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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麟:在历史的洪流中

2017-05-03刘宜庆

同舟共进 2017年5期
关键词:贺麟蒋介石哲学

刘宜庆

贺麟,四川省金堂县人,著名的哲学家、教育家、翻译家。早在20世纪40年代,贺麟就建立了“新心学”思想体系,成为中国现代新儒家思潮中声名卓著的学者。贺麟学贯中西,在中国哲学方面有极高造诣,是当代新儒家的代表人物之一。

【与蒋畅谈黑格尔】

上世纪30年代,贺麟在哲学界就享有盛誉,被誉为“中国的费希特”。1938年10月,36岁的贺麟告别蒙自师友,告别恩师吴宓,应中央政治学校教务长周炳琳的邀请,在好友钱穆的劝说下前往重庆,执教于中央政治学校。

在中央政治学校,贺麟没有听取教育长陈果夫的建议,而是用自己的方法进行教学,对此他曾自述道:

学校中,一个最重要的人,教育长,是陈果夫……有一次他让我去见他。他住我楼上。他问我:你开什么课?我说,哲学概论。他又问:什么内容?我说:中西结合。他又说:我看到戴季陶的书出来了,蒋先生的书也出了,发挥了孙先生的三民主义,照那样讲不会错的。我听了,但未照那个讲。因为有个问题,一提到蒋介石就要全体起立,提一次,起一次。所以,我尽量不用这些名词。结果挺受学生欢迎……(《会通集:贺麟生平与学术》,三联出版社1993年版)

贺麟是一个纯粹的学者,崇尚学术自由、学术独立,虽然他和蒋介石等人有联系,但他对官僚的一些做法,有着天然的反感。后来,周炳琳与陈果夫闹翻,贺麟决定与好友同进退。1939年,贺麟拒绝了陈果夫的挽留,回到昆明的西南联大——那里才是他潜心治学的自由天地。贺麟在中央政治学校的几位学生,也追随他转学到联大哲学系。

1940年,经北京大学校长蒋梦麟同意,贺麟再次被借调到中央政治学校讲学半年,期满后再度回到昆明。同年底,蒋介石让秘书发电报约见贺,1941年初,贺麟在黄山别墅由陈布雷陪同见到了蒋介石。贺说起要介绍西方古典哲学、贯通中西思想、发扬三民主义精神的想法,蒋介石答应由政府资助,建立“西洋哲学名著翻译委员会”。关于这次见面,周辅成说:“当蒋介石问他(贺麟)需要做什么的时候,他只说要一点钱办一个编译委员会,学严几道(严复)介绍西方正宗哲学于中国。”

不久,“中国哲学会西洋哲学名著翻译委员会”在昆明成立,贺麟被推选为主任委员。贺麟曾感言道:“自从民国三十年中国哲学会西洋名著编译委员会成立后,我们对于西洋哲学,才有严格认真,有系统的有计划的经过专家校阅够得上学术水准的译述和介绍。”

1942年暑假,蒋介石从印度访问归来,在一次会议上,蒋打算让北大校长蒋梦麟出面,请贺麟赴渝任教半年;并转告清华大学校长梅贻琦,让梅同意冯友兰在中央政治学校任教半年。这次,贺麟接受了邀请。

后来,贺麟谈起这段经历,说他当时对蒋介石还抱有幻想,希望蒋用理想主义、唯心论把国民党改造得好一点。贺麟的女儿贺美英回忆:“抗战后期,他对国民党的腐败和精神不振感到忧虑,曾上书蒋介石,希望用黑格尔哲学的理想主义精神改造國民党,当然这是他天真的想法。”

蒋介石三番两次寻访贺麟,看似举动突兀,实际上有其内在逻辑。1930年10月23日,受宋美龄的影响,蒋介石于上海受洗,皈依基史的角度肯定蒋介石与孙中山的继承关系”,是他为蒋所欣赏、重用的主要原因。

但贺麟始终认为哲学研究的目的,并不是为意识形态服务。贺麟说:“哲学有了定论,正是哲学的末路。”他列举了中国汉武帝独尊儒术,西方中世纪独尊亚里士多德学说,以及近代独尊一家一派的宗教运动和政治独裁运动造成的恶果。告诉我们“定于一尊”而加以顶礼膜拜只能使社会停滞,国家落后,人民遭殃,后果不堪设想。显然,这些对哲学的认识和见解,是贺麟与蒋介石的最大区别。

