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电影(短篇小说)
2017-05-10刘东衢
爸,你说,人昏倒了怎么办?
送医院呗。
不对,把他扶起来。
某一天又问,爸,你说,人突然昏倒了怎么办?
把他扶起来。
不对,人昏倒了,当然要送医院喽。他的意思是打120急救,不必自己伸手。
我开始反击,目标是他虐待了近一年半的“捷安特”。几个篮球队员轮流拿它练习投篮、马路追逐和野外爬坡,极限、超负荷,再不修就要报废了——为什么不送到医院抢救?为什么要换一辆新的?
什么是经济发展?就是消费!儿子以他的所学开始有效化解。如果我反对,则证明我的落伍、守旧,换句话说,抱残守缺。如果提到购买力和节俭,他认为是借口,如果我让一步,他则开始讨价还价。他心里只有一条:目的。
我不答应。我跟他妈都不答应。他失去唯一的同盟,孤立很容易让人走向另一个极端:愤怒。而愤怒通常令人反常:一双“聚划算”上的新拖鞋,绣着几瓣玫红和小白兔啃胡萝卜,被他从五楼窗口扔到黑漆漆的楼壁里。那里只有我扔的烟头、果皮和随意生长的野草、蚊虫蜈蚣,人进不去,我们只得命令他随我们去超市,买一双新拖鞋。
他不愿意去。我说,自己的错误自己承担。
训斥、说服、抚慰,最后叹息。他最终答应了,条件是自己也要买一双。
交换。如果这种交换可以避免他买一辆新的“捷安特”,也值。
因此这天晚上,在没有任何准备的情况下,我们一家三口打算逛一逛小区旁边的超市,买两双拖鞋。当我们走近时,突然发现距此不远的马路边上,张灯结彩,乐声震天:一家新开张的大超市。
自然,我们去了这新的一家。
插图:王艺雯
时间点一过注定冷清。已经八点半了,我们路过的七八家大排档和户外烧烤店,客员减了不少,炉火已近半熄,吃剩的桌子上无人收拾,杯盘狼藉,有的店外很冷清,几乎都是空桌,夜风忽起,薄薄的压桌塑料布不顾卑贱,撑起门面,终抬不起一张脸,失掉了风力后,兀自沉沦。经过一家孕婴店,前方突显出一排参差不齐的民房,有一栋面积相当大,墙面刷成赭红色,嵌着两扇昏暗的小格窗,细看才知是洗浴中心——夏季的歇业中,既无顾客,亦无店员,但门前停满了电动三轮、电瓶车和自行车,里头热气烘烘,人们围在方桌边,或站或坐,盯着不同的牌:已改为一大间棋牌室。好比买彩票,附近的人无事寻事,来此博点手气,也为其他人增加了日常进项。往往就是这样,看似无形、沉寂,实则暗流涌动,从这里流走,总得从另一个豁口流出来。
再往前,基本上被不知底细的建筑工地、规划潦草的平房以及与世界接轨的马路统治,这附近便成了一块相对阔绰的预留地,新鲜的土地等待打桩,无数的房间渴望装修:一眼望去,幸福与圆满不过才刚刚开始。
“爸,对面灯光很少耶。”
“你又不去住,瞎操什么心。”
“以后自然会多,哟,这超市挺大的……”
比起平庸低矮的民房,这幢五层楼超市俨然是位财大气粗的巨人,外观喜庆,到处悬挂着彩色气球、大小红灯笼和闪闪发光的促销牌,鞭炮的硫磺味尚在空气中微漾,我抬头凝视楼层时,有一点异样:上头几层黑糊糊的,只有余光射出。我马上明白了,原来是一幢烂尾楼——如果把它比作为某种爬行动物的话,意思是尾巴染上疾病、烂掉了,而身体是健康的。客观地说,它的身体一点都不健康——骨骼健在,皮囊尚全,而大脑和内脏全无。作为一种向天空里生长的爬行动物,一条小尾巴是毫不足道的,重要的是敏锐的心思和伟大的手段——只要满足这两者,再烂的尾巴也会比脑袋健康。
我们走进脑袋里。日用品在二楼。我们也只到二楼。
如果上面几层也亮着灯,会不会更好呢。当然喽,但是别忘了,它是经过改造的,自然留着之前的痕迹。那我们会上楼吗,不好说。但不管怎么说,我们买过东西得下来。也就是从二楼下到一楼,接着出门,沿原路步行回家。
事实偏偏不是这样。
两双拖鞋精选了好久。如今,你不挑,人家会以为你傻。什么叫自选超市?不就是让你精挑细选的嘛。如果你不挑,看,来了,它会用各种手段引诱你的。我不买拖鞋,我在观察吊角的各种监控头——不是我想偷东西,而是设想小偷行窃的角度,以打发无聊的等待时间。
妻子又买了一块除螨香皂、一只兰花瓷碗和一瓶海天生抽。儿子指头勾着一对蓝色的软底拖鞋,腋下夹着一瓶尖头状的深海饮料,健步在前,妻子温婉地拉着我的胳膊,分析两家超市的区同,缓步并行,告诉我她相中了一款上海产的新式拖把,等家里的一旦坏掉了,马上换新的。
“那你不买啊,家里的总得坏的。”
“钱不够啊……”
“我这有。”我随身带着一百元。
“算了,你看都打烊了,下次再买吧。”
我一看,楼下的自动防盜门接地,收银机黑着屏,寥寥的几名服务员正在整理私人衣物、准备下班,动作麻利的一个率先掀起塑料片,从一扇小门溜走,余下的在追赶。刚开业,一整天的忙碌够累的,她们回去还得填肚子、照顾孩子,还有家务、私事等等,火急火燎是可以理解的。我立即叫住一个脸黑小眼的服务员——她很不耐烦地将耳塞拿下,嘴里咬着手机,另一只手在包里不停地翻钥匙,耳塞插好后,指了指关闭的收银机,示意我们到楼上买单。
“是二楼吗?”我们落实情况。
她抽掉嘴里的手机喊:“是三楼!三楼!三楼有结账的!”
