谲海苍狼
2017-05-10王震海
我亦步亦趋地走在风里,身边的海水平静时宛如明镜般波光粼粼;狂躁时滔天骇浪就像要把整个星球吞灭。
我面朝大海,身后就是我的家。晚饭时,我捧着大海碗跑到海边,蹲在沙石滩上,一边往嘴里扒饭,一边眼睁睁地看眼前正在消退的晚霞。从早到晚,我和哈利整日待在海边上玩,或疯跑,或光着屁股下海泅水,或跑到很远很远爬上那座只属于我和哈利的悬崖。在海边众多的礁石群当中,我和哈利的悬崖长得是那样瘦骨嶙峋,它笔直而高耸的外表亦显得狰狞可怖。而唯一能征服这座悬崖的只有我和哈利,只有我俩才知道登上它顶端的路径。每次我和哈利登顶时刻,极目远眺,满目荡漾的海水既让我们目眩又让我们心情舒畅。俯视悬崖下面,有一处极小的湾澳,湾澳里处处是险滩和暗礁,即使波澜不惊的时候,水底也暗藏着许多湍流和漩涡。涨潮或风暴来临时,小小的湾澳便灌进大量的海水,而且巨浪拍打着暗礁,疾驰而来的海浪能在暗礁上拍起千朵万朵的浪花,看着这一切怎能不让我和哈利感到兴奋和畏惧。
我们日复一日被海风吹着,那时我的玩伴除了哈利还有三贝、刺锅子、海碰子、海癞子、串儿和衬儿……我这些耳熟能详小友的外号和名字,一直让我记忆终身,而就在我难以磨灭的记忆里,他们又是一群群不惧惊涛骇浪的海上精灵,他们从小到大傍依大海,却与大海抗争;他们依恋生命,却被死神纠缠;他们期待新生,却被命运捉弄,他们的天性犹如狼,海上的狼,在我心中他们是一群不折不扣的小海狼。
“哈利回来——哈利回来——那里危险危险——”每次我越喊那里危险,哈利就越往那里跑。我一时叫不住它也跟着它跑过去。可是来不及了,哈利夹着尾巴掉头朝我跑回来时,它的黑鼻头已经肿得老高,并且眼泪汪汪地朝我哼哼哀鸣。
“你丫!总惹它干啥!算你命大!再记不住,早晚得蛰死你!”训完哈利,我便跑到伤害它的海蜇前,然后拾来石块砸它,直到在海蜇的身上垒起个小坟头才罢手。这时哈利就扬眉吐气地朝我摇起尾巴。
哈利是我四叔从苏联留学回来带回的一只德国纯种青贝。哈利的名字是四叔给它起的。四叔说,哈利是一个苏联军官从一个德国军官手上缴获的战利品。那时我天天把哈利带在身边玩,好多人看见哈利的凶相都躲着走。但有时赶上我爱说闲话又好事的混账六爷,见到我和哈利在一起就骂我,说:“孙子——这德国种儿比你爹强,回去能让它多给你操个娘出来!”——这话虽让我听不懂,但肯定不是什么好话,所以从小我就恨六爷,心里总暗咒他不得好死。
我们家老龙王堂的亲戚里我最佩服的就是我五爷,最恨的是我六爷。后来才知道,我六爷是国民党粮食专员,有权有势。而且我四叔也对我五爷好,这让我六爷心里一直不舒坦,恨我四叔恨得耿耿于怀。后来我才明白,敢情我六爷和我四叔不是一个道儿上的人,我六爷是国民党的官员,而我四叔是共产党的地下党。
“黑子!打酒割肉去——”我五爷每晚喊我让我跑腿去给他打酒,打回来的酒还赏我一大碗。五爷说我是这个家的小海狼,哪能不会喝酒。
后来有了哈利,哈利就跟我一块去打酒割肉。哈利是一条绝顶聪明的狼狗,它愣头愣脑地忠心跟着我,还帮我叼酒桶。每次五爷都不忘嘱咐我,肉要割肥的,不然吃起来不解馋!
“碰子娘——”我喊,“一定要割一块大肥膘。五爷说了,昨夜个儿的肉是老母猪身上的,嚼不动。这回再是老母猪的肉,就把碰子哥给丢海里喂龟去!”
