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在百万人的村庄
2017-05-11纪尘
1
又一个冬季来临。
欧洲一座城市的一间地下室里,我端坐床前,如一只蛰伏的蝉。
圣诞就快到了,雪却还没开始下,明黄色的灯下,几枚干瘪的无花果有气无力地挂在枝头——在这座德国的城,这些需要大量阳光的果实永远都来不及抵达成熟。
一只蜘蛛无声地从灯罩爬出,又无声消失在衣柜与墙的夹隙。暗红的蜡制圣母子像在墙头神情温柔、沉默不语,就像这冬天,就像——创世纪以来的所有寂静日子。
偶尔有脚步声传来,那是丈夫的家人,也或者,是那位年轻的埃及裔女租客。在这阴霾的冬日早晨,他们将裹上厚厚的围巾和大衣,在拉开门的瞬间呼出一团白气,然后在寒风中渐行渐远。
还有一些动静。那是经过的路人,他们的衣着永远是灰和黑。他们不会知道,一幢古老的白色建筑里,稀疏的冬日植物下,有一双眼正以仰视的角度,不动声色地打量他们的羊绒手套和深色皮靴。
室内钟声滴嗒。
那是个有着百年历史的落地老木钟。站起,打开两米高的钟门,将沉重铜坠用力向上拉——每几天我便需要重复这动作一次。这是使钟保持持续运作的唯一方式,而我,是时间的制造者和守护者。
一束鲜亮射入眼帘。
经过的身影依然是黑色的,但从口袋伸出的一截一闪即逝的大红指甲,就如划过漆黑的光。她就这样明亮地走在冬天的寂静,仿佛路的那一头站着爱情。
将暖气拧小,将窗打开,冷空气便在亚热带季风性气候下成长起来的麦色皮肤上骤然流淌。
想起了中国南方的家乡,由于潮湿,也有可能,由于记忆的遥远,那里的冬有着更为迫切凛洌的冷。若把手伸进水里,指节会因刺骨冰寒而疼痛不己,还有大风,从城头到城尾,整夜整夜呼啸不停,猛烈惊悚如世界末日。
可我们从不需要帽子和手套,我们习惯了在冰寒中吸着冷气疾走,习惯了一进家门便不顾一切将身体挤向屋中央——那盆小小的碳火就是冬天里所有人的梦想。
碳火边永远有一个盛着清水的小杯,也永远有散发着雾气的潮湿鞋垫。人们将冻僵的脚搁在火边,用烤热的白萝卜往冻疮部位不断轻按,然后喝上一两碗滚烫油茶。那喝茶声总那么悠长响亮,而喝茶的人,他们疲倦的脸随之慢慢呈现柔和满足。孩子则急切地扒弄热灰里的红薯或鸡蛋,间或发出委屈争执……
那时的夜啊,多么漫长又多么容易就称心如意。
我走向屋后广阔的树林。
林间有条清澈小溪,水里总有鱼,岸边总有野鸭。那些野鸭,它们三五成群,或顺水漂来,或逆流而上,如一座座小而安静的自由悬浮岛。
我经过那棵奇特大树——只有在冬天才能看清它的主干。其他季节,不计其数低垂到地的枝条总是拢成一个完美之圆。很多时候,当你走过,密不透风的枝叶间会突然蹿出孩子或小狗的可爱脑袋。
但现在是冬天,除非有雪降下,否则鲜有孩子出现。
狗却是一直都在的。它们和自己那将手兜进衣裳的主人慢慢走着,而不再总是毫不犹豫就一下跳进水里然后甩人一身水花。它们步伐节制、眼神温和,仿佛也悉知现在是一年中最当稳重成熟的时节。
甚至婴儿也不再哭泣。他们被裹得严严实实,在推车或父母的怀里目光澄澈地安静着。粉妆玉琢的小脸,在浅浅的冬日光线下,如永不衰老的先知。
除了河狸。
它们一如既往日以继夜,没完没了地将树木削断、放倒。日以继夜,没完没了地建起一道又一道水坝。为此人们不得不用铁丝网把树围住。
尽管活动痕迹如此确凿明显,却鲜有人能见到河狸。它们也总是蛰伏在深幽僻静处吗?也总在人们不知情的时候,从地下抬起头,以仰望的角度打量外面的世界并深深呼吸清凉空气吗……
可谁又曾真的见到我?
