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体的隐喻(八)
2017-05-10赵彦
腰
腰是人体里最大的误解。
腰是人体的一个方位词,指人体的中间,或者中段,但实际上腰就是肾。“肾”这个词删除了一切修辞,只让我们想到一个器官——两块酱红色的肉,像两只括号安装在我们身体的中部,但括号里却没有任何内容。腰则不同,“腰”这个词与性爱活动可以陈仓暗度,形容女性的腰肢时,多半含有性意味,指的根本不是肾,而是肾周边的生殖器、臀部、腹部的综合造型,是蜂腰还是水桶腰——腰对女性的性魅力几乎有一半的决定权。而男性若是提到腰,则是指肾脏功能,即性活动频率程度,腰肌劳损,说的其实是该男性过度使用了生殖器,导致其周边肌肉群的疲乏。
所以说肾是一块荒地,单一,荒芜,安静;而它的别称“腰”则是一座花园,在它的起伏之间栽种着灌木、花朵、苔藓,甚至高大的乔木,人们在这座花园里徜徉,流连,打情骂俏。在“腰”这种词上停顿,比在性器官比如“阴道”“阴茎”的词语上停顿要体面,仿佛人们真的只是在欣赏一位女子的线条,而不是线条之内那些能给他们带来极大肉体欢愉的性器。人们就是这样修辞他们的生活的。“腰”这个词的方位感,还让人们想到或许人的身体里真的有这样一块空地,它模糊地管辖着男性性器官,警告他要懂得节制。
人们觉得腰细的女性更迷人,因为细腰成为一个联结,上端是丰胸,下端是肥臀,它使人的身体形成一个完美的“8”字形。但腰粗者却勾销了这个造型,取消了过渡,取消了停顿,人们觉得这样的身体在美学上乏善可陈,就像一支直立的铅笔。过渡在任何事物里都很需要,因为不论好的事物与坏的事物在这个世上都必须统一,最后也必将统一,是过渡将它们联结起来:过渡使好的不那么耀眼,坏的变得温和,使美不危险,使丑不刺眼,使善不乏味,使恶不可憎。过渡是一个驿站。而腰正是人身体上的一个驿站。
卸去了腰的修辞之后剩下来的肾,其实是一个危险的器官。因為肾很容易出问题。作为一个排毒器官,它是人体里的一个垃圾中转站,它把液体里的有毒物质清理出来,把液体变成尿,然后输送给膀胱。通俗地说,肾脏其实是一家生产尿液的工厂,但人们经常将肾误解为性器官的一个远亲。肾这个污水处理工厂自身经常会发生故障,尤其在今天,因为生活方式的不健康和自然环境的恶化,有了越来越多的肾故障者,即尿毒症患者。污水处理工厂处理过后的污水排不出去了,于是肾自己中毒了。所以说肾是一份高危的职业,它临危不惧地站在那里,整日让自己置身于一些负面的事物里最后还难逃干系。不过肾的最重要的优点在于,它区分得出伤害,懂得抛弃。
要判断肾病患者,一个行之有效的办法是,观察此人是否有虚胖症候,即浮肿。这在那些不懂得判断,不懂得抛弃的人身上经常有此征候,他们把假知识、常识和偏见携带在身上装博学,装深刻,装大人物,而真正的知识和智慧在他们身上无法进行良性的循环,因为他们缺乏辨别精华和糟粕的能力。如今,网络时代也具备了这样的特征,它庞大的内存里,充斥着毒素大过营养的各种信息,起初人们因为更新得太快没有时间去甄别,久而久之,人们变得没有能力去甄别,再久而久之,人们不知道什么是真善美了,最终,人们的价值体系崩溃,善恶标准混浊,清晰的世界在人们眼前消失……
内脏的句号
肛门是我们身体内脏最后画上去的句号。
作为终点,肛门并不张扬,它位于我们身体的中端,厕身于屁股的两坨肉形成的峡谷里,它还弱化了其洞穴的造型,让自己看上去就像一个消失在无限之中的点——它众多的褶皱就像光线一样刺向人体的深处。它以这样的造型和方式为我们提供了窥视、结束和轮回。