“是,是,小黑子,这回保你五爷满意。”碰子娘哆哆嗦嗦割了一块大肥膘,足有二斤重。
“回去对你五爷说多照顾俺家碰子,这回肉可是新上的,多秤出二两五给你五爷呢,让五爷尝尝满意不。”碰子娘满心期待地说。
每次我都是带哈利先跑村西头儿割肉,再跑村东头儿打酒。酒保叔跟我四叔是发小,每天去见我都笑脸相迎。
“黑子,打酒。”保叔说。
“嗯,打酒,保叔,俺要五升高高地。”我说。
“——屁话!你丫的桶就四升五,怎么给你五升高高地!”保叔瞪大眼睛说。
“保叔——不给俺高高地,俺回去对五爷说你往酒里兑水,耍奸。”
“好你丫的,猴崽子!说我耍奸,你才耍奸哪——喏,多饶你一碗。”保叔递给我一碗酒。
“不行,好保叔,要两碗。”我说。
“你丫酒量见长咧?”
“不是我见长,是哈利也要喝。”
“成成成,给——两碗,两个猴崽子!敲竹杠!”
哈利不胜酒力,只喝了半碗酒,四条腿就开始打晃,回去的时候连叼酒桶的劲儿都没有了,还把酒桶掉到地上,酒洒了一地,没办法回去我怕五爷骂,只得躲在犄角旮旯往桶里撒了泡尿,啤酒是黄的,尿是黄的,而且多了好多沫子,让酒显得黄澄澄更加浓郁。
傍晚,我六爷踱着猫步钻进我五爷家的院子。我刚撂下酒和肉,六爺就从我身后给我来了个大脖溜,我哎哟一声,瞬间泪水在我眼框框里直翻腾。
“黑子,又来舔摸你五爷咧。”
“哎哟,六爷,疼死我了。”我委屈地说。
哈利见我被六爷欺负,抬前爪冲我六爷吠完就要扑上去——
“滚!滚一边去!——黑子,快,快牵你‘四侄儿(四侄儿是指我四叔)边上玩儿去!不然老子一枪崩掉你‘四侄儿的狗头!”说着六爷从裤腰间拔出手枪,咣的一声拍在堂屋的八仙桌上。
“耍枪干啥!——”我五爷正待往下说,我五奶把饭菜端上桌,对我六爷说,“六弟,消停会儿,跟黑子惹什么气,快跟你五哥喝点酒,唠唠嗑,开导开导他,他整个一脑瓜糨子死不开窍!”
这时,我五爷打里屋出来,一屁股坐在八仙桌旁的圈儿椅上。
“五哥,真是的,你真该到市面上转转,都啥时候了。”
“转什么?是转野鸡还是野鸭,有啥好转的,再说,啥时候管我屁事!喝酒,喝酒——”
五爷和六爷一连干了两大海碗的啤酒,然后撂下碗筷六爷对五爷说:
“啥时候?你说啥时候,就你还守着一亩三分地,不忙走,不忙走等泥腿子共匪杀过来,把你全家的命都革了去你才痛快?再说了,现在走还不晚,打前线退下来的兵说,打得个惨哪,顶上一个连死一个连,顶上一个团死一个团,还有几万人,最多再顶上三五个月。你瞅瞅,有钱有地的早走了,都去对过岛上圈钱圈地去了,再晚点儿恐怕连咱的落脚地界都没啦——五哥嘞,你赶紧给咱全家拿个主意哪!”
“六弟,你走你的好不好,甭开导我,我又不给政府做事,跑那边干啥去?让我种地我种不来,让我开山我不会开,我就会打鱼,到哪儿不是打,这边那边哪儿不是海?甭劝我,要走走你的——”
“哈利来——”我在五奶家吃饱饭,叫哈利跟我去海边沙石滩上玩儿。这时天马上就要黑下来。
我带着哈利路过海癞家的树篱墙,癞子娘正拾掇网具。我伸手去扒渔网问癞子哥在家吗?