每天清晨,我准时地从地下钻出,准时搭上地铁,准时出现在这百万人的村庄中心。在学习初级德语的国际班级,人们来自伊拉克、阿富汗、波兰、印尼、罗马尼亚、克罗地亚、泰国、中国、卢森堡、乌克兰、期里兰卡……
没人能听得懂另一人的母语,没人知道另一人在另一片陌生大地曾有着怎样的童年,没人能想象另一人那异乡的冬天所呈现的景致和故事……
可这又有什么重要的呢?那位罗马尼亚单身母亲在故乡是否仍有着深爱的人;那位波兰工程师每天要独自喝多少杯伏特加;那位制服挂满荣誉勋章的斯里兰卡警察为何跑到德国卖汉堡包……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都在努力学习一门陌生复杂的新语言,重要的是,我们都要在这异国他乡好好生活下去。
每天,在这开敞的百万人的村庄,我夹挤在各种肤色中,听着各种陌生语言,像任何一位背着双肩包的普通而勤奋的留学生,像任何一位提着菜篮普通而尽职的家庭妇女。我经过缀满圣诞礼物的漂亮商店,也经过眼盲的吉普赛乞丐。我操着贫脊磕巴的德语向陌生人打听信息,人们却回以流利英语……
我经过夜晚的客运站中心。
在那片光怪陆离的陌生街区,依凭网上得来的线索,我仔细又困惑地搜寻一个舞蹈中心的名字——那里教授所喜爱并在中国学过的某一舞种。
已是冰天雪地的冬了啊,街上却还有那么多喝酒的人。他们着装时髦,头发一丝不苟,每经过一个,空气便倏然升腾起浓重的香水味和发胶味。
很多灯光,已过了晚上八点,不少商家却仍在經营生意。不甚明亮的玻璃窗里,成排的水烟壶与各种面饼毗邻。偶尔,一两个身着及地黑袍、面目不清的女人提着东西出来,随即幽灵般迅速消隐于黑暗。
这是一个移民区。
这里的夜晚不属于女人。我却竟穿了件鲜艳红衣,却竟明目张胆地穿梭在这熟悉的城的陌生区域。
那些男人,他们望着我、走向我、跟随我。他们举起酒瓶,示意我加入,他们用口音浓重的嫁接式英语或德语向我索要电话号码,一些甚至干脆直接掏出票子,在风中暧昧地轻轻挥舞。
我是谁又从哪里来并不重要。我只是一个女人。一个穿着大红色衣服、独自走在这放纵的街的年轻女人。
那地方,仿若大逆不道的叛教者,仿若光滑肌肤上一块不祥的玫瑰斑疹,仿若——这世界的任何一座百万人之城。
它如此突兀,又如此理所当然,如此晦暗,又如此浓艳夺目。
终于找到了舞蹈中心——仅一个红绿灯的转身,前面的世界便骤然褪隐闭合。
我依然一袭红衣,但商店消失了、灯光消失了、香水味和呕吐物味消失了。
呈现面前的,只是一条清寂洁净的普通街道。我只是一个通常的、将围巾往上裹了又裹的寒冬夜行人。
但我终究还是被认了出来。
在某一天,普通之极的一个清晨,一节早已了如指掌的车厢里,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冬不拉弹奏突然响彻耳膜。
身体随之骤然僵直,紧接着,毫无过渡的,双眼一片泅湿……
转过头,将脸埋进围巾。
车玻璃映着我的面容——一如周边那些普通的、沉默的、淡然的陌生人面容……
音乐出自一个名叫《旅行者》的乐队。它跟许多其它音乐一起,很久以前就已存放在MP3里。可却为什么,那不知已听过多少遍的琴声,竟会在一个清晨,在短短的毫无防备的几秒,如同证人般将我一下指认出来。
“如果想成为一个真正的俄罗斯人,成为一个彻底的饿罗斯入,或许就意味着要作为(你们最终会强调这一点的)所有人的兄弟,即‘世界人…… 因为我们的命运就在于它的世界性……”