一上三楼,就接近这幢楼的本色了:水泥楼梯、石灰墙、覆灰的不锈钢栏杆及乱糟糟的工地余物。楼梯的尽头果然立着一台收银机,那位慵懒乱发的中年妇女迅速刷码、收钱,好跟随主力撤退。儿子不失时机地问:
“出口在哪?”
她指了指旁边一块用来隔档大厅的石膏板。我们不用担心了。
绕过石膏板,眼前突然一暗:那位妇女不见了,收银机头顶吊着一盏圆罩LED灯,光码完全不够,这么空旷的大厅,它的功能仅作指示用。石膏板背面的光源来自大厅尽头的两盏灯,估计同品牌同瓦度,借着它俩昏暗的雾中提示,我们终于寻摸到一扇玻璃门。
来回走了三十来米,墙体全面封闭,据此判断,这里就是所谓的出口。
我们敲了敲门,里头被长柄锁戳死了,它听不懂人声,自然毫无反应。隐隐约约,一种近似广播里的对白声时强时弱地传来。“在看片子呢,没听到。”我说。“不应该啊,什么人?一点都不负责任。”妻子说。儿子拎着拖鞋,表情相当愤怒,好像被人推下水,刚爬上岸又被一脚踹下去:“什么破超市!我砸了它!”挥舞着一只拳头。
我冷静地推开一道门缝,朝里面喊了几声,开门开门!儿子也跑来帮我,用的是决赛场上教练不满意的嘶吼声。
五分钟后,终于有个黑影朝门边移过来。从他移动的方位判断,他就在门后不远,椅子或床上,他就躺在那里,出来时颈上套着一副白色耳麦。
幸亏他尿急。
猛见到我们,他一愣:“喂!你们做什么的?”
儿子大吼:“我们要出去!出口呢?出口!”
我则按按他的肩膀,解释着购物、打烊、有人指点出口。
“你们有票吗?”他问。
“哦,票啊?有啊……”妻子找到购物票,收银机打印的,白纸黑字。还好,一般我都扔掉。我对妻子的细心报以微笑,同时对眼前这位六十来岁、冷傲敦实的老人有些反感,看他下身黑色的人造棉裤子,好像赶街卖烟叶的庄稼汉,上身一件蓝纹白衬衣,左胸口别着一杆黑钢笔——又酷似乡村的记账会计,从他答话来看,又有点像退休不久的小学教师。
“票不对。你们不能过去。”他板着脸。
“怎么不对啦?”时间不早了,儿子回去还有作业。
“老人家,我们是来买东西的,我们付过账了。”妻子说。
“这是规定。没有票不能进场。”
“我就进了,怎么啦?我就进啦,怎么啦……”
“喂!”我止住儿子,知道他一旦上了火,野牛也拉不动,然后用身体隔住他,问老头:“你说的票,不是购物票吗?”
“电影票。”他指了指屋内的一块小黑板,因为本身是黑板,我们也看不清。
“这里不是超市三楼吗?”
“没有票,谁也不能进去。”
“那票呢?票在哪儿呢?我去找。”
“在我这。”
“给我们!给我们啊!”儿子快急疯了。
这时妻子突然插话道:“是不是得花钱买啊?”
“什么倒霉地方,捆绑销售!万恶!你们老板呢?”
“住嘴!瞎嚷嚷什么?喂,老师傅,那你给我们票,实在不行,我们买。”
他傲慢地从背后抽出一根古董似的六节装铝皮手电筒,一摁亮,宛若射出一把尚方宝剑,那不甚友好的光柱在我们一家人的脸上挨个扫过,又扫过,然后摁打灭了说:
“你们不够。”
我甚至听到他在叹气,马上掏出一百元:“多少钱一张?给我来三张。”
“爸!凭什么给他钱?凭什么?因为他老么?还是因为我们太丑了?”