“去去去,天晚了还不回家。”癞子娘嫌我抠坏她刚补好的渔网凶巴巴地轰我走。
“三贝哥在家吗?”我哒哒哒地在石板路上继续向前跑。路过三贝家,拍门板问。
“黑子,俺娘不准俺出去玩儿,俺娘说明早俺跟你五爷出海呢——”三贝还没有说完,院子里就传出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声,三贝寡妇娘的大巴掌准又轮在了三贝的身上。
我一边跑一边想,准是仗要打到我们这里了,所以大人才不准小孩出来玩儿。想着想着,我绕到刺锅子家的房后,这么晚了,刺锅子爷爷还在酿他的三鞭酒。所谓三鞭酒,就是用章鱼鞭、鲸鱼鞭、海龟鞭混合在一起酿出的一种烈酒。刺锅子给我们讲,成年章鱼的鞭足有两米长碗口粗呢。而三鞭酒最初酿造阶段,就是把这三种鞭切碎、捣烂,然后贮藏在一口大缸里发酵,到一定时候,发酵出来的气味臭气熏天,简直能把人熏个跟头。但真正酿好的三鞭酒,又喷香四溢,口感浓烈。我五爷可爱喝这种特制的三鞭酒呢,每次出海刺锅子都给我五爷备一桶船上喝。我五爷说,三鞭酒能御寒,能壮胆,还能救命。说到救命,我五爷年轻那会儿出海遇到风暴,为救衬儿爹被钢缆上的毛刺挑没了眼皮,幸好靠三鞭酒为伤口清创消毒,还起到了麻醉的作用……我五爷逃过此劫,就迷上了三鞭酒,而且愈喝愈上瘾,每逢出海必备一桶船上喝。
这会儿,衬儿打村口泪盈盈地朝我走来。衬儿与我年岁相仿,长得如花似玉,我打心眼儿里喜欢她。
“衬儿——谁欺负你了?俺给你报仇!”我迎上衬儿说。
“黑子哥——”衬儿抽抽噎噎委屈的眼泪直往下掉。衬儿哭的时候,两腮就像开出两朵小桃花。
“告诉俺,别怕,俺让哈利给你报仇。”哈利听见叫它的名字,汪汪叫了两声。
“牙狗,牙狗露出两颗大门牙想咬俺脖子。”衬儿揉着眼睛委屈地说。
“有我在别怕!你哥呢?串儿在不?”
“他跟俺爹出海还没回,俺娘说兴许出海去的远回来得晚,先让俺打二两烧酒,预备回来给他爷俩暖身子,”衬儿没说完又嘤嘤地哭起来,“打酒钱都让牙狗给抢去了,俺娘一定得打死俺。”
“牙狗这鸡嘞登!”我骂道,“走!跟俺找牙狗算账去!”
说老实话,我也挺怵牙狗的。说起牙狗,他小小年纪就给我六爷干狗腿子的活计,牙狗仗我六爷在乡里是粮食专员,有权有势还有枪,他便打着我六爷的旗号到处招摇撞骗,且成了我们几个村的大祸害。
“俺不去。”衬儿胆怯地说。
“那好吧,让牙狗这狗日的再多活几天。跟我来——”我拽着衬儿的小手朝海边跑去。我一边跑一边对衬儿说,“衬儿咱俩私奔吧?”
衬儿听完突然不哭了,笑说,“黑子哥,啥叫私奔哪?”
到了海边海水哗哗翻动着脚下的石子,天黑后海水的动静比白天大很多,潮水也涨了老高。“哎哟,”我着急地叫了一声,暗想,我藏在那里的东西会不会给浪头卷走?早上我背着五爷从他的樟木箱底翻出一张海图和一只小金钱龟,我把它们用油纸包好就藏在海边的礁石缝里。现在潮水涨成这个样子,隔断了我与礁石的去路,眼见潮水再涨就要没过礁石了。我一下急红眼,撇下衬儿,扒掉身上衣服光着屁股一猛子就扎进水里,刚冒出头换气,哈利就超过了我。
哈利三刨两刨先蹿上了那块礁石,我挥臂蹬腿加紧往前游,可是一波波浪头打在我身上,实在很难靠近礁石。我在水里扑腾半天,好像都没有动地方,最后一波巨浪彻底把我推回岸边。
衬儿看我笑也不说话。
“傻笑什么?不帮俺还笑俺。”我趴在水里说。
衬儿踏着浪花走到我身边,猫腰拽住我脚踝。我感到风吹到了我黑黝黝的屁股蛋,我害羞地蜷起腿坐在水里。最终我还是放弃了游到礁石的想法。
“你丫也鸡嘞登!”我骂道,“都为了你——没那宝贝,咱俩哪儿也去不成。”
宝贝是我和哈利一起藏在礁石缝里的。我看见哈利正用它的鼻子和嘴塞进礁石缝去够我的宝贝。再之后,哈利跳到水里,三刨两刨游回岸,嘴一松,我的宝贝掉到地上。我高兴地抱住哈利的头摇晃了一会儿,哈利也翘起尾巴得意洋洋。
海圖没有湿,却给哈利咬出个洞,气得我捡起石子想打它,哈利两耳一竖,转头朝远处跑去。
“衬儿——你瞅——”我用黏糊糊的手指把油纸打开。
“你瞅,见过吗,这是一只真正的金钱龟!你掂掂,拿牙咬咬——”
“干啥用呢?”衬儿说。
“呃——算俺给你的财礼,咱俩私奔用。”
衬儿不语,笑起来。
“你丫,又笑!高兴不?还有这个呢——”我把海图摊开,说,“俺早想好了,咱俩过海到这儿——”我手指正好杵进哈利咬破的地方。
“这儿是哪儿?”
