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福》中鲁四老爷的角色塑造
2017-04-27李延江
⊙李延江
[石家庄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 石家庄 050035]
《祝福》中鲁四老爷的角色塑造
⊙李延江
[石家庄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 石家庄 050035]
《祝福》中鲁迅对鲁四老爷形象着墨不多,但却给读者留下深刻印象,显示了鲁迅高超的艺术功力。小说运用多种手法完成了这一形象的塑造。首先是形神兼备的出场叙述,奠定了读者心中鲁四老爷的学问不深、涵养不够的第一印象;其次以寓意深刻的书房描写,象征了鲁四老爷的人生原则:只讲“事理”,不讲“品节”,只要“心气和平”,不要“德性坚定”;第三,运用鲁四老爷自身言行对比和祥林嫂的反衬,揭示出鲁四老爷真庸人、假道学的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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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祝福》中,鲁四老爷是一个有意思的人。虽然着墨不多,但却令人印象深刻。究其原因,除了他作为悲剧主人公祥林嫂的对立面之外,还和作者画龙点睛的着力塑造有关。
作者颇具匠心,运用多种手段塑造了这一似是而非、言行不一的卫道者形象,有力地表现了批判封建礼教的主题。
一、形神兼备的出场叙述
小说开章明义,直接点明了鲁四老爷的身份:他“是一个讲理学的老监生”,一个以理学为立身之本、以礼教为行为准则的读书人。
按理说,儒雅、明理、方正、通达应是其基本素养。然而,鲁四老爷居然大大出乎我们的想象,完全是一个偏执守旧、顽固迷信而又自命不凡、无所作为的庸人。
鲁四老爷的出场,可谓是先声夺人:寒暄与骂。
在“我”的印象中,“他比先前并没有什么大改变,单是老了些,但也还未留胡子”。这一印象叙述看似客观,但放在特定的时空背景里就大有深意了。细细想来,微言大义尽显其中:时事早已变换,但鲁四老爷却没有变,岁月虽在他的身上留下了痕迹,但他的思想却还停留在过去。
这就无怪乎与“我”“一见面是寒暄,寒暄之后说我‘胖了’,说我‘胖了’之后即大骂其新党。但我知道,这并非借题在骂我:因为他所骂的还是康有为”,完全一副“愤激党”的做派。与他书房里挂着的对联“事理通达心气和平”完全两样。
首先,鲁四老爷于事理并不通达。且不说天理人欲之辩,但就时过境迁、时变事变的道理,鲁四老爷就不明白。他的大骂“新党”,正是他抱残守缺、顽固守旧的意识在作祟。况且康梁变法并不触动既有政体格局,不过意在维护皇权正统而已。鲁四老爷的“骂”,实在是事理不明的糊涂之举。再说,康有为的事情已过去许久,鲁四老爷的“骂”,多有时空隔绝之嫌,慢了何止半拍呢。
其次,鲁四老爷的心气也不平和。理重在明辨,气重在涵养。“大骂”显示的恰恰是其涵养欠缺。按照朱熹的说法:“理在先,气在后”,鲁四老爷理既不明,气又如何能和?