“你少废话。”其实,我的愤怒一点也不亚于儿子,只是我的年龄已经让我习惯了不争、不计较与忍让为先。说实话,作为企业经营来讲,这种人既贯彻了制度的约束力,又为公司节省下不必要的开支。从增加收入的角度来看,反倒是合情合理、值得表扬的。
可是,他说的“不够”,不是钱不够,而是年龄。
“五十岁以下的不能购票,除非单位开的证明信或者残疾证。”
“什么?!”
“那要五十岁以上呢?”妻子问。
“免费的,一人一张,不许代领。”
“老师傅……”
“你应该喊我老同志。”
“哦,老同志,你要弄清楚,我们不是来看电影的,我們是为了出去的。我们只要出去,我们不需要电影,也不需要电影票,我们——”
“不要说了,我要解手。”
他慢慢地朝昏暗中的一根廊柱子走去。很快,溅铁皮的清脆声响起。与此同时,儿子率先钻进门,在他眼里,哪有什么规矩可言,不过也好,目的达到就成。妻子小声地问:“他会不会来追我们呐?”
“到时候再说。”我说。
“不会的妈!走吧,追上来我弄死他。”
妻子提着购物袋,气喘吁吁,直嚷嚷着门,门呢,出去的门呢——可是谁又能保证,一定是从门出去呢?我们在小屋里转悠着,找出口,儿子顺墙摸索,竟给摸到了,原来是隐藏在墙角厚重的黑色帘布后面,儿子立即拉开第二道玻璃门,借着忽然泻入屋内的银色光亮,我扫了眼简陋却规整的布局:八仙桌、老式案板、杨木小凳和一只铁皮柜;案板上放着一台铁电扇、一只墨水瓶、一沓书信和排列整齐的白药瓶;工地用的旧式板床,约一米二宽,吊着一顶蓝色蚊帐,床脚立着一蓝一红两只暖水瓶,旁边是小饭桌,罩着避蝇虫的塑料网。
我听到咔哒一声,儿子居然回头把第一扇门反锁了:“个老不死的!不许我进,我不让你进来!”
这等于扔给我们一道难题。我立马逮住他的手,试图夺回钥匙。他一扬手说爸,看你紧张的,我做做样子,不会真扔的,但谁能保证他不会真扔呢。直至我们掩上第二扇门,也没有发现老同志追上来,或许,他并没有发现门被锁了,或许他根本就不在乎。像这种枯燥乏味、容易起口角纠纷的工作,说不定他早就不想干了。或者只是替替班,超市刚开业,一时缺少人手,他以前大概给工地看过料子、做过收货员什么的,临时顶替也是常理。或者符合他早点回家的愿望,我们正给了他一个恰当的理由,至于出口—— 一定不止一个——他不紧不慢的态度已经证实了这一点。
然而我们看到,这里真的在放电影,很久以前的黑白电影,用那种老旧的十六毫米胶片机,一边播放一边哧拉拉地卷动胶片,将虚幻的年代投射到一面巨大的白色荧幕上——这幕布还纹着一道黑色的边儿。放映之前,放映员得校正位置,调节镜头和机身,一盒胶片放完了,幕布以收真实收白,等待下一盒。一般一百二十分钟的电影需要两盒胶片,在我儿时的记忆里,正片之前还有一部加映片,类似现在的广告片。所不同的是,前者用来学习科普知识,后者用来营销赚钱。哪一种更让人信服呢?我只能说,后者离我们生活更近——往往也更虚假。
黑压压围着一屋子老人。五十岁的限定——我不敢保证他们都在五十岁以上,但他们绝对是老人,老态龙钟,与土层越来越近,如被无形的土沙埋住,木桩似的,僵硬、呆板,动弹不得,似乎也听不到呼吸,看他们忘我的样子大概也忘记了呼吸,更无人言语,哪怕几声耳语——同样的姿势,深情、忘我,用一生仅剩的那点视力打量着模糊不清的光影世界,支楞起被嘈杂、喧嚣和琐碎误伤的耳朵,聆听着想象中最美妙动人的旋律和对话,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甚至痕迹,仿佛与大地、苦难和辛劳融为一体,再不记得置身的这个世界了。
儿子绕圈一周,回来告诉我们,这个地狱没有出口,墙是死的,没有缺口,更没有门或洞之类,是封死的。他在四圈走动时,我老担心他脚底踩踏的地板会突然间塌陷,扑通一声坠落,他会没命的。我对儿子老怀着这种不祥且古怪的预感,完全可恨的恶念。
“那怎么办?那怎么办啊?”妻子急得要哭。
“什么怎么办?这里不都是人嘛,大不了一散场,我们跟着走呗!”
