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制人的质疑与人性测试
——《银翼杀手》中的哲思
2017-04-20赵周宽
赵周宽
电影《银翼杀手2049》(2017)接续35年前《银翼杀手》(1982)的人性思考,向现代人提出了更加抵近心灵的深刻质疑和探问。两部《银翼杀手》电影的时代背景稍有不同:35年前,关于“复制人”和AI的探讨,更多被视作科幻电影中吸引眼球的噱头,而在“人工智能元年”,《银翼杀手2049》与当前铺天盖地的人工智能讨论相应,并引发无尽哲思之外,还带给人亦真亦幻的恍惚体验。可以说,两部《银翼杀手》都是对于人性的追寻和探问。
从《银翼杀手》(1982)到《银翼杀手2049》(2017),复制人的“性能”有了明显的提高。他(她)们不仅具有人的感知觉和对于永生的追求,而且具有自由意志。《银翼杀手2049》通过复制人深入展开的人性追问,把两部《银翼杀手》的思想主题升华为一个攸关人类当下处境(人工智能的冲击)和人类思想永恒追问(自由意志、永生)的深刻拷问,直抵人性根基。由于复制人异乎人者“几希”、复制人“身位”的贴己性,“银翼杀手”最终指向的是人类的灵魂和思想。有意思的是,面对复制人的质问和挑战,人类要死守住与复制人之间的那条本质而脆弱的界限。这项类似于“人性城堡保卫战”的伟大事业,从对复制人的“基准测试”开始。
一、移情测试与人性基准线
复制人在体能、敏捷度、智能上的卓越,使得他可以作为人性探索的先遣尖兵,为人性的广袤领域开疆拓土。但是,这种外在探索碰触的边界,却恰恰是人性最内在的原则、根基和法度,是区别人性与非人性的本质性界限,是“人性基准线”(Baseline)。在电影《银翼杀手2049》中,探员K每次执行任务回到警局,必须接受基准测试,亦即,K被安排在一个电子操控的密闭房间里,面对监控仪,快速重复电子信息发出的词句。K是连锁九型复制人中的“优质产品”:顺服而能干。对他的测试,是防止他偏离人类的指令。因此,这项测试为他设定的基准线,是“非人性”的基准线:绝对不要有人那样的情绪波动,不要有对人性的觊觎,不要贪求灵魂,不要有自由意志。总之,人性中最敏感细腻的、最可能具有神性潜质的,都不对他开放。人性方面,他是彻底的“被剥夺者”。颇具戏谑的是,在最后,所有那些被拒绝给予的东西,K都一一赢得。
图1.《银翼杀手》
人性基准的测定,掌握在具有执法能力的洛杉矶警局手里。测定的方法,在《银翼杀手》第一部中,是让被试者(连锁六型、七型)回答问题,这是对图灵测试的借用。对连锁八型,方法似乎很简单,只需要扫描眼球即可。而对于九型(K探员),则需要通过晦涩神秘的诗句来测试。可以说,《银翼杀手》系列电影对于复制人的测试方法是不连贯的。七型以前需要通过提问,观测被测试者的情绪反应(呼吸作用、脸红反应、心率、瞳孔伸缩),同时借助仪器(Voight-Kampff测试装置)做出判断。戴克在对瑞秋测试时,竟然问了一百多个问题,这就说明仪器一直没有能测定出来。测试复制人的方法和效率,并不呈现明显的难易变化规律。与之相应,老警员戴克的身份一直是个谜。直到2002年,在第一部《银翼杀手》上映20年之后,在影迷的追问之下,导演才承认,戴克的确就是复制人,满足了观众的探索欲和好奇心。然而在第二部《银翼杀手》中,戴克面对华莱士,非常肯定地说,他关于瑞秋的一切美好的记忆都是真实的,他以此非常坚决地要求着对“人性”的诉求。这一方面说明人与复制人之间的界限模糊,另一方面也说明,人性基准线的漂移变动是与科技进步同行的。人与复制人之间的那条飘忽不定的界限,对于时刻面临基准测试的复制人来说,正像一面锐利的刀锋(blade),随时会夺去他们的存在权。不是那些追杀的警察,而恰恰是这些在基准线上往来飘忽的复制人,是在刀锋上的逃亡者(runner)。使得他们的处境越来越危险的,正是那些发明、制造他们的“人类上帝”。
