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我的老姨夫
2017-05-10高跃辉
我的二姨夫叫李壮范,是哈尔滨市知青,1966年,他上山下乡到了萝北县的军川农场。开过拖拉机、烧过砖窑、当过保管。1972年和二姨结婚。姨夫天性乐观、幽默,我们家里人都挺喜欢他。他爱饲养小动物,狗啦、金鱼啦、小猫啦,二姨经常因为小动物弄得家里很脏很乱而埋怨他,而他则有说有笑,从容地化解每一次将起的“风暴”。姨夫烟不离手,饭前顿顿喝二两小酒,几十年如此,雷打不动。记得小时候去他家,他最拿手的绝活就是炒土豆丝,放些醋,酸酸的,挺有滋味。姨夫能讲故事,每次见面我们都缠着他讲一阵儿。记得那时夜里常常停电,只能点蜡照明,姨夫常讲一些恐怖的故事,什么“绿色尸体”“恐怖的脚步声”“梅花党奇案”,还讲电影故事,“徐秋影案件”“羊城暗哨”等。烛光把我们的身影放射在屋子的顶棚上,黑黑的一大片,把灯前的人罩在黑影里使人心惊肉跳,但我们仍然瞪着好奇而又惊恐的眼睛听姨夫绘声绘色地讲。
二姨和二姨夫处对象时候,总是以我家为见面地,一般隔个把月,他就和二姨相约来到我家,住上一两个晚上,然后回单位上班。
那时我家在生产队住的是草房子,只有一间屋子住人,加一个外屋做饭的地方,我们一家男女老少四口人睡在一铺炕上。姨夫二姨他们来了也只能和我们挤在一起睡,一头睡不下,就分两头睡,几个人头冲里面,几个人头冲外面。二姨和姨夫当时还没结婚,都是二十多岁的大姑娘和小伙子,他们睡觉时虽然挨着,却挺老实,没有什么动静。当时我还小,不懂得大人的事,记得听妈妈曾在背后赞扬姨夫说:“这小伙子可靠,睡觉时很老实。”二姨结婚也是在我们家,记得办喜事时做了一对新的木头箱子,刷了红油,用白棉线钩了一个带图案的帘子蒙在箱子上,正面墙上挂了一只大镜子。几对玻璃水杯外加一对新暖壶,买一束塑料花插在花瓶里,两床新绸被摆在炕上。二姨、姨夫的同学、同事送来了一些盆、枕巾、暖壶之类的日用品。二姨的一位男同学还送了一套婴儿的衣服和一对小鞋子,祝他们早得贵子。那时是在“文革”时期讲究“革命化”,送这种礼感到挺新鲜。
姨夫在哈尔滨出生。父亲早逝,母亲又改嫁,生身父母姊妹三人,还有同母异父的姊妹三人。因为家里人口多,与继父一家生活在一起不方便,他便自愿要求下乡去农场。但他对哈尔滨很留恋,经常听他讲哈尔滨的喇嘛台、秋林、防洪纪念塔、兆麟公园等。他也一直惦记着要回哈尔滨。知青大批返城时,他已成家,加上他母亲家里姊妹多,顾不上他,他留在了农场,但他回城的念头坚定、执著。1989年他实在无法平息回到哈市的强烈愿望,说服了二姨,没办返城手续,带着三个年幼的孩子离开农场,回到了哈尔滨。这是一个大胆的举动,就等于自愿放弃了二十多年的工龄和国营职工的身份,进了城市成了“三无”人口(无户口、无住房、无工作单位)。应该说姨夫是满怀着希望回来的,他坚信苦干几年能落下户口,继而找一个固定的单位谋一份职业。他想这么大一个哈尔滨怎么会没有自己的立足之地呢?