“爸?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
“什么可能?”我警觉起来。
“那里有个楼梯,可有锁,肯定有钥匙的……”
“这叫可能吗?去,找钥匙。”
儿子犹豫起来。
“又怎么啦?你不是整天天不怕地不怕的嘛。”
“爸,你跟我妈,最好去看一下。”
“你去。你去呀,还是你去吧……”妻子命令我。
我咳嗽两声,清干喉里的细痰,绕过去察看。半道,墙边有根小竹竿,我便拿在手里,走到栏杆边,预备不明生物攻击似的,把竹竿往楼梯的光亮处探了探,才挪出身子。
这是一座尚未完工的水泥楼梯,位于大厅尽头,只余半截,两侧都圈着坚固的密封网,孔眼有乒乓球大小,一直揽到正面的铁门上。乍看无甚出奇,但一步步走下去,接近铁门时,陡然发现原来脚底正踩着一只凌空探出的水泥手,孤零零的一只铁笼子,我在笼中,外边一团漆黑,远远可见小区零星的灯火闪耀,以及不知名的上空瓣开的烟花。有些人喜欢在普通日子燃放烟花,而烟束散尽更显得夜的宁静——只不过有点意外罢了。
我知道了,我们正位于这幢楼的背面,即远离街道的那部分——它的尾部。烂掉的,对的,那条烂掉的尾巴正被我的双脚踩着。借着身后射来的余光,我靠近密封网,适应一会笼外的黑暗,望见水泥手的下方,一根根直立的水泥梁斜插着扭曲的钢筋,矗立在类似旷野的废墟中,容忍着寂寞,一言不发。
如果生意好,烂尾的隐形估值肯定高,改建成立体娱乐场,不仅购物、看电影,还有电玩、台球、健身房,幼儿园、食品汇什么的,满足不同人群的需求。
可是,今晚这番遭遇令我们很不舒服,若在其他地方,一定有专职人员在等我们,为我们领路,或有鲜明的出口标识。从一进超市,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没见到任何放电影的文字说明,或者海报宣传,这种放映方式很古老,不过受众群是奔上岁数的人,倒可以理解的。在他们年轻的时代,电影是一种最时尚的消遣,影片放映时,虽说简陋到露天场,大冬天的,寒气凛人,但现场相当火爆,据说,检票截止,加映片一放完,四面的围墙上已经坐满了人,把自家的棉被都抱来了,敷在插满玻璃碴子的墙头上,不挨扎,且很暖和。深夜,河水都结了冰,电影散场后裹着一床被子,慢慢往家走,心情仍沉浸在剧情里——这比什么都温暖吧。
我无计可施,离开水泥手,回到放映大厅,妻子焦急地问:“怎么样了?”我瞅了眼低头玩手机的儿子,摇摇头:“不怎么样,等电影散场吧。”
“這要很久的!”
“先看一会儿吧,再想办法,反正是免费的……”我宽慰道,远远盯了盯胶片盒的厚度,这应该是第二盒吧,只余一半了。“很快就放完了,”我说,“再等一等吧……这是什么片子?”
“谁知道呢!一点都不连贯,一会黑一会白,人说话都一个调子,你看,那里头是个很老的村子吧……”
我发现这并非一部完整的影片,而是经过剪辑的、毫无关联的一组组画面。片中的村子很古老,草房子,土墙,一个穿着黑旧棉衣的庄稼汉被三个叼着烟卷的年轻恶人押解着,走到一块荒地里,那儿有个挖好的深坑,三人背对着庄稼汉,面无表情,庄稼汉犹豫着,慢慢蹲倒,伏身,脚先入坑,然后慢慢滑进坑里,站好了,掸掸身上的灰土,惊恐不安地望着齐头高的黑土层。
沙土扬面。他袖笼双手,低头不语。哦。是活埋。
果真,软塌塌的一只手挣扎着从泥土里伸出来,押解的人不解恨,朝它吐痰,用脚踩、跺。默片,类似静音,不过胳膊一定折了,所幸那人已死,也感觉不到疼痛。问题是,我感到很疼。还不如被乱枪打死痛快呢。那人既害怕,又很听话。可能因为害怕而听话,也可能因为听话而害怕——我不太肯定,但沉默残忍的画面我记住了。
周围的老人一动不动,除了默默地观看。我让儿子跟他妈调换座位,坐到我身边,收起手机,抬头看电影。他始终抵触着不从,隔着他妈,冷眼瞪着我。
“这是以前的电影,你得了解,是……是一部历史,你懂么,剥削和压迫,反抗和革命……”我探过他妈的座位,压低声说。
“爸,你知道孙悟空为什么不结婚吗?”
“为什么?”
