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烧龙

2017-05-11熊幽

民族文学 2017年4期
关键词:大龙舞龙龙头

熊幽

湘西耳城让人称奇的两桩事,都发生在岁首的正月。其一烧龙,其二演春。

常理,龙是一种神秘、神圣而尊贵的灵物,人们谈龙即生敬畏。而偏居武陵山皱褶的湘西耳城,自古习烧龙之异俗。舞龙的,烧龙的,还有围观的,未必明白为什么要烧龙。而扎制龙骨的聋大、天保和神保等民间手艺人,他们从师傅那里师承竹扎技艺的同时,一代一代相传着一个神话——

很久很久了。一条火龙降到耳城东乡,浑身喷火,所过草木如焚,庄稼尽毁。一对年轻夫妇带领百姓凿山引水,火龙将这对夫妇连同水源化为灰烬。夫妇的儿子张共立志为父母为百姓报仇,前往峨眉山学法。三年后的正月十五,小张学成归来,用神火功同火龙斗法。死战无数回合,最后,火龙被灭于山洞。同时,小张也气竭身亡。

从此,风调雨顺。

耳城及其东乡,便一直沿袭正月十五烧龙的习俗,以示纪念和庆祝来之不易的生活。

扎龙师傅一年一年以竹篾、竹纸和纯熟的技艺表现火龙的凶猛:龙骨扎得很高大,龙头昂扬。又将龙颈和龙尾扭成“s”形,突显火龙的凶狠霸道。再以数节内空的竹筒连接成龙身,然后贴上金色纸剪成的鳞片,命名为“恶甲龙”。

每到年尾,这样一条“恶甲龙”便活灵活现潜伏于耳城四街或东乡一些村寨待命。

在耳城,舞这条“恶甲龙”的多为四街的人,四街青壮年较多。

耳城深藏崇山峡谷,曾经,一圈坚固的青石古城墙好长时期护佑着这方安逸。数百年来,慢生活节奏在耳城人的血液里漫延。品茶,养兰,读书,写字,作画,养鸟,斗蛐蛐,玩牌,粗茶淡饭,酿出了耳城别样的闲情。

耳城人好玩,敢玩,玩烧龙。

“恶甲龙”被烧之前,几次出来巡游。一是大年初四或初五晚饭后,数十青壮年扛起龙,由敲着大锣大鼓的人引头穿街走巷。这没什么看场的,龙没舞起来,舞龙人离食桌不久,没精没采的,打着饱嗝,或抹着油嘴巴,机械地抬着龙走一遍,亮个相,走走过场,为十五燒龙大战拉开幕布。大家心知肚明,舞龙人省着力,准备对付正月十五夜里的那场恶战。

年初六傍晚,再抬着龙到主街、主道上“过”一遍。

年初七,去不远的鸭溪天王庙朝庙。东乡四邻八寨的村人舞着或大或小的龙,聚集天王庙朝庙,天王庙金光弥漫。金龙在大殿有序游动,向坐镇庙殿的三位王爷行礼。每行过礼,庙主持即在龙鼻上挂上一块红布,即送龙须。然后又视龙的长短,用挂于正殿求子者敬献的红色长布披挂龙身,即送龙皮。只有挂上龙须披上龙皮后,龙方可穿乡走寨,穿街走巷送福驱邪收取红包。

烧龙之俗历久弥新,耳城人以“越烧越发”为吉庆。惯例,正月十五白天,各龙队派人提盏写有某某龙队的方形纸灯走街串巷下帖,一般处于偏街的住户或店铺笑纳了帖子,晚上只要对上门送福驱邪的龙烧三折香纸,备一个红包,放一挂小炮,说几句吉祥话即可。这只是龙队从普通人家得到的斯文待遇。而在城中心正街的那几家旺铺,就不会有如此礼遇的。帖子还没送达,那几家便暗暗在筑钢花这关键问题上做足文章,每年都会将金灿灿的“恶甲龙”烧得千疮百孔、遍体鳞伤。人们明里暗里称这些店铺为“烧龙大户”。 在多数年份,敢来正街下帖的也只有吴家寨和耳城四街的龙队。

