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果
2017-05-04malingcat
文| malingcat
秋果
文| malingcat
一
在我小时候,哈尔滨有一条完全由小学生运行服务的儿童铁路,据说在全世界都不多见,大家轮流去当站长、列车长、乘务员,扮家家酒的性质,主要任务是接待外宾。就在这样的机缘里,我结识了日本
日光东照宫的一位大和尚,后来他回国,礼貌地寄给我一套东照宫的明信片,里面有著名的木雕“三猿”: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此外,还有一盒和果子(日本的一种点心)。和果子是烤制的,里面有馅料,分别是红豆和栗子;包装尤其精美,赤褐洒金的双层厚纸盒,摸上去有上好宣纸的手感。时值秋天,附带的小笺上写着“秋の果”。在物质还很匮乏的时代,这盒和果子看起来分明就是艺术品,我毕生难忘。
国门渐开,舶来的日本食品越来越多,铜锣烧、大福、仙贝、小煎饼……都是寻常吃食了。可是,我依然对当年的那盒“秋果”有执念,确切地说,是对以那样的形态呈现出来的和果子有执念。在我看来,给胃的叫食物,给舌头的叫点心,给眼睛的才能叫和果子。食物是为充饥,点心旨在解馋,和果子则可养眼怡心,在痴情于和果子的人看来,因其无用,方显可贵。正因如此,茶道大师木村宗慎的《一日一果》相当令我满意,每种和果子都用最适合的器皿盛着,季节之感,故园之思,祭礼的繁华绚烂,茶道的和敬清寂,一日一果,像日本文化的缩影。
所谓“和果子”,作者将其定义为“深植于日本人生活中的甜点”,口味以甘甜为主,气质与日式空间协调,也与日式待客方式相宜。与西式点心相比,“和果子讲究的是与席面、器皿搭配出情境,可谓一果见一世界”。同时,和果子的概念里还有一个关键要素,就是和果子是由工匠手工制作而成的,并不直接来自自然,因此有一种“精妙的写意”。而最重要的是,和果子与茶道“根骨相连,密不可分”。
在日本传统料理中,和果子一般与茶组成一组,成为独立的一环。后来茶道兴盛,从茶道的角度看,和果子是表现风雅情致不可或缺的要素;从和果子的角度看,今日和果子之所以粲然大盛,亦是得益于茶道。在茶席中,话题往往集中在茶具上,但插花、炭火、熏香、水以及和果子,这些只存在一时的易逝之物,更能显示出主人的用心和独到。在某种意义上,正是因为和果子费工、精致与易逝,才更能体现其“物哀”的精髓。
二
木村宗慎坦称,《一日一果》并非为了还原茶席情境,因此书中果与器的搭配,若是用在实际茶席上,或许会显得太过隆重。但是吸引读者的,大约正是这种刻意经营却又宛若天成的美感吧。全书共有365种搭配,是和果子与茶器的365次相遇,甚至是365种“人间绝配”—对于新生于世间的和果子是得其所哉,对于阅尽世事的器皿则是“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茶道的主要组成部分有两个,一为“数寄”,一为“姿态举止”。“数寄”的原意指的是把数目不足的东西收集到一起,这里指代爱茶之人、追求新奇事物的恋物收藏之士,为了款待宾客,尽心尽力地收集各种美物,来装点喝茶之境。《一日一果》一书中全部照片的背景,为同一块朴素的榻榻米草席,但是出现的器皿实在是美不胜收。
对于中国的器皿,日本人是非常敬重的,比如用“唐铜”指代最为高级的青铜,用“南镣”指代来自中国的高级银器。有趣的是,日本趣味毕竟与中国趣味不同,《一日一果》中所用的器皿里,既有在中国备受推崇的宋代官窑青瓷,明代铜盘、剔红、彩绘提盒、螺钿方盘,清代的梅花漆盘、珐琅七宝皿,也有不入中国文人法眼的—比如明末景德镇官窑衰败期,一些民窑烧制的青花瓷,日本以“古青花”称之,认为其格调高雅;再如技艺不精的越南仿中国青花瓷而成的“安南瓷”,日本匠人却很愿意模仿。书中就有一只江户时代日本仿安南瓷的盖碗,追求的可能恰是粗瓷因“不完美”而产生的“侘寂”感吧。
令我惊叹的是,作者在唐物(来自中国)与和物(日本制造)之间、雅士与村夫之间、华丽与质朴之间切换组合的超高审美品位。明代剔红八角食盒,内盛三颗仿真寿桃,桃粉叶绿,相当有中国味;可是,用粉青色的南宋龙泉青瓷盏,搭配淡粉紫色的踯躅饼,效果则特别有日本味;用明末克拉克青花瓷(日本叫作“芙蓉手”),搭配两片做成鲣鱼刺身形状的葛粉软羊羹,半透明而油润的青粉色羊羹被克拉克瓷工整的开光(在瓷器的某些部位画出的边框内饰以图纹,称之为开光)所环绕,趣味杂糅又韵高致静。
三
翻看这本书,本意是要找到少年时和尚寄给我的那一种“秋の果”,可惜未能如愿。不过在所有适合秋天的和果子里,我被那枚豆饼所征服—朱漆斑驳的室町时代的悬盘内,放着一只饱满而粗朴的豆饼,一直格调高雅的作者,突然抛开茶席和和果子,说了这样一段话:“我一直觉得,豆饼带给人的满足感才是和果子的真味。和果子用处很多,有的用来款待上宾,有的单纯就是味美,解馋管饱。日本人对米糕和豆沙的甘甜充满依恋和向往,还是豆大福这样的和果子才能充分满足人们的口舌之欲,不经口舌入腹,就难以体会这种难言的愉悦感受。豆饼柔软温润如乳房,是如事物本源般的存在。”
一个“赏果”的人,原来脱胎自一个“吃果”的人!我原本不知木村宗慎在日本茶道界有多么高的人气,但是在他大开大合、出入雅俗之际,我发现了茶道的广度和本质。如木村宗慎所说:“古人在写茶字时,故意把部首分开,写成‘草、人、木’,人站在草木之间,承接自然的恩惠,来珍重对待活在其间的人。因为有人,所以有茶。也因为对象是人,所以茶也袒露人性,有时也蕴含着执念和欲望。也正因受执念所困,才生通融无碍之心,茶事也因此显得生动有趣……在和果子的造型和种种果器里,寄托着日本人对丰裕富足的殷切祈望……在一个一期一会的短暂场景里,人们将祈望与众人同享,这种非日常的情景,说透了像一场小孩扮家家酒的游戏,这就是茶道。只是这个扮家家酒的游戏,有着令人惊惧的认真态度和殷切之心,非常美好,实为身心愉悦放松的一刻。”
《一日一果》木村宗慎 著湖南美术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