“我六爷说,这儿有一个岛子,叫什么台湾的岛子,六爷还说,共匪一打过来,咱家的钱和船都得给他们抢去,还抢咱家的媳妇呢,所以咱以后都得去那儿。”
“黑子哥,俺不去,俺家没钱,俺爹说俺家的船都快漏了,是条破船,共匪肯定不抢破船。黑子哥,俺想回家,俺娘她——”
“你娘咋咧?有黑子哥在,你怕啥,准让你娘放心。回头我让四叔去你家给俺提亲。你娘准乐意。嘿嘿嘿。”
“不是,黑子哥,俺娘肚子大了快要给俺生小弟弟了,俺娘肯定哪儿也不让俺去,得在家照看小弟弟。”
我和衬儿正说话,突然我又想起哈利,就扯脖子喊哈利,可是哈利早已跑得无影无踪。
“哈利呢?怎么眨眼工夫不见了?”我心里开始发慌,不住地问衬儿。
我一边喊,头转得像拨浪鼓。衬儿也帮我喊。刹那间,天色如墨斗鱼吐出的黑墨汁,我开始害怕起来,我未过门的媳妇衬儿比我还怕……
这时,村里方向传来许多声音,而且火把的亮光把整个村落照得影影绰绰,有许多人头在攒动,吵吵声不断。
“黑子——黑子——”我听见俺娘喊我的声音。
“你娘呢?”我问衬儿。
“俺娘不能乱动。”说着,衬儿眼圈又泛起红,像两只小灯笼。
夜海阴森可怖,夜风如鬼悄悄地盘踞在我和衬儿的身边。我拽着我女人的小手,一下子动弹不得,好像腿和脚都僵在了黑如洞的夜里……
由远及近,由小到大,我慢慢看清被火把照得通红通红的人头,后来乡亲们的说话声、脚步声和狗吠声也听得一清二楚,再后来,这些乱糟糟的声音交织起伏在一起,好像从陆地掀起的海浪马上就要席卷到海上。
我和衬儿就像两个正在私奔的“逃犯”,唯恐叫大人们知道。此时哈利在就好了,可以为我们两人作证,其实我和衬儿还没有真正私奔。
大人们像赶集一样在海边将我和衬儿逮个正着。但大人们看到我和衬儿并未感到吃惊,这时我才听说,衬儿爹和衬儿哥串儿这么晚了还没有回来,原来他们是出来搜寻衬儿家爷俩的。
转天大清早,五爷拎着一桶刺锅子二爷酿的三鞭酒,后面跟着牙狗和三贝。五爷立在船头,指挥牙狗和三贝把带缆松绑,那哥俩将缆绳松绑后,扒住船头将船推离码头,然后一个个跳上了船。
约摸两个时辰,五爷驾船开到南湾渔场的边上,不大的南湾渔场已有十几条渔船在作业。
五爷站在船尾的尾楼里指挥牙狗用舵,船缓慢地在渔场边上向前移动。
“三贝,”五爷问三贝,“衬儿爹和串儿啥时走的啥时回?”
