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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水中的村庄

2017-05-11木祥

民族文学 2017年4期
关键词:村子

木祥

1

2014年7月27日的晚上,我在睡梦中被手机铃声加震动声惊醒了。这是村长杨大武的规定,要我们村干部24小时开机。

一个小小的村干部,算什么级别!24小时开机?把自己看高了点吧。哈哈哈哈!以为自己是派出所的警察?还是司法局的干部啊!不只是我感到好笑,当时,就连最文雅的村文书张德超都差点笑出声来了。

那天,杨大武把我们村干部叫到了村委会。窗外倾盆大雨,天空雾色茫茫。杨大武的表情比这阴沉的天空还凝重,说话的声音就更沉重了:又是一个特殊时期!我们村干部,关键时候不能拉稀摆带!24小时开机,随叫随到!

只好把手机开着。心不宽,体也不胖,但我睡眠十分好,怕手机铃声叫不醒,便加开了震动。睡觉的时候,把手机放在枕头边上。

今年的天气有些怪,上半年是奇特的干旱。七月以来,又天天下雨。老天爷像是疯了,十天半月,那雨是从没有停止,像是有许许多多的人发脾气耍疯在天上泼水一样,大桶大桶地往下倒,不把这大地这村子灌满,便不善罢甘休。这雨下得人都懵了。80多岁的老倌老太见人就是雨的话题,摇头晃脑地说:百年不遇啊,这天好像是捅了个洞了啊,龙王爷也补不起来了!

天气是很反常,杨大武的话,也不无道理。然而,听的人好像没有从前多了。要是在从前,我这个副村長对杨大武是百依百顺,不敢怠慢。现在情况不同了,上面正在查杨大武的经济问题和男女关系问题,而且已经有人把他的绯闻传到网上了。特别是他与马美莲的关系,网上说得有鼻子有眼,连接吻做爱的细节都描写得入木三分,点击率非常高……想想看,他都泥菩萨过河,我们还有什么怕他的!况且,这村干部几百块钱,到了这关键时候,事情怪多,责任怪大,我也当得实在有些不耐烦了……

被电话吵醒了,心里不高兴,想着这些事,但电话不能不接。按下接听键,杨大武在电话那头说话了:快来村公所,雨太大!板山河要决堤,我们组织民兵应急分队抢险!

说完便把电话挂了。他可能知道我不敢不去。

我当然只能去,这副村长,不当没事,当了,正抓“三严三实”呢,出了问题便会闹大了,真不是闹着玩的!

我穿好衣服,被大雨和雷声震得清醒了许多,冒雨往村公所赶。到了村公所,杨大武正挨个给应急分队的民兵打电话。

还是与我说话的口气差不多:快来村公所!立即马上!

应急分队的二十几个人也算听话,被杨大武集中到了村公所,向板山河出发了。我们都穿着绿色的塑料雨衣,扛着防洪木桩和装沙子用的编织袋。当时,我们大多是打伞到村公所的,但都被杨大武骂了一通:你们都打个伞,是做客还是逛街旅游,别以为是参观团的人啊!

想想也是,打个伞怎么抢险,怎么干活?于是,都换上了雨衣。

雨衣是马美莲准备下的。马美莲家在村公所旁边开了个小超市。

杨大武让马美莲拿雨衣的时候,我想这杨大武胆子也太大了!纪委正在查的就是他与马美莲的关系。这是啥时候了,还要让马美莲准备雨衣。

杨大武叫马美莲拿雨衣的时候,我又不好直说,便婉转地说道:大武,村子里的账上可没有钱!

还没等杨大武开口,马美莲便说:什么钱不钱,救灾要紧,拿去穿上!

我看马美莲那样子,比我们村干部还积极。说话的时候,因为激动,胸脯一起一伏的。马美莲是村子里公认的大美人,由于她母亲“文革”期间演《沙家浜》里的阿庆嫂,就给马美莲取了个外号叫“阿庆嫂”。马美莲小时候就不用说了,现在30多岁,脸上随时红光满面,腰肢丰满,透出成熟女人的那种独特韵味。我同时明白,马美莲这女子举止大方,性格开朗,不拘小节。我隐隐觉得,马美莲这种美貌又开朗的女子,很容易出绯闻。

雨衣很快就拿来了,马美莲说:还差什么,救灾如救命,有什么欠缺,大武你只管说!

杨大武摸了一下脑袋,说:防洪的材料都有了,看这大雨,我们一时半会儿下不了阵,你可能得准备我们吃的。

马美莲说:吃饭的事你不用担心……只是,板山河发起洪水来就难得安宁,好些年都冲走了人,你要注意安全!

杨大武说:放心,我知道!

那样子,真还有那么点意思。看到这情况,我却在为杨大武着急,这都是什么时候了,村子里这么多人都看着,网上都曝了他们的作风问题,还不检点!我有点讨好杨大武,想提醒他一下,注意一下形象。但想想这是救灾的时候,没有马美莲支持,雨衣没有,手电筒没有,明天早上的早饭,也没有。所以,话到嘴边,又忍住了。

出了村子,雨更大了。天也更黑了,伸手不见五指,我们都拿着手电筒,但手电筒也好像不管用了,那光好像是被黑暗、被雨和雾封锁住了。只有到了电闪雷鸣的时候,我们才能明确地辨明方向。电闪雷鸣以后,我们又只能摸索着前进。

走出村子,才知道情况真的不妙。估计是板山河决口了,沿路水流越来越大,连路都被淹没了。路两边的稻谷,只能看见点叶尖。雨却越下越大,水还在涨。情况很危急,杨大武一直在催促,但我们根本无法快。特别是年龄稍大,体力又差一点的,更加吃力了。应急分队的人,年龄参差不齐,体力、视力都不太整齐。

刘海龙是应急分队年龄最大的队员,老牌高中生,读书把眼睛读近视了,却没有考上大学,到了村子里,成了个半罐水,学了的那点数理化村子里用不上,干活没有力气,打工也没有能力,留在村子里种家里的那一亩三分田。

刘海龙也参加了应急分队。他扛着一根木头,走路歪歪扭扭,支吾道:怎么走!看不见路啊,我的鞋子都掉进水里了!

说完,一个踉跄跌到了水里,连头发都湿了,简直像个落汤鸡。扛着的木桩,也掉到了水里。刘海龙却不管身上的水,马上抓住了木桩,防洪中,没有木桩,将一事无成。

抓住了木桩,刘海龙冷得发抖,哆嗦着叫道:要出人命了!我连裤带都是湿的了!

杨大武走在前面,听到刘海龙在后面叫,以为是刘海龙在叫苦,说:不能走也要走,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听了杨大武的话,我觉得可笑又滑稽。“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杨大武的话虽然好听,也在理,然而,认真想起来有些不着边际。大家都知道,村子里没有“养”过这些应急分队的人。到底谁养了谁,不只有我清楚,应急分队的人也清楚,杨大武更清楚。村委会根本没有养过应急分队,只是耽搁了分队人员的时间和精力。去年以来,杨大武根据上级的指示把二十多个没有外出打工的男子汉拉来训练,不出工资,最多让马美莲做了几顿饭给他们吃了。现在,却要他们抗洪卖命……

杨大武在前面骂,刘海龙不做声了,扛着木桩往前走。刘海龙除了种自家的地,还在杨大武的砖厂里做工。所谓做工,就是为杨大武的砖场守大门。杨家村有句俗话,端了人家的碗,就得服人家管。

其他人也不说话,谁都有怨言,但关键时期,话也只留存心里。大家都知道,杨家村是自己的,房子是自己的,田里的庄稼也是自己的,今晚的这种情况,就不是应急分队,有了险情也要出来的,难道袖手旁观!

艰难地往前走,他们知道在板山河大桥下,有一个最爱决口的地方,叫“老虎口”,只要河水上涨,决口的便是那里。老虎口是有名的“烂沙河”,干天无水,雨季涨水便泛滥成灾。这个坝子的人有句顺口溜:“有女莫嫁烂沙河,六七两月发大水,毛驴也要拉上楼”。

行走十分困难,杨大武看到队员们有些泄气,鼓劲说:大家抓紧往前赶,要在第二轮洪水到來之前想办法堵上决口,并进行加固,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队员们都加快了脚步,他们也不愿让洪水把村子淹没掉,把庄稼毁掉。而且,今年的庄稼,长势很好,眼看就是一个丰收年,毁了实在太可惜。

此时,杨大武又高声说道:想想我们抗旱保苗的情形,难道忍心让这洪水泛滥!

