性(正比例的)关系。相反,社会系统充满随机性和非线性,还有蝴蝶效应。在社会系统的分叉突变点上,系统从发散性的多条进化轨线中做出选择又很强的随机性。张学良个人行为的偶然性,改变了中国社会的进化轨线;薄熙来搧王立军一个耳光,引发典型的蝴蝶效应。社会系统的诸多元素(即子系统)互相适应,互相影响,互相决定,互相改变,共同进化。如果一定要找出一个起决定作用的元素(即子系统)的话,那就是文化信息库,从长时间尺度看,是文化信息库当中发挥功能的主流文化决定社会系统的结构、性状和功能。我把文化定义为“社会-文化遗传基因 (S-CDNA),(Social-culture Genetic Genes ),它在社会系统中的作用同生物遗传基因(DNA)在生命系统中的作用相似。
社会系统内的三种生产
“在人与社会“这个题目下,我想讨论的第五个问题是:在由人组成的社会系统中有几种生产。这个问题是要用微观解释宏观,答案是:人身上有几套生产器官,社会系统就有几套生产系统。你站直了,在自己身上摸一摸,立刻就能发现人身上其实有三套生产器官。
人身上的第一套生产器官:男性生殖器官,同女性生殖器官,它们结合构成完整的人的自然生殖系统;加上家庭和学校构成的社会教育系统。二者构成完整的人的生产系统。因此,相应地,我们就可以说社会系统内有人的生产。
人身上的第二套生产器官:人是符号动物,有意识并会思想的动物。每个人身上都有以大脑为信息处理中心,以嘴和手为输出终端的文化信息生产器官。因此,相应地,我们就可以说社会系统内就有文化信息生产。
人身上的第三套生产器官:人是制造和使用工具的动物,在每个人身上都有以大脑为信息处理和指令发出中心,以双手为终端效应器的物质生产器官。因此,相应地,我们就可以说社会系统内就有物质生产。
于是,我们就得出一个新的结论,社会系统内有三种生产:人的生产、文化信息生产和物质生产,而绝非只有物质生产这一种生产。
读者诸君,你肯定会问:这三种生产之间的关系怎样?是不是物质生产处于决定其它两种生产乃至对整个社会起决定作用的地位?回答是不那么简单,不那么绝对。原因是,社会,特别是现代社会,是动态的复杂系统,内部有互动性极强的网络结构,因此我们在社会中碰到的到处都是相互作用和相互决定。如果你不相信,我就给你演示三种决定论:物质决定论、人决定论和文化决定论。
第一种,物质决定论:物质生产是社会的基础。任何社会首先要保障社会成员衣食住行的物质需要,然后才谈得上教育和文化。物质生产的生产方式决定政治和法律的上层建筑以及与之相适应的意识形态;不是社会意识决定社会存在,而是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教育和文化属于上层建筑和意识形态,反映基础并为基础服务,又反作用于基础,或促进物质生产的发展,或拖累物质生产的发展。物质生产是社会的决定因素,物质生产的生产方式包含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生产关系要适应生产力的发展;当生产关系从生产力发展的形式变成了生产力发展的桎梏,革命时代就到来了。革命就是要改变生产关系,解放生产力,促进生产发展,而一旦经济基础发生改变,包括教育和文化在内的上层建筑和意识形态就都会或快或慢地发生改变。
第二种,人决定论:人的生产是社会的基础。社会是由人组成的,有人才有社会,没有人就没有社会。人是社会系统的元素和唯一的负熵源,是生产力的首要因素,一切物质产品和文化产品都是人生产的。解放生产力就是要解放人,压制人就是压制生产力。人是社会系统的决定因素,只要有了人,什么人间奇迹都可以创造出来。人心的创造力推动社会发展,封闭人心就造成内封闭的社会,任何内外封闭的社会都会停滞。人的生产包括自然生育过程和社会教育过程;前一过程随机诞生优秀变体,后一过程可以培养出杰出人物,而历史正是由杰出人物决定的。纵观人类历史或一个民族的历史,总能发现正是精神领袖的思想、杰出人物的创造发明和英雄的丰功伟绩决定历史的轨迹。教育是立国之基,教育救国是可行之道。人心向背决定社会发展——得人心者得天下,失人心者失天下。有什么样的国民就有什么样的政体,有什么样的政体就出什么样的国民。愚民只配专制,专制制造愚民;究竟是愚民供奉暴君,还是暴君奴役愚民,这是很难说得清楚的。打破这种恶性循环只能靠启蒙运动。一旦从迷信中觉醒了,任何专制政体都会轰然塌陷,任何暴君都会人头落地。