复制人在刀锋上的“逃亡”,是人类一手造成的。人类在追杀他们的同时,也深刻体验着被自己的科技创新所“追杀”的困境和狼狈。(一个事务性的工作不能完成,有时候是因为程序有误,有时候是因为软件不兼容,有时候是因为浏览器不对)对复制人的追杀,是人类自编自导自演的“戏中戏”。人类对于技术的依赖,对“技术弥赛亚”的膜拜,使得他永远不可能自外于这出悲怆忧郁的连环剧。依照“基准”对复制人的测试,实际上是人类自己的人性“基准测试”。
对连锁八型(莫顿)的测定(只需要扫描一下眼球,根据他们眼珠下的“产品”代码即可判断),省掉了第一部《银翼杀手》中的至少二十多个提问。但这实际上是对复制人测试中复杂问题的简单化呈现,或者说,这只是对于“测试”这一程序的提示。通过分析测试中的不同原则和方法,我们实际上可以简要回顾一下人工智能测试的发展轨迹。
图2.《银翼杀手》
“图灵测试”是《银翼杀手》电影中的测试的灵感来源,也是整个人工智能发展中的基本问题。测定了人与人工智能的本质区别,可以为人工智能的未来发展指航,防止人工智能发展“失控”。在这一点上,人工智能专家、政治哲学家和道德伦理学家的基本诉求是一致的。因此,确定人工智能测定的基本方法和原则,就是人工智能研究中的最重要、最基本的问题,是人工智能中的“第一哲学”。
人工智能的测定,大概经历了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在认知语言学、认知科学、计算机语言等“算法”层面进行的。在查找2021年6月10日出生的复制人的电子档案时,K的电子女友JOI说,人类身体的语言由ATCG等四个符号组成,而复制人的语言由0和1两种符号构成。关于0和1构成的二进制从《周易》、莱布尼茨到计算机科学之兴起的故事,无需赘言。在0和1两个最简单的语言基础上形成的日渐复杂的“算法”规则和计算机自主学习,让人类惊叹:ALPHOGO ZERO在围棋上对人类高手的碾压,展示了这个符号最少的人工语言所具有的远超人类的计算能力。JOI对K说,人类语言有四个符号而复制人只有两个符号。这话也是对他的“爱情测试”,因为他似乎对人类妓女动了心。K的回答富有深意。他说,最简单的却具有最多的可能性。这个回答缓解了女友的醋意,也是对于人工智能超大可能性的客观评价。人工智能基于最简单的符号体系却创造出无穷的可能性,这的确是人类科技创新中的奇迹。《银翼杀手》中对于这种奇迹的表达,就是复制人竟然能超越人,具有更高的人性,甚至具有对于永生的追求、对于神性的向往。人工智能无论走多远,他的基本构成语法还是由0和1构成的最简单的语言。
图3.《银翼杀手2049》
在两部《银翼杀手》中,算法层面的测定都被省略了,复制人身体上并没有橡皮管和电路板等电子构件,(像电影《异形》《人工智能》那样)至少从连锁六型复制人开始,他们已经与人类“同形同性”了。(“同形同性”,这一般是用来形容古希腊神话中的诸神的)越过算法测定,对更加接近人类复制人的测定就要求助于情绪反应,这就是对于瑞秋的移情测定(Empathy Test),情绪方面的人性特征和反应,被认为是人与人工智能的本质区别。但这种测试也被证明不是很管用的。首先是对瑞秋的测试难度增加,《银翼杀手》第一部中,复制人罗伊的临终演讲中表现出的情感深度,会让任何一个具有共情能力的人类为之动容。第二部中,戴克对于瑞秋的深情回忆,对“第二瑞秋”(戏拟“第二亚当”)形象特征的细致辨认,“第二瑞秋”对戴克的“第二次一见钟情”,无一不是人性情感的自然流露。