“烧龙大户”制作钢花的手艺跟竹扎龙骨师傅的手艺可有一比,甚至更为精妙。往往,帖子下达前,这些大户的门前或天井,照例明摆着一二十蔸刚从山野挖来的超大老楠竹蔸脑,这是做钢花的关键材料之一。新鲜的老楠竹蔸脑湿度足、节疤硬扎,竹质厚,经得起炸。做钢花用的主料钢水、火药,都由自家制作。但火药里的硫磺、硝、木炭粉末的配方比例,是藏着掖着的。开中药铺的,还在火药中加入陀僧、樟脑两味中药以助燃烧效果和视觉效果,至于添加的分量,保密。之前,楠竹筒已制作好。楠竹新鲜,火药易潮,只好现做现炸,钢花筒即在正月十五当天完成。筑钢花工序简单,明眼人一看就明白:先在楠竹筒第一层筑上一指厚的干黄土,以防烧通竹节疤。然后在其上续筑四指厚的火药,最后筑三指厚的干黄土封口。筑钢花的工具有讲究,得用一节大小跟楠竹筒内空合拍的木棒,使暗劲按、捶、擂、筑。完了,当然得在竹筒中间火药的位置用剪刀尖戳出一个安放引信的口子来。插上双引信,用纸包好口子,一筒钢花便告完成。正街那几家烧龙大户,每年各自要做一二十筒钢花,费事费时,但换来的是满城人的快活,他们以为值。

不管是雨雪天,还是晴天,十五晚饭后,可谓是倾城而观。大街小巷,不管是收了帖没收到帖的住户和店铺,都敞开门窗,燃了香,烧了茶水,备了红包,在街檐下摆上椅子凳子,等着来看热闹的亲戚朋友和生意场上的宾主光临。美食是少不了的,大盘大盘的炸黄雀、炸糍粑、卤猪手、卤牛肉、卤鸭脚、卤鸡脚、蒸板鸭,通通摆上临街堂屋的食桌。黄灿灿的,香喷喷的,饿口水止不住出来了。招架不住,尝尝这,尝尝那。尝多了吃多了没事,那酸酸辣辣的醋萝卜、黄橙橙的柑子橘子,去油腻的上上品又递上了。

这当儿,几拨舞着小龙的小打小闹的龙队过来了,又一拨过去了。不记得过往了几拨,人们一心挂着的是吴家寨和四街人舞着的那条大龙呢。眼前的规模小,短短儿的一条龙,三五人舞着,动作没展开,有点儿缩手缩脚,轻声轻气,在三五家门前象征性地做几个送福的动作,赢来一挂小炮,一个红包后,接过一杯茶水,便收场。人和龙歇下来,融入等看大龙到来的熙熙攘攘的人潮里了。

这时,有人的喧闹声、锣鼓声、鞭炮声混合的音响,“轰隆轰隆”从鳌头坡方向顺着上河街由南而北满满地灌来。

大龙来了。

不晓得从哪时起,龙队就遵守着一种习惯:每年,吴家寨和耳城四街的大龙,都跟来自东乡的小庄、长坨、寨阳、平朗、三十垴等村寨来的小龙队错开时间和地段表演。晚饭后,大龙队舞城外和城内的偏街偏巷;小龙队舞大街、正街。然后,轮到大龙。

“轰隆轰隆——”大龙快到正街街口了。人们连眼都不眨,生怕错过大龙进正街的细支末节。果然,金哈哈的龙头和龙尾大幅度地左摇右摆,裹挟着满街的观众,进了正街。

气派非凡!开路的是两团红红的大火球——两个壮汉各自双手高高举着一盏熊熊燃烧着枞树油材的大灯笼,一条由粗麻袋改成的湿漉漉的袍子从脑袋上披下来,露出的棱角分明的脸庞被枞树油污熏得漆黑,只有眼睛机警地转动。紧跟其后便是两人抬着的一面大铜锣,铜锣有中号簸箕那么大,悬挂在两人抬着的一节光溜溜的木棒中间。在火球的映照下,铜锣亮闪闪的,晃人眼。一个着青色长袍紧绷着脸的瘦长男人只管打锣。锣的节奏跟打锣人表情一样严肃而单调:哐——哐——哐,哐——哐——哐,反反复复“哐哐哐”。好在大家的注意力没在其中,在舞龙。随后的大鼓,敲着节奏: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鼓很大,比铜锣还大。也是由两人抬着,后面跟着的打鼓人穿一身镶了蓝边的橘黄衣服,高高挥着系了红绸的鼓棒,笑肌提得老高,嘴挣得老大,表情远远比敲鼓的节奏夸张。可再怎么夸张,观众的眼光已越过他们粘在后边的龙及舞龙人身上了。