第三种,文化决定论:文化信息生产是社会的基础。社会是在地球生态系统基础上进化出来的由人组成的自复制-自创新系统。文化是社会系统内社会-文化遗传基因(S-CDNA)的总和,是历代社会成员在生存和生产过程中心灵创造的积累,是社会的灵魂。文化为社会系统个体的心灵结构和行为编码,为社会系统的结构和行为编码,以确保他们能在自然和社会环境中生存,并且通过物质生产和人的生产不断复制和创造相应的文明表型。因此,文化是社会系统内的慢弛豫序参量,是最终决定因素,它最终决定社会系统的存在、停滞、变革和进化。文化或由社会系统内部成员生产,或由外部输入;文化变则社会变,文化不变则社会不变。所以,在人类历史上,文化革命总是走在社会革命的前面。先进思想一传开,专制君王的头就掉下来。如马克思言:“批判的武器当然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物质力量只能用物质力量来摧毁;但是,理论一经掌握群众,也会变成物质力量”,又如毛泽东说:“十月革命一声炮响,给我们送来了马克思列宁主义”,中国社会立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写到这里,读者诸君,只要你不是一个死守偏见的人,而是一个实事求是的人,我相信你一定会击掌哈哈大笑,不由自主地叫道:“妙哉!妙哉!原来三种决定论都能自圆其说!都能持之有故,都能言之有理,都能写出一段辉煌的文字!”
倘若你进一步问我:“你证明社会系统内部有三种生产,它们都起决定作用,那么它们三者之间的关系究竟怎样?”
我的回答是:人类社会是有机体,是复杂系统,是按照系统发育方式在进化;因而,这三种生产从始到终都是同时存在的,只不过相继在系统发育的不同阶段占据首要地位。在采集-狩猎社会人的生产占据首要地位,在农耕-畜牧社会和工业-信息社会前期物质生产占据首要社会,在工业社会后期的信息社会阶段文化信息生产则上升到首要地位。在现代社会中,人的生产是一个循环圈,物质生产是一个循环圈,文化信息生产是一个循环圈,这三个循环圈耦合在一起构成一个超循环圈,共同构成社会基础,共同支撑着由政治、法律、军事、传媒和意识形态组成的社会的管理系统。因此,只有采用人才培养,文化创新和经济增长三元综合评价标准才能全面和正确地评价一个社会。
譬如拿美国来说,我们可以看到它的教育、科研和经济三方面是紧密耦合在一起的,共同支撑着这个超级大国。教育为科研和经济部门培养和输送人才,科研部门用创新成果推动经济,并促使学校的教材内容更新,经济部门生产产品供应教育和科研部门。你找不到哪是头哪是尾,哪是起点哪是终点;很难说谁比谁更重要,更基础。美国的强大绝不仅仅是军事实力远超其它国家,也绝不只是国内生产总值(GDP)高踞首位,有比这更重要的,那就是它的科研能力超强,高等教育极其发达。从上世纪中期以来,新思想、新理论、新技术和新发明大部分都是先从美国冒出来,然后再流向其它国家。比科研更基础的是教育。美国有四千所大学,每年吸纳来自全球各国的50万留学生,结业后最优秀的毕业生大都选择留在美国,美国就成了人力资源最雄厚的国家。由此可见,想追赶美国的国家,如果光追GDP,那就想得太简单了,因为如果只是GDP追上和超过了,你肯定发现自己还是无法取代美国,非得全球优秀人才大部分都跑到你这里来,新思想、新理论、新技术和新发明大都是先从你这儿冒出来,然后再流向其它国家。更简明直观地说,非得你国家获得诺贝尔科学奖的人比美国多才行。——谈何容易!