从算法规则到情感规则,显示了复制人制造技术的提高和拟人程度的增强。但就人类个体的能力系统来说,后者却是更加“简单”而直接的。这种难易程度的“剪刀差”,人工智能领域中称为“莫拉维克悖论”。莫拉维克等学者研究发现:实现人类独有的高阶智慧只需要非常少的计算能力,但是实现无意识的技能和感觉反应却需要极大的运算能力,也就是说,“困难的问题易解,简单的问题难解”。对人来说,情绪反应是无意识的、不需学习的,但对人工智能来说却是超过大量的迭代计算的繁难问题。可以说,《银翼杀手》中的测试,面对的正是这样的悖论。
二、基准测试中的存在论课题:链接与文化记忆
复制人测试的难度增加,对应的是“人性基准线”的提升。复制人以越来越接近人类的生理、心理和智能水平不断抬高着“人性基准线”。在身体机能、智能和感受性等方面都不能轻易区分人与复制人,那么,在自由意志和玄妙的灵性上,人类是否可以完全区别于复制人呢?自由意志和对于神性的追求,成为过滤复制人的新的“人性基准线”。
近代启蒙思想家康德在高扬人性时,设定了“上帝存在”“灵魂不朽”和“自由意志”作为人性的三大公设。这是人类存在的最高尊严的标志。在对九型复制人K的基准测试中,隐隐约约包含着对人类思想终极命题的测验。选自纳博科夫《微暗的火》中的诗句,包含着哲学家关于存在与虚无的思索。对于K的基准测试(baseline test)方法,是设定几个基准词(cells, interlinked),测试仪器快速读出包含基准词的句子后,再重复一遍基准词,让K快速重复基准词。测试句的快速朗读和基准词的不断重复,会使受试者其他的感官刺激被抽离,只对基准词集中注意力。通过测试可以知道被试者是不是依然完全遵照指令做出直接的情绪反应。测试题的结构出自一种叫做dropping in的表演练习课程。
对K的测试题中,暗示着人类情绪、记忆与细胞突触连接的关系。神经生理学指出,人类记忆的生理根据在于神经突触的相连。基准测试中的话题涉及的,正是细胞的相连。这是人类生命的生物学基础,也是人类记忆的形成机理;测试涉及“拥抱所爱者入怀”的情感反应,这是人类感觉性的衍生;测试也涉及对于存在与虚无的深思,这是对于人性中的超越性追求的诘问。这里的核心词分别是:细胞(cellls)、连接(interlinked)和爱(love)。一个具有玄妙意味的场景是,白色的喷泉从暗黑世界中涌出的意象,神秘莫测。黑暗世界的意象,在罗伊的临终演讲中也出现过。他说,“我曾看着C射线,在唐怀瑟之门附近的黑暗中闪耀”,而当生命消失时,“所有这些时刻,终将流失,在时光中,如眼泪,消失在雨中”。复制人的深层记忆,与黑色有关。黑色是深具抽象哲理的颜色。在所有文化中,黑色所象征的,往往是世界之源,是神秘莫测的幽暗之境,是对世界之源头的不定指代。老子所谓的“知白守黑”,是对知识形成之前的幽冥世界的守护,印度三大神之一毗湿奴的第八个化身即为黑天,梵文Krishna的意思是黑色。因为黑色能吸收光谱中的七种颜色,代表了他能吸引一切事物。相反也可以说,黑色是一切事物之源。宇宙物理学家把吸收一切宇宙物质的神秘天体现象命名为“黑洞”。
图4.《银翼杀手2049》
西方哲学家在对传统思想进行反思时,提出反对“白色神话”的口号。所谓“白色神话”,是逞现代理性知识之强的世俗智识,这种世俗智识,忽视所有知识的神秘本源,置西方思想于无根状态。类似的思想困局,老子的“知白守黑”已经给出了辩证的解决方案。西方“新时代运动”中对“黑色雅典娜”的探源,是对古希腊神话的神秘思想源头的追溯。中国古代秦人尚黑,与五行的水德密切相关。《汉书·律历志》载:“今秦变周,水德之时。昔文公出猎,获黑龙。此其水德之瑞。”《银翼杀手2049》中的黑色元素,也是对一种神秘力量的暗示。华莱士出场时的玄冥情境,伴随他耳旁的水滴状黑色探测器,与冷酷女秘书Luv的白色装束、K接受测试的小房间白色四壁形成对比,强烈提示着一切力量和权利的神秘来源。