肛门使我们相信,一切事物总有终结,特别是那些不好的事物。经过肠子这个冗长器官的咀嚼和反刍,美食最后全部成为坏的事物——几乎都是对身体有害的毒素。就像真理被重复成为陈词滥调必须被排出我们的舌尖一样,为了排泄这些被我们消化过的美食,我们发明了肛门,这座身体之门,我们打开它,并且丝毫不留恋曾经作为食物让我们魂牵梦萦这个事实,我们把前美食统统送出身体。
肛门作为结束,使我们可以放心地对待这个世界。结束和消失,与开始和出现一样,令我们觉得世界是完整的,并且可以让我们把一个事物与另一个事物联系起来,比如:一条路因为有其终点,可以让我们得到墙和休息;一朵云消失后,可以让我们得到雨和滋润;一朵花枯萎,让我们拥有了种子和诗歌;人类食物的命运结束后,可以成为其他生物的养分并且始终处在那儿……肛门让我们觉得,万物并不是一次性的,它处在无休止的轮回中,任何一个瞬间,任何一种形态都包含了开始和结束,生和死。或者说,结束和死也是生的一部分,就像门也是房间的一部分那样。
“把停下来的地方当作终点是沉闷啊,未被擦亮就生锈,而不是在使用中生辉。”对于被人体的肛门排出来的食物,丁尼生的这句诗简直说出了它们的心声,肛门从来不是它们真正的终点,作别人体后,它们有可能在动物和微生物的胃壁里继续它们的使命,也可能在植物的身体里找到栖身之处,甚至它们也可能仅仅是在土壤里,在风中继续生辉。宇宙最大的秘密就在于它的无始无终。但它在它的无始无终中,却又假扮出了无数次的开始和结束,就像舞台剧里的中场休息,为的是重新勾起我们观看的欲望,惊异的欲望,厌恶的欲望,对于欲望的欲望。
下半身的大脑
1
性是下半身的大脑。
性,与其说行为,不如说是一种机制。在性机制里,性是一切,爱情,卫生,治安,政治……就个人而言,就如桑塔格所说,性在最大意义上不是爱的流露和表达,不是愉悦的身体体验,而是对自己精神的调查,每次调查一个部分。性在很多时候还被当成文化上的认知方式,它包含了彼此的安全感、吸引力、价值观,以及一种在最隐秘意义上的自我确认。
2
性能带来快感。但快感有很多种:吃饭时食物刺激味蕾的感觉,痒被抓的感觉,内急时大小便冲出排泄器官的感觉……性快感不过是其中最强烈的一种。
但性快感是一种伪快乐。因为它只作用于肉体。不分类,不标示,不沉思,也不会唤起时间和记忆。它只有现在时。我们无法描述性快感,在具体感官上,它形如一条双向流淌的河流,具有让我们的身体同时抵达最深处和飞离肉身的功能。对于女性来说尤其如此——几乎没有一位女性能够准确描述在性生活中所体验到的性快感。性快感的难以描述和不期而至也使得它成为人们身体里的一个斯芬克斯——并非所有人都能体验到,并非每一次性行为都能得到它,甚至有些如阳萎患者会莫名其妙地丢失它。美国作家梅勒认为它是一种难言的行为,是阴暗的、顽强的、复杂的、让人兴奋的、荒谬并常处于堕落之中。但大脑对性交这种行为显然是认可的,因为它为此而分泌出一种多巴胺的化学物质令人愉快,据说对身体健康也有益。不过人们对性快感的态度却是复杂的:一方面,性快感为我们提供了一个乐园让人们乐此不疲;另一方面,这个人间乐园的后面却是一个绝境——就像所有的乐园一样,人间乐园之后就不能再进一步了,乐园之外不会再有乐园了,终点之后不会再有终点了。也就是说性快感为男女关系提供了一个终点,人们常常在终点、此种时刻之后对对方产生短暂的厌弃——为了让身体免于疲惫,厌倦感给我们的身体加了锁,这是一种生理学上含蓄的机智。再也没有比性快感更好的感觉了,身体与身体的碰触再也不会有比它更美好的地方可以抵达了。就像诗人布罗茨基颇所说,“乐园是绝路,它是空间最后的景观,是事物的终结,是山顶,是峰巅,再也不能从那里向上走——除了走入纯粹的时间,于是才会有永生的概念。实际上,这同样适用于地狱:至少在结构上,两者之间有很多共通点。”