在道里防洪纪念塔西侧友谊宫后身,他们一家租了一间临时的、只有十几平方米的小土屋住下来了。由于房子太窄住不下五口人,就搭了三層架床,姨夫二姨睡一层,两个女儿睡二层,儿子住三层。借着临近松花江斯大林公园的地利优势,姨夫二姨以摆地摊做小买卖维持生活。他们每天一大早,天还没亮就起床出早市,到上午九十点钟回来吃饭,休息一下就出去办货,到下午四五点钟再出夜市,直到夜里九十点钟回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春夏秋冬就这么度过。头几年姨夫也曾努力找门子想落下户口,希望子女能上学、在哈市就业,但都没有成功。要在哈市落户口太难了。需支付的大笔费用不是他们摆地摊谋生的人家所能办到的,更何况到各部门办手续了。渐渐地姨夫不再指望落户了,他一个心思扑在出早市、夜市上,含辛茹苦、风雪不误地为生计奔波劳作。头发越来越稀疏,脑瓜顶开了个圆圆的天窗,背也有些驼了。只是乐观的性格没变,苦中有乐、没乐找乐,一天三顿酒,“灵芝”烟不离手的习惯没变。出完早市回来,盘腿坐小炕上,支一小桌,烫二两酒,就着一点剩菜,边喝边看着面前一台17寸的黑白电视机。
这些年,姨夫卖过水果、蔬菜,烙过鸡蛋饼,炸过大果子,销过羊肉片,出过烟摊,还销过日杂用品。夏天还好过,一到冬天可遭罪了,数九寒冬一大早就在外面摆摊,可想而知是什么滋味。他租的住房没有集中供热,也没有土暖气,取暖靠一只电暖器,出去做事情时就关掉,以节省电费,回来时再打开。电暖气散热慢,两口子回到家总是先上床盖上棉被、靠电热毯驱走寒气。有一次正是隆冬,我从佳木斯去哈尔滨开会,顺便去看看姨夫,正赶上他推个板车在外面卖羊肉卷,只见姨夫戴一顶棉帽,穿一件已沾满黑乎乎油迹的小棉袄,脸冻得发紫,胡须和眉毛挂满了白霜,一双粗糙的手也冻的弯曲着伸不直了。看到这情景,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回到家后立即把自己的一件马裤呢军大衣捎给他遮挡风寒。我也经常给他送一桶或几瓶农场生产的北大荒60度白酒,他喜欢这种酒,浓烈醇厚而御寒。
姨夫也有自己的交往圈子,那都是来自哈市周边农村一起摆地摊、打工、生活状态不差上下的左邻右舍们。这些人是流动的一族,往往是干个一年半载就又流往别处,这一简陋待拆的临时住户区,不断地变换着主人,只有姨夫一家常住于此十多年。左右邻居都喜欢与姨夫交往,出完了夜市,几个男爷们儿就钻进姨夫的小屋,挤坐在小饭桌边,就着一盆东北大炖菜,喝上几盅高度老白干,抽着冲劲十足的黄杆雪茄烟,云山雾罩地侃着大山。左邻右舍谁家有个事,大伙也一起凑凑帮帮忙,穷哥们儿自有穷哥们儿的乐趣。
近几年,小买卖越来越难做,市场管理也严了。露天的早市夜市摆地摊的都清理往市场大棚里搬迁,进市场需要重新租床位,费用交了不少,可销售却挺难,不好挣钱。回哈十多年了,姨夫仍然是个“三无户”,地地道道的城市无产者,能够看见的明显变化就是他自己老了,孩子们长大了。大女儿初中毕业后,在一家商场找个服务员的工作,后来找了对象,结婚成家单过了。儿子和小女儿也没念完高中,找过几份临时性工作,但都不长久,在家里吃闲饭不行,房子小也住不下,兄妹俩先后去了南方深圳打工。由于离开农场久了,二姨和姨夫早已被农场除名。二姨有时也抱怨姨夫当初一门心思认准了回城这条路,如今年过半百了还是什么都没着落。姨夫对此似乎并不在乎,依然乐呵呵的,和二姨唠着俏皮嗑,逗她开心。他说,苦点、累点、穷点都没什么,只要一家人平平安安的比什么都强。姨夫多次说:我没什么家产,但我这辈子最大的收获、最宝贵的财富就是有三个孩子。三个孩子对父母也挺孝顺,回到家缠着母亲、搂着父亲,吵吵闹闹、乐乐呵呵的情深意浓。面对姨夫一家人我深受感动,不禁想起了电视剧《我爱我家》中主题歌中所唱的:“爱是一个长久的诺言,平淡的故事要用一生讲完,光阴的眼中你我只是一段插曲,当明天成为昨天,昨天成为记忆的片段,内心的平安那才是永远……”是的,正因为姨夫、二姨的豁达、坚韧、勤劳、知足,以平和、乐观的心态对待生活的艰辛,他们的生活才化苦为甜有滋有味。