“我见他们昨儿大清早走的,说是晚上准回。”三贝抓抓后脑勺说。
牙狗操舵在南湾渔场寻了大半圈儿,也没发现串儿和他爹。五爷便指挥牙狗调转船头,朝东赤屿外海驶去……
话分两头,五爷出海也是为寻衬儿爹和串儿,这是我和衬儿之后才知道的。那天晚上衬儿得知她爹和哥不见了,便站在原地吓得嘤嘤直哭。
不久,衬儿娘也挺着大肚子赶来。衬儿娘就怕自己男人和儿子在海上出事,如果家里男人们都出事了,让她和衬儿还有即将出生的娃怎么活?所以衬儿娘一见到衬儿就抱着衬儿哭,谁也劝不住。
我娘一直帮衬着衬儿娘,生怕她动了胎气再小产就更加添乱了。衬儿娘苦苦央求伙儿,一定帮她找回自己男人和儿子。
后来,大人们举着火把沿海岸继续找下去。我和衬儿也跟随大人们一起喊他们的名字。而当时的夜幕是如此的无情和冰冷,除了海风和海浪在我们耳边嘶吼和拍岸,其他声音一概没有。
没了主心骨的衬儿娘哭哭啼啼的声音越落越远。
“——不寻了——喏?——衬儿娘,让他们去寻,你还是回家等消息吧。”我娘宽慰衬儿娘说。
衬儿娘好像要哭瞎了双眼,视力模模糊糊地盯看着前方。
“衬儿——快劝劝你娘,得让她保重身子——”
倏地,我打人丛里蹿出来,拽住衬儿的小手,勇往直前地朝前方跑去。
“——是哈利——衬儿——俺听见哈利的叫声——”
“哈利——哈利——”我一边跑一边喊。
“俺怎么没听见。”衬儿跟在我旁边气喘吁吁地说。
沙石滩上的石子把我和衬儿的脚底板硌的疼得要命,我俩还在没命地往前跑,衬儿多次跌倒,胳膊和腿給海蛎子划出道道血痕,每次跌倒衬儿都没有哭,而且还忍受着伤口给海水打湿的刺痛。
牙狗在我们这一带既是个祸害又不是个东西,可是他非常听我五爷的话。牙狗学会驾船就是跟我五爷学的。最近战事吃紧,我六爷一直忙他的公务,牙狗就跟我五爷出海。
牙狗驾船距东赤屿外海还很远的地方,五爷就把三贝支到桅杆顶端的桅笼里眺望海面情况。三贝像只猴子三蹿两蹿蹿进桅笼后,望了一会儿朴实无华的大海,便打起了瞌睡,睡醒后就掏出狗鸡打桅笼里往下面撒尿——
“你丫鸡嘞登!——撒尿不长眼睛——”三贝的尿溅在牙狗脸上,牙狗急了骂道。
“你丫鸡巴长眼睛?再长了双眼皮还不成了娘儿们?”三贝坏笑说。
“你们快看大船里装着什么!?”三贝猫桅笼里扬手指给牙狗和五爷看。
一条满载牲口的大船马上要从后面赶上来超过他们。
“俺瞅不见,船帮太高咧!”牙狗在舵楼里上蹿下跳干着急。
“那就听——”三贝居高临下瞅着那些牲口乐着说。
此时,大船已接近,从上面传来此起彼伏的哼哼哈哈、哞哞咩咩牲口的叫声。
三贝猫在桅笼里瞧得真,给牙狗形容道:“牲口有拴着的,圈着的,关着的,挤着的,躺着的,卧着的,撒泼打滚的,抻脖子瞪眼的,龇牙咧嘴的……”三贝说着说着就开始挖苦起牙狗,牙狗正抻脖子瞪眼、龇牙咧嘴地认真听。
牙狗没听出来三贝在挖苦他,他还抓耳挠腮地问三贝:“你说的到底都是些啥牲口?”
“猪、牛、羊、驴、骡子……还有狗,哈哈哈。”三贝又占了牙狗的便宜。
牙狗又问:“它们都在干啥?”
“在晕船,”三贝说,“你没见过牲口晕船?”
“没见过,俺只知道俺晕船时叫娘,”牙狗傻笑说,“没听说过牲口还晕船,咋个晕法?”
