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词里的人文史
2017-05-03刘克定
刘克定
2017年春节,看了一台很好的电视节目:《中华诗词大会》。我的几位老诗友打电话跟我说,他们看了这档节目,觉得心里特别舒服!一是古诗词的思想和情怀,像千年的圣火,仍然在燃烧、在跳荡、在传递。二是看到年轻一代中有很优秀的苗子,不能认为传统的东西式微了!
《论语·阳货》:“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说明中国古诗词有着强大的社会功能。杜甫说:“天意君须会,人间要好诗。”今人读诗,还可以体会到古人的真情与智慧。闻一多先生说:“诗似乎没有在第二个国度里,像它在这里发挥过的那样大的社会功能。”因有所感,谈几点心得。
乡音声声故园亲
贺知章回家一趟,得诗一首,乡情真挚,流传千年:“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
“鬓毛衰”,估计大概已经80多了。壮岁离开老家,50年后回来,还是一口家乡话,真是一方山水养一方人。眷念故土是游子的乡愁,而乡音是游子的心曲,一听到乡音,距离就一下子拉近了。村童问贺知章:“您是从哪里来的,我怎么不认识你呀?”假如贺知章乡音已改,就会答错“问卷”,对不上乡情的“密码”。
韦庄的“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与宋之问的“岭外音书断,经冬复历春。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几乎是同一种心情。
陶渊明“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辞官归隐,桑麻为业,他的田园诗,岂独田园而已,虽然误落尘网13年,仍然有一怀洁志,正如鲁迅所说:“这‘猛志固常在和‘悠然见南山的是一个人,倘有取舍,即非全人,再加抑扬,更离真实。”(《“题未定”草》)他留给我们的诗句,至今读来仍如面其人,其君子不器之志,仍作铮铮之声。
贺先生回乡走走看看,因为家乡有太多值得眷念的东西,山水、房屋、田野……“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唯有一声乡音,能使鬓发斑白的游子油然动情。
有人说,乡音是地域文化的名片,这话值得玩味。我看过许多名片,一张小纸片儿,印着很多字,有职称、职务、各种组织头衔乃至什么级别等,五花八门,和盘托出,而我觉得真正的“名片”,是这简单而又纯净、厚重的乡音,“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沧海桑田,很多事情都可以改变,唯乡音依旧,一代一代,不改其宗。无论走到哪里,一听乡音,就知道君从何处来。
30多年前,我回过一趟老家,刚下洞庭湖,离老家还远着呢,乡音就“扑面而来”。船舱里,一群憨厚质朴的长者,一边抽着叶子烟,一边谈化肥、谈种子、谈庄稼……语音铿锵,抑扬顿挫,又不失温润亲切,我听着这地道的乡音,是那样熟悉和温馨,眼眶不禁湿润了。
现在,各地都有不同的变化,家乡小县城已成了通都大邑,商业中心,旅游景点。一眼望去,全是千城一面的新建筑。老屋已被征收,住老屋的亲戚,早已砌了新屋,两层楼,楼上楼下,共有六七间,一家人到齐,有满满的两三桌人。满桌的酒肉,满桌的乡音,最是令人陶醉。
不变的地域文化,实际上是中华民族不同地域的精神财富。车尔尼雪夫斯基说:“一个民族最重要的资本,就是人民的精神品质”,保持这个民族的精神质量,是国家强盛不衰的保证。我想,这个认识,多少年后,会有更多的事实来说明。
贺知章写过很多诗,意境和情怀都很了得,如“主人不相识,偶坐为林泉。莫谩愁沽酒,囊中自有钱”。(《题袁氏别业》)平和冲淡,信手拈来,过目难忘,历经千年,情景如在眼前。他的回乡诗,自然能引起今天读者的共鸣,这就是古诗词的魅力所在。
外交微言传四方
《汉书·艺文志》:“古者诸侯卿大夫交接邻国,以微言相感,当揖让之时,必称《诗》以谕其志,盖以别贤不肖而观盛衰焉。”