2

今年春天,杨家村是旱灾。去年一个冬天没有下雨,到了春天也没有下雨。河水干涸了,路边的草都干死了。但是,稻秧却是种下了,也出苗了,长势也好,然而,不下雨,苗都卷叶了,再不灌水,苗也保不住了,苗保不住,一年的收成也就没了。杨大武想,村子里的农民,世世代代靠土地吃饭,自己当上了村长,一个村的稻谷都没有了,脸上也就无光了。

关键时候,杨大武想起了马美莲。

风风火火跑到了马美莲的超市。天气太热,马美莲穿短裙,粉色的T恤,腰肢显得柔软,脸上红扑扑的。看到杨大武着急又真诚的样子,马美莲说:杨大武你找我总是没好事。

杨大武就说:兄弟媳妇啊,我想借你家的拉水车浇苗。

从前,杨大武都直呼马美莲的名字。听到杨大武叫得甜,说:车你开去吧。我的葡萄苗昨天才浇灌了。

浇水车借到了,杨大武却还不走。

马美莲正感到蹊跷,杨大武犹犹豫豫了一会儿,又说:这秧苗水一天两天浇不完,汽油费你家也得赞助一下……

马美莲有些生气了。杨大武却看出马美莲是假生气。

说道:村委会的账上没有钱,油费怎么办?一家一家去收?等着救苗,不现实。马美莲啊,你家的葡萄园效益也不错,也就算是奉献一点爱心吧。

马美莲说:这我可不敢做主,你去与你兄弟商量。

所谓兄弟,就是马美莲的丈夫杨大才。

杨大才是杨大武的堂兄弟,杨家村有名的“老贫农”。

叫杨大才“老贫农”,这却是历史问题了。

杨家村里,杨大武与杨大才都属于村子里的大姓人家,说也奇怪,都是杨家人,杨大武家在土地改革时划为地主,杨大才家却是贫农。在旧社会,杨大武家富得淌油,杨大才家三代属于“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的长工,解放后才分得了杨大武家的一所厢房和几亩田地。然而,虽然解放了,土地房屋都分到了,杨大才家却还是翻不了身,不是缺粮就是少衣,靠政府补助过日子。杨家村人还是叫他家“老贫农”。村子里人都想不明白了,究其原因,主要是杨大才家的人不会动脑子,只会使憨力气。都说:解是解放了,没有地主富农剥削了,照样吃不饱穿不暖,只能当“老贫农”了。

杨大才三代贫农,志向却大,立志要娶马美莲。

要娶马美莲,杨大才想首先要打经济翻身仗。

功夫不负有心人,改革开放以后,杨大才成了杨家村第一个万元户。外号从“老贫农”更名为“杨万元”。

杨大才成了“杨万元”,但这钱来得不容易,全靠拼力气,拼毅力。改革开放几年过去,村里人经济好转,杨家村人都想建房子。村子里喜欢建木头房,市场上木料需求量大。杨大才看到有利可图,买了两匹骡子,天天上山驮木料。驮木料的卖木料的,也不只杨大才一个人,别人都成不了万元户,杨大才却是发了家。是啊,杨家村人,谁都无法与杨大才比,他驮木料,与众不同,别人买老骡老马,他一次性买两匹大骡子。这还不算,杨大才上山,不但牲口驮,他自己还扛一根,等于是以一顶三!

一年下来,杨大才便在杨家村出类拔萃了。

杨大才成了万元户,去马美莲家提了三次亲,都无果。杨大才想不通,自己已经是远近闻名的万元户,为什么还难让马美莲动心。

想来想去,杨大才悟出一个道理,时代不同了,靠力气赚钱还不够,要玩文化与科技。这时候,杨万元才发现自己没有文化,玩不了高科技。于是,他找到了杨大武。

真是瞌睡遇到了枕头,此时,杨大武缺的是资金。杨大才投资买牲口驮木料的时候,杨大武没有跟风上山驮木料,却去驾校学开车。杨万元有的是力气和资金,找杨大武,想两人拼伙做生意。想来想去,两人商量买了辆“解放牌”汽车。

买到汽车,同样也只能拉木料。那时候,上山才是出路。上山拉木料,杨大才多了个心眼,不放心杨大武一个人出车,每天都要跟车。汽车每天要加油,修车,拉木料卖木料算运费,都不敢让杨大武一个人操办。

杨大武开车,杨大才坐在副驾驶位上。解放牌是二手汽车,容易熄火。汽车熄火,本来可以打马达,但为了节约电瓶和马达,杨大武随时让杨大才下车摇车。杨大才也不惜力气,创业阶段,理应厉行节约。然而,摇车时那老解放汽车“回火”大,有一次,摇手柄回火反转,不小心把杨大才的手打断了。杨大才用绷带挎着手,休养了两个月。挎着绷带在村子里转悠,杨大才想,杨大武这地主的子孙,心就是狠啊。便对杨大武多了个心眼……

马美莲带着杨大武找到了杨大才。杨大才正在葡萄园区办公室里打电话。

看到杨大武,先摆了一下手,示意让他坐。接着打电话,好不容易把业务的事说完了,一摊手,捋了一下梳得光亮的背篼头,说道:

这人做生意,不顺畅的时候,做什么都不顺,烧点开水都会钉锅。顺起来,百依百顺,你看,葡萄才开花,订户络绎不绝!

看到杨大才高兴,杨大武顺水推舟,说道:兄弟这些年生意顺畅,家大业大!

然后停顿了一下,才转入正题,语调也变得诚恳了许多:兄弟啊,是这个情况,今年的干旱你是知道的,我带领全村人抗旱保苗,但资金严重不足,你的名气也在那里摆着,是不是赞助点抽水的汽油费。

提到钱,杨大才一时做不了主。看了看马美莲。杨大才自认脑子不好使,什么都听马美莲的。

马美莲没有作声。不作声就是没有太大的意见。杨大才想,这杨大武,也是马美莲带来的,不好驳面子。想了想,又捋了一下光亮的头发,说:哥子啊,钱出要出在明处,出了多少钱,张个榜,让村子里人知道。

听了杨大才的话,杨大武眼睛一亮。杨大才要的是名誉,给他张个红榜就解决问题。便说:兄弟说得对,人活一世,就活个名誉!张个红榜,就写上杨大才慷慨解囊,解决杨家村抗旱资金5万元!

5万元!马美莲想这杨大武狠了点吧!但看到杨大才喜笑颜开的。心想,这杨大才,已经被杨大武抬上架子下不来了。而且,5万元,放到杨大武那里,自己也放心,并且,这钱也都是用在乡村事业上。所以,也就没说话。

杨大才看马美莲没有反对,便说:救灾如救火,叫财务马上把钱打到村里的账号上。

3

雨越下越大了,风也大起来,夹着冰雹,打在脸上,好像刀子刮一样。队员们都被风刮得站立不稳,杨大武也偏偏倒倒。看到情况紧急,杨大武鼓起精神,一直挺胸走在前面。杨大武知道,他不能泄气,只要看到他有半点退缩,队员们便马上打退堂鼓了。

我走在中间,不往前冲也不落后,尽量不走出杨大武的视线。一道闪电,我看到杨大武的面容,那种难于掩饰的憔悴显而易见。他虽然振作精神,但我能感觉到他的内心。看到他脸上的表情,好似看到了他的精神。我都有些感动了,一直对杨大武的不满,有些改变。

其实,杨大武这个村长也当得不容易。在村子里,杨大武不算首富,但也可算是家财万贯了。我是知道的,他在丽江有房产出租,在村子里有烧砖厂卖砖,可以说是每天都有钱进,如果我有他的家业,打死也不会来当这个村长。一千块钱一月的工资,在他那里算什么东西!我想,这杨大武,也真是吃饱了撑的。自己好不容易发了家,放着好日子不过,来当这村官遭罪。

遭罪?一天,文书张德超听我说起这事来,翻起眼皮说道,杨大武才不是吃错药!