因为二姨、姨夫在哈尔滨的生活状况的确紧张,在湖南的兄弟姐妹等亲属早些年就多次邀请他们回湖南来,二姨也回去看过,但姨夫一直没表态,他仍然依恋哈尔滨,这是他出生成长的故乡。他什么关系都不要,举家迁哈也是由于对故乡的这种难以割舍的感情。尽管生活条件不好,他也一直在城市最底层、最边缘的地位谋生,但他一直坚持着、奋斗着。直到2000年那个漫长寒冷的冬天过后,在他五十四岁的时候,他终于动摇了,经过几天彻夜难眠的考虑,他终于下决心决定南迁。一旦定下来就马上走,就像当初从农场决定回哈市一样。他第一次对我说:哈尔滨的冬天太寒冷、太难熬,我要去湖南灰山港看看。就这样,一个北方的城市人,迁徙到了南方的一个乡镇开始了新的生活。
在那个陌生的小镇里,姨夫、二姨他们租了一间房住下来,并在当地的街市上开了第一家“北方水饺店”,生意还不错。去年十月,我出差路过湖南,顺便到灰山港探亲。我发现姨夫在南方生活这几个月,明显的胖了,气色也好了,稀疏的头发梳得整齐了,泛着光亮,穿戴也干净利索了,完全像变了一个人。虽然才短短几个月时间,姨夫已融入了这异乡小镇的生活圈子、习惯了这里的生活方式。姨夫开的“北方水饺店”处于灰山港镇中心街道的集市里,像在哈尔滨一样,他与左邻右舍相处得都挺和睦。只是他听湖南话费劲,常常有意无意闹笑话。比如他家左边的摊位是一个卖鞋的妇女,湖南乡下人把“鞋”发音为“孩”,姨夫就有意对她说“我要买孩子,多少钱一个?”那妇女只是一个劲儿地乐。姨夫家的右边是一家小快餐店。女店主坐在门口不停地对过路人吆喝:“走过、路过、你千万不要错过。”姨夫也模仿她的腔调喊“走过、错过、你千万不要路过。”故意把意思喊颠倒了,引得人们哈哈大笑,小镇的人们都挺喜欢这个幽默风趣的北方佬。姨夫对我说:这地方气候好,人也好,我想长住下去。他还说:两个孩子在广东打工,这里离他们近些。看来他对自己已不再指望什么,他心里惦记的只有子女。
近几年,媒体时常有对当年知青群体有报道,但大多数是在政界、商界以及文化和学术研究界有成就的人物,而像姨夫这样处于社会最底层、城市最边缘角落的知青,他们的生活状态、生存质量,以及他们的命运却少有关注。知青,这一产生于特殊历史时期的特殊群体,与共和国的历史命运患难与共,承受了沉重的“文革”与“改革”的代价。如今,他们已人过中年,开始逐渐迈入老年人的行列,在飞速发展变化的形势面前,他们中的一些人感到了失落和无奈。尽管他们生活境况不尽如人意,面临着下岗、失业、家庭负担沉重等诸多难题,但他们无悔无怨地辛勤劳动着,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奋斗着,就像我的姨夫那样。
时光飞逝,二姨和姨夫在湖南一晃住了十多年。在灰山港镇开了一段时间的水饺店,由于生意并不景气后来就关了门。在深圳打工的儿子斌斌结了婚,生了一个女儿,姨夫老两口就迁到了地区市益阳,借住在大姨的房子里,开始看护小孙女,其他的事就都不做了。小孙女的欢声笑语为两位老人带来了无限的快乐和满足,尽管收入微薄,生活不那么宽裕,但也其乐融融。
这种平静轻松的日子在2011年发生了逆转。这年十月,我从哈尔滨回到老家灰山港为母亲八十岁生日祝寿,亲戚们也纷纷前来祝贺。当姨夫和二姨来到时,我吃了一惊,发现姨夫格外消瘦,脸颊深陷,两眼突出而无神,吃食物受阻,经常呕吐。这种状况已持续了一段时间,但他一直不愿去医院检查,只当成胃病自己在家吃点口服药。我预感到事情并非这么简单,要比他想象的严重得多,但姨夫似乎缺乏勇气正视,有意无意地回避病情,自我安慰。我对也从哈尔滨回来探亲并为我母亲祝寿的表妹莉莉和妹夫小海说,你爸的病看样子比较严重,应马上带他回哈尔滨检查治疗,不要耽误了。我也明确告诉姨夫,在益阳医疗条件有限,又没有熟人,这次就跟女儿女婿一起回哈尔滨市检查,不能再拖延了。母亲过完生日,我去四川出差,到了成都又打电話询问,得知姨夫同意马上乘飞机回哈尔滨。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乘坐飞机旅行。