影片的黑色幽深场景衬托出复制人对于超越性世界的展望。虽然基准测试要将他们严格控制在忠实奴仆的唯命是从中,但是对爱的渴望、对灵魂的追求、为了他人而自我牺牲的勇敢和自由意志,都是复制人通过不断挑战人性基准线而获得尊严的明证。可以说,人类对复制人的测试只是在特定的情境下对复制人的“底线测试”,而在瑰丽多变的现实世界中,复制人与人类一起不断挑战各种不可能,实现着人性和技术的“高端测试”。人类真正的“高端挑战”不是技术挑战,而是从人到神的跃迁,正如复制人不仅试图赢得与人平等的“人权”,而且觊觎着神位的顶端。
挑战神位顶端的努力,从最基本的神经连接开始,直达最高的玄学设准。从最低端到最高端的跃迁,基本的方法就是interlink。连接、链接、连线、关联等等不同文化观念中的近义词簇所谈论的,就是这个隐秘的世界建构逻辑。生物学家解释了记忆的形成,认为它是由于神经元突触的链接而形成的。人类个体知觉层面的记忆持存是连接的结果,同样,人类知情意能力的形成、社会组织的建构、和谐秩序的维护等,无一不是经过多方连接而达成的。人类个体对于人格自我的追求、对于灵性空间的渴慕,也是通过把一己之我与更广大浩渺的外在世界相连接而实现的。人类的终极追求,往往是把个体的、世俗的、受限的存在与无限者相连。把有限者与无限者连接在一起的“存在巨链”(《存在巨链》),也为久远的“长青哲学”注入不竭的活力,开拓出人性中的神性空间。对于个人来说,事件、情境之间的连接,在时间之河中掠过,就会形成具有人格独特性的记忆。这正是两部《银翼杀手》中的工程师对复制人的记忆进行组装嫁接的用意所在。人是一种历史性的动物,个人的记忆构成人格的基础,文化的记忆成为民族国家的身份标志。人类设计师对复制人记忆的拼接和重组,使得瑞秋、戴克和K都出现了深深的身份认同危机。因而,对复制人进行基准测试和对人性的基准测试,最终都被归结为记忆真实性的问题。
文化记忆研究者特别珍视一个民族文化记忆的连续性和真实性,与之相反,文化入侵者往往是通过篡改历史、抹杀民族集体记忆来实现改变他人文化基因之目的的。《银翼杀手》中对于复制人记忆的篡改和随意拼接,使得人格问题的真伪转变为记忆真实性的问题。独裁工程师华莱士与复制人革命军之间的争锋,转变为抹杀记忆与保存记忆之间的斗争。而洛杉矶警察局为了维护人类记忆的完整性,试图抹掉复制人记忆的蛛丝马迹,也是一种人性文化对异乎人性的文化侵略,虽然这种侵略的实施者是人类,但他们的行径却是赤裸裸非人性的。相反,复制人起义军为了不使关于复制人自然生子的文化记忆遭到湮没,奋起反抗的斗争,却是具有文化正义感的更具人性的壮举。根据文化记忆理论,文化记忆被删除,还有可能被恢复,正如电脑硬盘中文件删除后还有可能被恢复,但是,如果文化记忆被随意拼接打乱,原本真实的记忆就很可能彻底湮灭,被彻底遗忘掉。人类文明间的纷争,很大程度上就是围绕文化记忆主权问题展开的。由此引发的问题,就是复制人的文化权益问题。复制人具有其文化记忆的权益吗?这一问题正是复制人是否具有自主独立人格问题的另一种提法。复制人用维护文化记忆、反抗华莱士暴政的革命方式争取自身的文化权益。这样的电影桥段,首先是人类文化记忆保卫战的象征性隐喻;但在象征意义之外,这一问题的严正性和紧要性同样不容忽视:复制人的文化记忆主权问题,直接关涉人类文化记忆的主权问题。我们只要想一想电子技术发明以来人类文明成果的记录方式,就会明白其中的奥秘了。
图5.《银翼杀手2049》