我这才仔细想了想,杨大武当村长,也有他自己的理想与抱负。原来这家伙,似乎从小就憋了一口气,非要在杨家村混出个脸面名分来。

这时候,张德超也说:这杨大武,还不是记起当地主时的那些事来。

我说:过去,我们成天喊不忘阶级苦,这话我们忘记了,却让杨大武牢牢记住了!

张德超说:地道的“地主思维”!

地主思维,是杨家村的特殊用语,意思是说,村子里的地主富农,解放后被镇压被管制惯了,他们的思维,与贫下中农不一样。

我顺着张德超说:就是,你看那杨大武,脑子就是特别,他赚钱的这些办法,谁能想得出来?

想想也是,杨大武与杨大才合伙开车,量力而行不买新车买旧车,为的是不多贷款少承担利息。那辆“老解放”车况不好,不是发动机坏就是轮胎坏,杨大武吃了好多苦。有好多次车坏了,跑的又是山路,只好在山路上当了“山大王”。有个冬天的晚上,接连爆了两只胎,上不着村,下不着店。夜深了,树林里狼“唔唔唔”叫着,杨大武在车里冻得受不了,起身往前找村子。终于找到路边有一家人,想住宿,喊了半天没有回声……那个罪啊,不是一般人受得了的,但还是咬牙坚持住了,直到赚到了利润。

后来,丽江发展旅游,杨大武又靠开车赚到的钱到丽江开了客栈。到丽江开客栈的也不只是杨大武,但他却发家了。原因是别人是租房子开店,他看到房租贵,租房子不如买房子,硬是贷款把房子买下来。

思维就是不同啊,“地主思维”,张德超说,把租房的钱用来付银行利息,到时候,人家都还靠租房开店,杨大武却有属于自己的房子了。

哈哈,地主思维就是不同,转眼间,房价上涨,杨大武一下子就发了。

然而,杨大武回乡当村长,我却看不出他聪明在哪里,真好像是吃错了药。有了钱,可以再发展嘛,却要回乡竞选村长,惹得人们议论纷纷。

明明是想与老子作对嘛!张德超在暗地里对我说。

这时候,我才想起杨大武与张德超从小就是冤家对头。

那是他们小时候的事了。同属一个杨家村,杨大武家是地主,张德超家是贫农。那年月以阶级斗争为纲,杨大武家父亲老被斗,永远抬不起头来。杨大武当然会受到影响,总觉得低人一等,在伙伴面前话很少,也没有伙伴。村子里的孩子喊他,不是喊杨大武这个名字,而是喊“地主”。

杨大武的外号叫“地主”。

一天,杨大武一个人在村子里的巷子游走。杨大武喜欢一个人游走,那种样子,一看就有说不出的孤獨。

张德超家是贫农,在村子里吃香,成了孩子王,带着一群伙伴,东窜西窜。他们在巷子里看到了杨大武。张德超说:你们有谁敢把“地主”摔翻。

杨大武听到张德超说要把自己摔翻,他本能地想跑,但不好意思跑。

张德超已经带着一群孩子赶到面前了,不由分说,把杨大武摔翻了。

杨大武十分被动,使劲反抗。但张德超他们人多势众,反抗已经没有意义。

把杨大武压在地上,张德超觉得不过瘾,看到身边有一坨马屎。他们便拿起马屎,往杨大武的嘴里塞。杨大武想翻,但几个人压在了身上,想翻也翻不起来。只好紧闭着嘴。马屎没有喂进去,但他们看到杨大武眼中喷出的怒火。他们赶快起身,飞快地跑了。杨大武起身就追,但不可能追得上。杨大武也只能挽回一小点面子。

看着张德超他们跑远了,杨大武哭了,伤心地哭了。

看到杨大武伤心流泪,父母问他怎么了。杨大武什么也不说,他觉得说了更加没有面子。他把这恨留存在了心里。

改革开放后,地主富农的“帽子”摘了。杨大武可以与贫下中农子女一样考大学、当兵、参加工作了。但“文化大革命”中小学都没有读好,什么都考不上,只好当农民。

杨大武当农民却不甘心平庸,不是开车就是做生意,现在又回乡当上了村长。

忙起生意忙起工作来,小时候的事,杨大武忘记了,张德超却记得,时不时会想起来。这一久,张德超很留意杨大武与马美莲的动静……

那天,拉水车的汽油加上了,杨大武马上要去拉水浇苗。时不我待,秧田里的秧苗,叶尖都晒得发枯了。如果再不浇水,今年杨家村的庄稼也就没戏了。拉水浇秧苗,汽车由马美莲出,抽水的汽油费由马美莲出,人力却要村委会出。

马美莲说:赶快叫个社员来,帮忙师傅抽水浇秧苗。

杨大武说:叫社员来?工资怎么开得起,我自己去吧,又不是什么高科技,只是浇水而已,我去吧。

马美莲说:你一个人怎么耐得住,我从葡萄园派个员工同你去。

杨大才听到马美莲说又要派员工,说道:派个员工?不如你去。

马美莲觉得杨大才话中有话,看了看杨大才,又是一脸的真诚,便说:就一个人的工资呢,不能这样省吧,我还有超市啊。

杨大才说:你有超市,杨大武也有砖场。为抗旱,大武都作出了牺牲,都是杨家村的人,我们也要有点奉献精神吧。

其实,马美莲也在超市里待腻了,想出去遛遛,便顺水推舟地说:好吧我去,我去了节约一个人的工资不说,还体现了我们葡萄基地抗旱保苗的态度。

于是,马美莲坐上了拉水车。

杨大武早已在河边等着拉水车。杨大武想不到马美莲真的会亲自来浇水,一时有点小紧张。马美莲见状说:你不要紧张,你兄弟同意了的。

看马美莲说得轻松,杨大武也就上了车。

上了车,杨大武看到马美莲穿一身运动衫,曲线更明显了,坐在身边,热气腾腾的,心里也不免有些热。但浇秧苗事关重大,那点心事一会也就过去了。秧田里却慢慢热闹起来,人们看到汽车拉水浇秧苗,看稀奇热闹的人也多了起来。社员们一是看汽车浇水,二是看马美莲这个“阿庆嫂”。有的人心里暗想,这杨大武,还挺有艳福,浇秧苗水还带来个美女。来看热闹的,当然还有文书张德超。他想看看,这杨大武与马美莲,到底有没有那个意思。

浇了一上午,秧苗伸了腰,叶尖也有了绿色。

4

终于到了决堤点老虎口,杨大武浑身湿透了。但是,他已经感觉不到冷,河水再大,再冲毁大堤,整个村庄都会冲毁,庄稼就不用说了,房子也就靠不住了。

杨大武站在河岸上,河水越来越大,白浪滔天,水里夹着泥石与树枝。看着滚滚河水,杨大武一时没有了主意。他把防洪桩放下,站在河堤上,然后看了一眼身边应急分队的人,动员道:大家不要慌,河水虽然大,我们的责任也更大,如果不堵住河堤,庄稼没了,我们的家也没了。

张德超说:大武你不要动员了,我们怎么干,时间不等人!

于是,杨大武率先跳进了水里,试着水深。河水齐腰,水流湍急,差点被冲翻。杨大武站直身子,扶住一棵老柳树,高声说:一些人跟我下水,先把防洪桩打下去!一些人跟上张德超,用麻袋装上沙子石头,坚决把洪水堵住!

张德超听了,也高声喊道:大家加油,堵住决口就是胜利!

应急分队的队员正要打桩抬沙,河岸突然来了一群人。大家抬头一看,原来是杨大才带着他的员工,也赶到了老虎口。杨大才的葡萄园,离老虎口不远。雨很大,杨大才感觉到雨大老虎口有决堤的危险,便带着员工赶来救灾。

看到杨大武和队员们已经下水,杨大才挥手对他的员工说:领导敢上山,群众敢打虎!大武都下水了,我们还能站在岸上!

说完话,杨大才率先跳下了决口。

看到杨大才下了水,应急分队的人都不约而同地往他打桩的地方看去。杨大武急了起来,叫道:你们是在搞什么,不打桩抬沙,愣在这里!