3
就形状而言,性器官是人体中最为不庄重的器官。无论男性和女性,性器官都有迥于其他器官:女性性器官总是让人联想到伤口,它破损、不整齐的阴唇就如经历过一场未愈的外科手术,它肉褐色的颜色也像是永远沾着污迹,随着性生活次数的增加而愈加黝黑;男性生殖器则表现出了所有的突兀和多余,就像业已完成的雕塑最后又不慎粘上去一块废料。男子原本肌肉健美,每一条弧线,每一根脉搏都有出处,但大腿根部却在这里自行建立起了一个小世界,无论从肤质、造型还是功能来看,它都不同于它的周边,因为这种不同,它以阴毛作为栅栏把自己隔离了起来。正因为如此,人们用大腿根部紧紧将根部掩藏,把人体里的这个器官异类掩盖起来。但欲盖弥彰,性器官总会在第一时间成为裸露人体的焦点。在我们这个文明社会里,向异性裸露性器官多数时候和场所是不合法的,只有以下几个场合除外:夫妻的双人床上、手术台或产房里、艺术家的画室。也就是说,观看性器官是否合法主要取决于场所:在大街上观看性器官是一种猥亵行为,在手术台上观看性器官是一种医学技术,在博物馆里观看性器官则是一种艺术修养。
就像不观看一样,人们也几乎不公开说性器官。在中国古代,人们专门发明了一些词汇用来指称性器官:鲍鱼、花蕊、琼门;玉茎、玉尘、龙头、箫、那话儿等。西方也有一套话语系统,男性性器官被隐晦地叫成“开荒犁”,女性性器官叫“捕蝇器”。至于性交本身,也有相当多的别称:云雨、咸池、甘渊、桑林、桑间、齐社、燕祖、云梦……这些声东击西的称呼和叫法是为了将性器官推得更远,将性行为变得面目模糊,同时还要让人觉得,人体不过是宇宙的一个模拟:器官就像植物和动物,而性行为则不过是一些气象(如云雨)和地理(如桑林)。
1907年,美国一位妇女因为奇怪的流血现象去一家诊所就医,她反复描绘自己的病症是“腹痛”、“极度衰弱”。医生听了半天不知所云,经过几度问询之后终于探明了她的病因。原来女病人的阴道深处14年前扎进了一根木刺后就开始发炎,其间结过两次婚,曾多次就医,但每次医生们都不明白她得了什么病。她对那个部位三缄其口。如今,她已经患上了严重的阴道癌。
这是一个典型的案例——人们逃避说出它的学名犹如逃避瘟疫。“下面”、“下半身”、“那儿”……将器官定义为身体的方位词,用语言的遮羞布将这个部位紧紧蒙住。这么做都是为了远离性器官。但越是避讳,越是对它萌发好奇心与探测的兴趣。
4
肛门成为一个假装的性器官,是我们人体最大的冤假错案。它与性器的近邻关系使它难逃其职,它洞穴式的构造也让其容易成为性器的替代品,一个备份。男性偏爱它用作性交时的第三个性器。据说是因为男性间在肛交时会刺激受体方的前列腺。海蒂性学报告认为男人通过刺激前列腺所获得的性高潮,强度远远高于阴茎性高潮。而对于女性而言,肛交更多是为了获得一种称为“充盈感”的快感和猎奇心理甚至受虐倾向,这种“充盈感”类似憋大便,但伴有不轻的疼痛。在日本人性文化中,菊花和剑指的就是男人的生殖器和肛门。不过最早将肛门叫做菊花的却不是日本人,在中医的全身穴道图,专有菊花穴这一说(肛门)。不管怎么样,菊花,剑,这个两个词在审美上所引起的联想与那些鲍鱼、玉茎、云雨、咸池一样,最大限度地降低了性的淫佚程度。
5
人体在器官上的分配总的来说是无规律可循的,它的精简和铺张既使我们身体显得婉约、神秘,又不免繁琐啰嗦,例如,我们给予消化以嘴巴、食管、胃、肠这样多元、宽敞的场所,但对于生殖这么重要的事,却只分配给它一个很小的器官,在方寸之地,它还兼具了交配、生育和排泄三种功能,堪称人体器官勤政的典范。當然,正是因为性器官的多功能,使得人们对它的态度模棱两可:排泄时,它是污秽的;交配时,它一半是淫秽一半是美好;当它用于生殖时,它又是崇高的。
