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费主义时代里的晚年书写(评论)
2017-05-10汪树东
哲人有言,真正重要的不是话语讲述的时代,而是讲述话语的时代。落实到小说这里,我们也可以说,真正重要的不是小说叙述的时代,而是在什么样的时代里展开这种小说叙事,叙述的时代语境往往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叙述的趣味、主旨、形式、风格等。就近几十年的中国历史而言,革命主义时代和消费主义时代是两个既血脉相连又泾渭分明的时代。1978年以前的革命时代,意识形态主宰一切,阐释一切,情绪高亢激昂;1978年以后的消费主义时代,经济建设占据社会中心位置,消费主义文化渐次渗透于社会的每个毛孔,物欲狂欢敷衍出整个社会的花哨表情。从前时代里的人物形象全都单纯明晰、巍然屹立,具有非凡的崇高特质;但是到了消费主义时代,崇高形象往往就难以为继了,历史的偶然性、人性的复杂性、命运的蹊跷已经大面积呈现,人物形象往往变得丰富而暧昧。李治邦的中篇小说《岳母》就通过塑造父亲和岳母谭秀兰两个生动的人物形象,极富趣味地展示了消费主义时代里耐人寻味的晚年形象,为历史存照,为人性点彩。
该小说以第一人称“我”来叙述。“我”的父亲和谭秀兰曾经是地下工作者,1947年初夏到1948年年底他们曾经奉命在北京的一个胡同里设了交通站,两人假扮夫妻。这是该小说叙述的起点。但是该小说并没有去叙述父亲和谭秀兰地下工作的经历,而是荡开一笔,转而写几十年后,“我”和谭秀兰的女儿红袖结婚,谭秀兰成了“我”的岳母。在“我”的岳父和母亲相继去世后,“我”一家人和父亲、岳母住到了一起。令人称奇的是,快八十岁的父亲和快七十岁的岳母居然大胆结婚。然而好日子还没满一年,岳母就因病接近瘫痪,父亲却没有尽到一个丈夫的责任,最终岳母含恨而逝,临终遗言要与岳父合葬。一年后,父亲去世,也与母亲合葬。那正是二十世纪末的最后一年,“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1999年。
读罢《岳母》,我们若不考虑父亲和岳母曾经的地下工作者身份,曾经假夫妻的经历,我们也许可以把该小说看成一部市井传奇的有趣敷衍,讲的无非是一对年过花甲的亲家老夫聊发少年狂,不顾子女的反对和社会舆论的嘈杂,来了一次夕阳红般的再婚,阴差阳错,终成怨偶。不过,如果仅此而已,这部中篇小说的意义自然大打折扣。
但是,在笔者看来,父亲和岳母曾经的身份和经历在该小说中是绝对不可或缺的,正是他们的身份和经历使该小说叙述的故事超越了一般的市井传奇趣味,典型地凸现了消费主义时代里的人是如何想象峥嵘岁月,从而与波澜壮阔时代构成复杂的互文关系,进而播散出极为丰富的历史和人性信息。
波澜壮阔时代里,像“我”的父亲和母亲都是备受瞩目的公众人物,他们为了崇高的目的,英勇地牺牲自己,彻底服从组织安排,即使是最为私密的夫妻关系也要服从组织的安排,体现了大公无私的精神。像“我”的父亲和母亲那样的人物的生命充满阳光,没有任何暧昧和阴影,他们的一切言行都是铿锵节奏若合符节。杨沫的长篇小说《青春之歌》中的林道静和江华就为了伟大事业需要不得不假扮夫妻,对于他们而言,就没有任何的忸怩和暧昧,完全超越了个人主义的优柔寡断和朦胧暧昧。
但是中篇小说《岳母》却不一样。该小说中的“我”所叙述的故事发生于1978年以后到1999年,这早已经是典型的后消费主义时代,更不要说该小说创作于当今消费主义文化铺天盖地之时。对于后过去的时代而言,“我”的父亲和岳母已经不是充满阳光的崇拜对象,他们假扮夫妻的地下工作的经历已经不是教科书里供人膜拜的英雄行为。消费主义时代更关注的是“我”的父亲和岳母假扮夫妻时到底发生了什么样的男女之事。不关注阶级和民族政治风云,只关注个人的生死爱欲。消费时代里的人们因为生活的平淡无聊而渴望峥嵘时代的风云变幻和激烈斗争,因此有了《潜伏》式的谍战剧填充着消费时代人们茶余饭后的空闲时间,有了层出不穷的抗日神剧的手撕鬼子、裤裆藏雷等雷人桥段。当然,消费时代里的人们也早已从风起云涌的政治广场退回到一地鸡毛、鸡零狗碎、茶杯里的风波般的家庭生活中去。因此,《岳母》要讲述“我”的父亲和岳母的人生故事,没有去开掘他们的地下工作者生涯的波诡云谲,转而叙述他们退休后去世前的家庭情感纠葛。也正是在这种叙述中,他们在消费时代的生命复杂性体现了出来,颠覆了过去时代对他们形象的正统塑造。