队员们这才快步走开了。

我知道,队员们不是看杨大才如何打防洪桩,如何在滔滔的洪水中站立,他们是想看杨大才穿了短裤没有。这些人都想看看杨大才的“小鸡鸡”被皮带轮绞了以后是什么状态。

杨大才是个阉人,没有生殖器。整个杨家村人都知道,他是在一次粉碎沙石的施工中失去了最宝贵的东西。

那是他娶了马美莲以后的事了。

杨大才追了马美莲十好几年,马美莲看到杨大才真心,追了自己十多年,这种真心哪里去找?当年,追马美莲的男子不少,她相处了几个,说得好做得少,朝三暮四,总是让人纠结。所以,马美莲最终选择了杨大才。

杨大才娶到了马美莲,洞房花烛夜,他简直不相信眼前如花似玉的女子便是自己这个“老贫农”的妻子。杨大才说,娶不到马美莲,自己无法活下去了,现在娶到了马美莲,也感觉难于活下去了。兴奋之余,便是实实在在的生活,说道,娶了马美莲,就要让她生活得好,事事如意。于是,杨大才更加勤奋,他要赚许多许多的钱,让马美莲过荣华富贵的日子。

杨大才同樣只会干“笨”企业。他先是开煤厂,再是开沙石厂。

沙石场是机械操作,杨大才终于当上了“甩手老板”。赚钱不用力,用力不赚钱,聪明人赚钱靠脑子,笨人赚钱凭力气。这是杨大才从杨大武那里学来的经验。然而,就在杨大才春风得意的时候,沙石场管理却出了点问题。有一天,开机的工人嫌工资低,说杨大才从前是“老贫农”,现在想当地主资本家剥削人了。

其实,杨大才开给工人的工资并不低,但工人却是感觉杨大才赚得太多了。这几个工人都是杨家村人,与杨大才太熟悉了,从前都是平起平坐的人,现在当起了老板,心理上总是不太平衡。嫌工资低,又不明说,如果提出来,杨大才也会想办法调整。这两个开机的工人选择的是突然消失。这天,这两个工人约上了其他两个伙伴,领了工资的第二天突然消失了。

工人突然没有来上班。领了工资就走,那是常事,没想到这开机器的走了。杨大才也才突然明白,找工人不能找与自己走得太近的人,而且明白了,这些工人是故意要耍一下他。工人走了,沙場不能停,工地上等着施工,没有沙子怎么行?一天的损失,就是好几千。

杨大才不信那个邪,骂道:妈了个巴子的,关键时候坑人啊!

杨大才有的是力气,又爱逞能,于是自己开了机器。这一天,杨大才心里憋气,干得很起劲。然而,他开机器没有穿工作服,衣服裤子都宽大,那机器的皮带盘又没有防护,一不小心,裤子便被皮带绞进去了!裤子被绞烂了,一条裤子也不值几个钱,然而,谁都没有意料到,这一绞,却把杨大才的无价之宝给绞了。裤子绞进皮带轮,杨大才的身子也绞到皮带轮上去了,随着裤子绞进去,把小鸡鸡也绞进去了……

就这样,杨大才成了“太监”。

杨大才出事的时候,什么都没有想。疼痛让自己难忍,但他眉头都没有皱一下,怕自己的情绪影响到家人。只是到做了手术,伤口快愈合的时候,见到马美莲,才忍不住泪流满面。

伤口愈合,杨大才冷静一想,不对了。想自己好不容易追到了马美莲,现在,怎么面对面前这个女人。

杨大才不能不想到马美莲。一个大男人,连小鸡鸡都没有了,自己痛苦不说,马美莲怎么办,三十出头的女子,日子还长呢,不能让她失去了人生最美好最宝贵的东西。

看到杨大才流泪,马美莲问道:是哪里不舒服?伤口疼?

杨大才说:不是伤口疼,是心里疼。

马美莲没有跟着杨大才流泪和伤感,她似乎在这之前就已经把什么都想好了。说道:怎么这么没出息!当年的那股劲去哪里了!

杨大才一时没话。

马美莲接着说道:人生什么是美好最宝贵的东西,各人的想法不同。

杨大才:那你怎么想?

马美莲:有你在,就最美好最宝贵。只有你们男人才把那事看得重!

杨大才听了,泪如泉涌。

但心里,真还是过意不去。想,以后,把马美莲放开点,不要多管她,那样聪明的女子,自己终归有办法。

于是,出差,上城,开会,都让马美莲抛头露面,意思是为马美莲开绿灯。

然而,马美莲一心跟着杨大才,不在外过夜,不轻易与男人交往,人也变得内敛了许多,不似从前,风风火火,跟人开玩笑。

村里人都感叹,杨大才碰到马美莲这样通情达理的女子,真是福分。同时,又感叹马美莲这样的美人,守着个太监。说,这真是应了一句古话:

红颜薄命!

5

决口越来越宽,水流越来越急。站在洪水里,看到一个个冷得磕牙的村民,杨大武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杨大武觉得这老天爷,好像总在与自己作对。如果这老虎口再不封堵住,村子没了,庄稼没了,自己这个村长,还怎么当得下去?于是高声说:防洪桩已经打下去,大家再加把劲,用沙包秸秆把口子堵起来!

应急分队的队员,飞快地往河堤上扛沙包。然而,水太大,扛来的沙包显得太小,刚放下去,马上就被冲走了,简直是以卵击石。这时候,杨大武想起了水火无情这个词,同时想起电影里抗洪抢险时部队官兵用身体堵水的场景,又叫道:一些人用身体堵住决口,一些人抓紧扛沙包!

说完,率先抓住木桩,横过身子,堵在了决口处。几个应急分队的村民见杨大武带头堵水,也不顾寒冷堵到了决口处。杨大武对岸上的人喊道:快扛沙包,在水里冷得受不了!

看到杨大武都堵在了水口上,应急分队的人扛起沙包来,速度加快了。

杨大才看到杨大武堵在水里,说:哥子,这样危险!

杨大武说:时间不等人,再拖下去,前功尽弃!

杨大才说:要堵我来堵,你去扛沙包,你是村长,要负责全面,冻垮了身体,影响大局。

杨大武不由分说,依然横在水里。杨大才说:人多力量大,我也和你一起堵!

看到杨大才也堵在决口,杨大武说:兄弟,你给哥子增光了,我们杨家两个兄弟都下水了,在杨家村做出个样子!

杨大才说:哥子我知道,我们不能丢杨家村的脸,不能丢杨家人的脸。

杨大武与杨大才两弟兄都在决口堵水,我却选择了扛沙袋。我身体本来就单薄,在水里浸泡,少不了要病十天半月。说实话,我不是冷血动物,我也被杨大武感动了。但也就是在这瞬间里,我内心里产生了危机。我想,这次洪水下去,杨大武的所作所为,群众看在眼里,人们对他的信任感也越强了,他的根基更稳了,我们的话就不算数了。

此时,我感觉今年的干旱和洪水,虽然是坏事,但却让杨大武出尽了风头。想起来也有些伤感,如果不是杨大武来竞选村长,我当村长的机会就大了。我得告诉大家,在杨家村,我家是富裕中农。自古以来,我家在村子里是不富也不穷,不朝前也不落后,干什么都爱挪在中间。解放前,我爷爷是杨大武爷爷的管家,解放后虽然没被斗争管制,但被骂作是地主的“狗腿子”。“文革”期间,村子里成立了两个造反队,我父亲一时难抉择到底参加哪个造反队,一直左右摇摆,摇摆来摇摆去被称为“保皇派”。到现在为止,我的外号还是“保皇派”,我父亲的称号,被一群孩子安到了我的头上……难道我家就应该这样碌碌无为,世世代代不去改变?我有些不甘心,想在杨家村施展自己的才能,然而,我依然是继承了家族的衣钵,甘居中游不敢抛头露面的本性难移,在村子里没有建树。

自己恨自己不争气,在杨家村当村长依然是我的理想或抱负。

也还算生逢其时,好不容易赶上了改革开放,杨家村的人都以经济建设为中心,梦想发财。我想,这是我当村长的极佳时期。我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没有能力做生意,发不了财。既然不能发家致富的,当个村长也是一种成就,一种荣耀。

然而,我做梦也没有想到杨大武也想当村长。杨大武脑子好,在村子里已经算是首富了,还来当村长,不可思议!选举结果不出所料,村子里人,都相信有钱的,有经济头脑的。杨大武也没有贿选,选他的人照样多,我勉强当了个副职。真是顺了杨家村人的预言,我又是杨家的配角。命运让我永远也当不了主角了。