原则上,性交这种事最好私底下进行。因为交配时就连教养最好的贵族都难免举止粗鲁,面目可憎。性交时,人们释放出了最多的本能,并携带着暴力、妒嫉、贪婪、欺骗等原罪。人们在性交时,外形上几乎与格斗没有区别——这种事小孩子最有发言权,小孩在夜间看到父母做爱都像在打架,这种误解倒是在一定程度上抵消了观看带来的淫冶感。事实上人们在性交时的确行为失序,而且若对象不当,还属于犯罪行为。
性交疑似暴力和犯罪,以及它确实在某些时候属于犯罪,与人类第一次不合法的性交有关。众所周知,人类的第一次性交源于我们的一次盗窃行为:亚当和夏娃偷吃了伊甸园里那只苹果后,发现对方楚楚动人、风度翩翩,之后两人就□□□□(此处删去几千字)了。在这之前,亚当与夏娃就像植物一样纯洁,他们在光秃秃的花园里玩泥巴,捉蝴蝶,睡懒觉,同时,把自己身上的一切都视作确定无疑和不可更改的存在。夏娃甚至以为自己真的是一根从亚当身上抽取出来的肋骨。事实也是如此——人类的第一次性交其实就是男人与自己的肋骨做爱。之后,当越来越多的肋骨和肋骨的后代交配之后,地球上就有了部落、民族、国家。之后,人们开始觉得性交这种事不甚体面;某段时间又特别放荡,特别迷恋;之后又以此为耻;之后又放荡,性解放……总之,人类文明的历史几乎就是伴随着对性器官和性交的态度的反复而绵长起来的。人们围绕着性结成了各种各样的关系,甚至连国家也以性关系作为纽带进行结党伐异。交换性器官比交换真金白银更管用,性器官也因此成了国家的重要财富和军备物资,在某些时刻比军队还管用。中国古代就不乏用性贿赂与和亲来消弥战争的案子。大名鼎鼎的“四大美女”——西施、王昭君、貂蝉、杨玉环,其实就是四大国家级女性生殖器的另一种别称,她们之所以被写进史册,就是因为曾被应用于性贿赂与和亲。
西方国家也同样如此。欧洲诸国的君主和元首基本上都是换来换去的亲戚,国家之间一有摩擦,或某些小国想增加财富,就脱裤子和交换生殖器。但高密度的联姻是有风险的,西班牙哈布斯堡家族和维特斯巴赫家族就因为频繁的近亲性交换,导致了后代质量下降,出现了大量身体和精神残疾的皇室次品。
性看似能够解决男女问题、生育问题,以及最重要的政治问题,但我们却倾向于认为在终极意义上,它解决的只是人类自身的孤独问题。曼古埃尔说,“性交融的刹那使我们在另一半上放弃自我,在对方身上我们得以改变……不过即使在最亲密的时候,性也是一种孤独的行为。”经常的情况是,人们试图通过两人间的性行为来解决孤独问题,可常常以失败告终。因为性,特别是性快感,只有现在时,没有其他时态,对于男人来说尤其如此——男人的爱情是从床上消失的。而只有“现在”,永远处在“现在”,是中世纪学者所认为的地狱的定义和特点之一。在性交时,人与人只是一种局部的、短暂的、现时的交融,这种交融的本质并不是交换,而是排放——男人为了排放上千亿的精子,而女人则为了她每月的那个卵子。性交这个过程对于女人来说就像病毒入侵,本质上是卵子在变异,就如冬虫夏草被细菌植入、毒害,最终变成第三种事物——麦角菌科真菌与蝙蝠蛾科昆虫幼虫尸体的复合体。性关系之后的婚姻,就是这个“第三种事物”。当性关系被体制化,也就是产生婚姻之后,性关系之前的孤独往往不是消除了,而是被加剧了。
桑塔格说,她一生服过三次刑,她的童年、她的婚姻和她孩子的童年。在她自己的童年中她服的是无知的刑,在她短暂的婚姻中服的是被控制的刑,在孩子的童年中服的是失去时间的刑。
