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漫谈“移情说”与物我同一

2017-05-06吉华欣

翠苑 2017年2期
关键词:朱光潜移情庄子

吉华欣

(一)

喜欢赏梅的人们大都会有这样的经历:高洁纯白的梅花在漫天风雪中始终傲然挺立,淡雅的幽香荡涤着尘俗的污浊。“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不要人夸好颜色,只留清气满乾坤”……不知不觉中,我们对着梅花出了神,忘记了自身的存在,来到了梅花带给我们的美好意境里,仿佛梅花就是我,我就是梅花。我们把傲霜斗雪的品质移注到梅花上,于是梅花俨然变为一位高冷绝尘的美女;同时也把梅花淡雅脱俗的气质吸收过来,作为观赏者的我们也仿佛成为梅花,这就是从物我两忘迈向物我同一的境界,这里揭示了审美过程中的“移情说”,也暗合了朱光潜先生提出的物我同一境界。

“移情说”是西方传统美学的代表性美论。19世纪下半叶至20世纪初,西方许多美学家、心理学家开始潜心研究移情理论,在移情理论的发展过程中作出了杰出贡献。罗伯特·费希尔在《视觉的形式感》一文中,第一次提出了“移情”的概念,德国美学家立普斯完善了这一学说。他以古希腊神庙中的“道芮式”石柱为例, 当人们观赏石柱时, 本应使人感受到它受重压而下垂, 但实际上我们看到的却是它在耸立上腾、奋起抵御, 立普斯把这种耸立上腾的印象叫作“空间意象”,我们并非以物体本身为对象,而以物的“空间意象”为对象,他用心理学观点说明移情作用由我及物的一面, 带有较浓的唯心色彩。立普斯在《空间美学》和《情移、内模仿与身体感觉》中都对“移情说”作了精要的说明,在他看来,移情就是主体的“生命灌注”,是主体以一种独特的方式向外界客体灌注生命的活动。即主体以审美态度观照对象时,由于设身处地的“同情作用”,将主体情感“移置”于客体对象,使之由无生命变为有生命、由无情之物变为有情之物,并进而将这一情感当作属于对象的东西加以欣赏,获得审美快感。这种审美快感的特征就在于:“它是对于一个对象的欣赏,这个对象就其为欣赏对象来说,却不是一个对象而是我自己。或则换个方式说,它是对于自我的欣赏。”

“移情说”强调外物的生命化,即把人的感觉、情感、意志等移置、外射到事物身上去,使原本无生命的客观外物好像也有了感觉、思想、情感、意志等活动,进入物我融合的境界,从而产生美感。“移情说”认为美感是一种心理错觉,否定美的客观存在。虽然移情是一种错觉,但却因此而使人类创造出了各种各样的艺术、人文和宗教,也因此使人的审美活动多姿多彩。尽管在移情理论上有不同的学说,在具体论点上也有不少分歧与差异,但是移情理论作为一门美学理论,已经越来越引起中外学者的关注,对于活跃和丰富艺术理论也起着积极的促进作用。

朱光潜对立普斯的“移情说”进行了详备的介绍。他在《文艺心理学》中进行美感经验分析时将“物我同一”作为标题,而阐述内容则以“移情说”为核心,文章谈道:“在凝神关照时,我们心中除开所关照的对象,别无所有,于是在不知不觉之中,由物我两忘进入物我同一的境界。”以观赏古松为例,我们在聚精会神地看古松时,会把自己心中高风亮节的气概移注到古松,于是古松就好像变成了一个人;同时,我由于吸收了古松苍老挺拔的情趣,好像变成了一棵松。由此,他把观赏古松所产生的这种现象称为“物我同一”,并将其看成是近代德国美学家讨论最激烈的移情作用。在《谈美》一书中,朱光潜依然以观赏古松为例,他说:“真正的美感经验都是如此,都要达到物我同一的境界;在物我同一的境界中,移情作用最容易发生,因为我们根本就不分辨所产生的情感到底是属于我的还是属于物的。” 按照他的理解,移情是一种以“聚精会神的观照”为前提, 以物我双向交流为特征, 以实现物我交感为目的的审美现象。那么,朱光潜先生为什么会在论述移情作用时提出物我同一?他认为:“移情作用就是外射作用的一种。外射作用就是把在我的知觉或情感外射到物的身上去,使它们变为在物的。”外射作用和移情作用有两个重要的分别:一是外射作用中物我不必同一,而移情作用中物我必须同一;二是外射作用由我及物,是單向的,而移情作用不但由我及物,有时也由物及我,是双向的。