“他吹一口气就能生出好多小猴子。”
“有人给活埋了,电影里,你不想知道什么原因吗?”
“你是不是想问我他是好人还是坏人?”
我一时语塞,未及回答,他接着说:“这不是电影,爸,这根本不是电影,这是给快死的人看的,你看,全部是老头子,傻了,爸,他们全傻了,我摸了那个人……”他指了指旁边白头发的一个,“他一点反应都没有……”
“手是温的还是凉的?”我调侃道。
“溫的。爸,他们是活人……”
我笑了,觉得我们想的不是一个话题。不过,他们为什么不在家里看网络电视呢?或者听听大鼓戏,散散步?为什么要来看电影呢,而且在一个很隐秘的地方?这种黑白胶片,不清楚老板是怎么弄到手的,难道是自己的收藏品?很明显胶片经过重新剪辑……我估计那台放映机至少有三十年了,儿子是无法理解这种年限的,它远远超过了他们这代人的想象,实际也超过了我的想象——如果它让我感到惊奇、困惑和难以理解,那么静静地观看一会,琢磨琢磨,也不失为一种意外的收获吧。
我的疑惑可能被儿子感知到了,他掏出手机,划开镜头拍照,“我传给同学看看,这个怪东西,给他们长长眼……”
“不许拍照!”黑暗中传来嘶哑的恐吓声。
“乖乖,这还是什么高科技呀,这个破玩意,我拍了,怎么着?”
这时,传来第二个、第三个声音:“小伙子,你不能拍照!”
前边已经有人站了起来。我这边也有人起身阻止。我和妻子连忙退让:“好,好,不拍,不拍了。”命令儿子将照片删除,手机归包。
他不屈服:“爸,为什么我们要听他们的?”
“我不是听他们的,我是担心不必要的麻烦!”
“这伙老头子,有麻烦怎么了?”
“你给我闭嘴!”我连忙又压低声,附在他耳边说,“你绝对不能动他们一根手指头,要是往医院里一躺,够你受的,你就等着掏钱吧!现在什么人都能得罪,唯独老人……”
儿子倒很机灵,突然扭头问其中一个:“要我删也行,你得告诉我怎么出去。”
“你从哪里来的?”那声音问。
“楼底啊。一楼大厅。”
“原路返回嘛。”
“锁上了。”我接过话说。
“那你等等吧,等电影散场。”
只好这样喽。我朝妻子挤挤眼,昏暗中,她面孔呆痴,不知道领会到没有。
我换到一个有吊灯的座位上,紧挨着刚才对我说话的那个老人:马刀脸、大耳高鼻、白发、薄嘴唇,穿一件对襟白衫,下身是黑色的亚麻裤子。他白了我一眼,没有明确反对,我就坐下来,心里想,兴许可以借电影来缓和一下气氛、增加共鸣。等了一会,我见他一直绷着脸,津津有味,不便先开口,继续等,偷偷地瞄他,他可能发觉了,稍稍转过脸,我马上逮住机会问:
“老人家,这电影叫什么?”
“他们说,叫‘惩罚者。”
“噢,每天晚上你们都来看吗?有人组织?”
“你问这个做什么?”他又白了我一眼。
“我想介绍我父亲来看看,他喜欢电影,尤其过去的影片……”我善意撒谎。
“不是每个人都能来看的……”他扭扭僵硬的脖颈说,“有条件的,普通人不能。”
“什么条件?”
他脸上泛起艰难之色,抿了抿嘴皮问:“你父亲是做什么的?”
我一边考虑着一边说:“当过兵,嗯……转业回地方,嗯,在国营单位呆过,后来自己弄点事……沥青和柴油,反正,反正一直要账。嗯,我爸他这人天生不适合做生意,净挨人骗。”
这倒是实情。自打我上高中他就奔波在讨账的路上,幸好他脾气慢,能耐住性子,胃好,能吃苦,一天三顿吃爆米花,吃十天半月的没事,不然,换了个人,早不行了。
“那骗他的人呢?”
我给问得一愣,“骗他的人?跑啦,躲起来了,我爸天天攒钱,攒够了路费就去一趟,去他亲戚家,他亲戚人不错,把他找出来,可他耍赖啊,没钱,一分都没有,二十年啊,一分钱没给,听说他又养了两个孩子,白胖胖的……”
“你可以介绍他来看电影。”他挑起眼角,笑眯眯的。
“啊?介绍一个骗子来看电影?什么意思?”