是四街人舞的那条“恶甲龙”!这条龙披着鸭溪天王庙送的火红龙皮,全身插了数枝燃着的蜡烛,在火光和人们的喧闹声中,腾云驾雾而来,凶猛而威武。更加威武的是几十条赤裸着上身现着劲鼓鼓胳膊的舞龙汉子。这些雄壮鼓眼的汉子,走进正街便开始齐声从后喉咙发出“我要钢花!我要钢花!”浑厚而响亮的喊叫,雷鸣般的吼声顿时将一切喧闹掩没……

看众顿时快速闪向两边街檐,让出一条整道。壮汉们尽情地举着大龙在夹道中穿行,时而腾起,时而俯冲,狂欢声、鞭炮声、锣鼓声,响彻耳城。二三百米长的正街,烧龙大户只占其百十米。随着两团火球突然转身,霎时,舞龙头的两个汉子举起龙头快速朝左高高腾起,舞龙身及龙尾的壮汉们则左伏右耸跟随急转。眨眼间,龙头俯冲而下,轻捷矫健的大龙蜿蜒翻腾,九十度急转一气喝成,并蹿出老远。同时,又齐声高喊“我要钢花!我要钢花……”在喊叫声里,烧龙大户胡怡和、济仁堂、廖家、熊家、姜家等,其门口已经派出几个胆大心细经验足的人,他们占据有利地形,猫着腰,两手紧紧握着夹有钢花筒的竹夹子。龙头离胡怡堂近十米,随着掌柜喊“点火!”随即,几筒钢花筒闪电般炸开,斜射出的火焰离弦之箭一般冲向龙头,然后撞飞空中,变幻成一蓬蓬蓝色的花朵,纷纷散落于舞龙人及大龙的身上。两只火球顿时闪在一旁,锣鼓暴风骤雨般擂响助威。举龙头的汉子急中生智,矮下身子举着龙头扑向火口,形成短兵相接之势。有经验的烧龙人,紧急后退的同时稳稳地保持钢花筒的喷火口始终朝上。因为朝任何方向转变火口,烧伤舞龙者或观众都是不允许的,这是规则。冷静的烧龙人当退到尽头,即原地站稳,龙自会转身,这也是规则。看似危险解除,其实,龙转身的那一刻,龙身龙尾已失去了龙头的保护,时刻准备点火的下批持钢花筒的人,瞄准时机,点燃引信,钢花随即炸响。钢花自龙尾朝龙身斜射烧去,舞龙人纵玩高了腾、跃、翻、滚、穿等舞艺,也改变不了顾头顾不了尾的困境。只好不停地跳跃,抖掉粘在人身和龙身上大蓬大蓬的钢花,最大限度减少烧伤。舞龙头者明白,想摆脱处境,突围即上策。可没跃出半步,又陷入后有钢花轰炸前有狼烟困扰的局面。熊家制作的狼烟以烟浓、燃烧时间长而闻名。浓浓烟雾中,大龙首尾难顾,龙头想突围,但受龙身龙尾牵制,乱了阵脚。这时,等着上阵的济仁堂、廖家、姜家点燃钢花围攻,龙只有挨炸的份了。浓浓烟雾中,能做的只有不断腾跃以抖落身上的钢花以自救,阵脚全乱……两只火球以及插在大龙身上燃烧的烛火,终究穿不透黑咕隆咚的厚厚硝烟。等得硝烟弥散开去,出现在看众面前的是一条被烧得支离破碎、体无完肤的龙,舞龙人的脸和裸露的上身漆黑一片,亮晃晃的水泡布满了胳膊和前胸后背,只有眼睛一闪一闪的。观众里有家属指指点点,竟辨不出哪个是自家的儿子或丈夫。不等家人认出,舞龙人精神抖擞地舞着只剩下竹骨架的龙,高喊着“我要钢花!我要钢花!”而撤离正街。

敲锣打鼓的,打起了堂子(鼓牌名)。

临街的住户或店铺在门前烧几折香纸,放几挂小炮。

最后上场的,是那提着方形纸扎灯下帖的人。他打着纸灯,迈着轻快的步子沿街收取红包。

惊险和刺激,消化掉了肠胃的食物。夜宵已摆上饭桌,耳城大街小巷顿时弥漫着诱人的吃货香味。

吃完夜宵,精力旺的少年儿童还要穿街走巷追着看花灯戏。唱戏的是一对男女青年,戏台只是一张四方木桌,表演的内容不外乎男女爱情和忠孝节义。随着花灯戏在凌晨两三点落幕,即宣告这个年已经过完。

没过多久,耳城人又要籌划来年的烧龙了。到时,吴家寨的大龙肯定会来正街下帖的。

责任编辑 哈 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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