(二)

我认为朱光潜对“移情说”做出物我双向交流、互相交感的论述,还在于他吸收了中国传统文化天人合一的思想。朱光潜在《谈美》中阐发“移情说”,就以庄子与惠施的对话“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和“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为导引,说明移情作用不仅把我的性格和情感移注于物,同时也把物的姿态吸引于我。“物我同一”在《庄子》中有多次表述,“庄周梦蝶”中尤为明显,但庄子与鱼的浑然为一,只是一种主观心灵境界,因为庄子的“万物同一”,并不是全然客观地由万物共具普遍性上所做的肯定判断,而是通过主观的修养,在消除欲望和成见后进入万物浑然一体的境界。

立普斯认为审美享受之对象虽系于事物的表象,但产生美感的缘由却是自我的内部活动。他的“移情说”中的“我”,是充满情绪、累积经验与价值观念的“我”,寄托了主体的灵感与想象,不同于庄子所说的一体浑然。庄子所谓的“鱼乐”其实就是“我乐”,“鱼”和“我”都是乐的主体。在庄子的思想中,所要宣扬的就是消解这种由感官经验所带来的短暂情绪,从而达致精神境界。再来看看立普斯“物我同一”中的“物”。他在《情移、内模仿与身体感觉》中说:“情移现象即是于此所建立起来的事实:对象即是自我,而我所经验到的自我也同样即是对象。情移的现象即是自我与对象间对立的状态,当下消失而尚存在的事实。”由此得出,他的对象一开始就是我知觉的归宿。随着与自我融合,物失去了原有的质性;它被主观情绪渲染净化,变成了非本体真实的存在。这与庄子所谓的“物”内容全然不同。庄子“物我同一”中的“物”是合于“我”,与主观认识没有必然联系。在凝神观照前,已通过“致虚守静”而展现出无限的境界和高远的情怀。因此“鱼乐”中的“乐”并非由鱼真正给出,其乐纯粹源自于主体修养而致的一种自由无限之精神境界,“鱼乐”即“我乐”。

通过上述分析,我们可以得出“物我同一”应该区分为两重境界,也就是王国维所提出的“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有我之境”偏向“以我观物”,这个“我”是一个充满情绪和有知识经验的“我”,并能将此情绪灌注入对象中,因此“物皆着我之色彩”,最后达到情景交融、物我两忘的境界。这个“我”与立普斯“移情说”的“我”类似。那么“无我之境”偏重于“以物观物”,并“于静中得之”,但此时的“我”已与物同化,以物本身的审美理念去进行观照。虽然只是客观的物象呈现,见不到分毫的主观情绪,但其背后有一个“虚静”之真我,也就是庄子所谓的“物我同一”的我。不难看出,朱光潜深受庄子影响, 而他所提到的“物我同一”境界, 则是一种庄子式的“天地与我并生, 而万物与我为一”的观物境界, 是一种情景交融、心灵无限自由的境界, 是“我的情趣和物的情趣往复回流”的境界,而这种境界正是建立在中国传统文化天人合一的宇宙观中。他的移情观超越了立普斯等人的移情说,又得益于庄子“物我同一”的思想影响,并且做到了移情理论的中西融合。