【历史的选择】

1941年,贺麟加入国民党,在国民党看来,他是承担建国复兴大任的人才,也是“本党的忠实同志”。1945年5月5日,国民党六大召开前夕,陈立夫与朱家骅联名向蒋介石推荐了98名包括贺麟在内的最优秀的教授、党员。

贺麟虽然与国民党高层有密切接触,也加入了国民党,但他的志向仍在学术,并没有因为政治原因而丧失学者的独立性。贺麟在《学术与政治》一文中,就二者的关系写下了很多经典的论述。例如:“一谈到学术,我们必须先要承认,学术在本质上必然是独立的、自由的,不能独立自由的学术,根本上不能算是学术。”正是基于这些理念,贺麟没有将学术作为通向权力的阶梯,也未因结交蒋介石而脱离学术。

1948年9月,贺麟感到蒋家王朝即将倾覆,他对北大历史系教授郑天挺说:“从历史上看,有的从西北(潼关)打进来,便为中原之王;从清朝起,从东北打入关内也可以主宰中国。现在共产党从两方面都打进来,看来国民党是完了。”

贺麟是蒋介石钦点的从北平撤退的“教育行政负责人”,此时,贺麟任北大训导长,加之他的学术地位,是国民党“抢救”的重点对象。去留之间,冯至来找贺麟,语气极郑重地说:“现在是一个最后决定的关头,即使是亲人,抉择不同也要闹翻。”贺麟西南联大时期的学生汪子嵩,也来做贺麟的思想工作:“我代表地下党城工部来找贺先生谈话,转告城工部负责人的意见,请贺先生不要到南京去。我们认为贺先生对青年人的态度是好的。”贺麟在任期间,多次压下要求开除进步学生的信,对于特务报来的黑名单,往往置之不理。他保释出了许多进步学生和青年,并掩护过樊弘等进步的民主教授。

经过深思熟虑,贺麟既“不愿提个小皮包,像罪犯一样跑掉”;也不愿子女跟随自己流亡,孤苦无依——他终于决定,留下来。但他也有顾虑:“我有个见解,凡是青年向往的政府就是好的政府,这是倾向共产党的看法。但是,我赞成三民主义,与共产党矛盾;我赞成唯心论,共产党赞成唯物论,这也不好解决。”

30年后,贺麟的学生从美国回来看他,问他是否后悔自己当初的选择,贺说,他对自己遭受的一切毫无怨言:“那是历史的选择,个人的命运是和国家的命运相联系的,我从不后悔自己的选择。”

【风云守道】

贺麟有一次说,宁可和老婆离婚,也不和唯心论分手。结果,他没有和老婆离婚,而是和唯心论“分手”了。1949年后,贺麟真诚地投入知识分子思想改造中,不过,也因此背上了沉重的思想包袱。

1957年1月,为了进一步在社会科学领域贯彻“双百方针”,“中国哲学史座谈会”在北京大学哲学系召开,会议主题聚焦在:是对苏式教条主义理论亦步亦趋,还是深入探讨中国哲学的传统与特色;如何看待唯物与唯心两条路线之间的关系;中国哲学遗产应如何继承等。在这次会议上,冯友兰提出了“抽象继承法”,贺麟直言“唯心主义也有好东西”。

“双百方针”肯定了人民内部有宣传唯心主义的自由,在这股风向的影响之下,贺麟在座谈会上放下重重顾虑,对唯心主义的积极意义作了广泛而充分的论证。贺麟说:“我對好的唯心主义是有感情的,这是对优秀文化遗产有感情。”他为这一论断举了两个例证,一个是朱子的“理主动静”的思想,二是王阳明的“良知说”。

对于贺麟的发言,有些人认为“贺麟的发言很好,有道理,过去对唯心主义的批判根本是教条主义”,但也有与会者说:“听了贺麟的发言很气愤,拿列宁与苏格拉底比,这样的提法表明,贺麟国民党的本质没有改变。”尽管如此,由于与会者畅所欲言,还是被广泛认为是建国后近30年中,“一次基本上做到自由争鸣的讨论会”。