人类文化是对自然的改造和发明。改造包括地球自然环境、自我身体结构和外太空环境等多方面;发明包括生产生活工具的发明、新世界的开拓和思想观念的发明等。作为历史性的动物,人类的文化记忆是通过不断革新的技术在历史长河中保存下来的。电脑技术出现之后,文化记忆的保存越来越依赖于电子记录手段。由于电子记录技术的更新换代,硬盘空间、文件格式、电脑运行速度、软件环境、网速等电子化的条件越来越限制、规范着人类文化记忆的效度和清晰度,硬件支持、格式匹配,甚至断电等技术问题都会影响文化记忆。复制和粘贴的操作,是文化记忆和传播的重要手段,人类文化越来越依靠于电子设备和电子媒介,越来越依赖于K的电子女友JOI所说的简单的语言(0和1)。微信阅读的利弊、电脑病毒的瞬间繁殖、人类信息处理与情感交往的相容性问题、电子现代性所造成的机器对人的控制、共享汽车交通事故责任认定问题……太多的现实困境把电子信息权益的限度问题提了出来。电子信息权益的扩大是否直接意味着人性空间的相应缩小?复制人是电子信息的“位格”表现,是人工智能技术的人格化。
以华莱士为代表的电子媒介独裁者,操控着复制人的文化记忆,正如马克思所分析的,在阶级社会中,统治阶级的观念就是统治性的观念,文化主权与政治主权、经济控制权和技术特权直接相关。这样,华莱士不仅能随意篡改瑞秋、戴克和K等复制人的记忆,还有可能随意篡改人类个体的记忆。当今时代,无所不在的文化争夺战中的各方正在向着文化记忆主控权的高地发起抢夺战。美国学者福山所谓的“文化冲突”,把资本主义时代以来的族群争锋从具体现实的客观世界转移到观念领域;而电子技术的昌兴,则将这种争锋再次引向虚拟的赛博空间。
记忆的真假,可以瞬间改变K、戴克和瑞秋的身份认同。K在自己“复制人-复制人所生的后代-复制人”的身份迷宫中彷徨摇摆,想摆脱skinjobs(人皮货)的蔑称,获得传说中只有人类才配享有的“灵魂”,却被告知,他的所有童年记忆,那个关于小木马的珍贵片段,只是别人的记忆。K所遭受的羞辱,不仅仅是记忆被褫夺的问题,还有人性伸展空间被剥夺的问题。当他沉浸在“复制人所生后代”的迷梦中时,就像那个尚未食用智慧树果实的蒙昧的亚当,快乐而充实;当他了解到自己不过是一个平凡而温顺的连锁九型复制人时,就像被驱逐出了伊甸园。要想获得神的眷顾,必须凭借自己在土地上的辛劳。
三、真实性的迷宫和深渊
在《银翼杀手》中,保存文化记忆真实性的真幻争锋具有远远超出现实场景的复杂性。这不仅表现为,文化记忆的真切性直接关系到能不能获得神灵眷顾而得到灵魂,更表现在电影中营造的多层次真幻对比关系。依照自然出生的生物性人类,电影中涉及的各层次“非自然人”有好几个层次。第一种是连锁各型复制人,第一部《银翼杀手》中出现的,有戴克追杀的几个连锁六型,还有连锁七型瑞秋。根据同型产生爱情的猜测,戴克可能也是七型。对连锁一型到连锁五型,电影中没有交代。第二部《银翼杀手》中,开场就被“退休”了的萨珀·莫顿(Sapper Morton)和起义军领袖Freysa属于八型。连锁九型是几乎完美的复制人,听从人类所有指令,探员K和华莱士的忠实女秘书Luv属于此型。
图6.《银翼杀手2049》
依据型号的新旧,复制人的性能和能力呈逐渐增强趋势,但大致说来,他们属于同类。他们相对于人类来说,真实性较差,对于自己头脑中的记忆不能够区分真伪,瑞秋和K都曾认真者为幻、幻者为真,人类,尤其是设计师具有鉴别其记忆之真伪的能力。所以,人类是他们真实性的根源,也是他们存在的意义之源,是他们所处的“洞穴”中的微弱的火光光源。在希腊哲学家柏拉图的“回忆说”中,尘世中的人们大都忘记了他们在天国的经历,只有神灵附体的智者可以回忆起,这些人相对于普通人,有关于天国的较真实的回忆。在同样著名的“洞穴比喻”中,柏拉图刻画出真实性的多个层面和人类寻求更高真实性的正反两个方向(走出洞穴和重返洞穴)的努力。柏拉图没有说明真实记忆的把控者为谁,但在《银翼杀手》中,这一把控者很明确就是人类设计师。