若谓余言不信,请看世界公认的一位并且是中国人很佩服的一位大明白人最近怎么说。
2013年9月16日新加坡前总理李光耀满90岁,他出了一本新书《李光耀观天下》。在谈到美国时,他认为美国不会走下坡路,美国仍能继续保持领先。他列举了三方面的理由。第一,在经济和科技竞赛中,人才是关键的因素,而美国能吸引全世界的人才;第二,美国有分权和分散的管理结构,多中心相互竞争,没有谁一定得服从谁的问题;第三,经济的活力无与伦比,总能出现神奇的创新。可见,李光耀是用人才、文化和经济三元综合评价标准在看美国。你服气吗?你准备跟李光耀学观察社会的全新视角吗?
人的解放和人民的解放
值得注意的是,欧洲文艺复兴、宗教改革和启蒙运动的口号除“以人为本”外,还有“人的解放”和“个性解放”。需要注意的是,他们解放的是“Human”(人), 是“Human being”(人),是“Individual”(个体) , 是“Person”(个人),是“Personality”(个性),总之是个体的人和个性,相反,以后几个世纪一直到今天,亚非拉后起的追赶国家,闹革命和搞政变的国家,大多数不怎么提“人的解放”,而是高喊“人民的解放”。其实,真正要解放的是“人”,人才是社会系统内的第一生产力,解放生产力就是要解放人,而不是笼统地说“解放人民”。
“人的解放”和“人民的解放”究竟有什么不同?让我给你讲一则生活中的小故事,你就明白了。
我有两个朋友,跟我关系都不错,都经常来我家。第一个朋友每次来都不讲客气,空手就来了,可是走的时候却非常客气,连声说“下次来我给你买点儿水果”,“买点儿好水果”。然而,下次他还是空手就来了,可是走的时候依旧说要给我买水果。第二个朋友从来不说要给我买水果,可是每次来都很客气,不是买两斤葡萄,就是拿一兜苹果,要不就是抱一个西瓜。走的时候他什么也不说,反倒是我说:“不要这么客气,下次千万别买东西了。”然而,下次他又提搂一筐梨进门了。请你说,谁是真给我买了水果,谁是口头说说而已,其实什么水果也没买。如果有必要的话还可以进一步问,谁是真朋友,谁是假朋友?
受这则寓言式的小故事启发,我相信,你就明白了,“人”是具体概念,类概念,它指称的是属于“人”这一类的具体的单个的人,即使用符号语言和有理性的社会动物。“人的解放”所指的就是社会系统解放作为自己元素的每一个人,承认和保护他(她)的独立人格、自由思想和自由意志。相反,“人民”是抽象概念,集合概念,它指称的是一个国家内部同“统治者”相对的由所有被统治者构成的集合体。“人民的解放”所指的仅仅是把原来的统治者及其政权推翻了,“人民”这个集合体就从原来的统治者的统治下解放了。这原来的统治者是专制帝王,是军事独裁者,还是民选总统,都无所谓,只要被推翻了,被打倒了,新上台的革命者、政变者甚至外来的入侵者,就可以高调宣布“人民解放了”,大张旗鼓地动员大家欢呼和庆祝“人民的解放”。
至于“人民的解放”是不是带来“人的解放”,其实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它取决于新统治者加到人民头上的是什么性质的政权以及采用何种文化政策。如果是民主政权,那就可能实现“人的解放”;如果是专制政权,那么人就不但不可能解放,相反,可能受到更沉重的压制。如果采用自由主义的文化政策,人就可能解放;如果采用专制主义的文化政策,人就根本不可能解放。因为,从英文的构词上看,“自由”是Liberty,“解放”是Liberation, “自由化”是Liberalization,“自由主义”是Liberalism; 即使你没学过英文,也能一眼看出它们是同根词。这就是说,按英文“解放”就是给人“自由”;没给人自由,人就没有解放。可是翻译成汉语“解放”同“自由”却成了两个不搭界的词,“解放”是解放,“自由”是自由。于是在汉语世界就出现奇怪的事情,自相矛盾的事情,可以说“解放”,可是不许谈论“自由”。