在普希金纪念碑揭幕典礼上,陀思妥耶夫斯基曾严正地说。
在这片遥远的西方大地,我终日面目陌生地来和去,如一粒尘埃般无足轻重、隐姓埋名,但其实多么的轻而易举——只一阵琴声、一个毛笔字、甚至只一丝绿茶香气,就道出了我的来龙去脉,就能触到这具单薄身躯后的辽阔东方。
2
冬夜寂静,我听到流水,以及流水的更远处——横穿整座村庄的伊萨尔河(Isar)。
早在罗马时期,伊萨尔河面就架起了不少木桥,以方便控制货运和税收。19世纪顶峰时期,每年将水果、香料、丝绸等从威尼斯转运到慕尼黑的商船木筏就高达8000多座。
时过境迁,慕尼黑在二战中被夷为平地,而后又重建。但伊萨尔从没有因为历史而改变流向,也一如既往地冰寒。
伊萨尔之水是阿尔卑斯山之颠的雪水。
夏天的伊萨尔是整座村庄最宽容也最热闹的游乐场。特别是在慕尼黑大学边上的“英国公园”,不计其数的人躺在河边,阅读、交谈、遛狗、骑马、慢跑,或是什么也不做,就那样心满意足地呆上半天一天。
一位怀有数月身孕的年轻母亲,肚子大得仿佛随时都可能生产。可她毫不犹豫地走进冰河并在其间愉悦地来回畅游。当她上岸,挂满晶莹水珠的身体如此丰腴清新,就仿佛刚从蚌壳诞生。
我也曾惊惶又心甘情愿地朝河中纵身一跃,然后顺湍流而下。我漂了那么久、那么远,直至在一个险要的落差口被麻绳果断截住——那里有着数个黑色禁止符。每一两年便会有一两个不幸生命从那里跌入、消失。
但人们从不退缩。那些朝气蓬勃的年轻人,身着连体滑水服,扛着滑水板,走过一片又一片草地,只为到达那里。然后,就在黑色的X號边,他们果断跳上滑板,在奔腾的激流间一次次冲击、跳跃、坠落。
一些林间空地则总是布满了赤裸身体,它们如弧度温柔的羽绒,如紧致坚实的粘土,或如使用多年渐起硬结的棉絮……一列列,一行行,在宽阔的绿地从容不迫地摊掠、翻晒,乳房和性器在明亮阳光下柔软微耸。这些纯然的肉体,形形色色却又如天造地设的自然之物般无所谓彼此。
河水流淌了多少个千年呢?我们的肉身,又已经历了多少次轮回?
我赤裸着从中轻盈穿过,不动声色,不扰一物。
现在是冬天。
我走在伊萨尔河边的森林。有鼓声响起。一些裸露的河床有熄灭不久的火堆。一群大雁在浅滩来回走动,那密麻的不时张开的灰白双翅如同一场提前来临的暴风雪。
远远的,一团黑影在堆满落叶的小道缓慢出现。那是个六十岁左右的女人,推着辆轮椅,上面坐着位与她年纪相仿的一动不动的高大男人。轮椅之后,绕满了管道和急救品。
他是一个“渐冻人”(肌萎缩侧索硬化,简称ALS)。只两年时间,从左手小指开始,他的身体一个部位接一个部位萎缩硬化,而今,除了眨眼之外,他全身僵化如枯树,连进食都只能依靠胃管注射。但意识却是清醒的,他明白一切——包括迫在眼前的冷酷残忍的死亡——很快,他将死于呼吸衰竭。
女人神情虚弱但平静。她亦明白一切。在家庭护士的陪同下,在这一年一度的盛大节日,她终于疲惫又坚定地推着他到这里:这具躯体已被无情冻结,再也无法跟她一起逛热烈拥挤的圣诞集市,然而正是这同一具身躯,曾几何时,在宽阔冰寒的伊萨尔河无畏地漂流过一次又一次。
十几分钟后,他们离开了。
那远去的裹得密不透风的毯子,鲜见的花色明艳,又因这明艳,显得无比悲伤。
又有黑色身影走过。
一个穿着传统鹿皮裤的男人提着一捆柴。他在附近很快生起了火。没人认识他,没人知道为什么他要在这样的河边寂地独自生火。看到有人靠近,他又往火里丢了几块柴。