“啊,这都没听说过,好,俺告诉你,它们晕船都咋晕——”
“猪晕了撞,鸡晕了转,驴晕了打滚,马晕了倔;骡子晕了扒蹶,羊晕了贱,牛晕了两眼泪汪汪;小小子晕了叼奶头,小媳妇晕了奶水旺……”
“瞎掰,瞎掰,没这个。”牙狗说着颧骨都乐开了花。
“再说,你牙狗晕了不该叫娘啊。”三贝笑说。
“怎么着,那俺该叫啥?”牙狗一脸无辜地问。
“猴儿晕了才叫娘,”三贝说,“你牙狗属狗,狗晕了浪!”
五爷一脸心事重重的样子一直没言语,后来这两个猴小子越吵吵越热闹,嫌他俩烦,就让他俩住嘴——
“你两个小畜生听好嘞!马上进东赤屿的深水区嘞,牙狗把定舵!三贝盯远点,仔细瞅串儿和他爹!”
大人们慢慢赶上来,大人们的喊声时近时远,此时此刻我找哈利的心情越来越急,衬儿寻她爹和哥的心思也越来越重。我俩继续朝前跑,体力开始透支,我俩的步伐时断时续,眼见就要跑到我和哈利常爬的那座悬崖峭壁,而这一带岸边也尽是一些废弃的大破船,那些无家可归的海狼渔花子就住在这些大破船里面。
娘说住在大破船里面的净是坏人,小心把俺和哈利拐走换酒喝,如果俺惹了他们,就会把俺扔海里喂龙王。
跑到这儿,衬儿小声让我问问住在大破船里面的人看见哈利和她爹她哥没有?我说千万别跟他们说话,他们可凶呢,而且都是坏人,会把咱俩拐走换酒喝,或者把咱俩扔海里喂龙王。
我和衬儿小声说着话,耳边刮着剧烈的海风——正好是顺风,我好像听到哈利在叫!
我顺哈利的叫声跑去,把衬儿甩在后面,此时我也顾不得衬儿了,只感到哈利危在旦夕。
一晚上的寻找,我们实际上已跑到东赤屿的内海,这里悬崖林立、暗礁密布。而此时我早已不知害怕是啥滋味,我在黑暗中冲上悬崖,把危险抛到脑后。
随后衬儿也随我爬上来。当我们爬上十余丈高的悬崖顶端时,我和衬儿才感到潮水汹涌的黑夜是多么的恐怖,冷风把我俩缩成一团,冻得我俩抱在一起还瑟瑟发抖。
透过惊涛拍岸的呼号声,哈利汪呃,汪呃呃呃,痛苦的哀鸣声又重现在我耳边。
“哈利,哈利——”我不由自主地大喊起来。
接着,我猫腰到处去搜寻每一处岩石的缝隙。黑暗中海鸥的粪便弄了我身上手上都是,我顾不得脏和累,顺着哈利呃呃呃痛苦的叫声,逐渐摸到了悬崖边上。
期待已久的哈利终于被我发现了,它卡在离地三四丈高的岩石缝里,好像大半个身子和后腿给岩缝夹得死死的,几乎动弹不得。我看见它,它也看见我,当它抬头可怜巴巴仰望我时,它眼里充满了让人心疼的泪花。
五爷指挥牙狗用舵刚一驶入东赤屿海域,海就陡然变深,船也一下子变轻,此时此刻,海上再怎么风光旖旎,也无暇映入牙狗和三贝的眼帘。
牙狗和三贝晕船了。三贝晕的尤为厉害,他猫在高高的桅笼里,深水区无风还三尺浪,直把三贝晕得哇哇哇地哭爹喊娘,苦不堪言。没办法,再怎么叫五爷也不理他,三贝吐干净胃里的东西,又倒出好多苦水,最后只得咬紧牙关硬挺着,而最要命的是,刚刚驶过的牲口船,迎风吹来的臭气,正落在五爷的船上。三贝实在顶不住了,哇地又吐出一大口绿胆汁,“爷,放俺下来吧,俺受不了啦——”
“受不了也得受着!下来就给你扔海里去!”五爷毫不留情地怒道。
此时,牙狗晕得也把不住舵,头一直探在舵楼外面,踮起脚翘起屁股直往甲板上倒苦水,嘴里还一个劲儿地骂娘。
五爷一脚把牙狗踢出舵楼,然后自己把定舵,迎风抗浪稳健地操作着。
忽然,五爷大喊一声——“船!”