徐梵澄先生在谈到此次会议的主角之一贺麟时曾说:“贺麟是风云守道,有风云之气,但仍守道;我是守道而已。”也许“守道”就是这次座谈会的精神的集中体现。

1957年4月11日上午,一辆小轿车开到北大,邀请贺麟与金岳霖去中南海。原来,毛泽东根据周谷城的建议,邀请在京的贺麟、郑昕、冯友兰、金岳霖、王方名、胡绳等哲学界知名人士,到中南海一聚。

笔者参照张祥平、张祥龙《从唯心论“大师”到信奉唯物主义的革命者——记翻译家、哲人贺麟》以及张祥龙《我与贺麟的师生缘》两篇文章,还原毛泽东宴请哲学家的场景:

毛泽东当时主要在丰泽园,贺麟到达时,毛泽东正在同先到者谈话。见贺进来,起身握手、让座、寒暄。毛泽东对大家讲:“我感觉你们这些当教授的被搞苦了。你们自己研究学问,向学生讲课,但我们的干部习惯搞阶级斗争政治斗争,就顺手牵羊(加重语气)来搞你们。我们现在要整风,我们党对整教条主义是有经验的,你们有什么意见尽管说出来,不会对你们怎么样的。”

毛泽东又问贺麟道:“你多大岁数?”

贺回答:“五十五岁。”毛说:“你还是一个少壮派嘛。”这时,胡绳插话道:“贺先生刚从苏联访问回来。”毛随即问:“你对苏联的哲学有什么看法?”贺答道:“我们看到的还好。”毛说:“我看苏联的哲学脱离了列宁的轨道。”毛的这句话使贺陷入了良久深思。据贺后来回忆说:“这个信息在学术界我们听到得算比较早的,但当时确实并没有完全弄懂毛这番话的含义。”接着,毛又对贺说:“你可以和胡绳同志多打几个回合。”(胡绳过去批判过贺的唯心论。)

谈话之后,毛泽东请大家吃饭。席间,毛亲自把菜夹在碟子里送给客人。菜品很丰盛,那天吃的主食是米饭,大米还夹有红豆、绿豆等数样杂粮。毛风趣地说:“我把这叫做东西南北八宝饭”……

毛泽东接见几位著名的哲学家,是在1957年的春天。但到了这年夏天,反右”运动开始。“反右”的关口,冯友兰正在出访东欧途中,回到国内后,他听人讲,当年他提出所谓的“抽象继承法”,有人认为他和贺麟是向马克思主义猖狂进攻,只是毛泽东听了,叫他们不要这样说。也许,有这样的表示,贺麟和冯友兰免去了一顶“右派”的帽子。但“文革”中,由于贺麟的特殊经历与特殊地位,他还是被戴上“反动学术权威”等帽子,数次游街,房屋被占,财产丢失,被关进“牛棚”一年多。

更让贺麟痛苦不堪的是昔日学生对他的批判。贺麟的一位学生批判他翻译的黑格尔的《小逻辑》一无是处,错误很多。半生呕心沥血翻译《小逻辑》,面对弟子的反戈一击,他伤心至极,回家后抱头痛哭。“文革”结束,批判贺麟译著《小逻辑》的那个学生,向贺麟认错,贺麟不计前嫌,相待如初。这种宽容,展现的是大儒的心胸和境界。

【燃灯者与传道者】

在弟子洪汉鼎眼中,贺麟那一代的哲学家是燃灯者、传道者,不仅具有文化担当的情怀与责任,也具有经世致用的襟怀和理想。

1956年,洪汉鼎从江苏无锡辅仁中学考入北京大学哲学系。此时,北大哲学系由于清华大学、武汉大学哲学系的并入,大师云集,群星灿烂,而贺麟就是其中一颗璀璨的星辰。

1956年冬,洪汉鼎去贺麟先生家中拜访,亲炙先生风采。贺麟住在燕东园一所漂亮的西洋别墅庭院,花木扶疏,环境清幽。贺麟建议洪汉鼎先学好哲学史,从古希腊哲学一直到19世纪德国古典哲学,有了广泛的涉猎之后,找一个基点深入下去。贺麟建议洪汉鼎选择斯宾诺莎入手:“要研究哲学就要从斯宾诺莎开始。”贺麟还提出忠告,研究哲学要懂德语,建议洪汉鼎学习德文作为第二外语。这一晚的谈话,基本上奠定了洪汉鼎的人生路径。

1978年,洪汉鼎41岁,仍单身一人,他参加了中国社科院哲学所西方哲学研究生的统一考试,告别了生活了十几年的黄土高原上的小县城,重回贺麟先生门下。在跟随贺麟先生读研期间,洪汉鼎耳濡目染,因此更了解了老一辈学者经世致用的情怀。