讨论这个问题,一个很有趣的实例是欧洲波罗的海沿岸的三个小国——立陶宛、拉脱维亚和爱沙尼亚。三个国家人口加起来还不到700万,才跟中国香港的人口数量差不多。这三个国家国小力薄,历史上多次被德国、瑞典、波兰、俄罗斯和苏联占领或吞并,也就是说,其人民不知道被“解放”过多少次。2008年,已经获得独立多年的爱沙尼亚决定把“苏军解放纪念碑”从首都的市中心迁到郊外,俄罗斯还提出抗议。据报道,该国家解释说,在苏军解放后被苏联统治的几十年,要比被纳粹统治的三年还要痛苦。
由以上的分析和讲述我们知道,“人民的解放”是一句政治口号,而且经常是被用来哄骗民众的的空洞的政治口号;而“人的解放”则要求有丰富的社会的和文化的具体内容。
人权和动物权
我们可以说,人的解放是人民解放的尺度,人的解放是社会进步的尺度。进一步我们可以问,什么是“人的解放”的尺度呢?答曰:人权。
“人权”在政治层面正式提出是1776年美国的《独立宣言》:“人人生而平等,造物者赋予他们若干不可剥夺的权利,其中包括生命权、自由权和追求幸福的权利。”在其影响下,1789年法国革命成功后颁布人类历史上第一部人权宣言《人权和公民权宣言》(简称《人权宣言》),采用18世纪的启蒙学说和自然权论,维护基本人权、人民主权、分权和法治原则。1948年,联合国大会通过并颁布《世界人权宣言》,提出:“人人生而自由,在尊严和权利上一律平等;人人都有资格享受本《宣言》所载的一切权利和自由,”接着《宣言》列举了人人应当享有的人身、社会、政治、经济、文化等方面的几十种权利。这些权利,我认为大致可以归为三类:
平等权:生命、人格、教育、工作、报酬、财产、休假、司法的平等权利;
自由权:信仰、思想、言论、出版、婚姻、结社、集会、游行的自由权利;
民主权:参政、议政、选举、被选举的民主权利。
审视这些权利,我们必得承认,保障人权是任何一个现代文明国家的基本职责。1948年,联合国大会表决通过《世界人权宣言》时,零票反对,八票弃权,可见世界各国一致接受这项宣言,而且中国当时也是投了赞成票的。然而,在文革前后的三十年间,国内极左思潮泛滥,竟然否定人性,否定人权,说那是“资产阶级人性论”,“资产阶级人权理论”,还多次组织批判。乃至文革后,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国内仍有高论说“生存权和温饱权,还有发展权,才是最基本的人权”。对此有必要加以辩驳。
首先,早在上世纪五十年代世界上就出现了动物保护联盟和动物保护国际联合会。这两个组织在1981年合并,成立世界动物保护协会,总部设在伦敦。这是一个国际性组织,包括350多个成员协会,它推动许多国家的议会通过一系列保护动物的法规。例如,全国人大就在2004通过并实施《中华人民共和国野生动物保护法》。上述这些组织和法规都是旨在保护野生动物的“生存权”,生殖繁衍的“发展权”,以及所有动物不受虐待的“温饱权”。所以,“生存权、温饱权和发展权”不是“最基本的人权”,而是动物权;或者说,人同动物都应当享有的基本权利。
在我建立的“人性的系统模型”上,在第四个层次,人之为人超越动物的是“符号语言,认知主体,创新主体”,即人超越动物成为一种精神性的存在。所以,我认为,人运用符号语言思维、推理和表达的自由,交流思想和传播信息的自由,写作和发表的自由,理论创新和科技创新的自由,才是最基本的人权——超出动物权利的最基本的人权。维护人权最要维护的就是人特有的这些精神-文化性的权利。这些最基本的人权得到承认和保护的程度才是“人的解放”的尺度,从而也是社会进步的尺度。凡不承认和不保护这部分人权的国家,就还没有进入或没有完全进入现代文明社会的行列。
把人当人使用