回到哈尔滨市后,女婿小海立即联系了哈医大医院为他做全面检查,最后确诊为食管癌并马上做手术。但为时已晚,癌细胞扩散,加之他病灶部位敏感,手术既有风险又没有多少实际意义,只能保守治疗。这一切姨夫并不知道,只告诉他已实施了手术去除了病灶,姨夫的情绪好多了。但病情仍在发展,他只能极少量地吃点流食,有时喝点水也要呕吐,只能靠输液补充营养,他更加消瘦了。治疗了一段时间病情有所缓解后,他要求出院回到临时租住的家里。他自己找了一个中药方子,坚持服用调理一段时间,竟然有明显的效果,不仅能少量进食,人也稍胖了一些,气色和精神状态也好多了。姨夫又恢复了对生活的信心与希望。他买了一只大鱼缸养了一群小金鱼精心饲养,每天早晨去早市转转买些鱼食,也买些菜和食物回来,平时也帮着看护聪明漂亮的小孙女,脸上也有了舒心的笑意。2011年11月l6日是姨夫六十四岁生日,全家人在省政府旁边一个饭店设宴为他祝寿,老少三代加上我们及姨夫的兄弟姐妹等亲属二十多口人都来了,十分热闹。我买了一个花篮为他祝福,他很高兴。子女和亲戚们都想给他拿点钱表达心意,他则态度坚决一律不收,说就是请大家来一起聚聚图个热闹。整个宴席间他没吃什么,只是象征性抿几口酒,仍然抽烟,尽管家人劝他戒掉,他仍固执地抽,只是抽的量减少了。他说平生就这么点嗜好,还是保留着吧。这段时间姨夫的病几度反复,严重时就去医院采取措施缓解一下,不可能有根本的改善。他似乎也预感到了病情不可逆转,表面上显得挺平静,但很少说话也鲜有笑容。2013年春节,我家搬入“盟科视界”新居,请姨夫一家来家里吃了一顿饭,他努力克制着身体不适,喝了点酒、也吃了点菜,基本上是做做样子。
最后一次看望姨夫是2013年3月的一个周末,我听说他又住院了,就到哈医大二院去看望他。肿瘤病房人满为患,走廊里也摆满了病床,姨夫的床位就架在走廊里,他一个人坐在床上戴着花镜在看报纸。见我来了招呼坐下,他告诉我,儿子斌斌买了一间房子,正在装修,很快就可以住进自己的房子了。他还说让我联系农场把二姨的户口迁到哈市来。我和表妹莉莉都劝他,说现在的形势,二姨的户口办不办已不必要,让他不用再惦记这件事。但姨夫对此则十分看重,他说,二姨这么多年在哈市没有户口,他一直心怀愧疚。他把迁户口视为对二姨亏欠的一个补偿,也是弥补自己内心多年的一个缺憾。能在哈市落下户口有自己的住房,一直是他的一个末了的心愿。看到他住在狭窄的走廊里,我内心很不是滋味儿,莉莉解释说是爸爸自己坚持住在走廊不愿进病房,说住在这空气流通能好些。我想给姨夫拿点钱,这本是情理之中的事,他还是执意不收,没有余地。他很要强,尽管治病花了不少钱,他的收入也低,但他坚决不接收别人的施舍。
没过多久,4月23日,我正在牡丹江管局850农场走访老支边青年,突然接到表妹莉莉的电话,她泣不成声告诉我:“爸爸走了!”我的心不由得一紧,尽管早有预感,但听到这消息仍然有些吃惊、感到难过。姨夫是自己要求回家的,经过长期疾病的折磨,他已骨瘦如柴,身体已经没有多少重量了。他的侄儿小涛把他抱上楼放在床上躺着。他已不能说话,呼吸困难,只能靠呼吸机维系。也许他预感到自己的时日不多了,他的目光一直追望着二姨,二姨在哪儿他的眼睛就跟到哪儿。他没有表达只有守望,这眼光胜过千言万语,饱含了对患难与共几十年妻子的一片深情。临终前几个小时,他要上厕所,因为身体极端虚弱已无法起身,孩子们要在床上给他接便,他不肯,执意强撑病体硬是在二姨和孩子的架扶下到了卫生间。即使到了生命的最后时刻,他也不愿失去尊严,即使在家人面前。
他最后一句话是悄悄在大女儿莉莉耳边说的,“再给我打一支蛋白吧”。这是对生的强烈渴望,此时此刻他唯一的心愿是能多活一段时间,能和亲人们多一点在一起的时间。女儿含泪答应了。但是不忍心告诉他的残酷现实是:他的机体全面衰竭已不能吸收任何物质了。没过多久儿女们眼看着他像是十分疲倦地闭上眼睛头向旁边一歪,走了。
姨夫带着对生命、对亲人们的无限的留恋和一些遗憾走了。最终他也没能住进属于自己的房子,这是二姨及孩子们深以为憾的事情。
但我想,姨夫还是可以欣慰的:他最终还是回到了自己深恋的故乡哈尔滨,可谓叶落归根;他亲眼见到了自己三代同堂、人丁兴旺,三个子女的家庭和睦,四个孙辈聪明健康;他在哈市有了属于自己的住房,尽管没能亲身住进去,但毕竟圆了一个他多年的梦想……
也许正是因为有这些,他才走得比较平静安详吧?
作者简介:高跃辉,黑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摄影家协会会员。曾创作出版散文随笔集《希望的行旅》《寻梦北大荒》等。现在黑龙江省农垦总局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