鼓声又从那里传来,还有吟唱。人渐渐多了起来,差不多十个。
有人开始拿出酒,那是所有圣诞集市都不可或缺的一种温过的红酒。
“这不同寻常的一年……”喝酒的人说,然后把酒递给下一个。
“嗯,这不同寻常的一年……”接过酒的人回答。他留着极具特色的大八字卷须,戴着顶传统鹿须绒帽。
这种帽,一般为家族遗产。在曾经的岁月,巴伐利亚的高山上,猎人将一种体型巨大的鹿杀死并收集其胡须作为荣誉品装饰在帽沿。帽子一代代往下传,相应地,帽沿上的须束也一代比一代更繁密。
这不同寻常的一年。
想起了那些铺天盖地的报纸,还有不断在广播重复出现的词:“Flüchtling”(难民)。
我学会的第一个德语单词是“Libe”(爱),第二个为“Auto”(汽车),“Flüchtling”是第三个。
这个词,几乎在一夜之间将所有词语空间挤爆。
火车高密度地一辆接一辆轰隆隆驶来,那么多通过各种渠道不顾一切涌来的异乡人,他们从早晨来,从中午来,从深夜来。车间、体育馆、学校,空置的农场和宾馆……从城到镇,从镇到乡,从乡到村……一个月、一个季度、半年、一年……难民营如雨后春笋般源源不断从四面八方冒出。一些营地,从天而降的异乡人甚至超过当地村落人口。
可火车依然不断轰隆隆开来,异乡人依然低调又迅捷地分散又结集于各处。渐渐的,一些令人不安的新闻或传闻开始流传播散,渐渐的,持乐观和信任态度的人越来越少。同情、欢迎、困惑、担忧、愤怒……人们平静的外表下,各种情绪却不断迭荡起伏,一些人甚至开始关注捷克的黑枪购买行情——他们悲观地相信着,战争即将来临,自己的孩子将在自己的国土沦为难民……
再一段时间,“Flüchtling”这个词仿佛人间蒸发,人们不再怀着巨大兴趣购买最新日报,不再低声谈论和表达。他们神色淡然地拧开电视和广播,稍微看看听听,随即转到其他节目。
生活在继续。
不管那些身携不可预知能量、潮浪般不断涌来的异乡人是真的无处容身还是趁虚而入,不管这势不可挡的又一次人类大迁徙将在未来如何改变欧洲,生活都要继续。
“嘿,你从哪里来?圣诞快乐!”有人转向我,声音响亮。
“嘿、嘿嘿,圣诞快乐!”声音一个接一个,此起彼伏。
他们的口音是粗犷的下巴伐利亚方言。
拉开大衣,露出里面的巴伐利亚传统裙装——我是一位从遥远地方来的巴伐利亚新娘。
3
小溪仍在清亮流淌,河狸仍一夜又一夜地筑建新的水坝。
孩子们开始出现。他们拉着小雪撬车,爬上被白雪覆盖的小坡,找准最高点,坐好,然后像滑滑梯般疾速滑下。整个季节的寂静于是被欢乐猛然刺穿。他们红彤彤的小脸溅满雪花,眼睛霜露般晶莹透亮。
一些人手持滑雪竿,踩着长长的有如爱斯基摩雪靴似的滑板,泛舟般在雪地时疾时缓,他们从容地避开障碍物,如降落的鸟儿般优雅滑翔、收拢、迂回、轻跃。
天鹅从水面那端悠悠漂来,它们总是成双成对、不急不徐,总是让看到的人情不自禁生出温柔并献上美好词语。还有潜水本领很好的白骨顶鸟,浑身漆黑,头顶却有一抹精确又醒目的白,仿佛是为了方便人们识别和记忆。还有个头很大的天不怕地不怕的乌鸦,数量总那么多,觅食时总那么肆无忌惮,有时人几乎都走到跟前了,它们也仅仅是往边上随便一跳,一副胸有成竹、懒得理你的样子。它们的黑使得世界更白。
公路却仍是忙碌的。
早在雪刚降下之际,路面便已撒满了除冰盐——公路因此洁净安全。车辆载着人们——那些上班的人、旅行的人、要赶到更寒冷的高山滑雪的人、以及迫不及待到酒馆喝上一杯的人……