杨大武的出现,我感到很失败。感到失败的,还有张德超。

张德超与我不同,他家是祖传村干部,爷爷是贫协会主席,镇压地主反革命敲大鑼,传唤召集村民,杨大武的爷爷就死在他的手下。父亲是乡长(村长),一直当到了“文革”结束。张德超从小在村子里就有一种优越感,村子里,像他这样怀念集体化时代的人真还不多。改革开放以后,别人去赚钱发财,他依然心甘清贫,守在村子里当村长,没想到后来直选,杨大武参加了竞选,他理所当然落选了。

杨大武当上了村长,却不计前嫌,他看张德超比他的父辈们文雅,又有点文化,再加上村子里人恋旧,就选他当文书。

从村长降为文书,等于是退居二线。

一天,张德超找到了我,说道:我们去玩几把小麻将。不是麻将小,而是打的钱小。从前,张德超从来不和我打麻将,我想这里面一定有蹊跷。果然,麻将刚打了两圈,张德超便借故把我叫到一边,说:马上要进行支书选举,我们不能让杨大武一肩挑了。

我知道,杨大武正在势头上,村长是直选,我们根本挡不住他。党内就不同了,党员选支委他没有问题,然而,现在是选书记,要在我们支委里选,我们就好操作了,支委里的成员,从前与张德超一起共过事,大多听他的话。

张德超找我,目的很明确。

张德超的话很合我的心思。我想,不要让杨大武这地主儿子太张狂了,什么都听他的,我们也得拿捏他一下。然而,我却不轻易表态,我得想一想。我会把事情的前因后果想一番。我是个小心翼翼的人,党内选举,出了问题不好交差,怕惹火烧身。

张德超看我犹豫不决,生气地说:还是那“保皇派”的样子!干不了大事!

我支吾了一下,模棱两可地点了一下头。张德超就走了,我想他可能去找其他支委去了。

于是,选村支书时,支委里谁也过不了半,支书的位置就只能是空缺下来。

杨家村成了没有书记的支部,这成了杨大武的一块心病。

会后,杨大武对我说:我什么事没有做好?我一直在问我自己,群众选举,我担心选不上,没有想到我们党员内部出了问题,我不好向组织交代。

我圆滑地说:我是组织委员,这不怪你,只能说明我的工作没有做好。

杨大武说:我只想把杨家村的事办好,没有想到杨家村的事会这样复杂。

我说:大武,有的事,我们可以防,有的事,你防不了。任其自然吧,先把村子里的事做好,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6

杨大武采用了人墙战术,防洪桩、沙袋、秸秆都堵在了决口上,但还是没有堵住。雨却还下个不停,洪水也没有减退的意思。

形势依然严峻,这样下去,到明天也堵不起来。这时候,我才想起这张德超在哪里。关键时候,他在干什么?

抬头望堤岸,我看到张德超扛着沙袋,脸色铁青,没有言语,来回奔跑着。我跑上岸去,找到张德超,说道:形势严峻哦,我们应该想想办法,如此蛮干不行了。

张德超:还有什么办法?堵有堵道理。历来都是防洪桩加沙袋,还有什么办法!

我说:杨大武的指挥是不是有点问题?

张德超愣了一下,擦了一下脸上的汗,瞪了我一眼。张德超以为我拖后腿,说道:杨大武在河里拼命,会有什么问题!

这时我发现,张德超虽然对杨大武有成见,但在关键时候却不含糊。于是我马上脑筋急转弯,说:是的,全村人都盯着,我们是党员干部,要一致抗洪。

张德超说道:这话还差不多。抗洪抢险时候不能拖后腿,我们不能犯原则上方向路线上的错误。

张德超的话有些文不对题,我也不知道张德超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张德超与杨大武的关系,不只是我清楚,杨家村的人心里更明白。到了抗洪抢险的关键时刻,他却似乎比我讲党性讲原则。

洪水发生以前,张德超一直在暗地里收集杨大武的材料。张德超对政治反应还是敏感的,他已经看到,反腐力度越来越大,这杨大武当上了村长,不可能生活在真空里,要撂倒他,这可是大好时机。

我知道张德超的心思,也帮他出主意,说:杨大武的问题,就出在马美莲身上。

张德超思忖了一会儿,说:杨大武与马美莲的关系,都只是道听途说,找不到确凿的证据。没有证据,而马美莲的丈夫杨大才又没有非议,要在这事上撂倒杨大武,还真不容易。

我说:倒也是,现在是法制时代,不能捕风捉影。

张德超说:最好在经济问题上做文章。

我说:那该怎么弄才好?

张德超说:你的脑子好用嘛。

意思是让我找到证据,拿出办法来。

我拿主意想办法?那不是把我也给推到了风口浪尖?我一时不好说话。

张德超看到我犹豫,说:如果我当了村长,就不一肩挑了,你管党,我管事。

张德超当上了村长,就让我当书记?

我还真有些动心。

张德超看我表情有变化,说:说杨大武经济上有问题,也还真拿不准,说了,也可能没有人相信。

我说:是这个情况。

张德超眨了眨眼睛,确认旁边没有人,才低声对我说道:现在,许多人都对杨大才的葡萄园不满。

我感到诧异,葡萄园是杨大才的,与杨大武有什么关系,便问:怎么个不满?

张德超说:事情是明摆着的,几百亩的葡萄园,三百块钱一亩就卖了,群众没有意见才是怪事。

其实,杨大才葡萄园的来龙去脉,我最清楚不过,觉得与事实不符。但又只能在出卖荒山这事上做文章才是出路。我想,如果我们说他贪污村子里的钱,那怎么也说不过去。我们村里没有钱,村子里的好些事,都是他出钱为村民办事,再就是靠马美莲的葡萄园赞助。

然而,杨大才的葡萄园,却可以牵扯上杨大武,是个好题材,也好做文章。杨大武用集体的土地讨好杨大才,讨好马美莲!

我说:文章就从这里做起!

张德超也点头默认了。但我们两人都不太理直气壮。

当年,杨大才的葡萄园不是现在这样的风光。那是一片荒地,这片荒地离板山河不远,就是杨家村人说的“烂沙河”。这片荒地上茅草都不长,尽是石头和沙子。

事情也就是那么凑巧,那年,碰到国家出台了政策,要在全国范围内进行四荒拍卖。杨大武刚上任,上面有指示,便响应政府的号召,在杨家村搞四荒拍卖。杨大武聪明,他觉得,拍卖四荒,也要像搞房地产的一样,先卖偏房,留下好房最后卖。杨大武搞事情选择先难后易。所以,杨大武首先就选择到了这块烂沙河拍卖。杨大武说:我们把这块荒地拍卖了,脸上也有光了。

杨大武当时找到了张德超和我商量:其他村子都拍卖了荒山,我们不能无动于衷。

张德超说:我们与其他村不能比,人家的山上有树有水,谁都争着要,我们的荒山,只有沙子和石头,白送人都没人要。

杨大武说:别村的土地好,卖得高,我们就少卖点,杨家村一块荒地都拍卖不出去说不过去。

我迎合着说:说明我们村干部工作没做好。

杨大武看张德超没有信心,说:其实,好土地没有发展前途,成本高。

我想起了一条毛主席语录,说道:我们的荒山是一张白纸,好画最好最美的画图。

张德超这才问道:那我们卖哪些荒山。

杨大武说:烂沙河。

我差点笑了起来。

张德超沉得住气,问道:多少钱一亩好?

杨大武提出价格是300块一亩。

我与张德超就同意了。然后齐声问道:那时间卖多少年?

杨大武说:我们的价格也不太便宜,时间却要长些,人家好规划发展。

我想,就那么一片沙子地,卖多少时间都没有问题,也没有认真去想。

杨大武说:那就定了,我们抓紧时间开拍卖会。

开会那天,村子里的人都参加了。包产到户后,村民很少开会了,说是要开会,都感到新鲜,大家难得聚一聚。拍卖会场上,有村民问要拍卖哪里的荒山。听说是板山河,到会的人听了都摇头了,说不要说是卖,送也没人要。

拍卖不出去,摆了三天,杨大武沉不住气了,找到了杨大才,说:兄弟,你给我点面子,我当村长,四荒拍卖是政治任务,我一块荒山也卖不出去,面子上过不去!