王尔德也说,人世间有两类不幸,一无所获的不幸和整个拥有某种东西的不幸。婚姻就是让一个人整个儿地拥有某个人,让一只性器官整个儿地拥有另一只性器官的不幸。
索福克勒斯在《阿基里斯之爱》写道:爱就像握在孩子手中的冰。
“感谢上天,我做了爱/与我在意的女人……咔嚓,裂了你的心。”波拉尼奥在《希望》中也写道。
6
男性生殖器是一个非常科学的装置,它的以小纳多、管状结构和伸缩自如,使它在征服女性世界时应裕自如。德国格·克·利希滕贝格说,有用的东西都是用管子制成的,比如枪、笔、男性生殖器。枪用来征服国家,笔用来征服智慧,男性生殖器则用来征服世界,因为征服世界的起点在于征服女人。一把哑枪是征服不了女人的。所以男性通常将自己的性器官作为自己男性能力和战斗力的象征,它在外形上的长度和直径甚至都会成为衡量男性魅力的指标——虽然这毫无科学根据。成年之后,男人们会带着他刚刚长齐的胡髭,披着一块糅制平整的兽皮或扛着一条鹿腿——几百万年之后,男人们揣着珠宝盒和丝带捆扎的玫瑰——同样不变的是胯下这根伸缩自如的拐杖,和拐杖里填埋着成千上亿个复制品的火药——他们以它作礼物,敲开女人的房门,然后乘她们高兴之际对她来上那么一枪。
这样枪击的场景发生过无数遍,每次都让男人成为赢家。所以后来男人们发明了真正的枪,用以射击自己的同类,并且夺得了国家,夺得了土地,夺得了石油和未来。在枪里面,精子们作为人类的复制品拥挤地挤在枪管稍微往下的两个小皮袋里,与大脑相比它们才是人体真正的芯片,和女人子宫里的卵子一道,记录着宇宙间石头、洋流、气候、云朵、四季的信息,记录着声音、颜色、温度、光线的变化,记录着恐惧、喜悦、爱、怯懦的人类情感,记录着各种各样的死和非死,以便让人类在一出生就是成熟的。人类只有几十年光阴,没有那么多时间去学习和修改自己的错误行为,于是,它们帮我们预存了一些记忆,并将其作为最早的礼物带进了女人的身体。可以说,精子是男人身体里一个隐蔽的中心,通过女人的身体,通过女人的生殖器,把男人带到各种各样的远方。
这样,我们可以说,性器官才是我们人体里最远的远方,往前,它可以到达几百年前甚至远古,就像一只无比巨大的俄罗斯套盒,打开它,是我们的父辈;再打开,是我们的祖辈;再打开,是更前的祖宗;之后,更前更前的祖宗和更前更前更前的祖宗……而往后,是同样无尽的未来,它们会一代代通过精子和卵子这两个小小的芯片将我们远远传播。它让我们生活在时间之中,一头通往过去,一头通往未来。人类的一切在性器官这个方寸之地得到更新、修改和延续。
因而,每个人在这里的出生是无数人的出生;同时,每个人的死,也是无数人的死。
贞操带·避孕·妓女
流血只有在两种情况下不能算作惊怵事件:一是月經来临之时,二是处女膜破裂之时(强奸例外)。
月经,顾名思义,就是血液每月经历或经过一次,即女性子宫内膜每月一次脱落的组织和血液由阴道排出。每28-30天一次月经,表明女性才是真正天人合一的物种,她的身体就是一个时间沙漏,可以度量宇宙和星体的变化。在这方面男性则要混沌得多了:男人的遗精现象无规律可循,精子的数量也无可计量,生命于他们而言是一段没有刻度的漫步。女性的性器官则从上到下都是数字:每28-30天流一次月经,生产1个卵子;每一次月经历时3-7天;每怀一个孩子需要10个月的时间;生育年龄(有月经的时间)12-50岁。
女性生殖器每月一次持续几天的打烊是必须的,因为子宫这所育婴房需要定期修缮。当当月生产出来的卵子没有合适机会与精子相遇时,子宫要来一次大清场,这个时候,阴道成了运输垃圾的走廊。男性生殖器则没有这个大扫除的自觉,尽管它每天能生产上亿个精子,却从不做清洁工作,有时候它会自我吸收,把它们当成营养进行内部消化。
