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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托邦,不仅仅是想象

2017-05-03刘畅

同舟共进 2017年5期
关键词:乌托邦想象力人性

刘畅

《同舟共进》2016年11期刊载的《教育需要乌托邦的想象力》(以下简称《教育》)一文,鉴于教育尤其是中国教育长期推行标准化应试教育,盲目追求高分,导致想象力贫乏的现状,提倡培养学生尤其是幼儿和少年的想象力,让富有想象力的人才不断涌现,为我国经济和科学技术发展储备人才资源。应该说文章很有问题意识,但也不无可商榷讨论之处。

在此,笔者主要想讨论和商榷的是乌托邦和想象力的关系问题,或者说,以乌托邦为蓝本来提倡想象力,是否具有启发意义。

在社会研究尤其是在社会改造领域,我们提倡的应是有价值的想象,即有利于社会进步,并可加以实施的想象。一种有价值、有进步意义的想象力,应包括两个基本要素,即:第一,有没有新意?第二,能不能实施?有没有新意,关于托马斯·莫尔及《乌托邦》一书,《教育》一文已有详细的介绍。至于能不能实施,综合一些《乌托邦》问世以来的具体实践,可以说,作为一种社会改造实践,乌托邦式的想象是不成功的。之所以这样说,基于理由如下:

首先,乌托邦式的想象力所要实施的社会改造实验与自然科学不同。自然科学可以反复实验,在自然科學史上,实验几百次、上千次才成功的例子不胜枚举。例如治疗结核病的卡介苗,就是由法国的两位细菌学家卡默德和介兰首先发明,他们试图把结核杆菌接种到两只公羊身上,但每次均告失败。他们发现附近农田里的玉米杆儿很矮小,经询问,得知这种玉米引种已经有十几代,发生了基因退化,卡默德和介兰继而联想到:如果把毒性强烈的结核杆菌一代代培养下去,它的毒性是否也会退化?用已退化了毒性的结核杆菌再注射到人体中,不就可以既不伤害人体,也能使人体产生免疫力了吗。两位科学家足足花了13年的时间,终于成功培育了第230代被“驯服”的结核杆菌,作为无害而有效的人工疫苗。

而社会改造工程则难以经受这样的实验。自然科学实验失败了,还可以重来,而社会改造只要失败一次,就要付出千百万人时间、幸福甚至生命的代价。自然科学的实验如失败了,损失只发生在一定范围,成本总是有限的;而社会改造的实验若失败了,其灾难是全面性的,需要社会支付的成本之高,人类难以承担。

其次,乌托邦式的社会改造对象和自然科学的实验对象也完全不同。自然科学实验或实践的对象是物,而乌托邦式社会改造的对象是人。乌托邦式想象力的原动力是现实的不美好、人性的不完美,使得社会贫富悬殊、百弊丛生,于是虚构了一个空间,被视为拥有最完美社会制度和最适合生活的地方。但既然乌托邦式社会改造的对象是人,就不能脱离人性来谈社会改造和理想。欲治水者,需知水性,同理,欲治理人类社会,也要谙熟人性。而利己、自利作为一种行为内驱力,也是人的本质属性之一。许多时候,人在为属于自己利益的事情工作时,才能发挥最大的干劲和智慧。

没有私有观念,就没有一个个充分发挥自己聪明才智的经济责任主体,市场和政府的边界就不清晰,商品交换就无从产生,契约社会就无从形成,社会进步也就无从谈起。只有看清这一点,才能谈所谓的“理想”。恰如一位学者所说:“每个人都在为自己的理想而活。这个世界比我们所能想象的要复杂得多。为了一个更好的世界,先看清人性,再去谈理想。”形形色色的乌托邦社会改造运动开始时无不轰轰烈烈,却大多铩羽而归,正因为它遇到了一个强劲的对手——千百年来变化缓慢的人性,或说是人性中固有的自利性。从利他主义的道德角度来看,自利主义并不高尚,但它却生命力顽强,主宰着一个社会的运转,甚至是历史的走向。

再者,乌托邦的理想是消灭私有制,恰如《教育》一文所描述的:“从本质上来说,莫尔假想的乌托邦岛实行社会主义制度,最大特点是财产公有。乌托邦岛上物质和财富非常丰富,但为全岛公有,无论什么产品,包括吃的、用的,都汇集到每个城市几个指定的市场,家家户户到市场上领取所需的物品,不用付钱,也不用付任何代价,不受数量限制。”而类似的实验并不遥远,其后果是什么,历史事实俱在,此不赘言。

另外,托马斯·莫尔的《乌托邦》属于充满想象力的精神产品和蓝图,如前所述,欲实施这类工程,不得不面对千百年变化缓慢的人性。在此,我们又看到了一种矛盾现象:《乌托邦》之类的精神产品属于思想领域,而思想的本质就是求新、求变,强大的批判性、颠覆性是其本质属性。而人类自利的本性,则千百年来基本没有变化,从英国选择脱欧、美国大选特朗普胜出就可看出——没有多少人愿意无偿地为别人的繁荣和幸福埋单。也就是说,在任何社会改造运动中,精神、思想不能走得太远,不能太有想象力,因为它所必然要面对的改造对象——人性。有一句谚语就说:当灵魂走得太远时,要让灵魂停下来,等一等身体。托克维尔在阅读了法国大革命期间三个等级(即贵族等级、教士等级和平民)的改革诉求之后,说道:“我惊恐地发现,人们所要求的乃是同时而系统地废除所有现行的法律和惯例;我立即看到,这是有史以来一场规模最大最为危险的革命。那些明天就将成为牺牲品的人对此全然不知,他们以为,借助理性,光靠理性的效力,就可以毫无震撼地对如此复杂、如此陈旧的社会进行一场全面而突然的改革。这些可怜虫!他们竟然忘掉了他们先辈四百年前用当时朴实有力的法语所表达的那句格言:谁要求过大的独立自由,谁就是在寻求过大的奴役。”

《教育》一文针对中国教育的弊端,提出教育与想象力之关系的立意是好的,但其所举的例子却不无商榷余地。之所以提出这个问题,是因为乌托邦式的想象力,属于社会科学的领域,其实施的对象,属于社会改造的范畴。而在社会改造的实施中,不是所有的想象力都有价值。当然,不能否认,由乌托邦发轫的社会改造运动促成了西方发达社会对劳工待遇的重视,发展为今天的福利社会;但也不应忽视它所造成的负面影响。

换言之,在这一领域中,从某种特定角度看,在特定语境下,不仅不需要太多的想象力,而且要慎言想象力,节制人类的本能对于“好奇”“求变”的冲动,淡化人们的求异思维对于“创新”的欲望。因为,乌托邦不仅仅意味着想象力,正如同想象力也不仅仅意味着乌托邦一样。

(作者系南开大学教授、博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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