杨大才说:哥子,那屙屎不生蛆的地方,要我买?村子里人不笑掉了大牙,说我是“老贫农”思维!

杨大武说:兄弟,我就是看得起你的力气和毅力——拿出上山驮木料的精神来吧,我出考察费,你去外面考察一下,这荒地能开发什么。

杨大才真的到外地考察了一番,便把荒山买下了。

买下烂沙河,杨大才来了个长短结合,先没有慌着种植物,而是开了沙场,再种上了葡萄。

真好似是天意,沙场开起来,便碰到修高速公路,沙子价格上涨了,杨大才没日没夜地干,在沙场上发点了财。

哎,沙场发了财,但把“小鸡鸡”也送了,杨大才把沙场停了,正巧,葡萄也成熟挂果了。

葡萄成熟了,烂沙河也大变样,昔日的烂沙河,成了“坝清河”,价值连城了。年轻人,不知道当时的情况,都惊呼:这美丽富饶的坝清河,300元一亩?

都觉得杨大武在徇私舞弊。

有的又说:两弟兄嘛,不知道玩的什么“狗解手”。

有的还说:裙带关系,裙带关系!便宜不出外嘛。

许多村民也跟着起哄,说要重新拍卖。

我与张德超都知道当年的情况,出来证实一下也是可以的,但谁都不信。杨大武与杨大才心里都有气,说:做过公证的。

我爱和稀泥,对杨大武说道:说的说,听的听。

杨大武说:群众反映是自然的,但组织自有说法,不能不尊重历史。

见到张德超,我问这事怎么办好。

张德超说:管他实际不实际,我们舆论先行,先把水搅浑。

7

决口堵住了一半,防洪木桩却明显跟不上趟。杨大武抓起大锤,叫人赶紧去运木桩,并要用大錘打在堤坝上。我觉得应该表现一下了,抗洪救灾,不能一点表现也没有。于是抓起大锤,跟在了杨大武旁边,准备要与他一起打防洪桩。

杨大武对我说:你力气小些,你扶桩,我来打。

我力气不如他,便站在水里,双手扶住木桩,浑身直打哆嗦。杨大武挥动着炮锤,每打一锤,便吼一声,嘿!嘿!水花四溅,脸都憋红了。他的眼睛一直盯着河水,说道:这河水怕是要再涨,再涨就要出问题。

这时候,天也渐渐亮了,我扶着木桩,看到大家都已经筋疲力尽,嘴唇都冻紫了。杨大武说,他的肚子也饿了,骂道:天才亮就饿了,这肚子怎么这样不争气!

我说:累了一晚上,不饿才怪哩,不饿怕成了仙了!

杨大武看了看疲惫的应急分队成员,也不敢骂人了,他的心里增加了一些感动。他觉得应该早些准备早餐,不然,如果水位不下降,下一步的救灾便没了人。

杨大武调头对我说:你去通知马美莲,尽快把饭送来,多炒些肉。

我说:打个电话下去就行了,我去了河堤上少了一个人。

杨大武说:还是你去吧,你帮忙担一下饭桶和菜桶。她一个女人家,怎么能把饭送上来。

杨大武的话说完,我觉得很有道理,不吃饭,活也没法干了。再说,去担饭菜,总比在河水里泡着好得多。

便说:我去吧,看大家那个样子,都在等着补充能量。

我放下手里的木桩,赶快往村子里赶。天亮开了,雨还是不停。我裹紧雨衣,冒雨往村子里赶,才走了半里路,便看到了马美莲,她与另外一个女子,每人担着一对铁桶,蹒蹒跚跚往板山河赶。很明显,她们两人挑着的是饭菜。

路上的水流是明显下降了,但尽是稀泥,路两边的水沟也看不见。我是知道的,马美莲与送饭的女人都不熟悉水性,如果滑到沟里去,也不知深浅,十分危险。我想喊,叫她们停下,我引路以后再让她们走,那样,我在面前,如果出现意外,我也可以救护。但是,我不敢喊,怕一喊吓着她们,后果更不堪设想……

看到马美莲踉踉跄跄,我着急起来,加快脚步往马美莲她们的方向赶。

终于走到马美莲身边,看到马美莲一身汗水一身泥,再看她肩上的担子桶里的饭菜,我从内心深处感到内疚。?谁也想不到,杨大武与马美莲在网上的绯闻,是我传上去的。

我传上去的第一段绯闻是以今年夏天的抗旱保苗为题材的,现在读起来,简直与读小说差不多,连我自己读了都想笑了。我觉得这一段比较精彩:

那天,马美莲与杨大武浇秧苗,到了中午,太阳更大了。两车水已经浇完了,秧苗也直起了身子,干枯的叶尖,也有了一些绿色。

中午了,驾驶员要休息,杨大武与马美莲也要吃饭了。但是,要回去吃饭,路途远,还要坐拉水车,热得很。马美莲对杨大武说:我是不想回了,很久没有到过这田野来了,我在地里休息一下,让师傅把饭带来给我。

杨大武说:要不我陪你一下。

马美莲说:你怕是疯了吧,村里人看了会怎么说。

杨大武倒不是怕村子里人说什么,只是想,浇水车装水也离不开自己,自己去装水的同时,把饭带来给马美莲再好不过了。于是,便坐上拉水车走了。

这天中午,杨大武心怀鬼胎,吃饭有点心不在焉,草草地吃了中午饭,便往田野赶。

马美莲看到拉水车走了,便往河沿上走。河岸上柳树成荫,堤上小草青青,还长着桑树,蓖麻。田地里的麦子灌浆了,颜色淡黄,随风起伏。麦田埂上,野草柔软,散发着热气。

马美莲记得,小的时候,常常到河边来找猪草,捡麦穗。

心里感到惬意,走在田埂上,踏着小草,柔软绵绵的。凉风吹来,马美莲感到从来没有过的轻松,这样的日子真好。走过麦田,马美莲坐在了田埂上。麦子漫过了她,隐没了她,人们看不到她了。她有些疲倦了,刚好,田埂边有一棵矮柳树,马美莲靠在树干上,迷迷糊糊地就睡着了,慢慢进入了梦境。

蒙眬中,看到杨大武来了。马美莲心里有些吃惊,这杨大武,才离开自己一会,怎么就回来了。再一看,那杨大武笑眯眯的。然而,马美莲却被动地看着杨大武,没有了主意,也不知是自己对杨大武有那么个意思还是怎么的。

然而,杨大武才不管自己有意无意,已经朝自己过来。慢慢地,挨到身边了,坐在了田埂上。一只手,先是拉着自己的手,然而,又抚摸在了胸口上。胸口起伏,柔软,怎么禁得住杨大武粗大的手抚摸,马美莲人都快被抚摸化了。马美莲感到自己瘫痪了,想叫,又不想叫。杨大武已经顺势压在了自己身上……马美莲着急了,喊道,大武!我受不了!

……

哈哈哈,我读到这里忍不住笑了起来,并且感到自己还有点写小说的天赋呢。同时,我也没有想到自己会用这种方式来打杨大武一枪。表面上看,我从来都与杨大武关系不错。由于性格使然,我从来都不与他作对。同时我觉得,杨大武所做的一切,都符合村民的利益,如果没有杨大武当村长,杨家村不知还要落后多少年。杨大武当村长以后,村子里的乡村道路,村子里的娱乐场所,都得到了很大的改观。村子里,从前晚上都是黑灯瞎火,现在路灯明亮。连“五保户”徐光兰都说,她是享杨大武这个地主儿子的福了。

徐光兰的话却不太好听,她老是爱说:杨大武的爷爷过去也修路搭桥,杨大武很像他的爷爷呢!徐光兰倚老卖老,什么话都敢说。杨大武的爷爷是解放时被镇压了的,过去谁都不敢说他有什么好。据我考证,杨大武的爷爷解放前确实在杨家村修了路。那时杨家村的路是石板路,据说是杨大武的爷爷组织修建的。听说他出了资,但也集了资,功名都归到了他爷爷头上。杨大武的爷爷喜欢名声,总想在他的身后留下点什么。杨大武的爷爷认为,一条路就是一个名声。杨大武的爷爷也搭杨家大桥。现在看来,这杨家大桥也算不了什么大桥,不过是一座木头桥。桥的两面,修了桥头堡,桥顶上盖了瓦,桥梁上雕龙画凤。看得出来,杨大武的爷爷也喜欢出风头,他还别出心裁地在我们村口修了一座牌坊楼,成了我们坝子里标志性的建筑,被称之为“杨家牌坊”……