女性生殖器是场所,男性生殖器是访客。场所的特征是:被动性,有一定的空间容纳量,会定期打扫(上段已提到的月经),限制某些来访者或实行VIP制(夫妻或情人),偶尔收门票(如妓女的生殖器),必要时加锁拉闸(如古代贞操带)。贞操带这种发明就是用来给性器官加锁拉闸的。
与专给头颅发明帽子、给眼睛发明眼镜、给脚发明鞋子不一样,帽子、眼镜和鞋子的是为了拓展器官和部件的功能,贞操带是为了限制生殖器的功能,是为了它的“不用”。贞操带别名“佛洛伦萨皮带”,最早出现在意大利。传说十二世纪以后,意大利罗马、那不勒斯等地性放纵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妒性之风也因之而起,丈夫们为了预防和惩治妻子们出轨,发明了一种可以开关妻子性器官的贞操带。这种贞操带其实是一张紧护阴部的金属片,有两个孔洞用作排泄,金属片前后紧勒于两腿之间,挂在腰间的一个环扣上,环扣上设有特制钥匙才能打开的锁。贞操带的最初发明者据说是威尼斯的暴君卡勒拉,这位暴君在位的时候发明了很多令人发指的刑具,贞操带是其中之一。之后,贞操带开始流传至西班牙、法国和德国等国家。到了十六、十七世纪,这种明显带有男权主义的“刑具”成为了欧洲贵族妇女的奢侈品。十九世纪维多利亚时期,贞操带又在另一个意义上盛行开来了,因为当时的医学认为自渎有害,于是很多医学研究都提倡用贞操带来制止自慰。在俄国,受可以确保妇女贞洁的贞操带启示,有人为维持少女的贞洁发明了一种类似于贞操带的贞洁带。克西亚的女孩成熟前,会被迫穿上用兽皮缝制或编织固定护阴带,系在腰间,并从背后缝死;有的则用银锁上锁直至新婚之夜方可打开。
无独有偶,中国也出现了类似的贞操带,即被称作“穷绔”(同“裤”字)和“守宫”的物件。这两样东西都是用来防备女性性事保持贞操的。《汉书》第九十七卷《外戚传》记载:汉昭帝时,国舅霍光想让皇帝只宠幸皇后并且生下儿子,要求其他嫔妃一定穿上穷绔,且不得接近皇帝。“穷绔”,其实就是一种前后都有东西挡住,且系带很多的内裤,由一些厚实一些的织物或皮制品做成,很不方便脱下。在功能上与西方国家的贞操带一样。
如果说贞操带是禁止女性使用自己的生殖器,而像缅铃、羊眼圈、银托子等器物,则是让男人如何尽兴地使用女性性器官。
缅铃。据《滇粤杂记》记录:在古代缅甸,有一种淫鸟的精液有助于房中术,于是人们将这种鸟的精液淋在一块黄豆大小的小石子上,然后用铜将这块小石头包裹起来,就像铃铛一样。行房时,男子将缅铃塞入女性的阴户,得到暖气后,缅铃就会快速自转起来,让女性得到快感,同时,男性也在这个过程中享受到不可思议的快乐。
羊眼圈。羊眼圈是以公羊的睫毛缝制而成的环状物,性交时套在男性龟头下的冠状沟,因能勒住勃起的阳具,血液难以回流,而使其更为硬硕。同时,羊睫毛也能增加女性在摩擦时的快感。
银托子。据说此物是西门庆淫器包中的常备物。银托子可像戒指一般套在阳具的根部,当阳具勃起后即勒住根部,使血液不回流,以维持更长的时间的强势勃起。
有助男性生殖器的壮阳物,有如下几种奇葩:
“红铅丸”。取童女初经,用乌梅水及河、井水搅净,晒至七成干后,掺入乳粉、辰砂、干香、秋石等中药,并研制成粉末,然后用火培干。
象精。据明代沈德符记载,京师里的大象每年六月六都要在郊外的河里洗澡,洗澡时因为公象与母象相互吸引而在水中交配。事毕后,大量的雄象精液都会浮至水面,腥秽滑腻不堪,管理人员不得不在远离大象的地方淘洗个十来天,才能将水面恢复清澄。有懂养生之人见后灵机一动,此后大象每次交配后,他们立即下水去淘取水面上的精液,并将其制成春药,据说可以让男性生器勃起更雄壮,也更持久。