恰逢此时,海面上又起了更大风浪,五爷在前方牲口船的旁边看到一条不起眼的小渔船。这条渔船此时此刻正在风口浪尖上挣扎,像个皮球在大海的手上抛来抛去。
五爷预感不好,加紧转动手里的舵轮,几次转向后,船开始向小渔船斜插过去。由于舵转得急,牙狗打左舷一直甩到右舷,差点没掉进海里,三贝则在桅笼里晕得跳海的心都有。與此同时,五爷加大马力,再次调整舵角,才稳稳地朝时隐时现的小渔船贴过去。
果不其然,五爷最终看清这条小渔船正是串儿和他爹的船。串儿和他爹在船上自不必说,但奇怪的是六爷和四叔也在上面,船上所有人都正一个劲儿地朝五爷挥手、呼喊。
后来听五爷说,正如所料,串儿和他爹的船因轮机坏了,所以像树叶一般在海上随波飘摇……
五爷的船跟串儿爹的船慢慢靠近,牙狗和三贝向串儿爹抛去缆绳。串儿爹把自己的船拴在五爷船的后头,等都忙完,大家伙儿才跳到五爷的大船上。
“说吧,”五爷疑惑地看着六爷和四叔,“你俩一个共军一个国军不该在一条船上,怎么跑到一条船上咧?”
……
这事说来巧得很,事情原委是这样的:
也是昨天大清早,我六爷和我四叔在不同码头分别装运一批物资,要送往各自秘密地点。因为他俩都会驾船,这些行动又属机密,所以物资装船后他俩(当然互不知情),一个驾船给大鸡岛国军运送粮食(实际上我六爷是给大鸡岛的司令长官运送金条);另一个我四叔给小鸡岛共军运送药品。他们早上几乎同时出发,航线相距不过两海里,关键是运送途中海上突然下起大雾,结果两人的船在浓雾中撞到一起翻覆了。当时串儿爹正巧在此海域捕鱼,就把他俩救起,可没驶出多远,船上的轮机就坏了……
大家伙儿上了五爷的船,定了一会儿神、消停了一会儿,不久我六爷就跟我四叔干上了,牙狗站在我六爷一边,我五爷向着我四叔,双方在船上僵持了半天,就差动枪了。
此时大海也不消停,一波大浪跟着一波袭来,大股大股的海水似从天降,把五爷的船通体浇透,船上的网具和酒桶全给扫到海里面去了,舵楼前挡风玻璃窗也给浪头拍碎,帆桁吱吱呀呀的响声就像要折断似的,就连船帮都给钢缆啃出了道道凹槽。
此时吓得牙狗和三贝大呼小叫,直向五爷六爷喊救命。五爷嘴里骂骂咧咧,骂两个不中用的东西白吃饱!串儿爹、串儿和四叔在船上忙活不停,六爷则钻进船舱去避险。五爷加大马力始终迎风抗浪,串儿扣紧帆锁,四叔去降主帆,衬儿爹忙着拾掇网具。主帆降下侧帆升起,五爷迎风将侧帆与轮机一同发挥效力,船就像离弦的箭一样,嗖嗖地直往前冲……
这时牙狗和三贝才稳住神,踉踉跄跄地跑来帮忙。就在此时,大海忽然平静下来,止住了沸腾,仿佛稍事休息,将惊涛骇浪暂时归于平静……
“拿酒来——”五爷喊三贝。
三贝不敢怠慢跑到甲板上去找。
“甭找了,早让浪头卷走了。”牙狗说。
五爷听说三鞭酒给浪头卷走了,便大呼小叫起来,心疼得要命。
牙狗重回舵楼,三贝帮串儿爹整理索具,六爷突然扒舷窗口发出一声惨叫——
“五哥——海——海——”把六爷吓得嗓子都快喊破了。
“一惊一乍个啥!咋吓成这熊样!”五爷在上面没好气地说。
“不是,五哥,你瞅,快瞅瞅——”
跟着,五爷、四叔、串儿爹、串儿和牙狗、三贝都朝六爷说的方向看去——远处的海就像一堵会移动的城墙,正竖立着迎面朝五爷的船推来……
我不顾衬儿阻挠,非要下去救哈利,说着我就转过身,脚试探着伸下去,凹凸不平的岩石和崖缝不但湿滑还很锋利,我胳膊和小腿刚贴在石壁上,脚就踩空了,而我这一突然间的下滑,衣服则被一块凸出的岩石侥幸钩住,衬儿完全给吓呆了,我就那么无助地挂在岩石峭壁上。
衬儿比我更惊慌,她的两只小手死死抓住我的胳膊,不管衬儿怎样救我,都让我感到毫无希望和绝望。
我坚持了好一会儿,等大人们赶到才把我拉上来。我下了悬崖,我娘哭天抹泪地抱住我,衬儿娘挺个大肚子抱住衬儿哭得更凶了。这时有人去救哈利,有人爬到崖顶站在高处朝远方眺望。
“你们站得高,瞅见衬儿爹的船吗?”衬儿娘挺着大肚子在下面喊。
海风卷得波涛汹涌不止,巨大礁石被骇浪拍得震天动地的响。大家伙儿目光忽然聚到海上一点。衬儿猛然叫道:“那儿,那儿,船,船!”