移情是審美主体情感的外射,将“我”的情感态度和趣味感觉投向“物”,使物被赋予情感和意志。正是由于认知和情感的外射,无生命的物体拥有了生命,没有情感的大地山川、风云星斗、草木鸟兽也产生了情感。除了东晋画家顾恺之在《魏晋胜流画赞》《论画》等著作中提出了“迁想妙得”“妙对通神”这些思想涉及到移情问题外,中国古代对移情的理论阐述并不多见,但在中国古典艺术诗、词、歌、赋、绘画、书法中,这种移情理论却得到了广泛运用,而在诗词中尤为明显。诗人在面对客观物境时,常常会受到外物刺激,从而激发灵感,于是借所悟的对象把自己的情感抒发出来,形成了“情”与“景”的交融、“物”与“我”的同一。例如,“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杜甫《春望》),泪不是花溅的,惊心的不是鸟,人因受到感动而溅泪而惊心;“马为立踯躅,车为不转辙”(蔡琰《悲愤诗》),这是以物态的描写来见人情,以车马不行写尽人物内心的哀伤;“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李白《独坐敬亭山》),这里山我相融,山我于天地之间感受自然;“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晏殊《蝶恋花》),正如王国维先生所说“物皆著我之色彩”;“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苏轼《念奴娇》),时空的无垠与人生的短暂尽著笔端,一股悲伤的情感尽涌胸间;“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欧阳修《蝶恋花》),眼问花,花不语,是人自己问自己,自己不能给出答案;“昔我往矣, 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诗经》),并不是说我出发时先有了某种依依不舍的情绪, 然后把这种情绪投射在了杨柳上, 而是说依依不舍与飘飘杨柳相互应和,而我回来的时候, 也不是先有了个萧瑟的心情, 再把它投射到了雨雪上, 而是说悲伤萧瑟和霏霏雨雪共鸣生发。再如,王昌龄《闺怨》:“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装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不知愁的少妇,打扮漂亮登楼观景。春光明媚,使人心旷神怡。但忽然映入眼帘的杨柳,激起了主人公心底的愁思,春光美好而短暂,人生的大好春光也如是。长久的别离辜负了大好春光,忽而后悔叫夫婿远去觅封侯。少妇的愁绪因陌头杨柳而起,继而又与杨柳色交织一起。杨柳起先是激发作用,而后少妇之愁又移向杨柳,在这“情”与“景”的相融过程中,“移情”起到了重要的嫁接作用。可见,“我”赋予“物”以生命和情感时,“我”也在“物”身上找回了自我,找回了“我”的审美理想和价值判断。从这些例句中,都能看到诗人的主观情感渗透于物、移情于物,达到情景交融的艺术境界。

在审美主体凝神视物时,“物”和“我”的情趣可以相互流转,生生不灭。有时物的风流随审美主体的气质而定,例如“慧极必伤,情深不寿,强极则辱,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君子谦和待物时,山川都随之内敛谦卑;慷慨对景时,长风巨浪都随之激昂豪迈;遗世独立时,身边的山林也变得超脱;形影相吊时,皎月星辰也凄清悲惋。有时审美主体的感情也随物的姿态而起伏,例如面对“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而豪情万里,面对“嗷嗷鹿鸣,食野之苹”而缠绵深长,面对“良田百顷,不在一亩;但有远志,不再当归”而壮志凌云,面对“蜀道今犹在,将军不复还”而扼腕叹息。物我交融,源源不绝,人的生命和物的情趣长久地共鸣,分享震颤的情怀,皆在移情之间。

综上所述,“物我同一”冲淡了审美主客体的对立,使得生命、情感与趣味在审美主客体之间流转交融,以风流蕴藉和山水诗意反映审美的境界,在“移情”的过程中让真情之人实现自己心灵的返照;另一方面,“移情”于分享情怀和精神的震颤之际,提升了自由无限的主体心灵,在主客体的双向关照与灌注中,进一步拓宽了“物我同一”的维度。可见“移情”与“物我同一”是相辅相成、不可割裂的。

猜你喜欢

朱光潜移情庄子
浅析诗歌翻译中的移情——以《再别康桥》韩译本为例
论诗歌评价的标准:从柏拉图到朱光潜
与美同行——读朱光潜《厚积落叶听雨声》有感
面部表情、文化差异与移情作用
关于“移情作用”在音乐审美体验中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