只不过,这些最有代表性的文物,在“文化大革命”时才“破四旧”拆了。那些石板路,后来也被水泥路取代了。真是天意啊,世事奇迹的轮回。杨家村的村道,又是楊大武修的……

这样说来,杨大武也没有什么不好。但他做得好就显得我们无能,往往会让人产生一些嫉妒心理。人的嫉妒心是怎么得来的,我自己也说不清了。那就实话实说吧,我从小就一直暗恋着马美莲。马美莲外号“阿庆嫂”,杨家村里风姿绰约的美女谁不喜欢?小时候,马美莲是杨家村学校的校花,我一直悄悄地跟踪她,给她写情书——只是不敢寄出。纯属是单相思。单相思也是相思,但性格决定我只能相思而不能付诸行动。杨大才有决心追马美莲,我却没有那个决心,我从来都只善于暗算。

后来,杨大才娶了马美莲,我不嫉妒他,却莫名其妙地嫉妒起杨大武来了。杨大武这个“地主”,这杨家村什么都是他的了,老天爷好像袒护着他,经济上,他已经家产万贯,现在又有马美莲这个美女喜欢他——这老天爷,为什么这样不公!

待到马美莲与杨大武的绯闻越来越多的时候,我的嫉妒心理也达到了顶峰。我想不能再犹豫了,必须采取行动,把他们的丑闻传到网上去。我同时想到,如果传上杨大武的丑闻,杨大武只会怀疑张德超。

嫉妒心理涌上心头,我想把杨家村的水搅浑,只有这样才觉得刺激解恨。

只不过,我觉得杨大武与马美莲的绯闻,必须有鼻子有眼。那么,我应该从什么时候说起呢。仔细想下来,还是从杨家村组织了文艺演出队开始吧。

去年,县里和镇里贯彻学习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精神,要各村组织文艺演出队,先在镇里汇演,镇里演得好,选拔代表队参加县里汇演,如果搞得好,还要到省里演。

杨大武说:杨家村人,农闲时都在打麻将赌博,趁这个机会组织个演出队,把村民往正道上引。

在我们镇子里,杨家村其他不怎么样,文艺活动却是很有名气的。过去,大队生产队都有宣传队,唱歌跳舞小品剧演到哪里哪里红,台下掌声不断。“文革”期间,杨家村连革命样板戏都敢演,并且演到了县里的舞台上,村子里几个扮演李玉和、阿庆嫂、李铁梅、郭建光的,到现在都还是响当当的人物。

然而,现在组织文艺队,却没有“文革”期间容易了,演出要服装,要场地,要时间,总的来说,就是要资金。杨家村村委会哪里来的钱?

杨大武又去找马美莲。找马美莲以前,杨大武先去征求张德超的意见。杨大武想了一下,村子里的困难,总不能老是一个人揽着。

张德超对杨大武说:要搞文艺演出队,只有让马美莲搞。

杨大武当然知道张德超的意思,一是马美莲有文艺天赋,她的母亲就是当年的阿庆嫂。到现在人们给马美莲的外号就是阿庆嫂。再就是经费不用愁。

杨大武就真的去与马美莲说了这个情况。马美莲其他的还推辞一下,说到搞文艺演出,便有自告奋勇的意思,走马上任了。

马美莲搞起了文艺队,便疯了起来,每天晚上要到村委会排练。马美莲与杨大武的绯闻,也就开始了。

马美莲听到了风声,怕杨大才吃醋,就直接说了这情况,对杨大才说:再想跳舞也忍一下算了,人言可畏,不去了。

杨大才说:去。怎么不去!

马美莲就又去了。演出队里,女人居多。杨家村的男人都外出打工去了。唱歌跳舞,没男人也行,然而,音响,灯光,没个男人就不行。

马美莲说:三个能婆娘,不如一个拉屎汉。又对杨大才说:老公,你每晚去帮我们弄一下音响和灯光。

杨大才说:我去弄,那杨大武往哪里摆,他是村官,我不能抢他的风头。

于是,音响和灯光,由杨大武负责,

马美莲说:怕人讲闲话。

杨大才说:人家说,我不说,你怕什么?

马美莲说:也是,身正不怕影子歪。

杨大才说,你什么也不喜欢,就喜欢登台表演,喜欢跳舞唱歌,你就去吧,把你管得太严,一点自由都没有了。

马美莲在杨大才的脸上亲了一口,扭着身子去村委会了……

這天晚上,马美莲带着文艺队彩排。气候热,马美莲短发披肩,薄衣薄裙,腰肢舒展,胸口挺拔。她的脸上打着粉脂,杏仁眼,左顾右盼的。跳舞出汗了,马美莲身上冒着热气。彩排散场了,演出队的女伴都走了,马美莲却留下帮杨大武收音响。音响不能留存院子里,要搬到村委会的一间小屋子里。

这天晚上,恰巧我也在村公所,看到他们进了小屋,我妒火陡增,悻悻离开了场子。然而,我也不会善罢甘休,回到家里,我对着电脑,“果断”地将今晚的事添盐加醋地传到了网上。管他信不信,先把水搅浑心里才解恨。我写道:

进屋后,马美莲跳舞后兴致正高,笑着望着杨大武,眼睛像是要流水了。杨大武抑制不住心里的欲火,一把抱住了马美莲。马美莲想瘫下去,任其自然。但理性让她紧紧地咬住了自己的嘴唇,控制住了情绪,强压住似火的欲望。

终于过去了。马美莲挣扎着说:大武!你怎么能这样!声音低沉。

杨大武抱住了马美莲纤细的腰,一股热气涌上心头。

他喘着气,想吻马美莲。

马美莲说:不行,要出问题!

杨大武说:怎么可能出问题?

马美莲说:你不怕怀孕?

杨大武:怎么,你生了两个孩子还没有结扎或上环?

马美莲说:没。

杨大才受伤失去“小鸡鸡”后,便把安上的节育环取了,为的是让丈夫放心自己。

杨大武想象不到马美莲对杨大才如此真心,但自己欲火已起,怎么能压得下去,早已把马美莲压到了床上……

这网上的传闻,传了也就传了,如过眼烟云。然而,时隔多年,我与杨大武喝酒,酒酣,杨大武又和我说起了网上的事。他说:这个编故事的人,怎么这样了解我和马美莲!

我吃惊地问道:都是真的啊?

杨大武说:前面的那些都和真的一样,只是到了最后,我并没忍心把马美莲压到床上……

8

杨大武与马美莲的情感纠葛,外界都是捕风捉影,真实的内幕,只有他们自己才清楚明白。然而,网上却是传得有鼻子有眼。

我文化不高,却是制造网络传言的高手。我会根据现实生活加以想象,编造故事。我编造的故事有人物有细节,再加上有杨大武与马美莲这个故事的基础,所以,我发出的帖子在网上曝出以后,在县里乡里反响大了,大街小巷里,人们看见杨大武与马美莲便窃窃私语。

马美莲是急性子,听到消息,便找到了杨大武,说道:你看我这不吃羊肉羊膻臭,什么事也没有,却闹得满城风雨。

杨大武说:我们不能乱了方寸,人家想要得到的效果,就是要我们先乱了阵脚。

马美莲说:谁干的,对杨家村的事情这么熟悉!一定是张德超!

杨大武说:没有调查研究就没有发言权,不能乱说。

马美莲:不是他是谁,一直与你作对是他。成天记住你是地主,他是贫农!还是“唯成份论”的思想在作怪!

杨大武:那倒不至于,他也是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不可能翻陈年旧账!

马美莲说:网上已经把我们两家推到风口浪尖了。

杨大武:我也正头疼,你看,除了我们俩的事,还有沙场与葡萄园也被翻了出来!

马美莲:沙场与葡萄园,我们说得清,当年的人都没有死光!然而,这作风问题都是捕风捉影,我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

杨大武说:我们还要做大事,要冷静,只要杨大才不说话,谁都不敢说。我想,杨大才不相信我,不可能不相信你!至于葡萄园的事,谣言也会不攻自破!