微言,即精微妙要的语言。关于赋诗言志,先秦文献如《左传》《国语》等有不少记载。
而以诗言志,只是赋诗,而非作诗,所赋的诗句,大都是诗经里的作品,用这些诗句,隐喻所要表达的意思,看似吟诗,实际上是思想的交锋。所以孔子说不作诗,无以言,在那种礼仪场合,对诗的内容,要有深刻理解,不能乱赋,否则就很丢面子。
《左传·文公十三年》,鲁文公归国途中遇到郑伯,郑伯想请鲁文公代为向晋国表示,愿意重新归顺于晋。鲁文公先拒绝,后又同意,双方交涉全凭赋诗。
在酒宴上,郑国卿相子家先赋《诗经·小雅·鸿雁》:“之子于征,劬劳于野。爰及矜人,哀此鳏寡。”意思是说郑国弱小,希望得到鲁文公的帮助。鲁卿季文子赋《小雅·四月》:“四月维夏,六月徂暑。先祖匪人,胡宁忍予?”语气推诿,意思是我将要去祭祀先祖,此行不会去晋国,这个忙可能一时帮不到。子家于是又赋《墉风·载驰》,其中有两句:“控于大邦,谁因谁极”,意即我所以求归于晋,是因为看重鲁国的面子啊!文子听了,又赋《小雅·采薇》:“戎车既驾,四牡业业。岂敢定居,一月三捷。”意为:“那么我去祭祀,就不安居,折后而复至晋,帮你们把这事办妥。”郑卿子家纳头便拜,公答拜。
又如,《左传·襄公二十六年》,晋国趁卫献公赴盟之时,拘禁了卫献公,事情闹得很大。为此齐景公和郑简公二人一同前往晋国,为卫献公说情。齐景公和郑简公的陪同大夫机敏地利用晋平公在宴会上吟诵《诗经》的时机,也用赋诗委婉、含蓄地表达了渴望事件得到圆满解决的愿望。他们一边饮酒,一边赋诗,最终平和地解决了拘禁卫献公一事。
这种赋诗以喻其志,谋求邦交正常化的外交方式,具有中国特色。即使古老的丝绸之路上,也有古诗词文化遗产的足迹。“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这样的诗句,已为很多外国朋友所吟诵。
此外,边塞诗也使我们看到战场的刀光剑影,烽烟滚滚。如王昌龄的“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就流传千年。
古人的“心灵鸡汤”
童谣:“无说《诗》,匡鼎来;匡说《诗》,解人颐。”匡鼎即匡衡。勤奋好学,对古诗词很下功夫。童谣说,没人讲解诗词,就请匡衡来,匡衡讲解诗词,妙趣横生,使人听得津津有味,很让人兴奋。
解人頤,是讲解的艺术,对诗的理解很深透,就能讲解得生动、妙趣横生。还有一种解颐,就是给自己解颐,也叫自解颐。
宋朝的范成大,年轻时很快乐,但晚年生病了,体力不济,他在诗里自况:“乐天渐老欲谋欢,大似蒸砂不作团。已觉笙歌无暖热,仍嫌风月太清寒。气衰况复三而竭,心赏尤于四者难。”他说自己虽渐渐老了,还想要找回快乐的春天,但身体不行,像沙子一样怎么蒸它也不会成团了。歌曲听起来也没什么味道了,风月又是那样冷清。气也衰竭,四肢也不听使唤,感到力不从心了。但是邻居却邀请他去聚会,去还是不去呢?他很乐观,说:“却恐人嫌情太薄,聊将花作雾中看。”体力不好,权当雾里看花吧,不也是一番清雅的享受吗?对生活这样达观、热爱,真是不信春天唤不回!
清人汪士慎,左眼失明,还作画,写诗曰:“隐几宜晴画,挥毫仗小明。”到67岁,连一点“小明”也没有了,几乎完全失明了,他又琢磨写狂草,看来也是个乐天派。
目不见五色,却可找到恬静,懂得心灵的沟通比什么都可贵,懂得生命原本可以有不同的方式焕发春的生机。
疾病、灾难、失意、贫穷……可以使我们感受到冬天的寒冷,但春天并没有远去,我们有信心可以找回它。
我们有一双健全的眼睛,可以看得到的,都看到了。看到了春的绚丽,夏的火热,秋的落叶,冬的寒林;看到了人生美好的娇容,也看到死亡的哀愁……从这些所见,可以得到激励启发,但也可能使自己在人生的短途上趔趄不前,甚至过早地衰落,进入生命的冬天。
莎士比亚说得好:你是你母亲的镜子,她从你身上看到了自己的芳菲三月天。艾青也说:季节是忠诚的,春天到了,连枯树也会发芽,连篱笆也会开花。这就是诗给我们的快乐、信心。
由此想到,无论身处哪个时代,都应该有自己的诗心、诗骨、诗魂,人的头脑,不应该只是一个收纳他人思想的口袋,应该是一个可以点燃的火炬,千千万万的火炬,延续千年万年,该是多么壮丽的人文史!
(作者系文史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