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江总督易位风波
2017-05-03王学斌
王学斌
综观清代政治体制,总督一职虽多有更迭,但终究是地方统治之关键所在。天下八督,直隶总督与两江总督堪称优中之优,要中之要。直督拱卫京师,距离入阁咫尺之遥。而“江南田赋之供,当天下十之三;漕糈,当天下十之五;又益以江淮之盐荚、关河之征榷,是以一省当九州之半未已也”,康熙曾感叹“东南财富地,江左人文薮”,故江督亦甚显要。降至晚清,江督之地位愈加凸显,近半个世纪来,湘淮集团一直把持此位。开此先河者,非曾国藩莫属,无怪乎李鸿章指出“两江地大物博,断非师门莫办”。
然此局面之出现,绝非清廷恩赐,实是双方争夺与妥协之结果。就在攻下金陵一年后,即同治四年(1865年)九月初十日,清廷趁曾国藩在徐州督兵剿捻之机,突然下旨更换江督,并谕令李鸿章迅速赶赴河南驻扎。
调虎离山后,清廷公布了后续人事安排:
两江总督,事繁任重。李鸿章带兵出省,不可无人署理……即著吴棠署理两江总督。其漕运总督印务,即交与李宗羲暂行署理……丁日昌籍隶粤东,熟悉洋务,以之署理江苏巡抚,可期胜任。
拿到此折,曾国藩认为中央“措置太骤,竟日为之不怡”,李鸿章则“反复筹思,似难尽妥”。湘淮二位大佬如此烦闷纠结,到底是对接替者吴棠不满,还是就这项政令有异议,抑或二者兼而有之?
【“天子知名淮海吏”】
若要透彻了解此事件,先须搞清吴棠何许人也。
吴棠,字棣华,号仲仙(宣),安徽泗州人。此君绝非庸碌无能之辈,亦是中兴名臣之一。吴氏身后,清廷赐其谥号“勤惠”(有清一代享此谥号者仅有两人),称其“老成练达,办事勤能”“保卫地方”“克尽厥职”。由此评价,观其一生,吴氏为官大致有四大特色。其一,务实。吴棠出身低微,据说家里穷到“读书恒在雪月光明之下”,且经常交不起学费,其母以自酿米酒馈赠老师,道:“吾家不能致束脩,聊以将敬先生之意也。”正因起于民间,吴知百姓疾苦,晓市井百态,故从政后能体恤民情,但凡发生灾荒,一定勘灾散赈,奔走于烈日下,“民阂其劳,为流泪”。其二,勤勉。吴氏为官三十余载,其中在清淮地区任职达23年之久。两淮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诚南北之襟喉,天下之控扼”,同时又是漕运重地,“国计之有漕运犹人身之有血脉,血脉通则人身康,漕运通则国计足”。吴氏长期扎根江北,治河有方,运粮得法,征盐无过,勤勉谨慎的作风颇负时望。其三,善守。咸同年间的两淮,与以往大不同处在于兵燹不绝。先是太平军,其后捻军,吴氏在担当日常职务外,还需带兵平叛。从咸丰三年(1853年)至同治元年(1862年),吴棠三度保卫清河,抵御太平军与捻军。彼时,朝野间曾流传一则掌故,转战十余省的太平军将领李开芳,慨叹天下州县官员之中,有七人最令其忌惮,吴棠赫然在列,这从一个侧面可印证吴棠极善防御。
当然,吴棠由一布衣,二十余年内擢升漕运总督要职,最重要的特色在于听话。同僚裕禄对其评价为:“受朝廷特达之知,应时事艰难之任,其忠勤之恳挚……综计服官三十年,励己之清勤,爱民之肫切,有如一日,至于临大事决大计,毅然任之,不为众挠。”说白了,吴棠是一名坚决服从领导、忠实贯彻政策、执行力极强、毫无骄横气的干部。这等人才,中枢自然乐于任用。于是咸同之际,吴棠的官衔一擢再擢,权力一加再加,同治二年(1863年),吴棠补授漕运总督,“所有江北文武各员及军务、地方一切事宜”归其节制。次年,清廷又决定“江南、江北粮台,着责成曾国藩、吴棠”分别办理。一年内,吴棠不但对江北粮饷分配拥有绝对的话语权,且掌握辖区的军、政、民大权。一人兼有漕、河、军、政、粮台等五种权力,这打破了沿袭多年的满汉藩篱,堪称异数。吴虽无江北巡抚之名,却有江北巡抚之实,李鸿章赞其“天子知名淮海吏”,殆非虚言。须知此时漕督已无漕可运,朝野一片请求裁撤之声,清廷却偏偏委以重任,一来希冀吴棠保全江北完善之区,阻止太平军、捻军沿运河北上,为湘淮系攻城略地提供军饷与屏障;二来则是有意扶植吴棠,以江北军政力量来控扼湘淮集团。
待平定东南之时,曾国藩早已履任两江总督、节制四省军务数年。倘若说戡乱时期彼此携手杀敌,形同臂膀一般的话,那么甫一承平,曾氏便倍感横亘长江以北的吴棠渐趋坐大,成为掣肘己方的势力。而自己这个江督,却不能过问整个苏皖,难免心生名不副实之感。
湘淮系与吴棠的关系,自此变得微妙。
【两度试探未果】
令湘淮集团更不舒服的是,硝烟尚未散尽,清廷便已急于收回当初让渡的权力。同治三年(1864年)七月,中枢借御史陈廷经之口,发出了第一波分割曾、李诸人权力的试探。陈氏给两宫上折,建议“跨江、淮而为省”,清廷顺水推舟,将“皮球”踢给曾国藩、李鸿章,征询其意见。
对于清廷所谓“垂询”的真实用意,曾、李心中如明镜一样,回答即不能含糊谦让,也不能过于直白,须摆出一副“为国解忧”的说理姿态。此恰是曾氏擅长之术。曾氏先是搬出先贤,“古人经画疆里,具有深意。我朝圣君贤相未尝轻议更张”,可知江北、江南一体有深刻悠久的依据。接着列举历代随意改动区划的教训,“唐自中兴以后,声教不行于河北,宋自中兴以后,号令并不行于江北。画疆太明,未必果能久安。论形势控扼之道,守江南者必须先固淮甸,弃淮则江南不可保”。最终给出结论:“臣愚以为疆吏苟贤,则虽跨江跨淮,而无损于军事吏事之兴。疆吏苟不贤,则虽画江分治,而无补于军事吏事之废。”换言之,江山稳固如否,关键在得人,而非区划。
面对曾国藩如此言之凿凿的回复,清廷欲图将江北坐实为省的念头只得作罢。
一计不成,另换一招。顶着“不可轻授汉人以大权,但可使供奔走之役”之祖训,无论是垂帘于后的慈安、慈禧,還是亮相在前的恭王,规复旧制,渐次收回因战乱流失的权力,是无法逃避的使命与责任。而撬动湘淮系手中紧攥的两江富庶之地,即题中必有之义。同年9月,捻军赖文光部在湖北击溃清军,中枢急调曾国藩驰赴鄂、皖交界处救援。10月13日,曾接奉廷寄,令其交卸江督篆,专心领兵剿捻,命李鸿章署江督,吴棠署苏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