复制人对于真实回忆的珍藏和确认,似乎是柏拉图式的“回忆说”在电子时代的复现。《银翼杀手》把真实性的确认权交给人类设计师,是人类的狂妄自信还是自我打气壮胆,对此我们不得而知,但是在人工智能席卷天下的当今时代,人类对于记忆真伪的辨别能力并不乐观,却是不可辩驳的事实。人类在自己营造的观念、意识形态、谣言、宗教教条、商品拜物教以及披着科学外套的巫术的裹挟下,在过剩精神产品的供应下,往往真假难辨。现实生活中,人类往往很难掌握辨认记忆真假性的标尺。尤其是,当真与幻的二元对立分解为多级的模糊态“拟真”时,就更难明确肯定某一个层级的真实性了。现代世界早已不是简单的“世俗之城”与“上帝之城”的二元对立了,世界远远超出波普尔所谓的“三个世界”了。在意识形态万花筒般的衍变滋生中,在消费主义大行其道的时潮中,在人类观念的不断回卷和科技迅猛向前这两个方向的往复激荡中,人类生活世界无限多级地“分形”了。物质生活的现实、精神生活的现实、灵性的现实、电子虚拟的现实、异次元的现实……坚硬的一元现实被打破了。不同的现实对应着不同的真实性,各自索求独特的存在论身份:历史的真实性、情感的真实性、算法的真实性、逻辑的真实性等等。多重现实与多元真理的关系,有并置,有交织,也有纵深递进。
图7.《银翼杀手2049》
在复制人之外,还有电子人,那就是K的电子女友JOI,这是华莱士公司开发的一款虚拟伴侣。K本身就是华莱士公司的产品,他同时也拥有该公司的一款电子女友。在真实性上,电子人比复制人又低了一等,她的存在的真实性掌握在“主人”K手里。K可以让她显形,也可以让她消失。她与她的复制人“主人”的关系,是又一个层次的人类与上帝关系的复现。虽然在物理性存在的真实性上JOI是低一等的存在,但是在情感的真实性上,却是她唤醒了K身体中的爱欲,并借助一个比他们两人的现实存在性都要高的人类妓女(自然生物性的存在),满足了K对于真实人类肉体的享受。这里的真实性层次是复杂的多层次纠缠的,不同的真实性原则主导着不同的世界。K是JOI的上帝,可以随意将她从虚拟世界唤醒并赋予她以准物理性的存在。JOI是爱的原则象征,她遵循的是情感的真实性,在物理性上,她最不具有真实性,但是爱的原则却可以使她跨越存在的层次,导演“她的上帝”和“她的上帝的上帝”实现不同物理性存在之间的媾和。妓女塞巴斯蒂安是真实的人,按说她是可以主导整个交合过程的,但实际上,她的作用只是为这个跨界的灵肉结合提供了临时借用的肉体“质料”,精神的、属灵的一面与她无关。这样的安排也许并不算是对人类的诋毁,而是对妓女这个社会角色之本质的最深刻揭示。塞巴斯蒂安在离开时对JOI说了两句话,第一句是,这没有什么特别的;第二句是,我也当了一回你。第一句的隐晦表达,允许人们猜测,K也许真的是人类而非复制人。第二句则为后面她对K的“拯救”埋下伏笔。妓女实施拯救的主题,古今中外的文学作品和神话中都不鲜见。人类学家对于“神妓”的救赎功能多有论述,在《羊脂球》《魂断蓝桥》《茶花女》等艺术名作中,妓女施救的情节一再出现,这是女性以身体引导男性走上灵性追求之路的隐喻。塞巴斯蒂安所代表的,是肉体性的真实,她的身体为K和电子女友的结合搭建了临时的舞台。
电子人JOI本身,也具有显隐不同层级的真实性。K为她购买的显影设备,可以帮助她从隐蔽状态中显现出来,提高其真实性。K手中握有JOI的打开和关闭控制器,调整着JOI的真实感受;反过来,显影后的JOI又提高了K的真实性,在听了K讲述的儿时记忆后,她明确告诉K,我就知道你与众不同。这就开启了K的神性探索之路。