以此看来,鲁四老爷虽“是一个讲理学的老监生”,但却是学问不深,涵养不够,道理不通,这从他的书房布置也可略见一斑。
二、寓意深刻的书房描写
“四叔的书房里……极分明的显出壁上挂着的朱拓的大‘寿’字,陈抟老祖写的;一边的对联已经脱落,松松的卷了放在长桌上,一边的还在,道是‘事理通达心气和平’。……窗下的案头去一翻,只见一堆似乎未必完全的《康熙字典》,一部《近思录集注》和一部《四书衬》。”
一位绅士、读书人,应该各个方面都比较讲究一些,才能显示其应有的修为,可鲁四老爷却不然,对联掉了一边,他没有重新挂上,而是随随便便一卷,放到桌子上。这副对联出自朱熹《四书集注》对《论语·季氏》中关于孔子嘱其弟子学诗、习礼一节的注释:“事理通达,而心气和平”“品节详明,而德性坚定”。一般说来,中堂字画是门面,显示着主人的品位。这么重要的东西,鲁四老爷却马马虎虎。这不仅显示出鲁四老爷的慵懒,也显示着他的懈怠。他懈怠的是什么?在这极具象征意味的陈设中可见一斑:只讲“事理”,不讲“品节”;只要“心气和平”,不要“德性坚定”。
况且,陈抟老祖的“寿”字,暴露了更多的信息。
其一,以乾嘉学派为代表的清代学人(如清初黄宗羲著《易学象数论》、胡渭作《易图明辨》等),“大旨辨宋以来所谓河图洛书者,传自邵雍,雍受诸李之才,之才受诸道士陈传,非羲文周孔所有,与易义无关。”(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意在考证宋儒之伪,其实是要动摇宋明理学根本。梁启超认为,乾嘉学派是“对宋明理学之一大反动,而以复古为其识志者”。小说特意强调这“寿”字是虚无缥缈的陈抟老祖的手笔,意在讽刺鲁四老爷的不学无术、保守迷信。学界已经辨明其真伪,而他依然浑然不觉,奉为圭臬。
其二,配着对联的“寿”字高居中心,意味着鲁四老爷的真实信仰未必是他标榜的“天理”,而是实实在在的生活,即“人欲”。无论儒,无论道,鲁四老爷其实都是无所用其心的。他最注重的,也是他发自内心的最原始的欲望,就是一个古旧的“寿”字了——生命长久,富足无忧。宋儒标榜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精神,并不是他的座右铭。因此,那对联的另一幅“品节详明德性坚定”自然就不以为意,弃之一旁置之不顾了。换言之,儒家的“修齐治平”理想在鲁四老爷心中只是一块装饰门面的招牌,是自视高明的一具假面。在世俗的物质性利益面前,他丝毫没有品节、德性的自觉追求,更谈不上精神的坚守。
再看“一堆似乎未必完全的《康熙字典》,一部《近思录集注》和一部《四书衬》”。一个“堆”字,透露出主人对待这些书籍的态度:漫不经心。漫不经心的另一面则是用功不勤。这些书籍的堆放,不过是装饰门面,以显示自己学问高深、读书明理。但一个“堆”字,却让鲁四老爷露出了学业荒疏的马脚。
书房的陈设反映了书房主人的志趣修养、思想观念,是解读鲁四老爷内心世界的一把钥匙。《祝福》中的这一精彩片断的描写不仅别出心裁,而且意味深长,显示了鲁迅刻画人物的高超艺术。
三、不动声色的言行对比
言行不一,名实不副,可以说是鲁四老爷的基本特征,鲁迅就是要以此揭出鲁四老爷真庸人、假道学的面目。小说在通过叙述、描写初步介绍之后,进一步用具体言行,不动声色地揭露了鲁四老爷这个封建卫道者的假面。作者用了两个方面的对比,一是鲁四老爷自身的言行对比,另一个是以祥林嫂来反衬。
1.鲁四老爷自身的名实不副
鲁四老爷是“一个讲理学的老监生”,自然应是一个道学先生。然而,鲁四老爷和许多自诩卫道者一样,难逃世俗的庸碌。