我还想在“人与社会”这个题目下面讨论第四个问题:“对人的合乎人性的使用”。这句话是控制论创始人维纳讲的。继《控制论》于1949年发表之后,维纳在1954年出版另一本名著讨论“控制论与社会”,书名是The Human Use of Human Beings。这个英文书名,我认为直译应当是“把人当人使用”,意译则应当是“对人的合乎人性的使用”。这本书中文版由陈步翻译,商务印书馆1978年出版。当时,禁谈“人性”的极左思潮尚未受到清除,译者和出版社可能都还心有余悸;故不敢直译书名,更不敢意译,只好曲译为《人有人的用处》——同语反复,毫无意义。
在人类历史上,在不同时期的不同国度,曾经有过“把人当祭品使用”,“把人当会说话的牲口使用”,“把人当愚昧无知的劳动力使用”,“把人当商品使用”,以及“把人当此轮和螺丝钉使用”的种种情况,总之是把人不当人使用。当然,也有“把人当人使用”的情况。
在上一个世纪,计划经济同市场经济竞争了几十年,为什么结果是计划经济落败而市场经济取获胜呢?我认为最深刻的原因就是计划经济逆人性而市场经济顺人性。当今世界有另外两个文化基因在竞争,一个是“民主”,另一个是“专制”。我们天天看到民主在步步推进,专制在节节败退。为什么会这样呢?道理是一样的:“民主”顺人性而得人心,“专制”逆人性而失人心。
许多拥护专制主义或至今还在拼命维护专制主义的人不明白,专制主义是古代和中世纪农业社会的成功的社会模式。由于生产力低下,教育不普及,智力未开化,交通不发达,通讯太欠缺,于是行专制主义可以把人固定在土地上,年复一年,四季循环,做简单再生产就行了。当今世界,工业社会和市场经济不断推进,科学技术日新月异,教育普及智力开化,交通和通讯高度发达,社会变成一个充满活力的动态系统,人不再是“会说话的牲口”,不再是“愚昧无知的劳动力”。要继续蒙住人的眼,堵住人的耳,封住人的口,继续坚持专制主义,实在是太难了,简直可以说是做不到了。越来越多的人觉醒,要求思想自由、表达自由、选择自由、流动自由、创新自由、创业自由和竞争自由,他们当然就拥护和要求民主政体,因为只有民主政体才能“把人当人使用”,保证他们享有这些自由。
中国传统社会-历史哲学讲“势”,我愿把顺人性治理称为顺势治理,把逆人性治理称为逆势治理。顺势治理如水之就下,无须强加外力而效果颇佳;相反,逆势治理如逆流而上,必得强加外力而效果不好。
试回想中国在施行计划经济的三十年,各单位都需要党政工团妇联不断做政治思想工作,需要开大会做动员甚至开声势浩大的誓师大会,需要政治学习甚至不断搞运动整人,需要抓革命促生产甚至挑灯夜战;还需要人人斗私批修,年年评劳模戴红花,“天天读”学毛选。结果生产还是上不去,经济落后,物资匮乏。改革开放这三十年,逐步推行市场经济,打破铁饭碗实行雇佣制和聘任制,用市场、工资和奖金调节,调动人的利己本性;结果不用做那些无用功,生产上去了,经济发达了,物资丰富了,生活改善了。可见人性的力量。
是呀,人性利己,人性恶,可是恶始终是推动生物进化和社会进步的根本动力。试想,如果智人这个物种不恶怎么能在残酷的生存竞争中唯一胜出?哪一个民族不恶能称霸世界?人都是贱骨头,喜欢输入不爱输出,好吃懒做是人的天性,因此只能恶治;一味善治,娇惯颐养,就是纵恶。
人有无穷潜力, 可是这潜力既是动力也是破坏力, 恰如元素中的铀235,既可以用来造原子弹,也可以用来发电。把铀235用来发电提供动力,而又不让它的放射性外泄造成破坏,就要建造安全可靠的核反应堆,社会“把人当人使用”也得是这样。核反应堆需要设多层防护,对人的使用也需要设多层防护。第一层防护是道德,第二层防护是政策,第三层防护是法律。