1978年,国内的学术、文化环境全面复苏,迎来了科学的春天。同年底,洪汉鼎陪贺先生到中央党校去讲课。回来的路上,贺麟说今天徐梵澄先生从印度回来了,咱们去看看他。徐梵澄是中国第一个翻译尼采的学者,也是鲁迅的学生,长期从事佛教研究。抗战胜利后,徐梵澄去印度讲学,他精通8种古今语言,会通中西印三大文化,被誉为“当代玄奘”。当时,他正好回到了中国社科院宗教所,贺麟便带着助手洪汉鼎一起去见徐梵澄。

一见面,徐梵澄就用四川话问贺麟:“贺先生你从哪儿来?”贺麟回答:“我刚刚从党校回来。”徐梵澄接着说:“贺先生,你始终抓住党校不放啊!”贺麟听了,笑而不语。这就是心灵相通的老友,一句话打通30多年的时光:徐梵澄去国之际,贺麟为国民党中央党校讲课;徐梵澄归国之时,贺麟为共产党中央党校讲课。沧海桑田,换了人间,但有一些东西是不变的。

洪汉鼎晚年才觉得徐梵澄的这句话有禅机。这句话说明什么?说明贺先生一直秉承这样的意念:你要建立自己的思想,要传播你的思想,就要利用一切条件和机会。这就是中国老一辈知识分子的“经世致用”情怀。

贺麟常对学生讲两句话:一句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他说,学生一定要超过老师,这大概是贺先生对学生的一种期許;另一句是“荷出污泥而不染”。当贺麟讲到黑格尔的辩证法时,总是举出中国的“荷出污泥而不染”一语,他说,黑格尔的绝对精神如同太极在人世间,历山川之迁变,经人事之沧桑,从古至今,以至无穷。

80岁的时候,贺麟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当时一些人不能理解,议论纷纷。洪汉鼎当时担任贺麟的助手,根据洪的观察:“贺先生入党确是真心的,他感到非常之光荣。”贺麟加入中国共产党后,洪汉鼎到贺家,贺麟先生高兴地说:“我入党啦!”他脸上洋溢的喜悦,是发自肺腑的、真诚的。他一再告诉洪汉鼎,马克思批评黑格尔的观点是对的:“我们不仅要解释世界,而更重要的是要改造世界。”

【遽归道山】

1992年,贺麟迎来九十大寿。中国社科院为他举办90诞辰学术研讨会。然而,此时的贺麟已经无法出席了,他住进了协和医院,完全需要依赖氧气筒呼吸,不能说话。来看望贺麟的弟子,看到瘦削的先生躺在病床上,心中隐隐有一丝不祥的预感。

在大会的开幕式上,中国哲学界的学者济济一堂。周谷城先生主持会议并作了报告,贺师最大的弟子、后任国家图书馆馆长的任继愈先生讲话。任继愈在台上致词时,突然说了一句:“贺先生在世的时候。”大家听到这句都愣了一下,互相交换着眼神,心里忍不住嘀咕。显然,这是任继愈的口误。

但不希望发生的事情却偏偏发生了,次日晚上,贺先生与世长辞。社科院的领导已经知情,为了保证会议能够开得好,没有公布消息,直到开完了两天的会议,就在大家离会返程的第三天早晨,社科院哲学所的发言人才出来宣布。可谓悲喜两重天,与会人员参加完贺麟先生90寿辰学术研讨会,接下来就要参加追悼会。

这次会议结束后,出了一本纪念文集,关于贺先生的评价,这本文集作了这样一个概括:“贺麟先生乃中国著名学者,国内外久享盛名的黑格尔哲学专家、翻译家。贺先生治学凡六十余年,在诸多领域均有重大建树。解放前,他与冯友兰、金岳霖、熊十力等各创自己的哲学体系,他对黑格尔哲学无不精通,论述遍及黑格尔哲学的各个方面;他翻译的《小逻辑》,学术界公认为继严复的《天演论》之后影响最大的学术著作中文译本,他在中国较早倡导中西文化研究。”

20世纪的中国,风云几度变幻,像贺麟这样完成了乾坤挪移的世界观转变者不多。他们于历史的洪流中直面人生,后学观之,百感交集。

(作者系文史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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