这时,马美莲才想起杨大才,怕他心里不高兴。于是扭着身子去找丈夫。看到杨大才,马美莲说:网上的事你看到了没有。

杨大才:我又不是瞎子。

马美莲:你要是相信网上的事,你就把我休了。

杨大才:要是网上的事真的,那就好了。

马美莲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呆住了。

杨大才:我是杨家村的“老贫农”,娶到你是天大的福分——你是个大活人,不要说不可能出轨,就算是有那事也属正常……

马美莲的眼泪刷刷流了下来。同时产生了对不起杨大才的想法。自己的确对杨大武有过那些想法,至少有过梦,有过接吻……虽然都挺过来了,但那些非分的想法,还是让自己有一种难于说清的感觉。在杨大才面前,马美莲仿佛不敢理直气壮……说道:日久见人心,大才,你往后看吧!

杨大才:往后看?我们要往前看!大是大非面前,我这个“老贫农”的立场是坚定的!

杨大武很欣赏杨大才的话,凡事要往前看。杨家村虽然陷入了网络传闻的风波中,杨大武、马美莲、杨大才、葡萄基地这几个词牵动着杨家村每一个人的神经。网上的事沸沸扬扬,我本以为杨大武会怀疑张德超,关系搞得很僵。然而,他表情淡定,不轻易怀疑任何人,从容地对我们说:网上的事,我们等待纪委调查后再说吧。我们要听杨大才的,往前看!不但我们往前看,整个杨家村的人都要往前看。

没有想到的是,当杨家村人还没来得及往前看的时候,暴雨就来了!

老虎口的决堤,正考验着杨家村人。村子里的人,全力以赴奋战在烂沙河。快天亮了,终于,雨小了一些。洪水却没有下降的意思。杨大武急得直抓头皮,然后眼前一亮,说:赶快打电话,与防洪指挥部联系!

电话接通,县防汛指挥部的行动十分迅速,抢险人员很快就到了老虎口。我看到几辆车上还拉来了武警官兵。

杨大武又出风头了,从水里爬上岸,报告情况说:首长,雨好不容易小了些,水位却不下降。

防汛指挥部的领导是张副县长,说:我们已经与气象部门取得联系,板山河上游还有大雨!

杨大武说:雨再大,人再多也恐怕堵不起来!洪水快漫过河堤了。

张副县长说:这水根本无法堵,只有疏导。

杨大武:怎么个疏导法?

张副县长说:往上游打开缺口,进行洪水分流。

杨大武想,这是个好办法,但从哪里疏导呢?一时没了主意。

张副县长说,我们赶快到上游查勘,时间不等人。

张副县长与杨大武带着几个人往上游去了。

往上游走,杨大武才想起有个河道,那便是杨大才开发成的葡萄园。杨大武心里一紧。

继续往上走。越往上走,山越高,根本不可能有决口的位置。

张副县长指着杨大才葡萄园上面的河堤,说:只有从这里决口。

杨大武说:下面是几百亩葡萄,马上就要成熟!

张副县长说:你看着办吧,一个村子重要还是一个葡萄园重要!

杨大武说:要与杨大才商量,让他先搬家。里面有员工。

张副县长说:赶快与他联系商量!

杨大武想,再也没有其他办法了,只能去找杨大才商量才是正事。

杨大武找到了杨大才。杨大才还在水里泡着。杨大武看到杨大才脸都紫了,冰得直打哆嗦。杨大武怎么也不好开口说坝清河决堤的事,但情况紧急,又不能不说。

杨大武叫道:兄弟你起来,我有话和你说。

杨大才: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都在忙活呢!

杨大武说:有要事商量,你起来一下。

杨大才就起来了。杨大武把他的外衣给披上了。

杨大才觉得蹊跷,想这杨大武这般殷勤,肯定不会有好事,心里有些打鼓。

要自己捐钱?捐物质,那到还好说。特殊时期,要作点贡献。心里嘀咕,向柳树林走去。

杨大武说:堵不住了,要决堤!

杨大才说:我怎么没有从这方面想,这洪水,我想怎么也堵不住了。大武,你就指挥决堤吧。

杨大武说:不是我指挥,我指挥不了,县防洪指挥部要决堤。

杨大才说:那还等什么,水火无情!

杨大武说:哎呀!兄弟啊,如果那么简单,我还找你!是要从坝清河决堤。

杨大才一下子傻了眼,从前的“烂沙河”,现在的“坝清河”,自己半辈子发展的产业,可能要毁于一旦了!

杨大才的脸色黑得难看,说道:我什么也不管了,你去问马美莲!

杨大才真的做不了主了。

张副县长知道杨大武与杨大才的关系,也知道网上关于杨大武和马美莲的绯闻。看到杨大才的为难样,便把杨大武拉到一边,说:大武,那就去找马美莲动员,效果可能会好。

杨大武说:张副县长,马美莲的动员工作我去做,那把我兄弟杨大才往哪里放,你这不是故意让我难堪!

张副县长又没辙了。杨大武又走到杨大才身边,说道:大才,老婆是你的,工作还是你去做,有什么问题,我们再想办法解决。

杨大才这才硬着头皮去找马美莲。

马美莲把饭菜挑到了老虎口,兴致勃勃地叫应急分队的队员吃饭。看到还有县防洪指挥部的人,感到饭菜不够,质量也不高,高声说道:大家将就一点吃,回头再送来。

杨大武说:吃饭是小事,杨大才找你说事情。

马美莲说:说什么事,我家的事都是他做主。

杨大武说:有大事,他做不了主。

听说是要说大事,而且杨大武说得很正经的,马美莲只好放下饭菜,走到河堤边的柳树下。

杨大才却半天说不出话来。

马美莲说:你这暴脾气哪里去了,怎么开始磨磨叽叽的了。

杨大才这才说出葡萄园决堤的事。

马美莲一听,气得差点瘫了下去,翻起眼皮,说不出一句话来。

杨大才急了,说道:马美莲你怎么了,不要想不开!

马美莲的眼泪慢慢流了下来,抓住杨大才的衣领说:杨大才你怕是疯了!这么大的事你就同意了!你想想,这葡萄园是怎么发展起来的!

杨大才怎么不知道这些!沙场的事,自己的半条命就断送在这里。现在,葡萄园见了成效,然而,这土地的事,网上还是是非非……

马美莲说:除了葡萄园,我们什么都没有了。

是啊,杨大才想,现在,他在杨家村有点地位,完全是我们有了葡萄园,葡萄园毁了,自己什么都不是了!

杨大才说道,我再去与指挥部的同志说。说完赶快往河堤上走。

看到杨大武,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杨大武是聪明人,知道杨大才没有把马美莲说通。

都不说话,僵持了一会儿,杨大才说道:哥子,看来还是你去……

杨大武正想推却,大雨又来了。抬头看天,低头看洪水,想,逼上梁山了!振作起精神,往河堤上走。找到了马美莲,看到马美莲泪水涟涟,便找不到合适的话语。当然,马美莲也知道杨大武找她的意思了。抽泣着说:杨大武你是党员,有党性管着,不能不受限制,杨大才是平头百姓,你们管不着!

杨大武说:你这话又对又不对,下一步,我还要动员大才入党,这对杨家村的发展有利。你想想看,我们的党组织不健全,有些事就不好做。

马美莲说:杨家村杨家村!杨家村又不是你们兄弟两个的,凭什么都要你们承担!

杨大武说:杨家村虽小,也是国家的一部分。我是村长,代表着国家和党的形象。我当一任村长,却让村子毁了,责任重大!

马美莲一时语塞。

杨大武进而又说:杨家村都毁了,葡萄园留下有什么用?

马美莲抬起了头。看到杨大武一身泥,湿透了的衣服,心里一阵感动和温暖。杨大武这是为了什么啊!他说得是啊,杨家村都毁了,留下葡萄园还有多大意义,自己连人都不是了!

看到马美莲有些松动,杨大武说道:我不能白让你们吃亏,葡萄园毁了,我的砖厂归你家。

马美莲忍不住激动的情绪,说道:杨大武!你舍得砖厂,我就舍不得葡萄园?决堤吧!为了杨家村!

杨大武激动得差点去抱住马美莲,但还是忍住了。他朝着滚滚奔腾的洪水,挥动着大手,朗声高呼道:

马上决堤!

河岸上的村民听了,情不自禁鼓起掌來……

责任编辑 陈 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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