人类、复制人和电子人具有不同程度的真实性。但是他们的真实性的根源,均不在自身。掌控他们记忆真实性的,是洛杉矶警察局所代表的赋权机构。布莱恩特警长命令戴克去追杀复制人时,戴克说自己已经退休了。但布莱恩特完全掌握着他的命运,只用一句话就让他改变了主意:You're little man。说白了,不干这个活儿,你什么都不是。这或者暗示他只是个不起眼的小人物,或者暗示他就是复制人。可见,掌握复制人生命真实性的,并非任何一个人,而是人类社会中的权力部门。在复制人与人类、复制人与复制人、复制人与他的电子情人等多方交织的关系网之上,掌控整个局面、掌握生杀予夺权利、调控记忆真实性的,是站在社会顶端的当权者。与之形成竞争又协作关系的,是高科技资本的掌舵者华莱士。这是现代社会知识与权力的交织利用关系的艺术写照。
图8.《银翼杀手2049》
在权力资本的控制下,一个卑微的个体能知道什么,被允许具有何种能力,都是被规划、设计好了的。甚至对何者为真,何者为幻的认定,不由每个个体自己决定。瑞秋记忆中的照片、K儿时记忆中的木马,戴克梦中的独角兽,甚至戴克对瑞秋的一见钟情,都是被设计好了的,用人工智能语言来说,这一切都是由程序和算法决定了的。在世俗专制统治下,掌控着真与幻、存在与非存在、生与死的大权的,是国家机器。但在AI昌盛的当代世界,这样的专断权隐藏起了本来的面孔,代之以数据挖掘、云计算、大数据这样的高科技面目。打开电脑蹦出的新闻网页是根据你以前的浏览记录而推荐的,网络购物时,网站会根据你的以往购物记录推荐新产品,据说未来高智能化的家电会给你提供适合个人身体状况的搭配合理的早餐。我们如果放心食用智能家电提供的健康早餐,就是把自己的信任和健康权交给了数据统计程序。《银翼杀手》中,瑞秋和戴克真正的孩子,那个被保护在无菌室里的女博士说,人们一般认为记忆越清晰丰富便越真实,但是如果记忆本身就是被植入的,则真与伪便很难辨识了,这在电影中得到了印证。把他人记忆植入导致的身份危机,让K失魂落魄,戴克在华莱士明确告诉他,他与瑞秋的一见钟情也是系统设计好的之后的反应,是对他们的爱情的宗教信仰般的坚守。我们是该感慨科技弄人的天衣无缝呢,还是该为戴克的痴情而扼腕呢?
图9.《银翼杀手2049》
影片中的全知视角(上帝视角),除了布莱恩特警长和华莱士,还有对戴克的一言一行洞若观火的探员卡夫。戴克梦中出现的独角兽,卡夫用折纸表明自己一清二楚。华莱士用随意拼接记忆的方法控制着复制人的自我认知,但同为他的产品的探员K却可以在深刻自知后挺身为复制人的利益而战,给他以启发的,是起义军女领袖Freysa。她说,复制人为同类而牺牲,是比人类更具人性的壮举;促使K形成自由意志的,或许还有莫顿的讥讽与蔑视(“杀掉同类感觉很好吗?”)和JOI与塞巴斯蒂安给予他的灵与肉的双重“救赎”。通过爱欲实现人格的高举升华,是许多爱情故事的程式。这里更加具有典型象征意义的,是JOI和塞巴斯蒂安合并。K实现了电影《她》中的男主人公所没有实现的灵肉洗礼后,迸发出为同类而牺牲的意识。这是一束冲破程序和算法之束缚的璀璨的人性光辉,K由此而发展出来的自由意志,不在华莱士的程序之中。这束灵性光辉是从肉体交合的欢愉中得来的吗?
结语
在人类设计师的程序设定和对记忆片段的随意拨弄下,电影《银翼杀手》所展示的复制人的生存境况是暗淡而忧郁的,具有朋克赛博的典型风格和存在主义的悲观色调。但是,K在片尾偏离程序设定(制造温顺的人造奴工)的行为举动表明,他虽然基本上还是被算法控制的,但人类自诩所独具的“灵魂”,他也是有的。K的自由意志显示出了存在主义的积极一面:即使他人都是“地狱”,是狼,我依然保有做人、做天使的尊严和自由。