迷信、自私是他的基本特征。他把个人的福祉寄托在神灵的身上,尤其重视“祝福”的仪式,对祭祀的虔诚超过一切。事实上,儒家的先师强调的恰恰是“子不语怪力乱神”,主张对鬼神要敬而远之。在先哲看来,君子当以正道在心,以人道为修行准则。鲁四老爷的作为恰恰背离了这一原则,他的“重生”不是对现世生命的敬重,对内在修为的追求,而是异化为乞灵于鬼神,进而堕落为对他人生命的漠视!宋儒所强调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精神,在他这里早已无影无踪,只剩下赤裸裸的一己的物质生活。由此,自私自利就成为他的生活准则:只要不损害自己的利益,一切都可以不认真。因此,他的作为看似中庸温厚,实则偏执冷漠。
祥林嫂来到他家做工,鲁四老爷明知她是一个新丧丈夫的寡妇,但祥林嫂很能干,“简直抵得过一个男子”,而每月工钱仅“五百文”。鲁四老爷着实捡到了大便宜。“她的做工却毫没有懈,食物不论,力气是不惜的。人们都说鲁四老爷家里雇着了女工,实在比勤快的男人还勤快。到年底,扫尘,洗地,杀鸡,宰鹅,彻夜的煮福礼,全是一人担当,竟没有添短工。”祥林嫂一人做着平时需要几个人的工作,拿的却只有区区“五百文”!这时的鲁四老爷无论如何是不会再“讨厌她是一个寡妇”的。也正因此,当祥林嫂被婆婆抢走时,鲁四老爷才愤愤地骂道:“可恶!”但一句“然而……”吞咽了他既不甘又无奈的复杂心绪。他气愤的恐怕不是祥林嫂的被抢,更多的是他的损失以及鲁家的体面与尊严。面对祥林嫂这一活生生的生命,鲁四老爷没有一丝仁爱,没有丝毫的同情,即使祥林嫂最终可怜地死去,鲁四老爷还是愤愤地骂她:“不早不迟,偏偏要在这时候,——这就可见是一个谬种!”因为她死的不是时候,冲撞了鲁四老爷的好心情。
鲁四老爷看似“事理通达”“心平气和”,他通达的究竟是什么事理?不是“天理”,而是“人欲”,是赤裸裸的利益优先,自私利己。他的事理,不是对人的尊重,而是对鲜活生命权利的极端漠视。既如此,鲁四老爷便失掉了品节,没有了德性。
鲁迅先生在《且介亭杂文二集·什么是“讽刺”?》一文中说:“‘讽刺’作品‘所写的事情是公然的,也是常见的,平时是谁都不以为奇的,而且自然是谁都毫不注意的。不过这事情在那时却已经是不合理,可笑,可鄙,甚而至于可恶。但这么行下来了,习惯了,虽在大庭广众之间,谁也不觉得奇怪;现在给它特别一提,就动人’。”《祝福》以生活中司空见惯的人与事,用满含愤憎之情的神来之笔,淋漓尽致地揭露了鲁四老爷伪善人、假道学的本质。
2.祥林嫂对鲁四老爷的反衬
最具讽刺意味的,与鲁四老爷相比,倒是祥林嫂这个无知无识的下层女性反而更能信守礼教的种种戒律。
祥林嫂逃到鲁镇,看似反抗婆婆的逼嫁,实则是无意识的“守节”。她在鲁四老爷家做工,“食物不论,力气是不惜的……然而她反满足,口角边渐渐的有了笑影,脸上也白胖了”。虽然劳累,但毕竟暂时逃离了“严厉的婆婆”对她的苛待和逼迫,这时的她似乎活得更像“人”样了。这是多么低微的满足啊!但她终究没能躲过婆婆的追捕,终于被明目张胆地“抢”了回去,“她婆婆来抓她回去的时候,是早已许给了贺家坳的贺老六的,所以回家之后不几天,也就装在花轿里抬去了”。她无权选择自己的生活,也不知道什么是幸福。她只知道“一女不事二夫”,在被卖到贺家的路上,“一路只是嚎,骂”,拜堂时,“她就一头撞在案角上,头上碰了一个大窟窿,鲜血直流”,她以死抗争,竭力维护自己的“清白”,显示着礼教所推崇的“节烈”。她的抗争,丝毫不是“演戏”的夸张,而是真做。以至于信奉真真假假的卫老婆子也不得不感叹:“祥林嫂真出格,听说那时实在闹得厉害,大家还都说大约因为在念书人家做过事,所以与众不同呢!”祥林嫂不知道,她用生命捍卫的不是她的正当权利,恰恰是置她于不幸的礼教。她既是封建礼教的受害者,同时又是封建礼教的维护者。这是祥林嫂的悲哀,也是整个时代的悲哀。