“我们这里的,都是做过坏事的。”他把身子慢慢偏转过来说。
我也笑了,“老人家,你真会开玩笑,不给看就不给看呗,还文明一下,不必要的。”我觉得跟他套近乎还挺难的。
“刚才这片子里,有人给活埋了……知道为什么吗?……他是汉奸。”
“我看其他三个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是的,他们都是汉奸。你一会看啊,一个呢,被疯狗咬死了,一个掉到桥底淹死了,还有一个屁眼里插棍子,给憋死了。哈哈……”他笑了。居然大笑,头发银灿灿的。在这种突然而至、开朗豁达的笑声里,我看到电影清晰的白光里,果然有一根尖状物正试着从一张极度扭曲的男人嘴巴里拱出来,那人的两只眼球在眼眶里跃跃欲跳,喉咙里发出将要断气的呻吟。我马上掉过头,太恶心了。还好,儿子低头刷屏,对此无动于衷。他从网上看过许多不该看的影片,对此完全免疫。
闪过五秒钟的黑叉线,荧幕上浮出无人区的景象:乡村、城镇、足球场、公园、铁路、货运站、密密麻麻的阁楼、结冰的游泳池以及各种对着自然界沉思的小动物。唯独没有人。一座荒凉的拉索大桥,足足有五分钟,长镜头,桥体依然冷冰冰的,毫无生机。
“好像不连贯呀,”我说,“看不懂。”
“开始你肯定看不懂……我已经看到第三十七遍了,”他扭过脸,凝视着我,“现在有点明白了,它在告诉我们那些做过坏事的人,桥,随时会塌掉的。”
我认真起来:“那其余的呢?”
“按我的理解,人总要死的……人只有在死之后,或者接近升天时,嗯嗯……才注意到一直忽视的……很多东西,很多很多,活着的时候,是看不到的。”
“比如呢?”
“比如?比如,那里面有一间老屋子,跟我小时候住的差不多,我爷爷跟我奶奶,还有我的父母都住过,我就生在那种小屋的板床上……唉,后来有了钱,我也没想着把老屋子翻个新,装空调、弄个立体橱柜什么的……我记得那扇门都让白蚁蛀空了,成了一个黑门,我都没给我爸换一个,结果那年冬天风大,把门吹倒了,我爸感冒没几天就……就过去了,实际上只有我心里最清楚,他是给活活冻死的。你说,我是不是坏人?我是不是一个罪人?”
我大概明白了,他们所指的罪,是指法律之外的“罪”。或者说边缘,逃脱追究等。
我不由得有些惊慌,不由得环顾整个大厅,如果按照这个规则,就人数而言——这个地方的面积是远远不够的——即便以六十岁以上为标准,也不够。
“那她呢?”我心虚,急着把话题扯到别人身上,于是隨手指了指前一排,也是一头白发一位老人。
“她呀,她不许孙子喝水。”
“不喝水?这也叫罪?”
“是啊,不论什么水,都不让喝。”
“为什么?”
他拿食指点着她胖乎乎的背影:“她说水有毒,一生下来就没给喝过,只喝饮料,喝果汁,结果,一检查,白血病,唉,才十二岁呐……其实怎么能全怪她呢?地表水地下水都污染了,不喝也是对的,只是太相信饮料了……将来我很担心,下一代,再下一代,他们喝什么呢?明知有毒,不也得喝么。”
“那他呢?”我又指了指我的正前方。
“他可能跟你爸年纪差不多……有一段时间不知你记得不,企业改制,集体的改成私人的,这人就发了财,不顾死活,把原配的给休了,找了个年轻姑娘,不管儿子,结果儿子患上忧郁症,跳海自杀了,孩子妈也疯了……他明白过来已经太晚了,钱被女人拐走了,落下一身病,听说,还欠人家几百万呢,现在天天躲在这儿,一坐一整天,饭都不吃……看样子也差不多了,你千万不要跟他说话,一旦对上了你,他就奔你要儿子……我们都忌讳跟他说话,挺讨厌的。”
“他住哪儿?”
“谁知道呢,我们都不联系。”
“那你怎么知道的?”
“我们一个组的,我负责电话通知。”
“那说明你通知的时候,是聊过天的,嗯,他为什么没有跟着你?”
“你是警察啊,问这么细?”
“我很好奇。”
停顿了一会,他说:“他是有时候跟着我,我就把他领到这里来了。这是为了他好,不一定哪一天,他自己就走丢了,但到了这里,起码很安全,有被单,凳子一拼就能睡觉,还有饭吃,免费的,一荤一素,煎饼,白开水,有时候是白米粥……”
这时荧幕上出现一条悬空的死鱼,吊在一只黑瓷盆上方,盆内白菊盛开。
“免费的?”我不太相信,质疑道。
“这里人人公平,免费当然也是平等的啦,米饭每人一平碗,不多也不少,菜各一勺,有米粥的话,一人一碗,谁也不许多,谁也不能少……”
“要是不喝呢?”