道德是心防,是隐形防护层,靠从小养成和个人内心自律,它给人性提供的释放空间最小。某些社会倚重道德,对人性束缚过紧,结果培养出许多人格萎缩的伪君子,有时甚至上演礼教吃人和宗教戒律杀人的悲剧。政策是执政党和政府为实现特定的社会目标制定的临时性规范,是柔性防护层,它给人性释放提供中等大小的空间。政策便于动态调节,然而政策多变又令执行者无所适从,直至“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而失去效用。法律是国家制定和颁布的社会普遍规范,由司法机构强力实施;既规定权利又规定义务,既规定行为模式又规定法律后果,因此是刚性防护层,可以为人性释放提供最大空间。法律是社会的恶,对人实行法治就是以恶治恶。
亚里斯多德写道:“法治比任何一个人的统治来得更好。”(《政治学》)洛克在《政府论》中提出法治的原则:“个人可以做任何事情,除非法律禁止;且政府不能做任何事情,除非法律许可”。因此法治,也只有法治能实现维纳的愿景:令个人得以“最大限度自由地去发展体现在他身上的种种可能性”,而又不对社会造成破坏;国家则得以“把人当人使用”,实现对人性的“可控核裂变”。实现了现代化的社会一般都是立法、行政和司法三权分立的法治社会,一切活动都有法可依,法制健全程度是现代社会成熟程度的尺度。
德治还是法治
一个移居国外,在西欧住了二十几年的老朋友回国探亲访友,我问他:“你在国外住的时间长,对他们的政治和风土人情有更全面的观察,有什么更深刻的发现?给我讲讲。”他说:“老闵,没什么好讲的。住长了你就知道了——天下乌鸦一般黑。”对此,我将信将疑。
下面,我给你讲一个我在国外碰到的故事,请你帮我判断,天下的乌鸦是不是真的一般黑。
1987年夏天,我要到英国参加“第七届世界控制论大会”。回来,我又要到意大利西海岸一个小地方Cecina, 拜访拉兹洛,商量邀他第二年到中国做学术访问的事。此前已经有好几个留学生告诉我,中国人很难拿到进入法国的签证,意大利则根本不可能——据说是最早出去的一些中国人,弄坏了咱们自己的名声。
在拿到英国签证之后,我收到了拉兹洛寄来的邀请信。他是大名人,罗马俱乐部成员,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科学顾问;虽然是美籍匈牙利人,在纽约有住宅,但经常是住在意大利海边的别墅中。有这么硬的邀请信,我相信自己一定能拿到意大利签证。
我满怀信心找到意大利使馆的签证处。进去一看,齐胸高一张柜台。柜台外,靠墙的长条凳上,坐着排队的各国人士;里面,办公桌前坐着签证官。他阴沉着脸,一大把黑胡子,黑白分明的大眼珠一翻,简直就是一个帕瓦罗蒂,只不过瘦点儿。
轮到我了,我把拉兹洛的邀请信递过去,他看了几眼说:“我们要研究研究,下周的今天你再来。”过了一周我又去了,他说:“不行。私人邀请信不行,必须是公家的邀请信。”我把这个情况给拉兹洛写过信去,十来天后我收到意大利Cecina地方文化协会的公函邀请信,请我去做学术报告:China’s New Culture Police----Open to Europe (中国的新文化政策——对欧洲开放)。我又满怀信心地走进意大利签证处。那个大胡子签证官看了信说:“行了。缴60美金,下周的今天取签证。”
过了一周,我去了。他说:“对不起,工作太忙,还没办好。你下周这个时间来,准能拿到了。”又过了一周,我又去了。没想到那个签证官还是说“太忙,没办好”。这回我可急了——他这不是明明在刁难人吗!尽管课内从来没学过用英语吵架骂人,这一急,自然会。我的英语一下子流利了,句句铿锵有力——像是在联合国代表第三世界发言。我拍着柜台连珠炮似地大声嚷嚷,把整个故事对柜台内外的众人讲了一遍,又冲柜台里的签证官喊道:“你翻开我的护照看看:我早就拿到英国签证了!你逼得我没有退路了——再过三天我必得拿着这本护照去英国!今天,你给也得给,不给也得给!你要是不给,把我去英国开学术会的事耽误了,我将给你们的外交部长写信!给你们的总理写信!给你们的总统写信!把整个故事讲给他们听,让他们来调查处理。”我这么一嚷,气得那个意大利外交官的脸青一阵白一阵,胡子一根一根都在颤抖。他有气无力地说道:“好,好。我这就给你办。”其实很简单,把个大戳子打上,写几个字,签上他的大名就完成了。