与鲁四老爷的道貌岸然、虚伪作态相比,祥林嫂对礼教的维护是虔诚的,是发自内心的。有了祥林嫂的反衬,鲁四老爷的信仰、品节、德性便浑然无力,失去了楷模的光环,鲁四老爷的温雅、雍容,一下子虚化为装腔作势。这一反衬,无疑是极具穿透力的绝妙讽刺。
更重要的是,祥林嫂一个无知无识的愚昧的卑微女性,居然对“地狱”的有无产生了怀疑。这种怀疑,是对礼教秩序的挑战。她以自己的亲身感受,朴素地发现了自己所坚信的一切事理的悖谬。嫁给贺老六后,她的生活虽贫苦但幸福,“母亲也胖,儿子也胖”,就是明证。一家人和和美美,其乐融融。被鲁四老爷视为“不洁”的祥林嫂,只有这时才活得像一个“人”。唯此,贺老六和阿毛的死,才是祥林嫂挥之不去的无尽悲伤。她对“死掉的一家的人,都能见面”的渴盼,绝不是与祥林的团聚,而是和贺老六、阿毛的重逢。这被礼教污蔑为“人欲”的正常生活无疑给了其所谓“天理”一记响亮的耳光。礼教所谓的“天理”,一再制造着祥林嫂的悲剧,一步步将她逼进不幸的深渊。再嫁后死了丈夫、儿子的祥林嫂,被族人天经地义地赶出了贺家,就连“捐门槛”的自我救赎,也没能洗刷自己的“不洁”,她依然被鲁四老爷认定“败坏风俗”“不干不净”。心中的最后一根支柱倒塌了,她陷入了绝望,最终也对这信仰产生了怀疑。
鲁四老爷作为一个“讲理学的监生”,他的冷漠不仅表现在对祥林嫂的遭遇的态度,而且表现在他对所讲“理学”的信仰上。他不是没有怀疑,而是懒得深思;他不是没有坚守,而是义理不通。在听到祥林嫂被掳走的消息后,他脱口骂了一句“可恶”,作为一个正常人,自然会对光天化日之下的恶行表示愤慨。但鲁四老爷接着用一声“然而……”又认可了这一恶行。他从来没有想过,祥林嫂何以不幸,在他看来,事不关己,是无需费心的。何况,不是从来如此吗?那一切,大约都是理所当然、合情合理的。
至此,鲁四老爷这一富有讽刺意味的人物形象,栩栩如生地走进了读者的心中,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诚如作者所说:“一个作者,用了精炼的,或者简直有些夸张的笔墨——但自然也必须是艺术地——写出或一群人的或一面的真实来,这被写的一群人,就称这作品为‘讽刺’。”(《且介亭杂文二集·什么是“讽刺”?》)鲁四老爷的假道学、真俗人形象,对封建礼教不啻是莫大的讽刺,礼教以“存天理灭人欲”的虚妄的大网,纠集了势力庞大的“杀人团”,鲁四老爷正是其中的一员。他们放任着自己的“人欲”,却以“天理”护法自居。祥林嫂的悲剧,暴露了礼教吃人的本质,也从侧面揭露了封建道德的残忍与虚伪。
① 所谓“理学”,或称道学,亦称义理之学,是宋元明时期儒家思想学说的通称。重要的理学家有北宋的周敦颐、程颢、程颐及南宋的朱熹、陆九渊等。理学分两大流派:一称程朱理学,以“二程”(程颢、程颐兄弟)、朱熹为代表,强调理高于一切,强调“天理”和“人欲”的对立,要求人们放弃“私欲”,服从“天理”;一称陆王心学,以陆九渊、王阳明为代表,强调心是宇宙万物的主宰,主张“性即理”,“本心即性”,“心即理”,也可以称之为“心性之学”。而对近代世俗社会影响最普遍的则是程朱理学。主要原因一是清代科举考试以朱熹《四书章句集注》为本,尊奉程朱理学为其宗旨;二是晚清时期理学宗奉者在镇压太平天国起义以及“同治中兴”过程中所取得的事功建树有关。(百度百科)
作 者:李延江,文学硕士,石家庄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教授,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编 辑:李珂 E-mail:mzxslk@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