该小说中的“我”的父亲就是消费时代里一位颇有意味的形象。他早年是地下工作者,晚年以厅局级干部退休,享受着丰裕的福利待遇。早年他也许是一个有自制力的形象,他在职时也不徇私情,就在他儿子“我”从部队退伍后,他都为了避嫌,不向曾是自己老部下的报社社长推荐“我”,还让社长对“我”提拔要谨慎些,说当个副主任就差不多了。这与那些唯利是图、不讲原则的贪官相比自然是清浊自明。但就是这样一个人物,退休后他的生命还是显出了极为不堪的种种。例如,他在妻子死后就想和“我”的岳母结婚,后来还曾经和“我”的岳母谈到“没有夫妻生活,活着就没有意思了”,“人活着没有感情,没有女人,就等于死了一样”;更为可悲的是,即使在“我”的岳母差不多瘫痪在床时,他还舍不下那点床笫之事,把她折腾得难以忍受。由此可见,像父亲这样的人物晚年似乎在死亡的催逼下再次被肉体欲望牢牢地抓住,成为肉体欲望的可怜俘虏,因而到底彰显出了唯物主义者的可怜与可悲来。作为退休后的老人,“我”的父亲还表示出可怕的专权倾向。他已经退休了,职务和政治上的专权已经不可能,專权的本性倒是转移到了家庭里。在家庭争吵中,他也总是高高在上的姿态,一副专权的封建家长形象。作为晚年的“我”的父亲住在高档公寓里,有时间也就想着去打打麻将或者找其他女人跳跳舞,唯一要显示自己的地位和身份的,就看《参考消息》和电视的新闻联播,热衷于国内国外的大事。这也显示父亲这样晚年的生活的单调、苍白、空虚乃至粗俗的底色来。当然,更让人吃惊的是,在“我”的岳母差不多要瘫痪时,“我”的父亲居然不愿稍尽照顾之义务,小说写道:
“我去和父亲谈,父亲理直气壮,说,我不能全拴在她身上吧,伺候你母亲,我已经消耗完了,我都快八十岁人了,没几年活头了,我也想活得潇洒些,这没错吧?我激动地嚷道,她是你妻子,你有责任照顾她。父亲气疯了,脱下皮鞋照我脑袋用力磕着,你反了,我是你父亲,你敢教训我。我气恼地说,你错了,就不能让儿女说说了?父亲颤抖着,你小子一直恨我。告诉你,你岳母不是我结发之妻,不是你的亲娘,我们只是到老做个伴儿。”
父亲的这段话把晚年不屈的本质暴露得淋漓尽致。那种豪气干云、以天下为己任、无私奉献的崇高精神荡然无存,剩下的只是消费时代中雾霾般弥漫的合理利己主义、自我中心主义、享乐主义,再夹杂着高高在上的封建家长姿态,令人难以直面。
与父亲形象相映衬的是岳母形象。“我”的岳母曾经是一个高调浪漫的人,但是到了消费时代,所有的激情也像“我”的父亲一样风流云散,剩下的就只是生涩的性格、个人的小欲望小满足小烦恼、务实的家庭生活。除了和“我”的父亲性别不同、出生地不同之外,“我”的岳母其实和“我”的父亲还是颇有共同点的。例如他们都把专权的习性移用到退休后的家庭里。小說中曾写道:“我这一家五口父亲是绝对权威,他说煤球是白的,不会有人说是黑的。岳母也不甘示弱,在家里也想做到说话算话。于是在两个老人权力的笼罩下,我们开始新的生活。岳母退休前是小学校长,所以她就爱多管闲事,什么也看不惯。”对权力的喜好本是她的常态。要说把“我”的岳母的这种性格仅仅归因于个人职业,可能还稍稍简单了些。小说里曾写到过“我”的父亲和岳母的一次吵架,妙趣横生:
“只有一次吵架例外,那就是京剧好,还是越剧好,两个人谁也不退让,红袖在家说了一句,京剧好还是越剧好跟你们有什么关系?父亲厉声道,关系大了!这是原则问题,京剧是国粹,越剧是地方小曲。岳母杏眼圆睁,京剧是你们北方的,我可是南方人,越剧是我们南方的国粹!父亲红着脸,你的思想有问题,我要找文件说服你的。岳母说,我等着,你最好枪毙我!红袖最终把我岳母推到屋里,岳母抹着眼泪对我发牢骚,你岳父活着的时候从来没让我生过气,到这怎么就遇到这么个死倔头。父亲朝我嗔怪着,我当领导这么多年,有谁敢戳着我的鼻子说话。市长怎么样,错了我照样敢批,怎么着?一个妇道人家还反了吗!”
一次吵架写活了“我”的父亲和岳母的个性特征!父亲,作为一个退休的高干,自然而然地站在国家立场上捍卫京剧的国粹地位,他的口吻和做派都带有特有的威严、傲慢乃至性别偏见。至于岳母出于地方意识捍卫越剧的国粹地位,也殊为可爱,反映出了她浓郁的故乡情结以及独立不羁的傲慢个性。
此外,“我”的岳母和“我”的父亲也一样在晚年被肉身欲望牢牢地控制着。当“我”的父亲对岳母谈及缺乏夫妻生活时,她曾这样说:“你们男人耐不住寂寞还可以说,我们女人呢,我们就愿意空守着一张空床吗?”作为一个年近七旬的老人,岳母敢于这样大胆地宣示,的确振聋发聩,令人不由得刮目相看,其中似乎响彻着《五四运动》中个性解放的时代强音。但是这个时代强音终究只弹奏出一部尴尬的闹剧。
当“我”的父亲和岳母这样的强者在消费主义时代呈现出如此谐谑的生命内里时,一个时代就对另一个时代进行价值重估了。也许,当激情渐渐消散,消费时代的人们颠踬于生死爱欲之囧途,同样无法避免生命的暗影重重吧。因此像“我”、大哥、二哥、红袖、敏等人的生活都是一地鸡毛式的终究意难平。
整体看来,该小说读来细节丰富,人物生动,叙述细密而诙谐,弥漫着一股浓郁的生活气息,言近旨远,不失为一部较为可读的中篇小说。
作者简介:汪树东,1974年出生,江西上饶人,文学博士,现为武汉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出版学术专著《中国现代文学中的自然精神研究》《生态意识与中国当代文学》《超越的追寻:中国现代文学的价值分析》《黑土文学的人性风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