人参饲犬羊。弘光年间,朝天宫道士袁本盈向宫中进献春药秘方。方法是先用人参喂羊,再以羊喂狗,然后将狗肉切碎,拌入草中喂驴,等到驴子发情交配时,割下它的阳物,烹饪后食用有壮阳的作用。
盐。西方人将盐视作催情物。
还有各种避孕方法:
将麝香放入女性的肚脐可以避孕。
藏红花可以避孕。这种方法是从宫廷传出来的避孕秘方,如果皇帝不喜欢某个被宠幸的宫女,就会让太监把这个宫女倒挂起来,给她用藏红花液清洗下身。
喝水银能避孕。
吃柿子蒂避孕。有一种民间偏方,说每天取七个柿子蒂用瓦片培干研碎用开水送服,连续四十九天,可保一年不孕,但一年内不许吃柿子。
服用含铅的打铁水能够避孕。
海狸睾丸泡酒喝可以避孕。
……
在器官移植技术被人们发现之前,性器官是人体里唯一用于交易的成员。妓女的存在体现了性器官的商品属性。性器官参与买卖也破坏了爱情与性的对称关系。就价格而言,最贵的性器官与最便宜的差之十万八千里。在日本江户时代,夜鹰是妓女中的最底层,专门给庶民、低级武士提供服务,价格相当便宜,一个晚上的收入相当于一杯半荞麦面;而那些才貌全双的“妾奉公”之类的高级妓女,一晚却可以赚到五万巴,是前者的四百倍之多。
西方国家最早的妓女是和宗教联系在一起的,那时人们认为失身,也就是向陌生人卖淫是献给上帝的见面礼。“妓女”这个詞最早出现在公元前汉莫拉比王时代(公元1750年开始执政),当时神殿里除了男祭司、佣仆、工匠外,还有不少受人尊敬的女祭司,她们来自优裕的家庭;另外还有居于“神”与“祈祷者”之间服务的“圣职妓女”,她们的收入是神殿主要的经济来源。公元前5世纪,希腊历史学家希罗多德曾描述过巴比伦神殿里的妓女:“每一个当地的妇女,在一生中有一次必须去神殿里,坐在那里,将她的身体,交给一个陌生的男人……直到有一个男人,将银币投在她的裙上,将她带出与他同卧,否则她不准回家……女人没有选择的权利,她一定要和第一个投给她钱的男人一起去。当她和他共卧,尽到了她对女神的职责后,她就可以回家。”也就是说,最早的时候,每位女性同时也是“妓女”,因为女性只有通过成为妓女才能向上帝表忠心。在送给上帝的供品清单中,除了虔诚的信仰,必须得有一副洗净的生殖器。当这些妇女献身时,上帝会在他又高又大的神殿里像审片人一样从一个小房间穿梭到另一个小房间,以便对那些圣洁的A片一一过目。为了吸引信徒,这个建造了伊甸园,又亲手毁了伊甸园的老头子将他的神殿变成了一座公开的妓院。古代西方人还认为,第一个与女性交媾的男人会在她的身体上留下印记,此后她出生的孩子多多少少都会有第一个男人的样子。如此一来,在神殿里献身的处女是有极大风险的。
如果说西方最早的妓女是半神职人员的话,中国古代最早的妓女则是公务员。《史记》记载,建成中国第一家妓院的是齐桓公。“齐桓公宫女中女市七,女闾七百。”也就是说齐桓公建成的第一个妓院还是一家国有企业,或者说国家大妓院。不过,在那之前贵族已有蓄妓的风俗了,那时那些“妓”被称为“女乐”。
以色列诗人阿米亥有诗《肉体是爱的理由》:
肉体是爱的理由
而后,是庇护爱的堡垒
而后,是爱的牢房
但是,一旦肉体死去,爱获得解脱
进入狂野的丰盈
便像一个吃角子老虎机蓦然崩溃
在猛烈的铃声中一下子吐出
前面所有人的运气积攒的
全部硬币
自从有了性交易之后,对于妓女们来说,肉体正是不爱的理由!
作者简介:赵彦,1974年3月出生,发表中短篇小说及随笔若干,现居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