一辆的士在路边停下。几个高大身影迈出车门,一个个神情欣快、目光迷离。
他们刚从安德希斯(Andechs)下來。那是一座古老的洛可可式修道院,有着德国最古老的祈祷蜡烛和据说某些来自耶稣的遗物。
但他们不是去朝圣的,或者说,他们的朝圣内容是另一种——啤酒。
德国最好的酒在慕尼黑,而慕尼黑最好的酒,在安德希斯。那里的僧侣们酿酒酿了500年。从黑啤到白啤,从春天到冬天。山顶那间可以远眺湖水和雪山的古老餐馆,其中一间房就是用来专门存放常客的大酒杯的。
冬天是真正的属于酒的季节。
人们从外面携一身寒气,推开餐厅或酒馆,把沉重的大衣和缀满雪花的帽子往墙上一挂,坐下,点一杯酒,肃穆的神色便一下子放松柔和下来。
当再出门,他们仿佛拥有了件隐形的保暖大衣,一个个脸色绯红,谈笑风生。
一个孩子远远地走来。
从很深很远的东方。那里的冬天没有暖气,没有挂满礼物的圣诞树,那里的冬天短暂却冰寒。
孩子安静地躺在幼儿园的小床。房间那么大那么黑,四壁破旧。几十个孩子因为寒冷而悄无声息。孩子整夜都睡不着,整夜都搂着自己的脚丫不断呵气。
隔壁的孩子也没睡——她生病了,一直在打恶心。凌晨时分,当夜巡老师离去,生病的孩子对搂着脚丫的孩子悄声说:“我把吐的东西用力含住,然后又全部吞回去了。”她虚弱的声音里甚至有着几分骄傲,因为自己没把被子和地板弄脏。
孩子们害怕冬天的一切:寒冷、黑暗、以及脾气暴躁的老师。
几天后,孩子回家,奶声奶气地告诉家人自己发明的取暖方式:把脚弯到胸前,一直吹气。泪水骤然从母亲面庞滑落,但她坚持说,妈妈哪会哭,是灰进了眼睛啊。
孩子于是安静下来。她伸出小手——冬天那么冷,妈妈的眼泪那么滚烫。
可孩子还是得住幼儿园,父亲母亲还是得在下班后挑着军大衣到河里清洗——每洗一件可挣上两毛钱。大衣又厚又重,浸湿后更是不堪负荷。但他们还是得一小时一小时地洗,一件又一件地甩拧,直至双手失去知觉。
洗衣的时候,他们的小女儿正在河对岸一间塞满孩子的黑暗大房里,倦着身体不断向脚呵气。
终于,一个暴雨之夜,破旧的大房突然坍塌。所幸那晚是周六,屋里只有几十张空荡荡的小床。自此孩子再也不用住幼儿园了,她睡在家中拥挤的床,一双小脚被父亲牢牢地兜在怀里。自此冬天的夜便再也不会那样孤单又冰寒了。
再后来,孩子开始上学,父亲母亲也不用再整夜将手浸进河水。甚至,家里有了半自动洗衣机和收录机。
母亲买来黄梅戏磁带——《梁山伯与祝英台》。冬天的时候,母亲总是一边织毛衣一边跟着磁带哼唱。孩子则没完没了地翻箱倒柜,她将大人的衣服套在身上,脑袋缀满线团,脸颊涂满廉价胭脂,在炭火边第一百遍、一千遍地跟着戏曲狂热舞动……
我推开酒馆的门。
外面的寒气和迎面扑来的暖流倏然相撞,浑身随之骤然紧张又立即松弛——父亲将孩子冰凉的小脚揣进怀里的一刻。
雪静静地下,玻璃窗里却仿佛盛夏。美丽的白色欧式窗帘下天竺葵仍在盛放。人们露着粉红色的粗壮胳膊,愉快地用刀叉分割盘中美食,一边轻言细语。蓬松的卷发和长睫毛被烛光投影到有着传统鹿皮壁灯的墙。身着传统长裙的中年女侍者,半裸着巨大胸脯,在温暖富足的空间里有条不絮地输送、收集。
这里的人们不会给寒冷任何入侵的机会,哪怕也许两百米开外,一只途經溪流的倒霉狐狸正被活生生冻成冰雕。这里的孩子从不会因为冷而独自无声哭泣,这里的相当一部分人,一生中甚至从没用冷水洗过一个碗。
物质过剩,设备先进——这里的冬,漫长却不需要忍耐。
“嗨,你是谁呀,你是从非洲来的吗?”
