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境与双重空间(评论)
2017-05-10海力洪
“觉得是从一个久远混沌的地方返回到现实”——在短篇小说《黑白电影》中,刘东衢这样写道。而“现实”中“一切如此真实”——你简直难以忽略这声喟叹中透出的暗藏的侥幸。那么《黑白电影》中的主人公“我”又是为何庆幸呢,自己全身而退?全家平安撤出?当然《黑白电影》读到最后,你也气定神闲了。小孩大人都出来了,尽管女人、小孩喋喋不休地还冒了几句蠢话,“我”还在继续装,说什么“最好忘掉”。
循着《黑白电影》的走向,当然有能让你读得呼吸紧促、胆战心惊的小说叙事方案。笔者越俎代庖,冒昧地试举一例:假如“我”出得楼来,清点人数,发现少了一人(且不管是妻,还是儿),“我”急忙原路返回找寻,惊见那间专门放映黑白电影的暗室已遍寻无门,原先齐聚看电影的老头们皆不知所踪。“我”在那里失去的亲人料想永远也无法回到“现实”。被眼前这非“现实”的神秘莫测和残酷无情所震撼的“我”,自此人生被彻底改变,开始着手……
当然,刘东衢没有也不会这样来完成其先锋力作《黑白电影》。状如笔者提出的结尾方案,常见易猜,是寻常套路,大致意在写人,以主人公人生中的“变化”(不论时间跨度的长短或程度的大小)作为叙事的发力点。这种通過人物“变化”进行人物塑造的小说极为本分、常见,往往是想要讲故事,而隐于其后的讲故事人有高下之分,一般来说,故事讲得也有云泥之别。显然刘东衢写《黑白电影》意不在此,在他的小说中,无人因这场奇遇而改变。异境(不可理喻的黑白电影放映场)现于眼前,这一家三人是观看者、经历者。他们的存在,只为带出奇事异境,而后者才是这篇小说的重点。此“异境”承载了作者的观念,一篇《黑白电影》,便是一次观念的传达。
《黑白电影》隐含的观念,寄寓在两个空间里。一是“烂尾”的腐坏空间,二是“异境”的训诫空间。有趣的是,刘东衢通过人物的想象,故意扭曲“烂尾楼”的原意(经济学与建筑学层面的),写道:“烂尾楼——如果把它比作为某种爬行动物的话,意思是尾巴染上疾病、烂掉了,而身体是健康的。客观地说,它的身体一点儿都不健康——骨骼健在,皮囊尚全,而大脑和内脏全无。”于是在烂尾楼中开辟出的超市,便先在地具有了某种可疑的化身性和怪诞的存在感。“我”与家人行走在这间超市之中,并没有消费带来的阵阵欣快,反而举止局促、行色匆忙。“我”特地去“观察吊角的各种监控头”,似乎已经在下意识中,习惯性地将自己归到了“受监控”的一类人中。或许在“我”生活的世界中,并非仅“小偷”受监控,如“我”一般的普通人方为监控的重点对象吧。
放映不知所云的黑白电影《惩罚者》的地点,在超市里的三层。这里有“水泥楼梯、石灰墙、覆灰的不锈钢栏杆及乱糟糟的工地余物”,但更引人去细究的是,这一空间在“超市 - 烂尾楼”的内部辟出,上一句描写也暗示了两者间的同构关系,即本源上的腐坏。小说大费周章,写出这一处封闭空间,进入和离去都在监守者的管控之下。“我”之所见,充满了怪异。在这个充斥着费解的黑白活动影像的空间里,一切都是难以捉摸的,首当其冲的是人的动机。是谁在背后发起了这种形式的训诫?这群五十岁以上“法外恶人”又何以“自愿”接受了看黑白电影的“惩罚”?——假如称得上是惩罚的话。
当这个空间中人的行为无法以正常生活的逻辑加以解释,小说家也不特意加以解释,那么所有的可能性都只能任由你我来猜。当然我们亦可拒绝猜测,直接指认这个封闭空间及其内部所含一切的虚构性和隐喻性。它是完全区别于现实空间的异质空间。封闭、神秘或诡异,它是“异境”。而文学史告诉我们,一切 “异境”,皆为创作者观念的直观传达。
《桃花源记》中的桃花源异境传达老死不相往来的理想;唐人写异境游历小说是为弘传道教仙境思想。新时期以来的中国当代小说家中多有擅造异境的高手,笔下的种种异境亦层出不穷,如扎西达娃的西藏、郑万隆的洞底幽灵世界、余华的“死无葬身之地”、阎连科的“孤岛”及种种衍化,不一而足。当代小说写异境,也并非仅止于夸张描摹“殊方异物”,实为通过异境折射精神家园的存毁,宣扬小说家一己心目中人类生存的主张。这些小说中的各个异境,或为乌托邦化境,或为艰难生存的绝境,或为与人世交融的阴间……多偏远和荒芜,封闭而与世隔绝。刘东衢《黑白电影》写异境的别出心裁,在于其笔下的异境恰恰落在当下生活的近处,最普通不过的日常场所。以此提点当下一片芜杂庸常的世俗生活中存在的稀有异质性,或恍然惊觉隐于波澜不惊的日常之下的可怕训诫乃至惩诫力量的特殊存在。刘东衢将文人笔下一向悠远飘渺的异境拉至近前,拉至你我生活的典型化空间,足以让我们能够逼视到它的粗劣、闻到它散发出的不可理喻和自以为是的气息,而这一切,正是我们这个时代形色“异境”的特质。
作者简介:海力洪,南京大学文学博士。出版小说《药片的精神》《左和右》《夜泳》等多部。现执教于同济大学艺术与传媒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