在往回走的路上,我一路骑车一路兴奋不已,觉得今天打了一个大胜仗,出了一口恶气。到家,还是高兴得不行。直到晚上躺下睡觉,才冷静下来。心想,这么简单的事,他为什么要卡我三个礼拜?忽然回忆起,在我拍着柜台跟那个意大利签证官嚷嚷的时候,我身后站着两个第三世界人士;他们俩双手垂在柜台后,一个劲儿在底下冲我做手势。一个竖大拇哥,这当然是说:干得好,替我们伸张了正义。另一个把食指中指并在一起,同大拇指来回搓,什么意思?突然我眼前一亮,明白了:这是全人类共同的肢体语言——“递钱, 递钱,递钱!”。我的妈耶!我做梦也不会想到这上头去呀!一个资本主义大国的挣高薪的外交官,会等着我这个中国穷学者给他递钱!可转念一想,还准就是这么回事儿!倘若第一次,在缴60美金的时候,我在护照里边多夹5个美金,可能当时就拿到签证了。
可是再一想,坏了!意大利黑手党那么凶,遍布各地。今天我把那个大胡子得罪得不轻,他那么黑,万一跟黑手党有联系……,他对我的行程了如指掌……,我下火车的Cecina又是一个三等小站……, 肯定只有我一个中国人下车……, 他只要打一个电话,说:“把这个中国人给我干掉!”我下车就会挨上一枪,死在荒郊野外……, 太可怕了!想到这儿,我背上发凉,睡不着觉了。辗转一夜,心想真要这么死了,太不值了。好汉不吃眼前亏,我得想办法挽救。
第二天,我特意到银行换了10美元,放进一个空白信封,封好,然后又骑车去那个意大利签证处。长得很像帕瓦罗蒂的那位签证官,看我又来了,当然非常诧异。我解释说,有几句话要跟他说,最好找一间没人的房间。他放下手边的活儿,把我领进后室坐下。我首先感谢他,进而赔礼道歉,然后大谈中意两国人们的传统友谊,从马可波罗讲起……。直说得他脸上也和颜悦色了,支支吾吾,不知如何对答。最后,我说:“中意两国人民是要长期友好下去的。我跟你吵架肯定是不对的。不久我就要访问你们伟大的国家了,再次感谢你。我给你留下一个封好的信封,你现在不要打开。等我走了,你一个人没事儿的时候再打开看。”他脸上略微露出一点惶惑和不好意思,可能不知道我葫芦里装的是什么药,就收下了。走出签证处,骑上车,我长舒一口气:这回我可安全了!而且,心中有点儿得意,因为我那个信封,肯定是表达出了极其丰富的涵义——够他琢磨一阵子的啦!
从这个故事你看出来了吧,岂止中国有索贿的贪官,意大利照样有索贿的贪官。你再看,岂止中国足协的高管南勇和谢亚龙是贪官,国际足联的布拉特和普拉蒂尼也不是好玩意儿,只不过对他们的调查才刚刚开始。人性靠不住,党性和阶级性也靠不住。天下乌鸦一般黑,社会最终还得靠法治。权力分散;权力制衡;权力监督。让权力在阳光下运行,才是社会治理的好法子。
【责任编辑:王 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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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7725(2017)04-0149-10
2017-02-10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资助项目“系统科学和社会发展”(项目编号:98BZX014)的阶段性研究成果。
闵家胤(1942-),男,四川泸州人,研究员,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系统哲学和文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