一声清脆落在耳畔。那孩子,最多五岁,身着可爱的天蓝色夏装。紧接着是一声温柔呵斥。一位棕发年轻女子起身,笑着说了声对不起,然后将孩子换到背对的另一张椅子。
酒杯映着一个无可指责、无可挑剔的冬天。
我却不止一次看到她——那个静悄悄倦在幼儿园小床的孩子;那惶恐又好奇地看着母亲红肿关节的孩子;那随着唯一的一盒黄梅戏磁带跳得满头大汗的孩子……
那样的冬天竟从没被摒弃和遗忘么?这头蛰伏在体内的熊,到底凭什么竟能如此长久地沉睡,又凭什么,几十年后,在世界另一头,由一个遥远而陌生的冬天惊醒?
而我毫无防备。
一只松鼠自窗前一晃而过,悄无声息,只余留一串小巧精致的足印。
一只猫从窗前一晃而过,悄无声息,只余留一串小巧精致的足印。
嘿,孩子,我不从非洲来,不从欧洲来,不从美洲来,甚至——不从亚洲来。嘿,孩子,这世界的村庄那么大,人那么多,发明和生产的东西那么漂亮丰盛。有人不经意地经过你——你童话般的童年。你明亮的眼睛看到她,清脆的声音问候她,你掂起脚尖,想给她一朵花或一碗干净的水。这就够了。你永不会也不需要知道那个从东走到西,从昼走到夜的异乡人是谁——直至将来的你,在某一天,也那样经过一个天真孩子并被问起,嗨,你是谁……
枝头的雪静静膨胀又扑簌坠下。
接着是粗重的靴步声,又渐渐变得轻淡、消逝。开门声响起,又关上。然后是亲昵的问候,食物的香气、苹果汁倒进玻璃杯、洗碗机自动循环……
天黑了,灯亮了起来,我又看到那个孩子——搂着脚安静地醒在冰凉的床。
一双温暖的手伸了过来。
孩子睁睁眼,笑了。她把脚伸直,翻了个身——她终于沉沉睡去。
世界那么白,床上均匀安稳的呼吸,那么辽阔宁静。
责编手记:
散文的生长,总是伴随着经验的生长。纪尘的写作路径,就是一直沿着她自己的经验之藤在攀爬。常年游走于世界各地并相对沉入地体验某一国家和城市的精神世界,使她的写作不仅具有开阔的视野,也总有一根牵动灵魂的绳在隐隐发力。从这篇新作看来,纪尘不再拘泥于血液与属地的差异,在陌生语言中那个最先学会的“爱”的单词面前,人类之间消弭界限、融为一体的理想成为了可能。百万人口的慕尼黑只是一个隐喻的入口;世界之大,当基于平等、友爱、自由、公义、尊重等关键词的国际主义的那道阳光,穿越人类精神的困境之后,我们可能会释然地发觉,世界的冬天,变得更加温暖了一些。
责任编辑 石彦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