“不行。都得喝。谁都一样。我们都能接受。如果换成你们……”他指了指我身后,“像你那孩子……肯定接受不了,一定想着法子吃,西餐、烧烤、什么韩国的泰国的,每个菜系……他们想着法子吃,吃个遍,我们呢?我们就三样菜:土豆丝,肉末白菜,煮干丝……他们还想玩,什么好玩的玩什么,还有学,我同事的小孙女,什么都学,琴棋书画,吹拉弹唱……因为什么呢?因为他们太想要了,来世间这一遭,什么都想要……你觉得这样合适吗?”
“喂,他们不过十几岁的孩子,你都、都六十多了……怎么不能要呢?”
“我就问你,哪怕对于一个六十岁的老人来讲,你算是年轻人啊……你觉得合适吗?”
“合适呀,生活丰富多彩。”
“不合适。”
“为什么?”
“我刚才说过了,你真没记性。”
“你把自己说成是做过坏事的人,可是孩子没有。如果像你说的那样,对孩子就太不公平了。”
“你没有听懂我的意思……大人和孩子生活在同一个世界里,大人会犯错,孩子也一样,你不能拿年龄当理由,打比方说城西有个村子受铅污染,这种伤害对成年人和孩子是一样的,这与年龄有关系吗?有可能对孩子更严重呢……”
“那如果像你说的那样,孩子和你们过一样的日子,单调,乏味,就好吗?……你看荧幕,那个倒霉的画面到现在就纹丝不动,这是电影吗?这简直就是一块反光的白墙,我真不明白你们坐在一起,耗费整整一个晚上,一点娱乐因素都没有,图的什么呀,那不如回家睡大觉喽。”
我此刻意识到,真该走了。如果找到出口,我只想带着老婆孩子赶紧逃走,永远不想回来。
这时他突然抓住我的手说:“你不觉得有个东西在引诱你吗?”
“引诱?怎么说得这么难听?什么叫引诱啊,引诱指的是——”
“指导,对吧?指导?”他捋了捋白头发,沉思式地瞄着我。
“指引,应该说指引比较合适。”实际是给逼的,从二楼到一楼,再从一楼到三楼,再到放映室,我心里很清楚。
“这部片子你们当然不喜欢,可是我们当年非常喜欢,喜欢得不得了,它神秘,充满魔力,我们这里所有人都忠于它,还有人把它当作生活的标尺,但是我们最后都违背了它……我们不能原谅自己,不光晚上,白天我们都坐在这里,直到有人被自己原谅了才能离开,否则就是死了,也要死在这电影跟前……”
为了强调重点,他拧起眉毛,咬牙切齿,瞳孔发亮,把我吓得要死,听力也受到一定干扰,他随后说的话就像被分解为一个字一个字似的,以慢动作的方式进入我的耳膜。
荧幕上忽然跃出游动的光团,很强,倏地变暗,近乎柔和,一瞬间又变亮了,强度增大,辐射出一道道灼目的白光,扫过人头,大厅顿时通明无比,我都看呆了,仿佛隔着一道波光粼粼的水塘,无数的碎点冲撞着视网膜,梦幻似的,致使我身边的老人都显得不太真实,酷似一对影子——荧幕里的才是真实的,而我们不过是它的一个投影。
我想象到,或许它可以把我们投射到四楼、五楼,由这幢楼投射到另一幢楼,再投射到另一幢楼——就像古代的烽火台——自然,我们都被假定为传递烽火的人。
马刀脸老人越说越起劲,似乎迫切需要将烽火台的消息传递给我,再由我传递出去。比如在我讲述父亲讨债的故事里,提到的那位欺诈者,他向我保证,任何欺诈者,无论来自何地,只要母语一致,和他们在一起后,大都会良心发现,做出一些善举——即我父亲的钱有可能讨回来,机率很大。
“你们需要提成么……像手续费、中介费?”我讽刺道。
“那得看情况。”他答。
“你那么有把握?就通过每天在这里看看电影,人就变好啦?这有点……有点……像童话。”
“这不是一般的电影,这不是好莱坞大片,到处揍人,揍外星人,揍怪物,要不就是把各种隐私公布出来,好像这个世界的人眼都瞎了……要不就是神探,把自个儿整得像天才……实际上每幢楼,世界上的每幢楼在完全交付之前都是烂尾楼,没有不是的……人有尾巴吗?当然啦,人人都有尾巴……可是你看我们的电影,只有两种颜色,黑和白。”
“还有灰色。”我感觉就是这三种颜色彼此交织,走到最后。
“这个不重要,它属于黑和白,在它们之间,只有那些最固执、最绝望和最孤独的人能够看下去,我们试验过,正常人不超过半小时,有罪的人也不过一二天,能坚持一周以上的,那是真的坏到家了,按规定,除了吃饭上厕所之外,他是不能离开凳子的。”
“监禁呀?说到底不还是非自愿吗?”
“怎么能是监禁呢,我们都是自愿服从规定的,既然是自愿服从,哪里来的监禁一说嘛!”
“既然是自愿服从,那要是自愿不服从呢?”