只一会儿工夫,衬儿看到的船便乘风破浪地驶进湾澳,而哈利此时也被人救下来,正哈哧哈哧一瘸一拐地走下悬崖。
五爷的船被巨浪一推进湾澳便歪歪斜斜地搁浅在滩头,五爷跳下船下意识地抱起一块鹅卵石,倒在地上便哇哇地吐开了,吐了海水又吐胆汁。我娘和我跑过去一直守在五爷身旁不知该咋办,五爷刚吐完就骂开——
“奶奶的!老子一辈子不晕海倒晕起地嘞——俺真想杀个人吃吃嘞!”
三贝和串儿离着八丈远像死狗一样趴在浅水里,给一波波退去的潮水冲刷着。
三贝寡妇娘一屁股坐在水里,搂着儿子便号啕大哭,以为三贝死了。
衬儿娘也卧在水里,挺个大肚子伏在男人和串儿的身上,看上去都快神经了。衬儿看见娘趴在哥哥身上,哭天抹眼地也跑了过去。
“都号个啥!一群不中用的老娘儿们!都没死,一个都没死,甭号了!”
五爷话音未落,从船上又传来救命声。
“是六爷、四叔和牙狗!快上船去!——”五爷大喝。
原来六爷他们还困在船上。大家伙正准备上船,刹那间一波浪头卷上船,牙狗像飞鱼一样从舵楼里飞了出来,重重地摔在浅滩上。
四叔从桅桁夹缝中挣脱出来,掀开舱盖去拉六爷,六爷突然骂道:
“四小子,你是共匪,共匪!别碰老子,小心老子一枪把你崩了!”
“唉,六叔,咱们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现在形势大变,回头咱爷俩仔细唠唠——”
“不唠,不唠,有啥好唠的!到死我也不会跟你共匪唠——”
正僵持,哈利突然蹿到舱口,因为哈利是我四叔从小看大的,所以听到有人跟我四叔争吵,便不顾伤痛一下子蹿上船直奔我六爷张嘴就去咬——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枪响了,我六爷朝我的哈利开了一枪,哈利应声倒地……
多年前,我重回枪响之地,也是我埋葬哈利的地方,我站在浅滩滩头举目四望,望向那湾澳里清澈的海水,和远方碧玺般蔚蓝的天空,同时,我想起了我小时候的亲友,衬儿,串儿,三贝,四叔和五爷……我仿佛又重新回到当年那晚的夜色之中,虽然现在我已看不清他们的脸,但我永远也忘怀不了他们的精神,当然我更忘怀不了我的哈利,和那可怕的枪声……
哈利死后,我一直恨着我六爷,直到他孤独终老死在台湾。
作者简介:王震海,笔名震海、彭湃,诗人,小说家。七十年代生于天津,天津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现供职于天津市作家协会、《天津文学》编辑部。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第九届全国作代会代表,鲁迅文学院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第七届全国青创会代表。小说、诗歌、散文随笔、报告文学等散见省市级文学刊物,作品多次被选载、转载、入选年度选本。曾獲《芳草》“第三届(2010-2011年)汉语诗歌双年十佳”奖、《大家》“大航海”诗歌一等奖金帆奖等多种奖项。著有诗集《蓝镜》、长诗集《我飞越海洋》《万世沧海》(上下部)、中短篇小说集等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