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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魂

2018-11-09杨建

小小说月刊 2018年11期
关键词:六爷石器徒弟

杨建

六爷是村里的能匠,神着哩。山上滚下的一块石砣子,溪水冲出的一个石疙瘩,六爷看了,都遇见宝贝似的,原本无神的眼睛便慢慢放出光来,那张打满皱纹的脸上,就像菊花瓣一样舒展开来。他近摸摸,远瞧瞧,左量量,右敲敲,能琢磨上大半天。不几日,那石头就不是石头了,变成了谁家摆放着的器物——石磨、石磙、石臼、石杵、石猪槽。古朴,粗粝,简陋。

这些东西,都出自六爷之手。六爷人很怪,别家工匠上门,得有酒伺候,他不喝人家一滴,就开工前,用一小盏酒,恭恭敬敬浇在那块要开凿的石头上。我问:“六爷,您自己咋不喝呀?”六爷从不理睬我一句。别家工匠打的家什,巴不得人家少用几年好再雇他上门,六爷不这样,人家不小心碰坏一个角,六爷会咕哝你半天。我就说:“六爷,人家用坏了,不正好使您的手藝嘛!”六爷还是不理睬。

人怪,做出的东西就特别。石臼本是方形或圆形状的,六爷却打造成树叉筑鸟窝形状,磨盘正面应该是平凹的,六爷却在上头凿上一只石蛙,就是那简陋粗重的石磙,六爷也会在两头刻上飞禽走兽。只是这些雕刻的线条太粗糙,造型也粗劣,在我看来有点不伦不类。有一回,我看着看着就咕哝了一句:“凿上这些玩意有何用,再怎么着,它也只是舂米磨浆呀。”六爷斜瞥了我一眼,嘴上依旧不说什么,不拿正眼瞧我。

六爷因有了这一门手艺,村上无论长幼,见着都会打心眼里敬着叫声六爷。那时候村里人穷,家用的器物,尽是木匠做的,篾匠打的,石匠凿的。六爷的活儿,一年到头就满满的了。可是,再忙,六爷也不会为赶工,把活儿做粗了。我每回看到他,他都是衣着褴褛,满身尘土,石雕般的脸上滚着大颗的汗珠,挥动着钎锤,不紧不慢地凿着,琢着,磨着。那姿势,那神情,曾经让我很是着迷。

村长看六爷手头活多,忙不过来,就劝他收个徒弟。六爷也不想让手艺断在自己手里,就收了一个。那徒弟脑门活络,在入了门道那会儿,东家里来了一个看风水的先生,六爷的徒弟看那风水先生干活不用出力不用流汗,耍耍嘴皮子就来钱,就玩笑地问风水先生收不收徒弟呀,不想这话刚好被六爷听了,第二天,六爷就让徒弟收拾东西走人了。

六爷从此就再没收过徒弟。手上凿出这么多的石具,他已经知足。谷子熟了,满村人在舂米,麦子黄了,大伙儿一块磨面,八月十五来了,人们高高兴兴地捣着麻糍。这是六爷最爱看到的,村人们一边捣臼一边拉呱的场景,会让六爷露出孩子般的笑。

六爷从十八岁开始学艺,锤子凿子的跟了他五十年,没停歇过一天。就是到了花锤举不高钢钎拿不稳的岁数,也没歇手的打算。只是,六爷越来越觉得请他的东家少了,他凿的东西越来越没用场了,村里丢弃的石具也越来越多了。“你六爷是不是不中用了?”六爷抬起无神呆滞的双眼,这样问我,有好多次。

那时,我常常看到六爷站在石器旁,那些有的被置于阴暗的旮旯,任灰尘飞落,有的被弃于屋檐甚至露天外,凭风吹日晒,他时而深情抚触,时而愣愣发呆。好些年过去,六爷都这个样子。我六奶奶看不过去了,就骂一句:“死老头,魂让石头勾走啦!”

那一年,村里开始有古董贩子走动,有人竟盯上六爷凿的那些笨家伙,有的人家还真拿它卖了钱。这事很快就在村里传开了,六爷知道有人在贱卖他凿的石器,跳也似的扛上把锄头,横立村口,怒目圆睁,就是不放古董贩子出村,弄得买卖两家都下不了台。我看了这架式,就劝六爷:“六爷,让他们拉走吧!好歹也有人当宝贝疙瘩藏着,有人看个稀奇啊,总比让人敲了当墙脚石好呀!”六爷这才慢慢垂下眼皮,极不情愿地挪开身子。

随着最后一件石器被运出村去,六爷就大病一场,躺在床上半月起不了身。我六奶奶抹着泪说:“这老头,这关怕是挺不过去了!”

病了多天的六爷,忽一日猛地从床上一弹而起,搬出他那已经锈迹斑斑的钎锤,上了南山石场。我六奶奶满脸惊慌:“这老头莫非是石魂附身了?”村人们也惊奇不解:“六爷这是要干啥去呀!”

几天后,我上山看到那凸凹不平的石场里,六爷正在夕阳的余辉下,神情肃穆地在挥锤凿石。六爷赤着上身,那古铜色的皮肤在夕阳下油亮油亮的,他那躬身举锤凿石的姿势,在余辉里投下个硕大而凝重的身影。我在远处默默地看了好一会儿,我想,如果能把六爷这个造型凝固下来,那也是一件绝好的石艺品啊!

十天以后,大伙看着六爷上山,却再也没见到他下山来。当村人们上山寻找时,却见到六爷安然地伏倒在他那尊雕件上。

我是在后来才看到六爷那件尚未完成的石雕的。未到跟前,我就被那尊石刻惊住了,六爷雕刻的,正是我那天看到的,他在夕阳余辉下,心无旁鹜挥锤雕凿的造型!

选自《天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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