“我们分小组啊,只要小组其他人同意,他就可以。”
“应该不会如愿的吧?”
“概率不大。”
“最后呢?你们都如愿了?”
“这跟我们一点关系也没有,是他自己的事情。”
“一个恶人因为看了几天黑白电影就变成了善人,那天底下就不需要司法机关了,匪夷所思!哦,还有一个问题,你刚刚说把那个欺骗我爸的人弄到这里来,怎么弄来?”
“你相信了吧?你看,你相信了!”
“我就是问问。如果真像你说的,机率很大呢?不是有几成希望么。你们一般通过什么手段?”
“自愿。完全是自愿。我们知道他的地址和联系方式后,以口头或书面的方式传通知他。”
“他要是不来呢?”
“刚开始肯定有排斥心理,不敢相信,或者不认同,对自己信心不足,等等,我们可以介绍他到当地的……嗯,某个地方。”
“你们还有连锁的……加盟店?”
“性质不一样。我们的口号是,勿把恶行带进坟墓……”
这时妻子走过来,掐住我胳膊,提醒我赶紧想办法离开。在忽而射来的一束束白光里,她很憔悴,脸色苍老了许多,粉色的衣裙褪色严重,几乎变成了白色。
我猛然大醒,意识到为了向老人询问出口,所铺垫的已经太多——说了许多不必要的话,当然,也听到了许多不该听的。对于眼前这部黑白电影,归纳来说,就是一黑一白两道线从头贯穿至尾,或者没有尾,暂说为尾吧,其间不停地淡出各种符号、出生和濒死的动物、生机盎然的花卉植物以及各种人类的发明。
我从未看过这样的电影,不论黑白或彩色。兴许,对它而言,“电影”这个称谓过于奢侈了——它更接近幻灯片。当然,称谓也是无所谓的——对于其特殊的观众来说。
根据老人的提示,我们一家三口借着昏暗的走廊灯,迅速登上四楼,果真,明亮处锁着一扇拉杆铁门,一位胡子拉碴、衣衫不整的老人坐在掉漆的椅子里,耷拉着头,脚底踩着一只空酒瓶。大约喝了许多酒,迷糊好一阵子。
我告诉儿子,叫醒他,按他说的去做,不管什么,我们就能出去。
我们都看到门那边的货运电梯,没醉呢,亮着红灯。
儿子怯怯地走上去,拽了拽老人的衣服,没有反应,马上回头求援,我示意他继续,他妈做了个掐的动作。
老人被掐醒了。可惜掐的是脸,不是胳膊。这个笨蛋,连掐人都不会。
“干什么?”老人以为是梦呢,怒吼起来,接着揉眼睛。
“我要……我要出去,爷爷,你帮我……开开门。”
“哦,哦,”他从模糊的视力深处打量着我们,似乎有什么要问,抹了抹嘴角,只是说,“扶我起来……”
“什么?”
“扶我起来!”
儿子又扭头看我们。我立刻做了一个斩钉截铁的手势。
儿子终于羞答答地把他搀扶起来。
“这孩子……这么晚了,早睡呀!”马刀脸老人说得不错,他只与孩子对话,视我们如无物。
儿子应了两声,按下电梯。我们拎起购物袋,轮流照面、打了招呼,等待电梯。老人拉上铁杆门,双手扶着拉杆,虎视眈眈地望着我。我立刻扭开视线,最后看他时,他已经把背转了过去。他没有去看电影,我有点奇怪。
出了楼,抬头一看,原来出口正位于水泥手的下方,无灯,漆黑黑的,四周是碎砖和石膏板,脚底也不利索,只得摸索着往前走。走到大路上,终于松了口气,心里感慨着,却不知说什么好,只顾拼命地深呼吸,像缺氧。一扭头,忽然觉得是从一个久远混沌的地方返回到现实:小汽车慢慢地转过前方的十字路口,大排档有路人纳凉吃酒,烤鱿鱼的正往热气袅袅的铁板上撒红辣椒,卖汤圆和煎饼的妇女正收拾东西,随地的垃圾,等待天亮前收拾。一切如此真实。
“爸,你说,人昏倒了怎么办?”
“喂,我是不是在超市里昏倒了?”
“没有啊,你好好的。”
“看了一場电影?”
“不对,”妻子说,“是一场黑白电影,我觉得吧,这电影虽说古怪,倒有点意思。”
“什么样的意思呢?”
“你忘不掉它,总记着。”
“算了吧,”我告诫说,“最好不要记着,最好忘掉。”
“但愿吧。”妻子叹了口气说。
“但愿吧。”奇怪,连我自己都忍不住这么说。
作者简介:刘东衢,青年作家、记者、编剧。江苏新沂市人。作品见《大家》《天涯》《花城》《小说选刊》等。有合集和电影作品若干。现从事传媒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